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所以余先生的先祖是周之臣民?”
“回王上的话,是的。”那人说道,“实不相瞒,我的先祖准确地说,是秦民。”
秦国的人?坐在一旁的江宁咋舌,这真是缘分啊。不过既然是秦国人,好端端的怎么跑到塞外定居了?我记得西边大多是游牧民族,饮食文化定然不同于农耕民族,会习惯吗?
显然嬴政也很是好奇对方为何搬去了塞外定居。
“这,”余先生稍作迟疑后,跪在地上讲述起了自己的身世。
在他的讲述下,江宁知道了对方是秦穆公由余的后代,就是《谏逐客书》中所提的所说的“西取由余于戎”的由余,秦穆公的五大贤臣之一。
穆公去后,余氏先祖因惧怕秦国的殉葬制度,故而又逃去了戎狄部落中,靠着走商勉强维持生存。虽说从秦国跑了出来,但余氏中人依旧想念故土,教育后世子孙某一天一定要回到故土。
传到他这一世,许是苍天有眼。让他侥幸救了月氏使者,被对方视为上宾。从月氏使者的口中得知胡人骚扰的问题,又想起祖先常说秦国为胡人骚扰,故而想到促成两国结盟,凭此回到故土,实现族人的多年夙愿。
“还请王上宽恕我等罪过,准许我等回到家乡。”余先生俯首,如果仔细看的话,他的手臂有颤抖。
江宁想,这次回来对于他来说,是一场豪赌。赌赢了,他能带着家人回到故土;输了,便是人头落地。
而嬴政也没有辜负余先生的期待,他扶起余先生:“先生快快请起,寡人允许便是。”
余先生愣怔,显然对此事如此顺利。他难以置信地询问嬴政:“王上不觉我等贪生怕死,乃是忘恩负义之辈?”
“不,”嬴政摇了摇头,说道,“殉葬本就残忍,何况先祖将让贤德之人进入殉葬,更令人惧怕。求生乃是人之本能,先生一家依旧能记得秦国,愿意返回秦国乃寡人之幸事。”
“况且先生一族远离家乡之苦,还能立了大功,寡人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惩罚先生呢?”
江宁温和一笑:“先生远离故土想必没尝过家乡菜,正值朝食,先生留下来一起用饭吧。”
余先生眼圈发红,用袖子擦掉眼泪,行礼道:“草民……多谢王上王后!”
那些颠沛流离,那些苦苦坚持,那些辛酸往事,通通凝在了这一拜中。他终于见到了家乡,回和家终于拼凑完整,十几代人的夙愿也终于在此刻得到了圆满。
江宁长叹一声,心中不禁感慨万千,还能回到家是多好的事情啊。
“你在想什么?”在余先生离开后,嬴政将茶盏推给了她。
她接过茶盏,轻轻地吹了口气,抿了一小口后说道:“替兰先生感慨回家的道路艰辛啊。”
“你想家了?”
“没有人不会思念家乡的。”她看向窗外的天空,“不过我大概回不去了,所以会很羡慕能回家的人。”
室内安静,徐徐的白烟从香炉中逸出。白色的花瓣在重力的牵引下,摇摇晃晃地飘落进室内。
“不过,”她转过头看向嬴政,兴致勃勃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带着王上一起去我的家乡看看。那里是一个相对来说很轻松自在的地方,王上到那里的话,说不定会非常自在呢!”
嬴政眸光闪动,过了良久才说道:“倒是要谢谢你还记得我了。”
“不会忘记王上的,”江宁眉眼弯弯,“永远都不会的。”
清风穿梭在竹林之中,又掀起阵阵涟漪,扰得湖中蒹葭不堪烦忧。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2]。”一人坐在栏杆上,靠着柱子,好似一个狂放不羁的居士。他转过头冲端坐的人笑道:“太守觉得这句话如何?”
南阳太守思忖许久后回答:“公孙先生所言甚是。还望先生转告秦王,腾愿意做攻入新郑的马前卒。”
“太守明智,南阳郡有太守,乃是南阳的福气。”名唤公孙凼拱手,“那便请太守稍等些时日了。”
南阳太守:“静候佳音。”
出了太守府后,公孙凼便回到传舍,叫来身边的小厮:“去,传信给咸阳和邯郸,告诉王上和顿弱,南阳太守已经被我说服了。可以按计划行事了。”
“是。”
“前线如何了?”
