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忆甜是酱酱的大名,谢轻非循声望过去,先看到个模样清秀的小男孩两眼放光地朝这边挥手,再抬头一点,觉得自己今天之所以这么倒霉,大概是因为出门没翻黄历。
“怎么又是他。”酱酱嘟着嘴不耐烦地道。
“就是。”谢轻非附和道,“怎么哪儿都能遇见。”
酱酱抬起头,“你也认识金子骞吗?”
“不认识,”说话间,那个小男孩已经向她们跑过来,身后的男人不得已跟了上去,谢轻非啧了一声,道,“我认识他旁边的人……该不会是他爸吧?”
赵重云走近来就听到她这一句荒唐的猜测,横眉怒目道:“这是我老板的儿子,我来帮忙接一下而已。”
他身边的小祖宗浑然不在意两个大人的交流,面对酱酱时居然羞涩得红了脸,支支吾吾道:“我今天去你们班门口找你了,但你不在。”
酱酱高冷道:“找我有什么事?”
金子骞小朋友嗫嚅半晌,难为情道:“就是,下个礼拜的校庆舞会,我可不可以邀请你做我的舞伴?”
此话一出,谢轻非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赵重云也愣了愣。
两个大人诡异地沉默了,小朋友们却浑然不觉。
酱酱小皮鞋的鞋尖点着地面,手指搅着裙边,纠结道:“我想……和许奕诚当舞伴。”
金子骞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又问:“他已经答应了?你们约好了吗?”
“他今天没来,”酱酱道,“不过他明天来的时候我会问他的。”
谢轻非心说你不是不打算理会人家了吗,怎么又要约着当舞伴了。
金子骞一听他们还没约定好,立刻抓住机会为自己争取起来,好说歹说地劝。
谢轻非和赵重云被晾在一边,都有些无奈。
然后听他开口:“这是你女儿?长得不太像。”
谢轻非看了他一眼,道:“有没有可能正因为她不是我女儿,所以才不像。”
赵重云:“……”
他扯了扯嘴角,嘲讽道:“也对,你这样无情无义的女人,根本不懂家人的珍贵,怎么会有孩子。”
谢轻非掐了把眉心,没立刻理会他。
就在赵重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冷不丁听她道:“你是要为你哥打抱不平吗?觉得是我害你没了亲人,所以我这样的人也不配有亲人,你是想表达这个意思吧?”
赵重云眼睛倏然睁大:“你……”
“我前天去扫墓,看到他墓前有束鲜花。平时去烈士陵园的人少,除了亲人朋友也不会有陌生人献花,我想来想去,就你这一个当弟弟的会有这份心。”谢轻非道,“下葬那天你也没来,这几年都不在升州,现在怎么突然回来了?”
赵重云,就是赵景明的亲弟弟,也是他留在世上的唯一亲人。
赵重云身份被点破,索性也承认了,道:“我为什么不能回来?这里是我家我想回就回。还是你心虚,怕我找你报仇啊?”
谢轻非没把他的话当回事,打量他几眼,道:“回来也好,看你工作还不错,以后好好干,张海东那种人的案子就少接,你很缺钱吗?如果有困难……”
“你什么意思!”赵重云怒意又起,不耐烦谢轻非用这种宽宏大量哄小孩的语气和自己说话,她又不是他的什么长辈,“说得好像我有困难你就能帮我解决一样。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吗?我哥当年傻乎乎地等着你救命,结果等到什么了?你不会忘了吧,赵景明,信任你崇拜你的赵景明,和你一起出的任务,你回来了,他呢?他死了。”
谢轻非没吭声,她站立的姿势很随意,脊背并未挺得很直,一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另一手还提着酱酱吃到一半就吃不下去的甜点包装盒,脚尖在地面轻点着,好像在对什么不知名音乐的节拍,赵重云的一番话似乎没让她内心泛起丝毫波澜。
她越这样,赵重云更加恼火,压低了声音后话语间依然带有浓烈的、喷薄的责怪,“你告诉我,当年为什么没把赵景明也带回来!现在假模假样关心起我了,你以为你是谁啊?”
“重云哥哥,我们走吧。”金子骞灰溜溜地走过来,蔫儿吧唧地牵住赵重云的手。
赵重云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忙调整了一下,匆匆扫了谢轻非一眼。
这时他才发现谢轻非脸色一直不好,刚才隔着马路看到她,就觉得她有些无精打采,前两次见面她哪回不是趾高气昂的,气得他牙痒痒,今天却任由他质问这么多,一个字也没反驳,倒是很反常。
赵重云犹豫了下,问道:“你是身体不舒服吗?”
