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台的人是陈国公的鹰犬,当初国子监之乱,御史中丞唐茂清被当场砸死,想必鹰犬虽亡,爪牙犹在,他们一直在等这个机会。
人心啊,怎么可以坏成这样。
“得罪陈国公的是我,是我...”
裴瑯喃喃道:“鸢妹,声讨李凭云的不是陈国公的人,是高程。”
赵鸢错愕地抬起头:“高程?”
“他这篇声讨李凭云的文章写得文采斐然,陛下爱才,已将他从御史台调入了礼部,难得你爹和陈国公同时赏识他,他此次不是平调,而是升迁,礼部郎中,专门负责明年科举。”
赵鸢寸步难行,雨声淹没了她所有的思绪。
她感觉自己成为了一只离岸的小舟,岸上狂风乱炸,摧屋倒檐,而她被这阵风越推越远,既安全,又孤独。
赵鸢拭去自己脸庞的泪水:“我不嫁你,我的婚事,陛下说了不算,我爹娘说了不算,李凭云说了更不算。”
“鸢妹,别任性。”
一些人的成长需要历经数年,一些人的成长只需要一瞬间。
赵鸢用笑容粉饰一切:“你和沮渠公主已有婚约,事关两国邦交,你想让我做平妻还是做妾?”
裴瑯哽咽道:“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鸢妹,咱们一起长大的,你不信我吗?”
赵鸢摇头说:“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我没有办法相信任何人了。”
不过是一个转瞬,赵鸢就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她冷静地说:“你若想帮我,就让我见高程一面。”
“你想哭就哭,想骂就骂,别憋着自己...我帮你。”
赵鸢笑意浓深,“天还没塌下来,有什么好哭的?”
裴瑯今日请了一整天假,中午盯着赵鸢吃饱饭,便带她去了御史台的官舍。
高程早晨接到了告身书,半月后将于礼部上任,白天,他在御史台进行交接事宜。
他在朝廷无权无势,没有任何靠山,无人能预料到他的未来,他不敢窃喜,只敢忐忑。他是御史台年纪最小的官吏,按例,调迁之前,年长的官吏应该给他办一场送行宴。
但今日御史台里等待高程的只有一个个冷眼。
试问朝廷有谁不知道李凭云对他的恩情?他写问罪书,声讨李凭云,恩将仇报,路边乞丐都要唾弃他一口,更别说这些清高的士大夫们了。
高程交接完后,膳堂只剩两个冷硬的馒头了。他包起那两张馒头,默默走回官舍。
御史台的职责是监察百官,官舍分布在长安四处,高程没有背景,他被分配在距离御史台最远的官舍。
打伞回到官舍,馒头刚好吃完。
官舍门口,赵鸢掌着伞,一席青衣立于马车旁边。
高程是个早慧的孩子,终究是个孩子,见到赵鸢,不觉哽咽起来。
赵鸢柔声道:“受委屈了吧。”
高程突然扔掉伞,跪在细雨中,大哭道:“鸢姐,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云哥会被提前行刑,我要是知道了,肯定不会写的,我不知道!”
他泪眼看向赵鸢:“鸢姐,云哥要怎么办?”
赵鸢举着伞走到他跟前,替他遮住雨。
“不要自责,明日你照常去礼部任职,如今礼部由我父亲掌管,有我在,你不用怕。”
高程哭着问:“那云哥呢?”
没了李凭云的他们,就像失去母亲的小兽,而他们要面对的,是吃人的权利场。
“高程。”赵鸢的手放在高程肩头,“是谁教唆你写那封问罪书的?”
高程咬紧后槽牙,沉默地摇头。
“陈国公么?”赵鸢试探道,“你若是贪图富贵之人,那便是我当初看走了眼,不过...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她又说:“陛下么?李凭云杀周禄一案,没有翻案的可能,她不急着除去李凭云。而朝里看不惯李凭云的权贵大臣,不在少数...到底是谁呢?”
“鸢姐,我不能说。”
“切。”赵鸢嗤笑,“有什么不能说?李凭云让你守口如瓶,你就以为我不知道是他教唆你!”
“鸢姐...你...你怎么知道?”
这事别人要用猜的,可赵鸢不用。
她在学不会自爱的年纪,先爱了李凭云,在尚不了解自己的年纪,先懂了李凭云。
如今的李凭云被女皇猜忌,被群臣声讨,他几乎没有活路,便以一死为高程谋个光明坦途。高程对他最是忠心,会毫不动摇地完成他未完的事业,所以这一招,他除了性命,什么都不亏。
只是她呢?
在他不断算计的心里面,在他远大的抱负中,她在何处?
第101章 最后的审判2
赵鸢和裴瑯回到府中, 家里已备好热气腾腾的饭菜,梁国郡主坐在桌前,招呼道:“你父亲今日特地早早回家, 亲手熬了鱼汤, 娘我馋的不行,他非说等你回来才能动筷。”
赵鸢蹙眉:“你们是不是想给我下药, 让我迷迷糊糊地和裴瑯成亲?”
裴瑯低咳道:“这我可不敢, 不能这样。”
梁国郡主和赵鸢同时笑出声,嘲笑裴瑯胆小。
赵太傅正色:“裴瑯, 若是无事,留下来用膳吧。”
赵太傅留饭, 裴瑯不敢不从。
“是...”
