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祖宗牌位的面,我也不提与五房的旧怨,儿子与谈氏总算也走出了一条自己的路,虽然苦些累些,但好歹勉强支应的住。只是,只是那陈砚墨欺人太甚,面上一副正人君子做派,背地里却养了个面容同谈氏有几分相似的外室。他有这个龌龊念头,所以处处针对于我,爹,爹您若泉下有知,可得替我去大爷爷那告一桩,叫他好好管束陈砚墨才是。我和谈氏要脸面,又不忍曲氏颜面尽失,万般的说不出口!他这样欺辱我,贼喊捉贼,又在二伯跟前说谈氏败坏家风,实际上不过想伺机夺占我妻!”
陈舍微似乎是哭够了些,抽抽搭搭的在蒲团上蜷起身子,抱着牌位依旧不撒手。
抱着亲爹的牌位就是最大的倚仗,背对着点点灯光和漆黑坟块,他也睡得安然。
片刻之后,轻轻的鼾声传到层层经罗帷帐后,陈砚墨浑身冷汗,不敢去看身边的兄长和侄儿们。
“呵。”陈砚儒轻笑了一声,“好一个恶鬼夺舍,你与其做官还不如做个街头说书人。”
陈舍度上前一步,把小门关了起来,有些好奇的仰脸看了看这间藏在祠堂里的密室。
这地方是从前长辈们商量些私密事时才用的,陈舍度还是头一回进来。
“这是谈氏亲口与我说的。”陈砚墨口不择言的说。
“老七!”陈砚儒是真发怒了,道:“在祖宗祠堂里,有些鬼话莫要说,我且问你,方才小六说的可是真的!?”
陈砚墨张了张口,道:“不是,我没有!”
陈砚儒双眸微眯,道:“太慢,要果断,要怒冲冲的驳斥。”
“没有,我没有!”陈砚墨尖声叫了起来。
陈舍度下意识想要堵耳朵,觉得他叫得像个被踩了脚趾头的太监。
陈砚儒稍感满意的点点头,掏出一块汗巾替陈砚墨擦了擦汗,道:“这样就对了,还有小六说的那个女子,要尽快除掉。”
陈砚墨本想说旁人也不一定能看出来,碰到陈砚儒的目光后立刻道:“好。”
陈舍度有些戏谑的看着这个原本很是清高的小叔叔,在自己跟前露了这样大的丑,以后应该也摆不了什么长辈的谱了。
‘还是爹拿捏人有手腕。’陈舍度正想着,就听陈砚儒叹了口气,道:“小六也可怜,叫他回屋睡去吧。”
“爹,那他与谈氏那些出格的事情,您不打算教训了?”陈舍度问,像是好戏没看过瘾般失落。
“自然要教训的,让女子这样爬到头上作威作福还了得?”陈砚儒说着觑了眼脸色难堪的陈砚墨,又道:“想来那谈氏也不甚安分,是不是从前清贫时受你照拂,有过些暧昧言行?”
陈砚墨很受教,当即便道:“是!是!”
说完,他又觉得自己心里的东西似乎死掉了一块,再也没有资格把自己对谈栩然的情感摆在高处了。
陈砚儒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冷哼一声,道:“摆出这副脸色给谁看?!一个女子罢了,还是人家受用过的,爬得高些,要什么没有?环肥燕瘦,你也是吃腻了,怎么还这样放不下。”
陈舍度笑了一声,如针般刺破了陈砚墨满是裂痕的体面。
作者有话说:
谈姐的网在一百七十章收,也就是后天。
第169章 乌鸦和下一辈
陈舍微从祠堂出来时跟只瘸腿螃蟹一样, 强忍着不让步伐显得滑稽,进了自己房里才能撇下脸面叫两句。
沐浴过后, 穿着松软的里衣, 陈舍微撩起裤腿给谈栩然看,“又胀又疼。”
谈栩然早就备好了膏药,这种膏药一冷就凝住了, 搁在炭盆边上才一直软融融的,用小勺往他膝盖上一撇就敷开了。
“刘妈妈的蒲团没送进去吗?”谈栩然细细抹着, 问。
“叫二老头身边那个管事的查出来了, 幸好陈舍稔更过分, 膝盖上捆得厚实,都难打弯,叫二老头骂了个惨, 我就沾点边吧。”陈舍微苦笑道。
炭盆上坐着热水蒸笼,煲着浓白骨汤。
“原本盘算着你夜里出不来, 想偷偷带进去叫你吃的, 所以包了好些珍珠小笼包。”
小荠掀开蒸笼, 陈舍微就见拇指大小的绞花小包子搁在松针垫里,不负珍珠之名。
这种珍珠小笼包不似灌汤小笼那样满口汤鲜, 也不是发面小笼那般蓬松暄软, 从皮至肉,别有一种紧致感,嚼起来很有劲儿。
“都是孙姨和小石头做的, 没叫别人沾手,夫人已经吃过了, 爷放心吃喝。”
陈舍微吃过饭, 躺在枕头上徐徐眨眼看着谈栩然, 等到小荠轻手轻脚的把门带上了,一个温热的吻落在额上,陈舍微才轻声道:“又哭又嚎,真是累人,应该算是过关了,老头身边管事喊我起来的。”
谈栩然抚着陈舍微的面庞,道:“夫君辛苦了。”
陈舍微那时佯装昏睡着,隐隐约约听见陈砚墨的尖叫,有种他这个人从内而外都要崩坏的感觉。
