闻斯峘站起来,匿在草木阴影中。
李路云绕到车后,打开后备箱,父子俩说说笑笑跟过去搬东西,看起来是去超市采购回来。
闻家昌说:“……帝王蟹还可以吧?”
“刺身还可以,我不喜欢吃蒸熟的,肉太粗糙了。”李承逸以稀松平常的语气评价。
“你喜欢肉嫩的,那我们星期天去吃顿红毛蟹。唷不错,”他转过弯看见李承逸轻松搬起一箱椰子水,“有点腱子肉。”
“天天打球能没肌肉吗?”李路云骄傲外溢地埋怨着,“晒得像个黑人,哪像我儿子。”
闻斯峘注意到,李路云的确皮肤格外白皙,头发到腰上一点儿,烫了大波浪,浓密得像海藻,还穿了高跟鞋和长裙,一身全然不需要干活的行头。
她本来就比陶如敏年轻十岁,因为生活优渥打扮时髦,现在更像差了辈分。
堆满后备箱的塑料袋,李路云一个没拿,拎了两卷一打装的卫生纸就进了门。她也压根没看见闻斯峘。
三个人中,只有闻家昌正面对着闻斯峘,也最容易看见他。
说话间见陌生男孩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注视自己,闻家昌微妙地觉出可能是来找人的,看他与李承逸同龄,压低声问了句:“你同学?”
李承逸顺势侧过脸看他一眼:“不认识。”
也许是发现男孩与自己五官很像,
相较于李承逸更像的那种像。
闻家昌敏锐地觉出异常,笑容突兀收敛,脸上浮出一丝不自然的紧张,眼睛还盯着闻斯峘,话却在对着李承逸说:“儿子,你先搬一箱进去,爸理一下东西。”
李承逸不疑有他,端着椰汁箱子就走。
闻斯峘一瞬间慌张,沿着绿化带掉头疾走。
男人在后面叫:“……哎,那个,你妈妈是陶如敏吧?”
闻斯峘站定,回过头,为他理直气壮逃避责任的发问感到诧异。
为什么他不问他爸爸是谁。
闻家昌一边拿出皮夹,一边走近闻斯峘,从皮夹里掏出一张百元钞递给他:“拿着。”
闻斯峘摇摇头,没伸手:“我不要钱。”
闻家昌拿着钱的手还没收回去:“那你来找我干什么?你妈妈叫你来的?”
他还是摇头,想起什么,多说了一句:“你别告诉她。”
闻家昌平静地,甚至有些和蔼地,说出冷漠的话:“这钱给你零花,回去吧。以后不要来了……”他又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名片,和钱一起递过来,“你要是想见我,可以打电话给我,我带你去下下馆子买买东西,都行。”
意思是,只要别打扰他的家庭生活,怎么都行。
闻斯峘不吱声,默默接过钱和名片。
李承逸搬东西进了家门又折返回来,见车后备箱大开着,父亲人不见了,走了几步才看见他在不远处路上和人说话。
“爸!”
闻家昌回过头,生怕被李承逸看见似的用身体挡住闻斯峘,随即转身朝他快步奔去。
距离不远,闻斯峘听得清晰。
李承逸问:“谁啊?你认识?”
“哦,”闻家昌揽过儿子的肩,带他一起往车边走,“一个朋友的孩子,碰见了问候一下他家长。”
闻斯峘缓慢转身,眼前是乌云,背后是消散已久的余晖。
第91章 胆小
那次贸然的行动当时就被母亲觉察了, 儿子周五下午没有按时回家,九点多晚归,不可能不问问缘由。
闻斯峘给她的说辞半真半假,
直言去找他父亲了,不过没说父亲不希望他上门,父亲的意思, 他也只传达了一半。
闻斯峘拿了那张名片证明真实性:“他说叫我常联系他, 要带我吃饭买东西。”
陶如敏觉得蹊跷,那不太像他父亲的作派:“他对你这么好,李路云没意见?”
