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作揖不语。
“既然两位已经替我铺好了路,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子婴接过旨意。
秋风呼啸,无情地扯下了枝头的落叶,将其抛向冰冷的河水中。
正在绣花的江宁被针扎破了指腹,她看向泛着疼痛的指尖,嫣红的血珠滴落在帕子上,她的心忽然难以宁静下来。
“郎中令,急信!”
一瞬间,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窜上了脊梁骨,一颗心怦怦地乱跳起来……
第155章
秋日的太阳似乎距离地面远了些, 让外面变得凉爽起来,几朵秋菊按捺不住心情在细碎的金光中舒展花瓣,淡黄色的花蕊在光影中平白地多了几分毛茸茸的感觉。
江宁正坐在院落中心的亭子中眺望远方, 看似欣赏风景实则在分析现状。
她很清楚赵高是想一石二鸟, 先以银耳汤为由头除掉她和扶苏,再将一切罪责都扣在子婴的头上, 以大不敬之罪杀死子婴。这样一来能承继大位有力人选便被一扫而净, 接下来他只要从宗族选一个好控制的人便可以了。
无论是史书记载还是现在, 赵高都是那个拨云弄雨的好手。她默默地想。不过江宁现在的心思并不在赵高的身上,她更担心的是嬴政的身体。虽说计划周密不会出现意外,她安心等消息就好, 但一听到沙丘的二字,她的心就很难平静下来。
历史是滚滚向前江水, 个人命运在洪流之中显得微不足道。她忽然感到害怕, 害怕横生枝节让一切前功尽弃, 更害怕再也见不到嬴政, 一颗心惴惴不安。
一阵秋风穿过亭子, 惹得纸张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将江宁从那股莫名的情绪中带出。她按住随风舞动的纸张,嬴政苍劲有力的字体映入眼帘。在看到祝祷词后,她脑海中渐渐浮现出嬴政誊抄祝祷词的模样。
她深吸一口气后重新拿起笔, 学着对方的样子誊抄起祝祷词, 虔诚祈祷嬴政安然无恙, 愿天下再无战事百姓得以安居乐业……
墨香披着花朵的清香, 在暖阳的照射下升腾飘逸。藏于发髻间的簪钗圈住一小块阳光, 使得自己通体晶莹剔透。偶有清风徐来勾起碎发,高挑修长的身影在这一片水光潋滟, 让人感到安逸自在。
然而一道不和谐的声音在耳畔乍起,让江宁的笔头一歪,原本应该收笔的位置平白无故地多了一条。黑色的长条破坏了整体美感,她盯着越来越大的墨点,原本趋于平静的心又一次烦躁起来。
她侧目看向闯入长安宫的宗亲群臣,面无表情道:“陛下有言,无令不可长安宫,尔等是想抗旨不遵吗?”
“吾等可不敢抗旨不遵。”中大夫令展开旨意,“陛下有旨,郎中令同太子忤逆犯上,赐死!”对方眼神轻蔑地看向她:“请吧,郎中令。”
江宁垂眸看向送到眼前的毒酒,许久后才拿起酒杯,看向一直从未说话的宗正:“宗正,你确定要在事情有疑的时候杀了我?”
宗正愣怔了片刻看起来也觉得此事存疑,但在中大夫令的谗言下按下了自己的疑虑,厉声呵斥她:“休得胡言乱语,此事乃廷尉查明,陛下批准,还能有假?来人灌药!”
可是欲强行灌药的寺人还没近江宁的身,便被人掀倒在地。
“我看谁敢!”
阴嫚的突然出现打乱了众人的计划。
“公主,此事乃廷尉亲自查明,陛下亲笔书写有玉玺为证,你不得不信。”中大夫令的语气不甚恭敬,“陛下顾念父女亲情,你还是不要得寸进尺的好。”
“放肆!”阴嫚抢过江宁手中的酒杯,摔在中大夫令的脑门上,随着一声中大夫令惨叫响起,凉亭内多了几分血腥之气。
江宁抬眸看去只见中大夫令捂着自己的额头,指缝中不断地溢出鲜血。她心道了一句活该。
“我阿母和阿父感情甚笃,而我阿兄本位太子何须忤逆犯上?此事存疑本就应该再问阿父,可你们却要逼死我阿母该当何罪?”
“陛下如今昏迷不醒,我们——”
“那就给我等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想做什么?”阴嫚冷冷地环视众人,阴恻恻地开口,“我可没有阿父阿母的好脾气,谁再敢上前一步休怪我剑下无眼血溅三尺!”
