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东青立刀而站,轻轻闭上眼,伫在尸堆血泊里。他前胸后背,腿上胳膊上没有一处不负伤。
可他没有倒下,海上翱翔的雄鹰,永远不会低下头颅。
他就这样站着,霍家军便不敢再近一步。
终于是燕卿白匆匆赶来,将他亲自搀扶下去休息,绿珠赶到,及时替他拔刀止血,总算是保下他一条命来了。
海东青醒来第一件事,便是问:“退兵了吗?”
燕卿白点点头:“就算不退,战意已颓,剩下的交给我们便好。”
海东青才松口气,他呆呆的看着屋顶,什么也不说。燕卿白不知他在想什么,也不打扰他。
可宁静的氛围很快被打破了。
嘉善顾不得礼仪,匆匆闯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眼底有彻底的恐慌:
“探子来报,刚刚的一批人根本不是霍家军的精锐,是霍逐寇派来消耗我们兵力的前锋 ,我们刚刚死伤惨重,现在正是兵力颓废之时,而霍逐寇带着大军沿着山路赶来了,已经快行到离城中不远的五里坡外了!”
一时间,屋子里空气凝滞了。
燕卿白面色惨白,海东青也愣住了。
怎么办?华州城里能上的都来守城了,根本没有多余的兵力去应对了。
难道只能守到这里了吗?
天下着大雨,惨淡云天,绝望的被暮色侵吞下去。
*
亥时一刻
海东青在绝望,燕卿白在绝望,整个华州都陷入了绝望,林沉玉也沉默了下去,她头颅微低,被风吹雨打,如今身心俱疲,再也无力支撑自己了。
只能到这里了吗?
“放我下去。”她咬牙。
“大局已定,你输了,还要坚持看下去吗?”
萧匪石淡然开口。
她输了吗?她输了吗?
林沉玉一阵恍惚,那日的梦境似乎成真了一般,她好像看见了满城腥风血雨,生灵涂炭,无人生还的场景。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吗?她当真是吗?
沉默和疲倦如潮水,席卷了她的周身,浓厚的雨幕里,只见万家灯火凄惨飘摇,好似鬼灯市井。
大家似乎都预感到了劫难,今夜注定是个绝望的夜晚。
她就这样飘飘忽忽的,半昏半迷,她想睡了,可睡去又不甘心,醒着徒增痛苦,只垂着头,闭上眼,麻痹自己。
恍惚间,她听见了有人来报,声音急切。
是城破了吗……
“报!霍家军在五里坡下遭遇了埋伏,顶约有数千人埋伏在山上,推滚走石,射放冷箭,将他们步子拖住了,霍逐寇中了冷箭,现在身负重伤!怕是赶不过来了。”
霍家军被拖住了吗,这倒是好事,但不知是谁……
萧匪石声音冷淡,听不出喜怒:“谁!”
“看形制不似官兵,不似府兵,探子来报说,那些人操着沿海口音,隐约打听到为首的人姓王,是延平府前守将之子。”
林沉玉猛然抬头。
“约摸千余人,均是精壮青年,每人额间均带着白色抹额,不知何意。不知他们为何来此,也不知为何要埋伏在此,只隐隐约约听到他们口口声声都在聊一个人。”
“谁?”
“小侯爷。”
延平……延平……
数月前的记忆忽涌上心头来,她几乎是不敢置信,只心疑是梦。可这到底不是梦,雨渐渐停了,风也平息了下去,灯火依旧,没有硝烟的气息,华州城眼看着又度过了一个平安的夜晚。
一切好像一个噩梦,现在,梦醒了。
林沉玉望向远方,她强撑着站了起来,忽然开怀大笑,笑的极为爽朗,一双清凌凌的眼笑的弯起来,挑出好看的弧度。
她再一次拔剑出鞘,对准萧匪石,少女白衣染血,历尽千帆,却意气风发如初。
她说:“是你输了。”
第160章
两年后
时光荏苒, 两年岁月间山河已然被重整。
顾螭一死,萧匪石割据政权,自宗室中挑了位傀儡幼儿为帝, 自立为摄政王, 把控朝政专治□□。地方豪杰纷纷起义,讨伐奸宦,争夺天下,一时间群雄割据,八方逐鹿。
至前月, 天下终于一统,但不知鹿死谁手, 花落谁家。
不过这些都和林沉玉没什么关系。她身子受了损, 这些年被迫跟着张姑娘调理, 远离着朝堂风波人间干戈,依旧混着她的江湖。
今儿张姑娘带着傲天兄出门采购, 她趁机溜出来喝酒。
*
西湖边的茶楼上。
杨柳轻拂,枝头桃花俯见窗边人如玉,也醉颜酡红, 偷身落入酒壶中,刷拉一声清脆, 却被玉骨扇恰恰拦住。
林沉玉拈住落下的桃花,一口饮尽杯中酒。
茶楼人烟鼎沸, 聊着的无非家国大事, 江山改名舆图换稿,还有两年战乱中出的风云英雄。
只见一个年轻人靠在桌子前, 绘声绘色的说起来京城见闻:
“我那日进京,正赶上册封百官, 在华首门外正睹见了那些个大臣们下朝,一个个端的是国家肱骨人中龙凤啊,光是看见我就觉得喘不过气来,真是自惭形秽了!”
