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东坐在车里, 思绪飘回二十三年前。
当时, 他和邹敏已经结婚八年,八年里,他们从不避孕,邹敏却始终未能成功怀孕。
夫妻俩并不讳疾忌医,很积极地去医院寻求医生的帮助, 做过各种检查后,医生告诉他们,男方女方都没有问题,多年不孕, 可能和心理压力、工作强度有关,如果自然受孕有困难, 可以试一下试管婴儿。
邹敏听从医生的吩咐, 减少了工作量, 并且真的去做了试管婴儿, 从三十二岁做到三十五岁, 每一次移植胚胎都充满期待, 每一次又都是以移植失败而告终。一次次的失望, 对她的身体和精神打击巨大,甚至产生了抑郁情绪。
大姐邹婉只比邹敏大两岁,一双儿女已经十来岁, 彭依兰甚至上了初中。
小妹邹静的小孩也快要上小学, 还有弟弟邹培琛, 比邹敏小了足足十岁,结婚不久就生下了儿子邹景飞。
每次家庭聚餐,老母亲都会拉着邹敏的手,叹气道:“唉……我们阿敏样样都美满,怎么就是没有孩子呢?”
还有些亲戚会来给邹敏介绍不孕不育科的医生,甚至介绍各种乱七八糟的偏方,什么吃活虫、吃活蛙、喝符水,听着就让人犯恶心。
邹敏婉拒了他们的好意,可看着姐弟妹的孩子牙牙学语、健康成长,心里还是羡慕得要命。她想,她和林海东心意相通,琴瑟和鸣,事业发展也颇为顺利,为什么就是得不到一个孩子呢?
三十六岁那年,邹敏出差时听说当地有间寺庙求子十分灵验,便专程前往,供奉了一大笔香火钱,诚心诚意地跪在佛祖面前许愿,不求其他,只求一个孩子。
从那个城市回来不久,奇迹发生了,邹敏的例假迟迟不来,去医院一查,竟是怀了孕,还是自然受孕!
可想而知,当时的邹敏和林海东是有多么喜悦,去产检时,医生又告诉他们另一个好消息,说邹敏怀的是一对双胞胎,有两个胎心!
多年以后,邹敏偶尔回想起那几年的经历,会觉得世间诸事皆有因缘,比如她明明求的是一个孩子,结果却怀了两个,这就不对了,多出来的这个孩子,属于孽缘。
好消息到邹敏查出怀的是双胞胎后戛然而止,接踵而来的全是坏消息。
医生让邹敏做好减胎的准备,说有一个孩子健康状况不太好,要等到孕十二周左右,才能确定是否减胎。
到了孕十二周,邹敏提心吊胆地去产检,躺在床上做b超时,女医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另一个实习医生在边上学习,看着屏幕上胎儿的影像,诧异地问:“那是什么?是……肿瘤吗?”
“不是肿瘤。”医生看向邹敏,触碰上一双忐忑不安的眼睛,想了想,让实习医生离开b超室,又把林海东叫进来,郑重地告诉他们,情况比想象的还要严重,她怀疑邹敏怀的是一对——连体婴。
这是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把林海东和邹敏打得措手不及。医生告诉他们,连体婴的产生概率很小,五万至十万次怀孕中才会有一例,而大多数连体婴会在胚胎期因为优胜劣汰而直接死亡,能活着分娩下来的概率只有1/200000,且大多都无法存活。
这也就是为什么,某个城市某个医院给一对连体婴实行分离手术,都会上社会新闻的原因。
邹敏不信,拉着林海东去彦城其他几家大医院做检查,结果没有反转,医生们的结论都一样。
绝大多数医生都建议邹敏“终止妊娠”,那么冰冷无情的一句话,直接把她从天堂打下地狱。只有一位女医生在了解到邹敏艰辛的求子路后,给了她另一个选择。
回家以后,邹敏天天以泪洗面,在心里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她一直没把怀孕的消息公开,弟弟妹妹都不知情,只告诉给最亲近的大姐邹婉。确认自己怀的是一对连体婴后,邹敏找大姐倾诉,邹婉听完以后,毫不犹豫地说:“那肯定要打掉啊!连体婴?那是怪胎啊!要是生下来不能分离,你和海东以后还怎么做人?”
