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建康的世家!”一声略高略急促的声音在赵仲平的书房响起。
好在书房重地,赵仲平早就下了令,能杵在周围的全是心腹,不必担忧被人听见传出去。
“何先生不妨说说缘故。”这道声音谦柔,该是太子赵仲平。
那位被太子尊称为何先生的人,见太子愿听自己所言,情绪也缓和了不少,“并非我无的放矢,夏家手里的确有兵权,而今看来颇受皇恩,又是并州士族之首,但他们家根基未稳。
况且,大齐坐拥的是天下,夏家的权势在并州不小,等到迁都后呢?太子您可知天下的官吏有多少出自世家谱系,多少沾亲带故?
娶夏家女得的是眼前利并州势,娶五姓七望之女,得的是往后利天下势。”
太子显然将此话听了进去,他自己也更倾向娶五姓七望的女儿做太子妃,若是过去,他真不一定能娶上五姓七望任何一族的嫡脉女儿。那一个个尊贵无匹,王公也难轻易求娶,多是世家自行通婚。
他起身拱手,礼贤下士的姿态做到极致,“仲平受教。”
何先生对自己辅佐太子是极为满意又得意的,似太子般仁厚的人来日必能是贤德君主。因而,他犹豫一会儿,继续道:“若有世家相助,来日……明王真想做什么,也有了分庭抗礼的底气。”
南边打是打下来了,可实际掌控权全在世家的手里,这也是为什么能打得这么快的缘由。
就凭明王如今跟太子互咬的疯劲,哪□□宫造反都不足为奇。而太子要是能和世家达成一致,真要到了那时候,也有转圜的余地。
太子嘴上不说,却将何先生的话全听了进去。
明王啊明王,他的好三弟已然成了他的心腹大患。太子折掉窗边花盆开得最盛的那朵花,握着花,目光暗沉。
不必太子等太久,皇帝便命人设宴款待南边来的世家子弟们。
这一回,并没有真正的世家家主前来,反而多是些家主的儿子。毕竟大齐新建,有顾虑也很正常,谁不怕被扣下呢。可往大了说,多少有点不尊敬皇帝的意思。
故而权衡再三,也派了位当用的人表示诚意。
明明之前赵家在建康时,崔成德还因失德被放逐,也不知何时起,他又回到崔家,还成了少家主。有他在,毫无疑问是这回的领头人,身份也够,能来谈条件拍板。
皇帝设宴自然是招待世家子们,至于世家的女郎们则被夏贵妃招待。
男女宴席分开。
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崔舒若跟赵平娘,有能力、有底气无视世间规矩。
总是以病推脱所有宴席的崔舒若,破天荒的来了这次宴席,还去了女眷的席面。她到的晚,大家几乎都已经落座,可她是衡阳公主,不管她早来还是晚来,就该有她的席位。
当崔舒若含笑走进大殿时,任是如今掌了后宫权利的夏贵妃也起身迎接她。
更不必提……崔七娘。
第98章
“舒若, 你可来了,病可养好些了?”夏贵妃关怀的说道,回过头她又吩咐起宫女, “来人, 加坐席!”
因是款待建康来的世家女们, 崔七娘又是里头身份最尊贵的, 直接坐在了夏贵妃左侧的下首,算是除了主位最尊贵的坐次了。
但崔舒若一来, 什么都没做, 就越过了崔七娘。
她甚至连点余光都没给崔七娘, 因为前来恭维崔舒若的人就足以将崔七娘淹没。
崔舒若随意应付了几句,旁人也不敢痴缠。即便崔七娘来之前不好好打听过衡阳公主,现在也能叫她看清楚崔舒若在大齐皇室的地位,足够受人尊崇。
恭维拥戴崔七娘没少感受到,但别人多是冲着她五姓七望的姓氏去的, 崔舒若却不同, 哪怕皇帝现在立时死了,也没人敢对她不敬。
崔舒若有的是真本事, 立足靠得是她自己。
这种感觉, 像极了崔七娘看待能给自己带来荣耀的父兄。她仍旧是菟丝子, 崔舒若却已经长成了大树。她想报复崔舒若,两人却早已不在一个地方,就如同她知道她阿娘柳容的死与阿耶有关, 却不敢反抗阿耶,不敢和外家翻脸, 因为她所有的穿戴、所有的荣光都来自阿耶和身后的家族。
可悲吗?