谢轻非的腿被酱酱抱住,微微躬了点腰去帮小姑娘将公主辫整齐好,闻声回了句:“是不能跟你们年轻人比。”
赵重云皱了皱眉,但看她这样子又说不出太狠的话了,甚至有点为自己刚才的态度后悔。理智上,他知道赵景明的死怪不到谢轻非,可还能怪谁?他总得给自己找个理由发泄情绪,那就只能是谢轻非。
他打听过很多谢轻非的事,知道她是多么一个光芒万丈的人,如果没有赵景明的死横亘在中间,他会真心钦佩她。帮张海东的忙,也是为了亲眼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已。和赵景明以前跟他描述的差不多,她理智、敏锐、断事如神,却没有多么高高在上,她比崇拜口吻中的形象更生动鲜活。
赵景明不由道:“你本人和我哥说的不太一样。”
谢轻非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模糊的脸,参考面前人的五官,大抵可以勾勒出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轮廓。
她笑笑,道:“人都是会变的。”
这场巧遇又一次不欢而散。
酱酱也没再闹着要谢轻非带她去哪儿玩,她心情亦很郁闷,为自己在许奕诚和金子骞中究竟选择哪一个而苦恼。她觉得许奕诚是个讨厌鬼,但对金子骞的示好又毫无感觉,他每次来找她她都觉得不耐烦,偏偏愿意等待一个态度冷淡得多的讨厌鬼。
等红灯时,酱酱惆怅地叹了口气。
谢轻非摸了摸她的头,把她送回了爷爷家。
回到家,灯亮起时,屋内空空如也。
谢轻非一路打开音乐、投影屏,各个角落的灯光,倒在沙发上时又觉得冷。明明气温还在25度以上,凉意却近乎要将整个人吞没。她搓搓胳膊,又起身去柜子里抱了条毛毯出来,将自己裹成一个球,继续倒回沙发。
还是不行,还是不够。
她翻来覆去,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额角都捂出汗珠了,身上却还是一股寒凉,只好把自己越缩越小。
电视里播着搞笑综艺,嘉宾手舞足蹈地演绎了个生动的桥段,主持人和观众都在笑,谢轻非恍惚了片刻,知道笑点在哪里,但嘴角却没能抬得起来,反而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然后,她越来越听不清楚耳边的声音,眼前的画面也逐渐模糊,一会儿变成刚才在弄堂里见到的毛绒玩偶,一会儿那玩偶身上又渗出了血,长出手脚变成个熟悉的人。她伸手想要将那人扶起,看看他的脸,距离却被越拉越长。
混乱之中,男人的五官猝然重映在她面前。
他的脸上全是血,浸透了苍白的皮肤,尸斑遍布,身体早已没了温度,眼睛却满含恐惧与绝望地看着她,几乎要将她摄入这两团黢黑的深渊。她下意识想后退,肩膀被他掰住,听到他凄怆地乞求:“救救我吧,队长,求求你来救救我!”
她迎上去,迫切地想要解释自己已经来了,她来救他了,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肩膀都快被那两只将腐的手掌捏碎,他瞳仁中的黑色越来越多,两行血泪顺着下巴滴落,刺痛地砸在了她的手上,嘴角也在流血:“你答应过我的,只要我完成任务就能留在刑侦队,我努力了,我拼命了!你为什么不来?”
黑暗像一张巨大的网,从四面八方包裹过来,所有的乐声都成了嘶鸣,咆哮着将她吞噬。
谢轻非胡乱在桌面上抓了个东西,正巧是玻璃杯,她一把将它砸碎,裂开的碎片将手臂划出道口子,刺目的血珠一瞬间涌了出来。谢轻非定了定神,裹着毯子冲到卧室翻箱倒柜,最后找到了断掉好久的药物,不管不顾地吞了几片进去。干涩让她难以下咽,哽得整张脸发红,又打开水龙头连灌了好几口冷水,卡在喉咙里的东西才总算咽下去了。
坐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冷静了许久,她摇摇晃晃起身,先处理了手臂上的血,放下袖子遮挡住伤口,再将茶几上的碎玻璃清理掉,把弄乱的桌面整理整齐,最后疲惫地等待药效的调和。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明确知道自己是清醒着的,只是眼皮沉重得睁不开,所以清晰地闻到了逐渐靠近的琥珀糖浆的甜味,随即,一阵温热的触感落在她脸颊上。
谢轻非猛地惊醒。
她茫然地转动双眸,焦距凝在近在咫尺的一束光亮上,只是仔细看并不是无形的光。
卫骋看到她醒了,手没有立刻撤回,转而在她鼻尖上轻轻捻了一下,温声道:“怎么盖这么厚的毯子啊,闷一身汗,难不难受?”