长剑泛着寒光,衬得阴嫚更像传说中的玉面修罗。而众人被阴嫚的气势惊到都不禁后退一步。
宗正理了理情绪,看向阴嫚:“公主莫要胡搅蛮缠。陛下清醒之日难定,难道要一直放任祸首留存于世吗?公主若是再不让,下官便得罪了!”
“你——”
江宁拦住了欲说话的阴嫚,看向对面的宗正:“我跟陛下已经给过诸位机会了,是你们自己不要的。那便休怪我夫妻二人不留情面了。”她淡淡道:“来人拿下乱臣贼子。”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一群卫士从四面八方涌入拿下了闯入长安宫的宗亲大臣。
“这,这事怎么回事?”中大夫令紧张不已。
江宁漠然:“宗正以为陛下会不清楚你们想什么吗?不过是碍于往日的情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只不过这一次诸位未免太过火了,竟伙同六国余孽意图颠覆政权。”
“胡言乱语!我等没有勾结六国余孽,你休要血口喷人!”
江宁懒着同这群人争辩,好在这时奉命缉拿六国余孽的百里蓼走了来了。他拱手道:“在咸阳城中盘踞的六国余孽已经尽数拿下。”
“卫尉辛苦了。”江宁冲着他颔首,接着看向一直在暗处搅弄风云的宫人,“还好我邀请的及时,否则就让公主走了。久仰了,魏国公主。”
“你对于我来说可不是久仰,江宁。”魏瑕虽然为败者,但她依旧是矜贵的,“不过我倒是奇怪你们是怎么发现我们的?”
“路遇猛虎,静躲而生,动则必死。”江宁神色不变,“你和赵高在夏苗时闹出那么大的动静,陛下与我想不注意都难。自以为安插眼线,却不知自己早就已经成了掌中之物,成了钓出湖中所有鱼的饵料,未免可悲了些。”
魏瑕脸色不佳:“你敢拿我当清理这群废物的由头!”
“有何不可?”她抬眸看向魏瑕,“你想杀我一家人,还指望我们对你仁慈吗?圣人尚且有脾气,更何况我只是个普通人。”
而刚刚还在叫嚷的宗亲大臣却已经脸色煞白。他们就算再蠢也该明白,自己成了六国余孽手中的刀。又被利益驱使,明知诏书有异还要杀了陛下的妻子……
而知道了前因后果的阴嫚嗤笑一声:“你们死定了!”
江宁懒得理会这群人的心情,她一鼓作气将咸阳城打扫干净,好等着嬴政回来。
“你以为那暴君还有命回来吗?”魏瑕大喊道。
就是这喊声勾起了江宁内心深处的不安,她转过头看向魏瑕。
“如果他真的没有中毒的话,他为什么不另外来信告诉你呢?”魏瑕见自己引起了她的注意力,笑意更深,“这些时日你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吧。”
“你知道缘由?”江宁直截了当地问道。
“自然是——你这辈子也别想知道!”
“阿母!”
“郎中令!”
魏瑕突然暴起挣脱了束缚,推开了下意识拦在江宁身前的阴嫚,抓住她的胳膊用匕首架在她的脖子:“不许过来!不然我杀了她——你——”
江宁迎着当着众人的面将手中的簪子插在了锁骨上方的位置,又用力拔出簪子,飞溅出鲜血落在了她的脸颊和衣服上。而魏瑕也因为吃痛而松开匕首,就在这个间隙从远处飞来一支箭正中她的心脏。
阴嫚将手中的强弩丢给身侧的人,跑到她身边扶住她:“阿母你没事吧?”
江宁拍了拍阴嫚的手背安抚了几句后,亮出嬴政交给她的凤印,对着众人说道:“陛下为奸佞所害生死不明,本宫暂代朝政。即可派人前往北境通知太子原地待命准备勤王救驾。命中尉控制涉事宗亲官员府邸,任何人不得出府,违令者斩!另宣丞相王绾冯劫速来议事!”
“是!”众人领命开始忙碌起来。
趁着众人无暇顾及之时,江宁看向倒在地上喘着粗气的魏瑕,再次询问:“陛下如何?”
魏假嗤笑:“你……一辈子也别想知道!”
“看来我猜得不错。”她见状心中了然,“赵高已经不听从你的命令了。”
魏假不禁睁大眼睛。
“按照你们原来的计划,此刻应是国丧,而不是像现在一般。你写信给赵高却迟迟没有回信,恰好此刻又出现了这么一道漏洞百出的旨意,所以你猜测赵高另有打算。具体是什么你不知道,但你知道他一定会杀你灭口所以才急匆匆的出城。”
“……我,我倒是小看了你……”魏瑕气若游丝。
她笑了一声:“我想你好像误会了一点。我虽然常年受陛下保护,但这并不代表我没有自保的能力。有剑在时,剑鞘自然是装饰;可若是剑折了,你觉得剑鞘会不会杀人呢?”