“他老婆孩子正好不在家。”
这理由也说得过去, 陶如敏信了。
这十几年, 闻家昌是不与陶如敏见面的,通话次数也寥寥无几,常见情况是陶如敏打电话,闻家昌不接,又给他发短信,过许久才回一条——[钱已打]。
和她除了钱再没有更多话题。但钱的数量变化又让她抱有一点希望,早前物价低现在物价高,闻家昌一年年随着物价增长多给点,如今才给到十万,陶如敏认为涨钱多少有点缓和矛盾的意思。
而且陶如敏自我安慰, 虎毒不食子,他厌恶她, 不见得会连有血缘关系的儿子一起厌恶。
这六年来, 闻斯峘的谎言并没有揭穿,
为了给母亲一点心理上的安慰,他每年都会找个时间出门坐一天, 回家告诉母亲,闻家昌请他吃快餐或去公园划船了。
对他这次去翠竹苑当家教,
陶如敏显然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
闻斯峘自己也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
他没跟母亲提,闻家隔壁住了个和他有过交集的女孩,还有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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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才知道,徐笑的姑姑是民办大学老师,而她姑父就是那个学校的校董。
两个人都能算得上教育业内人,到这样的人家做家教,闻斯峘难免有点忐忑。
不过相处下来,紧张感消失了一半,她姑姑很随和。
与其说是“随和”,不如说是物质愿望完全得到满足后的豁达。
对孩子教育,她也不着急上火,和徐笑说的一致,只是两个男孩调皮,找个人来时刻盯着,不算家教,只算看守。
闻斯峘气场冷厉,那两个男孩有天生慕强心。
他不必大呼小叫,他们并不敢造次,也算省事。
住宿被安排在三楼的一间房。
平时和小男孩们在地下室学习,那是个半地下室,有采光井,又开着地暖,比家里学习条件更好。
闻斯峘每天上午去竞赛班,徐笑的姑姑借他一辆山地车,出行方便。
下午到晚上回来一边做题,一边盯着小男孩学习,偶尔给他们答疑,日子过得安逸。
徐笑姑姑家住在6a,距离18栋ab座都远。理论上18栋的住户进出小区,要从6栋b座侧面车道经过。
闻斯峘有时骑在单车上,特别留意从身边经过的汽车,努力辨认车里的人,不过没机会见到他熟悉的。
混了一礼拜日子,伙食太好,他改了作息,
早晨先绕公园跑步两圈,回住处冲了澡,再去学校。
公园从小区后门走更近,意味着他每日两次经过18栋,变得顺理成章。
冬季天亮得晚,跑步时往往路灯还没灭。
可见度不高,能碰巧遇见宁好且把她从含混晨雾中认出来的概率很小,他没妄想。
有一天从公园跑步回来,18栋周遭有点异响,细听是拍击篮球声。
闻斯峘靠近b座外围的篱笆,墙外植物密集,好不容易踩着石阶,才找到一点间隙能望见里面。
就李承逸和闻家昌两人在打篮球,一攻一防。
李承逸是校篮主力,闻斯峘看过他打球,是受过职业训练的,听说他是二级运动员,也许想走体育特长的捷径升学。
而篮球对闻斯峘来说只是爱好,在普通高中生中水平算不错,和他不能比。
他们父子俩打球,闻家昌肯定不是儿子的对手,李承逸也没动真格。
两人说说笑笑,半玩闹的性质。
他听见闻家昌对李承逸道歉:“今年工期节点很重要,我必须在这儿监督进度,我说让你们去瑞士冰岛玩,你妈妈非要陪我,你肯定觉得无聊……”
李承逸上篮:“不无聊啊,你别管我,我天天跟同学聚,快活着呢。”
闻家昌见篮球进筐,停下来擦汗喝水。
“明年吧,明年忙完这阵,我们一家一起去。今年过年我们就简单点,我跟厂家订了十万块的烟花,雾凇院那边出了外环,能放。叫上你伯伯叔叔姑姑,还有姨妈舅舅,我们跨年把高尔夫俱乐部包了,去放烟花放个够!”
李承逸惊叹:“太酷了!叫上宁好一家吗?”
“那必须的!”
闻斯峘从石阶上退下来,低头往6a走。
也好,反正春节他不在这里,要和妈妈姐姐们一起过。
这就是父亲极力维护、不让他干扰的幸福家庭生活么?
李承逸就是他真心宠爱、引以为傲的儿子么?
他不禁怀疑,母亲斤斤计较的那些早成了明日黄花。
所谓的成绩优秀、争口气,怎敌他们二十年朝夕相处父子情,他对父亲来说,不过是个陌生人。
淋浴室中,水往低处流,热气腾到眼前,眼睑渐渐升温。
眨眨眼,好像有火星子往眼里落。
人清醒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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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趋于平淡和麻木。
不必去想象,在阖家团圆夜,郊区有一场怎样盛大的烟火表演。
除夕的早上他离开徐笑姑姑家,好心的女主人给了个200元的小红包意思意思,不是工资,口头称之为“过节费”。
闻斯峘没带行李,只背了个书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