“回大人的话。王将军已经与李牧交战两次了,现如今李牧名声大噪,现有传言说,李牧不死,则六国安也。”
公孙凼嘴角一勾,感慨:“一听就是顿弱那家伙的手笔,也不知道这位李将军能不能受得住此等盛名。”
“对了,大人,顿弱大人有书信前来。”小厮从袖子里拿出信封。
“这个时候给我写信干什么?难道想我了?”公孙凼自恋至极。
小厮:“……”
不过在公孙凼看完信后,不禁咋舌:“损友就是损友,认识你还是真倒霉。我人还没到邯郸,就给了我一个大麻烦。”
虽然是个麻烦,但是能改变一个享有盛名的将领的心意,好像也挺有意思的。公孙凼注视着渐渐化为灰烬的信纸,老祖宗啊老祖宗,你可得保佑你的世孙马到成功,说不定我们名家还能凭此发达!
第118章
“我觉得应该先解决衣食住行, 如果连最基本的温饱都没办法解决,其他工作是无法推行的。”江宁看向对面的治粟内使,“夏大人粮食统计完毕了吗?”
治粟内使翻开本子:“秦国本土的粮食已经统计完毕。不过韩国的粟米大多分散在权贵家中, 记载十分零散, 还需要些时日才能整理完整。另外关于韩国额人口统计也是虚数,恐怕也需要时间才能确定实际人口数量。”
她颔首:“既然如此, 那先让布厂多准备些布料吧。”
话音刚落, 桓齮的声音传来:“臣以为韩国地理位置特殊, 不得不防止其他五国动手帮助韩王复国。以免夜长梦多,还是尽快让南阳太守将韩王带回咸阳。”
“将军言之有理,”嬴政垂眸看着韩国宗室的名单, “不过光是带回来一个韩王安并起不了什么作用。”
她捏着下颌,看向嬴政:“王上所言甚是。这些人掌握着大量财富和土地, 韩国被灭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换个人当大王而已, 并不会影响他们。反而会影响我们推行政策。”
“将这些人的家产没收, 反抗者流放。这样一来, 其他人就会老实了。”桓齮是典型的将思想, 奉行简单粗/暴能在短期内见效的办法。
不会引起反弹吗?江宁心道,说实话封建王朝里最不安分的是这些地方豪族。
“这样的话会激起他国更激烈的反抗。”李斯想了想说道,“不如换一种隐蔽的手段。王上可以命南阳太守审查韩国境内的冤假错案,一来可以打击地方豪族, 二来也可快速收拢人心。”
“可, 豪族的事情按廷尉说得办。另外, 桓将军尽快将韩氏宗族迁入咸阳。”嬴政不偏不倚, 两人的办法都用了。
坐在一旁的江宁感叹, 啧啧,我看嬴政才是真.端水大师。待人退去后, 江宁伸了个懒腰。前脚刚跟月氏定下会盟时间,后脚前线便传来韩国国都被破的消息,紧随其后便是非常繁重的安置工作。也是在今天事情才告一段。
嬴政转过头看向她:“关于将韩氏宗族的安置位置,你有什么建议吗?”
“这个还是王上自己决定吧。我这几天可够忙碌的了。”她趴在桌子上,侧枕在自己的胳膊上,打着哈欠,将目光落向忙碌的仆从身上。
宫人们收走案上的茶水点心,寺人们收起了地上多余的案和坐具。待这群人退下后,又来了一群人重新在她和嬴政的案上排放点心和茶水。
说了一上午,江宁已然是饥肠辘辘,拿起了一块点心吃了起来。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东京,她以为是李斯他们又想到了什么折回来了,为了形象她蹭地一下直起身子看向门口,结果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她眼前。
不止她愣住了,就连坐在她身边的嬴政也愣住了。
赵姬身着一袭黑色衣袍,逆着阳光站着,直勾勾地看着嬴政,给人诡异之感。
“你们都出去,我有事要跟大王商量。”见众人皆是没有动作,她凤目半垂,脸上浮现出嘲讽的弧度,“看来我这个太后也是有名无实,连你们这些仆从都能爬到我的头上了。”
不得不说赵姬和嬴政不愧是亲母子,冷着脸的时候都很吓人。她还好,就是可怜室内的仆从们,已经吓得跪下了。
嬴政率先恢复了心态,让她带着仆从们先退下。
江宁面露担忧,你一个人可以吗?虽然赵姬没办法对你造成物理伤害,但是精神伤害也很糟糕啊。不过,嬴政态度坚决,她也不好强留只好带着仆从们退出了宫外,把空间留给这对关系破裂的母子。
不过——她看向紧闭的门很是纳闷,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赵姬从甘泉宫出来?江宁站在长廊上等着里面的人出来,只是她等到了金光变成了橙光都没等到两人出来,心里也越来越没底。
要不,进去看看?
还没等她推开门,屋里便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她猛地推开门,便见到摇摇欲坠的赵姬被嬴政抱在怀中。
望着嬴政错愕的神情,江宁马上反应过来,冲着外面人的喊道:“快叫太医来!”