赵太傅夫妇并没有问赵鸢下午去了何处, 晚膳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谈,鱼汤凉了,忠叔端来一个炉子, 把鱼汤架在上面,不多久,鱼汤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冒气沸腾的热气。
透过热气,赵鸢看到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兜兜转转,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裴瑯仍是她的未婚夫, 父母也未因谨辞产生嫌隙,好像这就是她人生最好的模样。
那过去经历的一切呢?要不然, 就当是做过的一场梦。她不是个记性好的人, 应该过不久就会忘记的。
饭罢,不可避免谈起她的婚事。
梁国郡主的意思很明确, 赵鸢是前梁国公的外孙女,往后嫁入裴家,地位只能比藩国公主更高。
赵太傅话虽不多,但句句都给了裴瑯压力。裴瑯背后直冒冷汗,想要求助赵鸢,赵鸢直盯着鱼头发呆。
她切身体会到何为“鱼肉”。在这张桌子上,她的自由比那只死鱼能多几分?用力翻腾之后,还是被称斤论两得交易,非说不同,无非是比它价格更贵一些。
她想问父母,如果他们知道自己同李凭云行房,还会如此在意嫁入裴家的地位么?
她想问裴瑯,如果不是李凭云所托,他会排除万难娶她么?
答案如此明显。
不论你是贱民之女,还是官家小姐,都是一样的。父权之外有夫权,夫权之外有君权,在强者统治的世道上,弱者是有罪的。
“阿耶阿娘,此事不单是我们的婚事,更牵扯到两国邦交,我相信裴瑯,给他一些时间吧。”
裴瑯松了口气:关键时候还是得看赵鸢。
裴瑯提心吊胆离开了赵府,赵鸢陪梁国郡主念完了佛,深夜时分,母女躺在同一个被窝里。梁国郡主为了转移赵鸢的注意力,便讲起了自己和赵太傅的相识。
赵鸢笑着问:“我爹还有出丑的时候呢?”
“当年他卖假字画骗人,不但被我发现,还被别人告过官呢。也就看他一个寒门书生生得不错,娘才出手相助。”
梁国郡主抱住赵鸢的手臂,“鸢儿,你也知道我跟你阿爷,如今没多少情意了。娘跟你讲以前的是,是希望你能明白,人的忘性是很大的,尤其是男女之间的事,你再看看你容安表妹,以前跟别人也是要死要活的,现在嫁了新女婿,日子合合满满,对以前的事只字不提。”
顷刻间,赵鸢已经泪流满面。
她明明知道李凭云是个混蛋,也明明知道自己一定会忘了他,可是...现在的她不想忘记那个混蛋啊。
梁国郡主多年来第一次和赵鸢谈心,没想到赵鸢哭成了这样,她手足无措地问道:“鸢儿,是不是娘哪句话说错了?”
赵鸢抱住梁国郡主,“娘,我已经失身给那个人了,裴瑯娶我是保护我,你不要为难裴瑯。”
听到“失身”二字,梁国郡主如遭雷击,她的心剧烈跳了一阵,强作镇定,“鸢儿,这事不能告诉任何人,你别怕,娘帮你想办法。”
赵鸢摇头哭道,“娘,我什么都不想要,他要死了,我...就想见他最后一面,以后我就死心了。”
“鸢儿!他一个贱民!一个死囚!你清醒点!”
赵鸢掩面哭泣,“娘,就让我见他最后一面,我发誓,见完这一面就再也不提这个人了。”
梁国郡主本来就对女儿有愧,赵鸢几乎哭死过去,她于心不忍,扣住赵鸢的肩膀,郑重吩咐:“鸢儿,见了那人最后一面,你就再也不许提这个人,失身之事,你就当从未发生过!”
赵鸢不断点头,“娘,我真的能见他吗?”
梁国郡主吸了口冷气,“孟端阳私下里欠我一个人情,你爹也不知道,我去同他说。不过...鸢儿,这件事,你一定要守口如瓶。”
母女二人相依而眠。
夜半,赵鸢听不到雨声,她睁开眼,盯着黑暗默然片刻后,冷笑了一声。
她最厌恶虚情假意,如今也要用假哭这种烂俗招数来骗母亲了。后半夜里,她一直在想见到李凭云要说的话。
想同他道的情意,以前都说过了,没什么可补充的。她思来想去,只有一句:凭什么?
凭什么他要在定终身以后抛下她?凭什么擅作主张让她嫁给别人?
单凭她爱他这一条,远远不够。
最终,孟端阳在李凭云行刑前夜松了口,允许赵鸢偷偷见他一面。
出于报复心态,赵鸢盛装打扮了一通,她想让李凭云后悔——她这么好的姑娘,舍弃她,是他的损失。
可是在临近出门前她脱下了那身华服,换上了最朴素的书生装束。
如果女人只能被审视,被赠予,被交换,被安排,那么,她从此只做读书人。
孟端阳不敢保证赵鸢规矩,便说:“鸢妹,我陪你进去。”
赵鸢没有拒绝,“有劳孟老师。”
牢狱里的灯火将赵鸢影子投在地上,孟端阳低着头,跟着那片影子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