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迷迷糊糊地想着,那,现在的王上还会害怕寂寞吗?
只是今天她的情绪起伏消耗得太多,又加上生着病,很快又昏睡了过去。这次的梦虽然还有很多孤魂怨鬼埋怨她,要将她拖入九幽之下,但是不知从哪里来两个人救了她。
她被两个人扶了起来,在抬头的瞬间愣住了。
“才三个月不见宁姊就不记得我了吗?那我可要伤心了。”成蟜还是那么有活力,好像从来都没有遭遇过那些可怕的事情一样。
“成……蟜。”江宁眼圈一红,似乎要哭。
成蟜顿时手忙脚乱了起来:“哎哎哎,宁姊你怎么哭了?见面不是应该开心的吗?”
站在成蟜身旁的百里茹捏他的腰,又瞪了他一眼:“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没心没肺的吗?”
“哎呀阿茹,我这不是逗宁姊开心嘛。”成蟜堵着嘴。
百里茹冷哼:“也没你这么安慰的。越帮越乱,还不如不帮。”接着又拉起了江宁的手:“阿姊不必自责,就像王上说的,世间事岂能尽如人意?执着者自苦,唯有宽心才能走出阴霾。”
成蟜笑着说:“是啊。而且你也并不是什么都没做,不是吗?至少我在后世不再是乱臣贼子。想必以后许多文人墨客会歌颂我和王兄的棠棣之情,羡慕我与阿茹志同道合的爱情。青史留名想想都让人开心。”
“美得你。”百里茹撇撇嘴。
“怎么就不能美了?王兄肯定会让史官记着的。就算王兄不会,宁姊也一定会的,宁姊最疼我们了!”
“阿姊怕是烦了你。”
“怎么会!”
看着两人斗嘴的模样,江宁沉闷了许久的心得到了久违的放松,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正在等太医问诊结果的嬴政注意到了江宁嘴角的微笑。他想,这次大概是一个好梦吧。不过在他拿出江宁的玉笄后,眉头又一次的蹙了起来。
第90章 (一更)
北风呼啸耳光, 风声肆虐,惊得火光乱晃。
嬴政转动着手里的玉笄。玉质细腻温和,莹润富有光泽。图文精美, 九凤图纹更是栩栩如生。细长的手指轻轻地拂过玉笄表面, 细微的划痕让他想起了那些久远的往事。
那日的风中带着被雨水淬过的草木清香,他在苍鹰的长吟中醒来, 那耀眼的阳光扑面而来, 在短暂的失明后无尽的绿意映入眼帘。但印象最深刻的还是江宁明艳的笑容和那轻快的语调。
他当时就在想, 明明已经遭遇刺杀还差点死掉,为什么还能笑出来?他该说江宁是乐观还是没心没肺,又或者只是单纯地不会害怕呢?
但如今想来, 她不是不会害怕,只是在她的认知中有比刺杀还要可怕的存在。
刚开始意识到宁似乎有所隐瞒时, 他确实失落恼怒, 但做秦王越久便越是觉得身边的人有自己的小心思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是忠于自己的就好。
况且近二十年的时光足够让他知道宁所求的是平安顺遂的生活, 可她又往往会因为自己卷入尔虞我诈的争斗中, 一颗真心早就跨过了重重考验摆在了自己的面前。
明明知道那会让自己不得安宁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冲进来,嬴政的目光落在熟睡的人身上嘴角微扬,到底该夸你聪明还是说你愚笨呢?
这是自生病以来,江宁睡得安稳的时候。呼吸均匀, 脸上带着淡淡的红晕。偶有凉风吹过, 江宁还会不自觉地缩在被子里, 露出小半张脸, 让人想起了冬天里缩在巢穴里没有安全感的小动物。
邹先生曾对他说过, 宁是远方来客,于他和秦国都是一段缘。但听完宁的哭诉, 嬴政觉得这件事情于他来说是缘,于宁来说是一场劫。
孤身造访这陌生的地方,每日都是心惊胆战,这样的生活会把人逼疯吧。
嬴政伸出手拉下了江宁盖过鼻尖的被子,安静地望着她。他想,也许你比我这个秦王还要辛苦。
初冬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转眼间夕阳便顺着门窗的缝隙挤入了室内。在室内开出一朵朵艳丽的花朵,橘红色的蝶落在了榻上人的睫毛上,翅膀翕动,在光滑的皮肤上留下片片倩影。
让人想起了楚人所言的“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湿润之玉颜[1]”。嬴政不是没瞧见过漂亮的女子,只是没有一个人像宁一样让他觉得顺眼安心。这或许也是缘的一种吧。
榻上传来窸窣的声响,眼皮微动,不知过了多久才似地睁开眼睛。江宁的眸子不同于往日的无神,不过却有些呆呆的。
在水雾朦胧下,让他想起了刚出生的小马驹,懵懵懂懂的样子让人没办法将眼前人与往日里机灵古怪的玩伴联系在一起。
随着意识慢慢回笼,看清了自己在这后,她先是一愣,后是面露尴尬之色。嬴政才这人大概是想起了自己在他面前痛哭的模样,觉得丢脸又不得不面对自己。
“王,王上你还在啊。”
“是啊。”如同如死水一般沉寂的心中忽然泛起了涟漪,让他忍不住地捉弄眼前人,“毕竟尚书令一直抓着寡人的衣袖,寡人就是想走也走不了。”
果不其然,宁的脸一会红一会儿白,看起来像是被打翻的染料。马上低头,结果发现自己的手空无一物,才意识到自己又被骗了。
“王上你又骗我!”