有人急切的问他:“那你你看见那位丐帅了吗?”
“当然看见了!他正和燕大人聊天呢,无意朝我瞥了一眼,差点没给我吓尿,那双眼,当真和传闻中一般凶神恶煞,不过生的倒是异常俊美,身高八尺,猿臂蜂腰,我只感觉他一只手就能掐死我。”
年轻人不无感慨:“说起来,他之前还在咱们华州混丐帮呢,那时节谁瞧得起他?若是回到当时,我高低拎两瓶酒去会会他。”
林沉玉耳朵微动,垂下眼睑。
丐帅吗?
应是海东青无疑了,曾经的海盗乞丐,如今跃做了元帅,当真是人生曲折起伏,难以预料。
不过她也为他开心。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自是好事。
只是不知道他在金銮殿上,有没有好好穿衣服。
发呆时,又听见他们聊起那位燕大人。
“只可惜了燕大人了,过去是咱们父母官,真真是个办好事的青天大老爷,从咱们新帝微末时便跟着他,本是封侯拜相的功劳,前程似锦,谁知道被他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所连累了,哎。”
年轻人摇摇头:“没办法,燕大人素来是个重情义的,自然不能不管他,只可惜他了。明明按照功劳做个左右相绰绰有余,却用功劳换了那乱臣贼子燕洄的一条命,只做了个小小的边陲知州,亲自押解着他,一同去边关了。”
“同气连枝,无可奈何……”
林沉玉沉默的咽下一口酒,慢慢咂出些滋味来,总觉这酒底下的有些浊,吃出些苦味来。
又听见他们聊起自己来。
“哎等等,听说册封文武百官那日,有个人拒绝受封是吗?”
“是!据说是册封到前朝旧臣,海外侯,她人没来……”
林沉玉起身,在桌上排出二两碎银来做了酒钱,悄然离开了。
临走时又听见大家在议论那位新帝,说他容颜昳丽如好女,俊美无俦,是个明君。可令人疑惑的是,他一路东征西战,即无妻房,也无侍妾,茕茕孑立,不知为何。
林沉玉叹口气,戴上斗笠掩住面走了,将议论声抛到脑后。
*
刚回到医馆,张姑娘早就叉着腰站在门口了,她瞪着眼,满脸控诉:
“小侯爷,你是不是又跑去喝酒了!”
“我没喝酒!”林沉玉一个头两个大,捂住额头狡辩。
“可你身上一股酒味。”
“吃了点五谷杂粮,喝了点水,它们可能在我肚子里发酵了吧。”林沉玉笑,抢过她手里的喜帖,反客为主:
“说起来,你们挑好日子拜堂了吗?”
华州一战后,张姑娘便跟着她了,一边陪着她调养身体,一边为穷苦百姓坐诊济世救人,倒把傲天兄扔到了一边。
今年开春,算算年岁,林沉玉才警觉,自己今年十九,张姑娘也十八岁了。
她无所谓,可不能耽误张姑娘,也就安排上了张姑娘的婚事。可没成想,张姑娘对于成亲的态度和对于自己姓名一般敷衍——
林沉玉让她给自己起名字,起了三年还没想好叫什么,于是就这样马马虎虎的喊了下去。同样,对于成亲她也是这般随便,傲天兄生的好看,人傻钱多,又和她沾亲带故知根知底,除了喜欢看奇怪的传奇小说外没有缺点,她便草草答应了婚事。
对她而言,嫁给谁不重要,重要的是继续做一个救死扶伤的好大夫。以及,盯着林沉玉,不许她跑出去喝酒。
傲天兄抱着一沓刚印好的传奇小说走了进来,笑:“表妹,那本很火的红楼杂说《林黛玉转生林教头后称霸梁山》重新刊印了,我买了一百本回来,打算成亲的时候摆酒席,每个来宾一人送一本!”
张姑娘:……
傲天兄热情的递给了林沉玉一本:“你是我们夫妻的大恩人,可以提前看哦。记得不要吃饭时阅览,会笑到喷饭的。”
林沉玉看着封面上林黛玉倒拔垂杨柳的插图,嘴角一抽,默默收下了。
还行,没有送司马懿勾引诸葛亮的野史小说,已经算不错了。
*
林沉玉看着张姑娘和傲天兄远去的背影,一个人回到了房中。
她有些失神,只看着窗外桃花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