邹敏眼泪汪汪地看着大姐,说:“有个医生说,连着的位置不大,理论上可以分离。”
邹婉问:“连着的位置是哪里?”
邹敏指指太阳穴,说:“脑袋,后脑勺。”
邹婉听得气血上涌,差点晕倒:“你疯了吗?脑袋相连?怎么分离?一个不小心就会死掉的呀!阿敏,趁你现在月份还小,赶紧把孩子打掉!好好调养身体再要一个!你现在能怀上,说明你和海东没问题,以后也能怀上的!你才三十六,年纪一点都不大,真的你听我的准没错,千万不要犯傻啊!”
林海东也劝妻子打掉小孩,可邹敏就是下不了决心。
她觉得这孩子来之不易,是求神拜佛后才要上的,如果打掉他,佛祖会不会生气?
她真就是犯了傻,钻了牛角尖,想起女医生说的话,两个孩子里,一个发育得很健康,另一个发育畸形,即使生下来也无法存活。至于分离手术……理论上可以进行,肯定是只保一个,不过也要做好两个都没了的思想准备。
纠结几天后,邹敏下定决心,生下这两个孩子。
她对林海东和邹婉说,家里没有经济负担,可以寻求最好的医疗支持,只要孩子能顺利出生,就想办法给他们做分离手术,保一个,弃一个。
如果两个都没法活下来,那也是孩子们的命,至少,她问心无愧了。
邹婉坚决不同意,还是想劝二妹打掉小孩,林海东一开始站大姐,也劝妻子放弃小孩,以后再要一个,可等到邹敏怀孕十五周,林海东看到了b超影像,他的想法也开始动摇。
医生指着那个小小的身体告诉他:“头,躯干,四肢,都发育得很好,除了脑袋上的那个畸胎,和普通孩子没什么两样。”
那个孩子在动,像是在吃手,小脚还会蹬,林海东的心尖儿变得特别柔软,抓着妻子的手,问:“阿敏,你真的……哪怕两个都保不住,也想试一下吗?”
邹敏摸着自己隆起的小腹,用力点头:“海东,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我相信他能活下来!你看,他长得多好。”
林海东倒戈了,把邹婉气得差点吐血。
孩子就这么被保了下来,除了邹婉和林老爷子夫妻,无人知道这件事。后来的几个月,怕彦城的医生走漏消息,邹敏在公公的安排下,定期去杨山三院接受产检,经手的医生护士都是林老爷子信得过的人。
孕二十周时,邹敏和林海东又得知了一个坏消息,那个健康的孩子疑似心脏有问题。邹敏都麻木了,医生们倒是比较乐观,说这种程度的心脏病,在孩子出生后可以治愈。
邹敏和林海东商量了一下,选择相信医生,相信现代医学。
那一年的七月,邹敏挺着大肚子去了杨山,住在公婆家待产。
十月九号,怀孕三十六周时,她在杨山三院接受了剖腹产手术,诞下两个孩子,都是活胎。
林海东和邹敏给孩子取名叫“唯一”,把小小的林唯一抱在怀里时,邹敏泪如雨下,对他说:“我的唯一宝贝,妈妈一定会让你健康地活下去。”
林唯一长得特别漂亮,头发乌黑浓密,一双眼睛明亮有神,小婴儿时就能看出有一个挺拔的小鼻子,还有一张薄薄的小嘴,一逗就会笑。
然而,因为先心病的影响,他的皮肤呈青紫色,看着有点吓人,但和他身上另一处更吓人的地方相比,这属于小巫见大巫,林唯一最吓人之处……还是他脑袋后面连着的那个畸胎。
那是个活胎,有头发有五官,会吃奶要排泄,他的呼吸系统、消化系统和林唯一相互独立,即使林唯一吃饱了,他也会感到饥饿。
肚子饿了,他就掉眼泪,但发不出哭声,只会从喉咙里溢出一种瘆人的声音,“呼哈呼哈、呼哈呼哈”,每一次听到,都让邹敏寒毛倒竖,心惊肉跳。
她不喜欢那个小孩,岂止是不喜欢,分明是害怕他!