见江宁表情灵动,嬴政倒也放下心来。毕竟病入膏肓的人可做不出这么鲜活的表情。
嬴政嘴角微微勾起:“只是看看你是否精神罢了。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你这么能哭。”
江宁:“……王上你惯会取笑人。”
见江宁要起身,嬴政制止道:“你还是躺着吧,当心旧疾未愈,又感新病。一个冬天都不见好。”
“王上未免太夸张了。我还不至于如此柔弱。”江宁嘴上这么说着,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盖紧了被子。她转过身子,灵动的眸子映着他的身影,过了一会儿才问道:“王上今天一直都待在我这里?”
嬴政斜眼看向软榻上裹成一团的某人:“你想的到美。”
“我想也是。”江宁笑了一下,“王上就是想听秘密也不会一直等这里。”
嬴政摩挲着玉笄,看向江宁:“所以打算跟我坦诚了?”
“这个时候不坦诚就是虚伪了。我又不是什么见好不收的人。”江宁抓着被子,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稀奇的事情,不过是一个人流落异乡的故事。唯一特别一点大概是我这个异乡人知道每个人的结局。”
宁的语气是少有的沉静没有一丝起伏,她轻轻地讲述了自己是怎么到了这里的,还有那些不远的将来又是什么样的。
“不过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我知道了结局也是没用。无论我怎么努力,该来的总会到来。我收获的大概只有数不尽的烦恼和难过吧。”江宁伸出手点了点的脑袋看向他,脸上是淡淡的微笑,“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知者常忧思吧。”
只是在夕阳的余晖下,一切都被暮色浸染,让宁的笑也变得忧郁起来。
嬴政想了想问她:“真的没有改变吗?”
江宁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继续说:“在你那里成蟜是发动叛乱的谋逆之人,可是在这里他不是乱国者。比起一个受人唾弃的污名,他会喜欢这个身后名的。”
说完,他便看到江宁忽然笑了起来。嬴政挑起眉头看向江宁,却听到那人似感叹一般地小声说道:“王上有跟王弟偷偷商量过吗?在梦里王弟也是这样说的。”
嬴政顿了顿:“想来也是知道你看不开,所以才会托梦。说不定还会好奇起这个看得开的人,怎么事到临头也变得看不开了。”
“大概是医者难自医吧。”江宁话锋一转,周身的气场也变得明快起来,褐色的眸子望向他,仿若一只狡黠的狐,“不过王上倒是很会安慰人,想来是练了很久吧。”
他自然听得出宁的调侃之意,于是他眄了榻上人一眼:“有你和成蟜在,想不会都难。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你这么爱哭。”
果然,江宁脸上又露出了尴尬之色,她默默地拉上被子盖住自己的半张脸,瓮声瓮气:“只是因为生病难以控制情绪而已。王上,我们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吧。”
嬴政:“寡人幼时的糗事尚书令记得一清二楚,还宣扬了出去。礼尚往来,寡人自然也记得尚书令的糗事,改天跟其他人说说。”
江宁:“……王上你还真是记仇啊……”
“近墨者黑,”嬴政转着玉笄,语气也如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般明快,“我跟尚书令相处这么多年了,自然要学习一二。”
瞧着江宁一脸吃瘪的样子,嬴政的心情好上了几分。他想,虽然冷清寂寞并不可怕,但是身边有一个活人也不错。
“王上也就以欺负我为乐。”江宁叹了口气,注意到了自己手里的玉笄,“玉笄怎么在你那里,我记得……”
“明明丢在了荒郊野地。”嬴政接着江宁的话说了下去,又将玉笄还给了江宁,“我倒是没想到,你也有这样一面。”
在听蒙毅说江宁拿着玉笄刺中樊於期的眼睛后,他在惊讶的同时反而觉得有趣。毕竟江宁在他面前向来老实温顺,没想到她也有咬人的时候。
江宁收起玉笄撇撇嘴:“都要死了,自然要拉一个垫背的。我才不做吃亏的买卖。”而后她又转过头,冲着他灿然一笑:“王上,我这算是工伤吧。关于之后的俸禄……”
瞧着江宁这副“斤斤计较”的模样,嬴政笑了笑,也对,这才是这人的本来面目。以前只不过是有所顾忌稍作收敛罢了。
算了,她的病刚好,还是等两天再告诉她这只玉笄的来历吧。省得刚有好转,人又倒下了。他可不希望自己这边的人再有折损了。
不可否认,他对江宁的宽容除了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外,还有一点是因为她是有用的。知道未来的走向的宁,会帮他规避一些不必要的错误,帮他快速统一六国。
且如今朝局中又一次以楚系为主导,且短时间内不会有第二股力量取代他们。若是不能好好调整与楚系的关系,恐怕影响以后的吞并六国的计划。
现在也只能顺从华阳祖母的意思娶一位楚女为妻,可是他实在不想在自己的身边添一块绊脚石,更不想楚系在秦国扎根太深。
而正在他烦恼的时候,事情再一次出现了转机。这只九凤玉笄是华阳祖母送给堂妹的添妆,通过仔细确认,祖母认定宁正是她堂妹的孙女。
也正是因为这次转机他通过跟宁以前讲的身世作对比,他才彻底认定宁此刻的状态就是她以前跟他讲过的借尸还魂。
如果一定要娶一个楚女,他为什么不娶一个知根知底,一心向着自己的人呢?