继郑家哥哥后,崔七娘再一次在崔舒若的身上尝到了嫉妒的滋味。偏偏这一回不是她耍手段就能夺过来的东西, 无力感充斥在崔七娘的身体里。
她只能嫉妒的看着崔舒若光芒万丈,甚至越站越高。
崔舒若则落座在新的席位上,不轻不重的应付着夏贵妃的讨好。没人知道她好好的突然从公主府里出来是为了什么,宴席如何总与她无关的,除非……是想要看夏贵妃丢脸。
人人都知道衡阳公主曾经与夏家夫人与女儿发生过争执,窦皇后在世时,夏贵妃就锋芒正盛了,焉知不是因此迁怒?
今日的宴席还是夏贵妃接手后宫事宜之后,亲手举办的最大一场宴席,要是出了差错,丢的面可就大了。
任凭底下的人如何在心中猜度,都影响不了上首的人精。
崔舒若的目光扫视四周,连崔七娘都被她望过,吓得心中一跳,结果崔舒若像不认识她似的,随意略过,最终定格在右首。
“久闻琅琊王氏家风清正,教导出来的儿孙各个德才兼备、秀出班行,今日一见,所言不虚。”崔舒若看着对面琅琊王氏的女儿含笑夸赞道。
这回一起跟来的,除了几个旁支庶出,就只有崔七娘跟王十九娘是嫡支嫡出,即便在五姓七望的女子里都是数得着的身份高、品貌好。而崔七娘的阿耶是博陵崔氏家主,身份上比王十九娘要高一点,因此她居左,十九娘居右。
但崔舒若一来,直接就夸起王十九娘,很难不让人联想翩翩。
难不成崔舒若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提前来打好关系的?
人人都知道太子妃之位空缺,为此并州本地士族勋贵的女儿们都牟足劲,可比起身份,不出意外该是夏家的女儿,结果建康世家横空出世,太子妃之外在三人间悬而未决。
崔舒若的偏向焉知不是圣人的意思?
一时间,王氏十九娘成了万众瞩目的,虽然她本就被形形色色的目光紧盯着,但此刻席下人眼里的热切达到了极致,还夹杂着自以为的洞察了然。
王十九娘坐得笔直,纵使腰肢柔软如柳,亦自有风骨傲气。
她答道:“多谢公主,然我蒲柳之姿,当不得您如此夸赞。”
她脸上的神情更是不因此而悲或喜,仿佛被人趋之若鹜的太子妃之位于她同妆奁中随处可见的金银首饰无甚差别。富丽昂贵,但多到早已不在意。
和王十九娘不同,崔七娘只能勉力维持面色不变,她不想让人看出自己的失望,故而神态僵硬,瞧着便冷然,似乎瞧不起满座的贵族女子。
崔七娘也是真的瞧不起她们,但这些念头不能摊到明面上。
她也未必有多在意太子妃之位,可是论身份,她略高王十九娘一筹,凭什么王十九娘有望太子妃,自己就不成?崔七娘可以不当,但必须是旁人捧到她面前被她丢弃,而非被动失去抉择的机会。
崔七娘和她亲娘柳容本性极为相似,都有股旁人所不能理解的执拗。
因此如今她的心里被两种念头左右拉扯,一是喜,喜自己和郑家哥哥还有机会,二是不甘,不甘自己选不上太子妃。就凭崔七娘的性子,都不必等崔舒若报复她,她自己就能把自己别扭死,早晚走入穷途。
崔舒若在一群老狐狸中成长起来,日常最频繁的事便是揣摩那群老谋深算的人的心思,她深知崔七娘的秉性,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崔七娘心里的纠结恼恨。
她轻轻一笑,丰姿冶丽,满殿春色都被衬得黯然,轻而易举的夺走众人的注视。
崔舒若瞥见崔七娘的模样后,便目视前方,因而在旁人眼里,就成了衡阳公主在对王十九娘示好的笑。这可不得了,衡阳公主近来是沉寂了些,可谁都清楚她的重要性,连朝中位高权重的几位相公们都未必能得到她的示好。
殿内人心里都有了念头。
但此时不宜表露,只好委婉地找名目奉承王十九娘。加上崔舒若在,满殿的贵妇们围着崔舒若跟王十九娘,也就让这次宴会的主人夏贵妃多少难堪了,崔七娘对比王十九娘身边的盛况,心里也是同样的不舒服。
可惜她们两人什么都不能说,半点不满都不能表露。
不仅如此,夏贵妃的娘家也在殿内,她的母亲也是有诰命有辈分的老封君了,同样得屈居崔舒若下首。夏老封君非但不觉得难堪,反而要示意自己的儿媳孙女讨好崔舒若。她的儿媳孙女正是曾经被崔舒若责罚的过的夏夫人和夏氏女。
夏氏女有个惹人怜爱的名字,唤作夏莲儿。她人也长得娇滴滴,弱柳扶风,眉目含情,只一眼就瞧得人心肝发疼。