魏瑕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笑出了声,苍白的脸上竟也出现了诡异的红晕:“有趣,当真是有趣……江宁……我……我倒是要看看你什么时候下来陪我……”
那肆意的笑声盘旋在心头,让人心里毛毛的。
待仆从将魏瑕的尸/体抬走后,阴嫚拉着她的袖子询问:“阿母,我们是不是有点操之过急了?毕竟还不确定阿父是不是真的有危险,调军似乎有些越距了……”
江宁转过头看向阴嫚,她自然知道小姑娘的顾虑。不是说不顾念亲情,而是生在帝王家不得不去思考自己的行为会引发的后果。她伸出手抚摸着阴嫚的脸颊:“你说信陵君窃符救赵时会有顾忌吗?”
“有,但是不得不做。唇寒齿亡,赵灭则魏难存。”
“现在也是一样。君王蒙难,天下动荡,黔首又将流离失所,我不想看到那样的景象。所以我必须赶在事情难以控制之前扼杀它!”她看着阴嫚欲言又止的表情,眉眼弯弯道,“而且你阿父是个明事理的人,他会处理好一切的,我们放心去做就好了。”
而在此刻的沙丘行宫中,任器和赵佗相对而坐。
赵佗有些担忧:“将军你说这真的行吗?”
“怕什么?我们占据赵国地势险峻,而且手握陛下,谁是正统一眼可知,打起来优势在我。”任器感叹,“还是太仆聪明,知道留着陛下有用。”
秋风拂过,金黄的叶子从枝叶落下,在碰到铁戈的瞬间被一分为二。战马的嘶鸣声响起,一整个行宫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
第156章
“臣以为事急不可以不从权, 未经陛下同意就调兵遣将实在不符合礼数。况且陛下受挟只是我们的猜想,贸然发兵恐怕不美。”王绾看向江宁,“还请皇后三思。”
“丞相以为如何?”她端起茶杯轻轻地喝了一口。
王绾:“应当再次请旨, 好以此摸清行宫的情况。如此, 即便发生了最糟糕的情况,我们也不算措手不及。”
“丞相说得容易, 子婴阿兄已经许久没有传信了。若是沙丘平安无事, 兄长岂能不报平安?”流苏掩鬓下阴嫚紧蹙的蛾眉, “音信全无之下,必然是父皇与兄长遇到了险境无法与外界联系。”
“臣以为公主所言在理。”章邯赞同,“兵贵神速, 若是瞻前顾后会失了先机,到时候我们反而会被动。”
“可是——”
正讨论时, 寺人通传说高尧有要事禀告。
江宁自然知晓高尧不会无缘无故地来章台宫, 定然是发现了重要的事情, 于是她忙道:“请。”
在一阵拄拐声响起后, 高尧在寺人的搀扶下进了章台宫。
“见过皇后, 诸位大人。”
“不必多礼,”她抬手屏退左右,让宫室内只留下他们这几个议事人,“先生前来可是有何发现?”
“皇后睿智。”高尧看向她吐出了一个惊天秘密, “老朽在与各地农官往来的书信中发现原三晋, 尤其是赵国境内有粮草调动的迹象。眼下非战时, 且咸阳城中又出了骚乱, 我心有不安便来向皇后禀告。”
果然如此, 江宁心道。她看向高尧:“还有何人知晓此事?”
“老朽知道事关重大,除了我与许青外并无第二人知晓。”
“好。”她颔首, 起身俯视群臣,“我等虽然以缉拿盗贼为由控制了咸阳城,使消息无法外传,但纸包不住火,赵高等人定然有所察觉。与其让他们挟天子以令诸臣,占据舆论上风,倒不如我们抢占先机。有什么事,本宫一力承担!”
夜色深深,清冷的月光倾泻而下,衬得这个深秋格外寒凉。一阵寒风袭来,让人不禁精神了起来。
江宁扶着城墙眺望远方发呆,身后传来拐杖敲在地面上的声音。转过头便看到高尧在学生的搀扶下走了上来。
“先生有事唤我便是,何必辛苦自己呢?”她伸出手扶住年事已高的高尧。
“老头子闲着睡不着,便想来看看。不知皇后可愿意陪老夫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