可是——嬴政看着书房中摇曳的火烛,真的到了下决定的时候他又不免犹豫起来,真的要把宁拉到风暴中心吗?
第91章 (二更)
初冬的清晨, 是清爽的。地上铺着一层白雪,朝阳如金挥洒在雪上,让一切都明媚了起来。
室内的香炉中冒出丝丝缕缕的白烟, 勾画出晨曦的轮廓。金色的光点落在了软榻上, 将漆木制的凭几照得亮亮的。
江宁靠在凭几上看书,长发束在身后, 偶尔几缕长发垂落在额前, 在阳光下折射斑斓的色彩。自打将心头大患说了出去后, 她便自在了不少。心情畅快后,病情也渐渐好转。如今已经有力气坐起来看书打发时间了。
门轴轻微阖动的声音让她将注意力从书本上移向声源,原来是一个宫人拎着食盒走了进来。因为生病脾胃不佳, 太医建议她少餐多食。故而,她也重新体会到一日三餐的感觉。
宫人将食案放在软榻上, 摆好食物:“大人请用膳。这些都是王上特意让人准备的。”
“王上特意嘱咐的?”江宁愣了愣。
宫人笑道:“是啊。王上在大人昏睡的时候总是询问太医大人的病情, 也会时常来看望大人很是辛苦。”
江宁心有触动, 她笑道:“想来是王上是记挂从前的情谊。你们也辛苦了, 这些天要花时间来照顾。前些天王上念我护驾有功赏给我不少绸缎, 我一个人也用不下,你们挑几匹拿回去用吧。”
宫人年纪不大,藏不住心事,一听有赏赐顿时眼睛一亮, 连忙行礼谢赏赐。
瞧着面前人欣喜的模样, 江宁嘴角微微扬起, 她喝了一口汤后, 询问起了宫中最近有何变化。宫人刚得了赏赐心无防备, 讲起了她昏睡的这段时间宫里都发生了什么大事。
用过饭后,宫人带着食盒下去了, 江宁则靠在凭几上发呆。虽说是将心头的大石头丢了出去,但她不免还是会担心。毕竟她也不清楚这一切对她来说是好是坏。
从目前看来嬴政记挂着往日的情分,对她有所宽容。
况且朝局大变,楚系凭借这场叛乱收获颇丰,紧随其后利用嫪毐的事情直接将吕不韦拉下马,吕氏集团的势力彻底灰飞烟灭。嬴政这边折损虽然不算严重,但实力自然比不上从前。现在依旧是楚系集团如日中天。
她绞着头发丝心道,或许嬴政还希望她帮忙预判一下楚外戚接下来的动向。但她对历史只是了解个大概,楚外戚到底要做什么她还真是不清楚。啊,要不跟嬴政说一下昌平君在未来叛变的事情?
刚想到这里,嬴政就来了。他身上的檀香味很重,想必是在书房里待了许久。江宁将盘子里的糕点推了过去:“王上还没用朝食吧,吃一些吧。”
嬴政拿起一块糕点,垂眸看了她一眼:“你的日子倒是悠闲。”
江宁笑眯眯道:“我这不是生病嘛。”她又想起了嬴政之前受了伤,一边腾出嬴政坐下的地方,一边问道:“前些日子昏昏沉沉的,还没来得及询问王上的伤口愈合的如何。如今怎么样了?”
“早就好了。”嬴政神色淡淡,“她当时力气不足,没有伤到什么要紧的地方。”
江宁:“那就好。”
随着对话的结束,宫室里安静了下来。光束落在人身上暖洋洋的,窗外偶尔有雀鸟的影子掠过。突然的安静让江宁有些不适应,她摸了摸脸颊决定找个常用话题:“王上要在我这里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