这一闹,章台宫中顿时人仰马翻。
等着江宁安排好一切后进屋,只见夏无且神色凝重,在发现自己看他的时候,指了指一旁将要耗尽的油灯。
油尽灯枯四个字打字顿时浮现在了自己的心头,江宁难以置信地看向床榻上的赵姬,怎么会?赵姬明明还能活很久的啊?
她下意识地去找嬴政,只见对方站在床榻前,即便面无表情,她还是能感到他的无措。可是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默默地站在嬴政的身边。
待众人离开后,嬴政忽然说道:“她今天是来求我攻灭赵国,抓到外大父的继室,为外大父报仇的。”
江宁顿了一下,当年赵君突然离世,她便怀疑其死因。但一直没有证据,结果没想到真的如她所料。是继室害死了赵君!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查清真相的,但她就是将证据摆在了我的面前,让我替外大父报仇。我担心秦国一时无法消化韩赵两国,便请她等一等。结果她却误以为我因为记恨她,所以记恨上了所有人,不愿意替外大父报仇,气急攻心晕倒。最后,被太医诊断出身患重病,时日无多。”
“没想到,我和她竟然是子不知母,母不知子。”嬴政自嘲地笑了笑,“做母子做到我们这个份上,对她,对我来说这都是一场孽缘。”
江宁手指微动,似乎在犹豫,最后还是握住了身旁人的手。在触碰到的刹那,她不禁愕然,一向温暖的手,在此刻竟然是如此冰凉。但她却没有收回手,而是用着自己微薄的温暖想去捂暖对方的手。
“王上想做便去做吧,我永远支持你的。”江宁长舒一口气,轻声说道,“不要担心前途困难,我会帮你的。”
嬴政转过头怔怔地望着她。
“善缘也罢,孽缘也罢。人生最重要的是不要留下遗憾才好。”江宁微微一笑,“不是吗?王上。”
回应她的是嬴政回握,手掌紧紧相贴,仿佛传递一种无声的承诺。
随着攻破邯郸的命令下达,离间计在赵国上演,李牧和副将司马被陷害入狱,新任将领根本不是王翦的对手,赵军很快败退邯郸。
风呼啸而过,卷走了白云,吹走了太阳。树叶因为远离了阳光,渐渐变成了金色。随着战鼓声响起,秦军发起了最后的冲锋。那呐喊声响彻云霄,即使远在大牢里的人也能听到。
李牧坐在干草上,望着从缝隙射入牢房中的阳光,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想,一切大都无力回天了。
他靠在发霉的墙壁上,腐朽的味道顺着鼻腔涌入肺部,让他想到了战场上的皑皑白骨,又让他想到了城破后被踏成肉泥的平民。一瞬间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逼心头。
“为什么?为什么王上不肯信任将军?你明明一心为赵国,怎么可能勾结秦国?”副将司马愤怒捶地。
“那是因为功高震主啊。”
一道轻浮的声音打断了副将的话。李牧转头看去,便看到了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人他认识,是跟郭开交好的尉缭。而说话的,是尉缭身边的人。
那人蹲下来,笑着对他说:“武将要想活得久,便要夹着尾巴做人。秦国的武安君白起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赵国的武安君你难道真的不知道吗?”
几乎在一瞬间,他便确定了眼前的两人是秦国的奸细,而郭开才是与秦国勾结的奸佞!
“是你们的构陷,否则——”副将不甘心地反驳。
“没有否则的,武安君,司马将军。”尉缭声音柔和,说的内容却是刺耳难听,“你们的出现不过是郭开需要一个人替他守住权势财富,当你们不再有用或者说有人能顶替的时候,郭开会马上除掉你们。我们的出现,不过是加速了这个过程罢了。”
副将大喊:“你们这是狡辩!”
李牧摇了摇头,他知道对方说得对。自己与郭开这等奸佞注定势不两立,迟早会斗得你死我活。不,依照王上对郭开的宠信,自己拼尽全部,恐怕也伤不到对方半分。或许连玉石俱焚都做不到。他不禁自嘲,呵,我还是失败。
“你到这怕恐怕不是来落井下石的吧。”他斜眼看向两人,“若是劝我投降,是绝对不可能的!”
“切。我才懒着费口舌劝你呢。”蹲着的人撇撇嘴,“我这个人做事向来求新鲜感,从来不做第二遍。打个赌,我们两个辩论。你赢了,我马上放你走。输了,你答应我三件事。”
他愣怔,狐疑地看向对方。
“我们两个耍嘴皮的人,武艺不算高强,你一个打我们两个不成问题,更何况你们是两个人。”对方打开了牢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这样一来,我们两个不就成了案板上的鱼肉了。若是突生异变,还能用我们两个当人质。怎么样,我们的诚意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