她不敢看他,不敢碰他,更不敢给他喂奶,每次在抱林唯一时不小心看到另一个孩子,都会吓得大哭起来,哭喊着:把他挡住!把他挡住!我不要看见他!
邹敏因为这个畸胎而有了产后抑郁,林海东不敢轻视这件事,便想了个办法,做出一块大布,中间挖了个洞,每当邹敏抱着林唯一喂奶时,林海东会用布把另一个孩子罩起来,大洞里只露出林唯一的小脸,让邹敏可以忽略另一个孩子的存在。
那个孩子从未喝过母乳,出生以后就靠奶粉过活,林海东用奶瓶给他喂过奶,看到他时,心理压力特别大,想到这是自己的种,都要自我怀疑了。
后来,给这个孩子喂奶、清理屎尿的工作就交给了牛德旺。牛德旺做事很细心,只是在当时,他并没有投入太多感情,因为知道这个孩子在分离手术后一定会死,对待他时就把他当成一只小猫小狗,能养活了,别让他连累林唯一就行。
他管孩子叫“小宝”,一开始看到他也会感到害怕,时间久了,看习惯了,也就不怕了,还多了几分同情和怜爱。
牛德旺总是对林海东说:小宝也只是个小孩子呀,你们不要怕他,他也不想长成这样。
彦城的亲友们赶来杨山探望邹敏时,邹敏借来一个睡在保温箱的早产儿,当做林唯一给大家看。
没有人因此起疑,早产儿长得皱巴巴,几个月后,邹培琛、邹静等人都忘记了他的长相。
后来的一年,邹敏就一直待在杨山,为了保密,他们连月嫂、保姆都没请,林老爷子夫妻和牛德旺一齐上阵,帮邹敏照顾两个小孩。
那些挖过洞的大布成了邹敏给林唯一拍照时的专用道具,只要把布罩上,就不会看见另一个孩子。
所以,林唯一婴儿时拍过不少照片,在亲友们眼里,小唯一长得越来越胖,越来越漂亮,笑起来的样子能把人萌化。
谁都猜不到,在林唯一的笑脸背后,还藏着一张被布罩着的怪异脸庞,他永远面无表情,不分喜怒,眼不能视,耳不能听,在林唯一被仰面抱起时,他只能面朝地板,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医生们一直在制定分离手术的方案,邹敏觉得这事儿刻不容缓。林唯一一岁了,长了牙,开始学说话,小腿蹬着想要站起来,却因为脑袋后面连着的那个畸胎,他连坐起来都很困难,平时只能侧身而睡,更别提站立了。
在林唯一一岁零四个月大时,医生们终于定下分离手术的时间,在那一年的春节后、元宵前。
手术前,邹敏和林海东签下一大堆文件,被告知,因为两个孩子是头部相连,尽管连接面积不大,头骨和脑神经还是有交叉共用的情况,手术结束后,林唯一的存活率只有百分之三十,存活的前提下,致残率有百分之八十,另一个畸胎的存活率则为零,一切只能看命。
那一场手术耗时五个多小时,从出生以后就一直紧密相连的两个小男孩,终于被彻底地分开,放到了两张手术床上。
医生割下了畸胎的部分头骨和头皮,移植给了林唯一,畸胎的头部就变得鲜血淋漓,医生们简单地给他做过缝合,再也没去管他,全员投入到对林唯一的后续抢救中去。
畸胎也被打了麻药,孤零零地睡在手术床上,后来,有个医生过去看了眼,测过他的呼吸和脉搏,觉得他死了,就去询问林海东,这个孩子要怎么处理。
林海东说:“交给我吧,我会好好地安葬他。”
医生就拿了块布把孩子一包,交到林海东怀里。那孩子原本就没人样,这会儿血淋淋的更加吓人,林海东哪里忍心细看,摸了摸鼻息,觉得他的确没了呼吸,立刻去寻找一直等在手术室外的大姐邹婉。
林海东要守着妻子和儿子,脱不开身,就拜托邹婉联系牛德旺,把死掉的孩子送到林老爷子家里去,说那边会后续处理。
邹婉接过孩子,也是不敢看,找了个纸盒把孩子放进去,丢到汽车后备箱,开着车就去了林家老宅。
林海东想象不出,当邹婉、林老爷子和牛德旺发现那孩子还活着时,该有多么惊慌,也想象不出,牛德旺和林老爷子夫妻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会选择留下那个孩子,藏在阁楼里偷偷抚养,还不告诉他!