然而不管她那双美目如何含泪传情,在崔舒若面前都是无用的。别提崔舒若的眼光多毒辣,光论貌美,崔舒若就胜过她数筹,真正的体弱貌美与刻意为之差别还是很大的,二人站在一块就像是西施与东施。
夏莲儿自己也能察觉到这一点,所以每回在崔舒若面前都十分收敛。
这回夏夫人带着她向崔舒若请罪时也是如此,她下意识的往左半步,想让阿娘多遮挡住自己一点,她是真的怕了崔舒若。那哪是公主,分明是煞星,上回不过是点小错就被禁足那么久,宫里来的姑姑各个严苛不留情面,磋磨人的法子一个胜一个阴狠。若是再被崔舒若抓住把柄,还不知道能不能留条小命。
因此,夏莲儿是极为不愿上前的,奈何拗不过长辈。
她跟着夏夫人一起弯腰行礼,“上回臣妇/臣女犯了宫规,幸得殿下教导,今以知错痛改前非,特意前来谢过殿下指正之恩。”
崔舒若放下手中的杯盏,浅笑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要你们今后谨言慎行,便不枉我的一番苦心。”
崔舒若看似在安慰她们,可话里折辱居多。倘若真的宽宥了,就凭夏夫人母女的家世身份,还有夏莲儿可能会嫁给赵仲平做太子妃的事,崔舒若怎么也该接过这一茬,说些误会之类的话。谁能想到她真的这么不给情面。
夏夫人当时就哑声了,神情尴尬,不上不下。
但她确实拿崔舒若没办法,夏莲儿如今还不是太子妃呢,凭崔舒若公主之尊,又有开国之功,别说居高临下教导斥责几句,就是命人动手,满殿的人,有几个敢站出来说不妥?
在崔舒若满眼的笑意里,夏夫人只能低头谢过崔舒若的教导。
平素崔舒若绝不是盛气凌人的性子,更不会仗着公主之尊欺辱他人,可眼前的是夏氏族人,是间接害了窦皇后的人,叫她怎么可能和和气气的交好?
她没迁怒到立时把人杀了都算克制。
知道崔舒若想法的系统暗自腹诽,哪里是她发善心不把人杀了,分明是因为她深谙杀人诛心四个字,与其把夏氏几个主谋都杀了,不如让他们一步步接近目标,最后功败垂成来得痛快。
人死不过一瞬,哪有折磨人心来得解气?
解决了夏夫人母女,仍旧有数不尽的人上前恭维。只要崔舒若手握权力,她们就不会觉得崔舒若喜怒无常、脾气不好,相反,她们还会认为是夏夫人母女的不是,不能得到贵人的垂青。
崔舒若今日来的目的早已经达到,也就无所谓继续待下去。
她向夏贵妃说了个由头,便径直离去。
崔七娘看着崔舒若洒脱离去的背影,心中犹豫,最终鼓足勇气做出决定。
*
崔舒若才走出去没多久,身后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叫住了她,“衡阳公主,请留步!”
崔舒若转身,看见熟悉的面孔,分明是崔七娘。
崔七娘神情焦急,她貌美纯良,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事情,特地赶来规劝一般。
“哦,你是崔家七娘,怎么?出了何事不成?”崔舒若的言语漠然,似乎面前的人真的只是一个没什么交集的世家贵女。
崔七娘似哭非哭,怔怔看着崔舒若,“可否请公主屏退左右?”
崔舒若身边的大宫女立时瞪大眼睛,一脸防备。
崔舒若笑了一声,挥手示意宫女们退到后头。等真的只剩下两人时,崔舒若看向崔七娘,她没说话,可微眯微弯的眼睛已经在提醒对面的崔七娘快些说话。
崔七娘的眼泪这时候全下来了,和掉了线的珍珠似的,她仿佛看着世上最亲的亲人,用兔子般纯良无辜的面容道:“听闻衡阳公主原姓崔,您可知道崔从何来?”
“你的意思是?”崔舒若配合的演戏,惊疑不定问道。
崔七娘点头,“您是我的亲姐姐啊,是博陵崔氏的六娘子!”
崔舒若惊讶的捂住嘴,“当真?”
“当真!”崔七娘信誓旦旦。
“那在建康你怎么不说?”崔舒若配合的神情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看好戏的促狭。
“因为……”然而入戏太深的崔七娘还不曾发觉,自顾自的将准备好的说辞说出来。
崔舒若却懒得再演这出戏码,收敛了笑容,“好了,你不必再说,我也不想听。崔七娘,你受尽家人宠爱,自幼谎话连篇,怎么也分不清旁人是在逗你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