谢轻非被他扶着坐起来,也感觉身上黏腻腻的,慢了一拍回应他:“难受。很热。”
她把自己从毯子里剥了出来,搓了搓脸,拨楞了几下湿得打绺的头发,暗暗挤出个平静镇定的微笑,重新转头看他,“你下班啦,今天过得怎么样?”
卫骋眼神从桌上扫了下,道:“不怎么样。不想上班,想当领导的跟班,天天和领导在一起。你呢?”
“我挺好的啊,”谢轻非朝他露出个灿烂的笑容,“领导可比你成熟,才不会随随便便说不想上班之类的话。”
卫骋定定地注视着她,谢轻非不躲不闪地对上他的眼睛,不满道:“干嘛板着个脸,别把工作情绪带入生活。”
他还是不说话,谢轻非有点心虚,生怕他看出什么来,张开双臂主动去抱住他,故意道:“那你明天别去医院了,还跟我回局里,我向黄局打报告申请要你当我的助理,怎么样?”
卫骋觉得她这个办法特别可行,立刻答应,说:“我现在就写辞呈,以后跟领导混了。”
“你真好。”谢轻非倚靠在他胸前,闭着眼睛道,“卫骋,你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吧,我想每天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你。”
卫骋:“……”
谢轻非双手双脚缠住他不肯放,“姐姐养你。”
卫骋:“好。”
他托起缠在身上的人起身,谢轻非道:“干嘛啊?”
“黏我一身汗,”卫骋惩罚似的打了下她的臀,“罚你陪我洗澡。”
谢轻非没说话。
卫骋碰了碰她的耳垂,“不反抗了?”
谢轻非道:“想陪你洗澡。”
卫骋:“……”
他抱着她三两步走进浴室,欲望像一场大雨,把所有不能言喻的疼痛浇熄。
第79章
遮光窗帘没让外头的日光侵占分毫, 一切都像蒙上了层雾蒙蒙的深蓝。
谢轻非睡得深沉,生物钟彻底失灵,连手机振动都没打破她的酣眠。卫骋伸长胳膊越过她去够床头柜上的手机, 一看来电显示,顺手帮她按了接听。
“嘛呢师尊,老半天也不接我电话, 我跟你说,昨天晚上垂杨街派出所接到一起警情, 说是……”
“等等, ”卫骋打断他, 嗓音略带嘶哑, 他掐掐太阳穴,看了眼身边睡梦中蹙起眉的人, 道, “她还没醒, 是很重要的事吗?”
席鸣那边像被按了暂停键, 沉默延迟了好几秒, 然后结结巴巴道:“呃, 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 但也有点重要,总之……你们忙, 我不急。”
谢轻非听到声音已经醒了, 翻身挣扎了会儿, 闭眼问道:“谁啊?”
“你自己跟她说。”卫骋把手机举到谢轻非耳边, 席鸣只好干巴巴地先问了个早安, 然后跟她说明情况。
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谢轻非睁开眼, 接过手机撑着身子坐起来。
卫骋揉了揉她的头发,在她头顶落下一吻,掀开被子去穿扔得满地都是的衣物。谢轻非目光追随着他,他大大咧咧光裸着全身的背影,后背上抓痕遍布,透出极致浓艳的爱和欲,谢轻非脸上一烫,脑子里又浮现出没完没了荒唐到疯狂的景象。
“就这样,那小子成了第一嫌疑人,这会儿还在派出所关着呢。问他什么他都不说,点名要你去见他,跟个大爷似的。要所有人都和他一样遇到事不配合调查,找你找他的,咱们公安系统还能不能正常运作了?”席鸣不满地吐槽,末了还是要看谢轻非意思,“师尊,现在怎么办?”
谢轻非把目光从卫骋身上收回来,道:“没事,我待会儿过去看看。”
“噢——”席鸣说完了正事,就忍不住八卦上头,“刚才接电话的人是我哥吧?你们……一大清早就在一块啊?”
自认为是两边关系最亲近的人的席鸣,发现真相的第二天很不幸没有断片,将所有发生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只是清醒过来后更加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想破脑袋就想不通这俩人怎么就在一起了。
谢轻非也没时间跟他解释,出差培训半个月,卫骋都和她说不上几句话,回来还没有个正式的机会给大弟子坦白。
席鸣对恋爱的认知还停留在三个月牵手六个月打啵的初级阶段,万万想不到在一个平静的早晨给他师尊致电,居然会是他哥接的电话,职业带有的专业知识告诉他,卫骋绝不会是刚抵达谢轻非家送早餐的,幼小的心灵遭到冲击的同时又想:不愧是你们。
“嗯,”谢轻非含糊地应付了,“不和你说了,八点到单位门口等我,一起去垂杨街派出所。”
席鸣笑嘻嘻地说了句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