他们甚至给那孩子取了个名,叫林余之。
分离手术后,林唯一成为那存活的百分之三十,又在那百分之三十里幸运地成为了百分之二十。
他没有残疾,扛住了手术后各种凶险的并发症,与父母一起迈过一个个难关,最终成功地活了下来,还在四岁那年接受针对先心病的开胸手术,算是长成了一个普通小孩,一个既漂亮又富有的普通小孩。
畸胎的dna和林唯一一致,他的头骨和头皮顺利地移植到林唯一头上,一点都没有排异反应,连带着那些毛囊全部成活,让林唯一长出一头茂密的头发。
只是,他的后脑勺不可避免地留下了几道疤痕,从那以后,他不得不开始留长发。
小时候的林唯一什么都不懂,觉得留长发像女孩,非常排斥这件事,一直到小学三年级,邹敏才告诉他,让他留长发是为了遮挡后脑勺的手术伤疤。
伤疤是怎么来的呢?
是为了切掉脑袋里的一个瘤。
噢!林唯一明白了,原来,他的脑袋上曾经长过一个瘤。
四岁时的开胸手术没能让林唯一的心脏病痊愈,后来,邵骏成为了他的主治医生,九岁时,邵骏建议林唯一进行心脏移植手术,他很自信,说有很大的把握能让林唯一痊愈。
邹婉从邹敏那里得知了这个好消息,心里一动,找了个机会去向邵骏咨询,问他:假设林唯一有个同卵双胞胎兄弟,移植对方的心脏,是不是会比移植陌生人的心脏要来得好?
邵骏当时眼睛都亮了,激动地说:那肯定啊!同卵双胞胎器官移植!手术成功的把握基本就是九成九啦!
于是,邹婉就向邵骏承诺,给他赞助一笔数额巨大的科研经费,要求就是邵骏必须对他们的计划保密。
她开车带着邵骏去杨山,让他见到了藏在阁楼里的——林余之。
……
攸晴和林唯一站在房间里,呆若木鸡地看着床上的那个“人”。
他没穿衣服,就那么赤身裸//体地躺在一张护理床上,肤色苍白,身量很小,因为……他没有四肢。
一个头,连着一个奇形怪状的躯干,那躯干的体积和一个篮球差不多大,本来该长着手脚的位置都只长着一颗肉瘤,连生//殖器和肛//门都是畸形的。
攸晴把视线移到他的脑袋上。
他头上皮肤坑坑洼洼,大片头皮没长头发,长出来的地方也是稀稀拉拉,还有着一些类似疥疮的东西,看着非常恶心。
他的双眼半睁半闭,能看出眼底都是白翳,没有光彩,他微微地张着嘴,嘴上罩着氧气罩,胸腹部阵阵起伏,正在规律地呼吸。
有研究表明,很多人会害怕类人型的非人类,比如洋娃娃、外星人、丧尸、鬼怪……
还有很多人会害怕非人形的真人类,就比如……眼前的这个“人”。
攸晴相信,林余之要是出现在公众面前,绝对会引得众人尖叫奔逃,能把小孩吓出童年阴影。
她盯着林余之看了很久,突然挣开了林唯一的手,向前走出两步,离林余之更近了些。她探出脑袋,仔细地去看他的脸,发现,其实他的五官和林唯一长得有点像。
眼型,鼻子,嘴唇……形状都很像,他就是在床上躺久了,脑袋有点儿变形,耳朵也长得畸形,所以看着才叫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