“不能亲眼见他撒泼发疯,倒也遗憾。”他嗤道。
在祖宅里睡得不大好,大过年的不知打哪来了好些乌鸦,在陈舍微的院里聒噪叫嚷。
裘志几个小的气坏了,奈何没有长翅膀,只能拿着竹竿胡乱驱赶。
他们院里也有祖宅留着的几个下人,躲在廊角处窥视偷笑。
“好了。”谈栩然缓步从屋内走出,她一个双身子的人,瞧着四方天井里盘旋不去的黑鸟,竟也不怕有什么冲撞,只神色淡然悠哉的看着,“别赶了,都说乌鸦通灵域,昨夜夫君在祠堂时,公公显灵,说不准他魂魄还未走,以乌鸦为耳目,要来看看子孙后代,替我们长眼睛,留神着宵小呢。”
谈栩然这番说辞传到别房耳朵里,陈砚儒皱眉道:“妇人巧言,不是福气。”
陈昭远被陈砚儒喊来一起在二房用餐,闻言就替谈栩然说了一句,“年节里总是要说吉祥话的,润润耳朵也好,不然这乌鸦看了也闹心。”
陈砚儒颇感意外的看了他一眼,又听陈昭远不解的问:“可若不是四伯公的魂灵,怎么好端端的会有乌鸦呢。”
“分明是晦气!如何晦气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往脸上贴金的能耐倒是厉害!”米氏领着几个仆妇收拾碗筷,忍不住道。
觉察到陈砚儒朝自己这边瞥了一眼,米氏赶紧低头,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陈昭远抿了下唇,道:“二伯公,那我先回房温书了。”
陈砚儒颔首,陈舍度笑道:“晚膳来正屋吃。”
陈昭远点点头,从屋里到院里一段路走到倒是不疾不徐,可瞧见陈昭礼跟着陈舍刞来给祖父请安,就雀跃的小跑了几步,上前同他说话。
陈舍度摇头道:“爹还夸他稳重呢。同老四的儿子一个样,拴不住。”
正屋的晚膳说是各房人要齐聚的,陈昭远牵着弟弟在家庙门口等蔡卓尔,来去几个仆妇都莫名的看着他们,直到刘妈妈抱着几块经幡从外头走进来,听他们说在等娘,露出怜悯的神色来,道:“小少爷们,没说叫夫人出去吃饭呐。”
“人人都去,我娘不去?”陈昭远不明白也不服气,“她又没做错什么。”
“对还是错,还不是做主的人说了才算?”刘妈妈道。
陈昭远叫这大字不识的老妈妈一句话给说愣了,他又在家庙门口立了一会,侧首轻声对弟弟道:“走吧。”
晚膳很丰盛,丰盛的叫人执著难下筷。
陈砚儒身边这位大厨是福州人,一家老小跟着他一起去外地上任,又随着他回乡,一手闽菜出神入化。
瑶柱血菇炖螺头、玉女瓜百合塔、香糟响铃黄鱼酥,又因为陈砚儒在湖广做官,所以还有油酱荷叶粉蒸肉、鸡汁珍珠圆子和洪湖贡藕汤。
这都还不是年夜饭呢,听说年三十晚上还有光是备料就备了一个月的金汤佛跳墙。
至于滋味么,去骨的糟鱼肉裹在响铃卷里,酥脆的像是在嚼薄冰,豆香淡淡,鱼肉嫩鲜,玉女瓜百合塔爽脆无比,作为一道清口小菜,简直宜人到了极致。
粉蒸肉荷香四溢,滋味浓厚而不腻;鸡汁珍珠圆子大而饱满,糯米蒸得软黏,内里的肉丸又弹得齿颊留香。
就连陈舍微都道:“好想挖墙脚。”
陈舍刞听到他这句低语差点喷饭,唇瓣几乎未动的回了一句,“大厨一家三代十八口,全是白养着的,灶上采买还是他儿子的活计。”
‘这不是叫老鼠看米仓嘛!’陈舍微咋舌,小声道:“那还是罢了。”
只可惜陈砚儒的好处到此为止,这一餐饭吃过之后,陈舍微进前头的茶厅,谈栩然去后头的偏阁,夫妻二人都有关要过。
陈砚儒心里对于陈舍微纵容谈栩然母女的行为已经下了定论,容不得陈舍微反驳。
他不动声色,从陈舍秋起一个个问过去,倒是该夸夸该骂骂。
陈舍稔耗了陈砚儒颇多的口水,斥得他跟犯了痔疮似得坐不住。
“长兄如父。”陈砚儒又掉过头来,陈舍秋自己那一身汗还没下去,就又被训了一顿,只说他不管教弟弟,日后就算能起复,也不过是在原地打转,陈家后起之秀那么多,没能耐的迟早要叫人比下去。
“你说是不是啊,小六。”
陈舍微正想着陈舍秋这个做老大哥平日里爱摆谱,可该受骂也受骂,挺好笑的,忽然就被点了名,下意识搁下茶盏,含糊的应了声。
“哼,”陈砚儒毫无笑意的抖了抖胡子,道:“你倒应得出口,若真想有什么建树,就该继续科考,而不是每日在泥巴地里打滚,再多的粮,也不过是给姓杜的脸上贴金。”
陈舍微觉得更好笑了,当人性贫瘠到了极点之后,世上什么都没意义,唯有落在肚肠里的一碗饭,是值得拼死攫取的。
陈砚儒是上位者坐久了,打出生起就过着吃饱穿暖的日子,从未捱过一点饿,所以才如此傲慢。
那一捧一捧的谷粮给杜指挥使的功绩增光了又怎样?
陈舍微不过是在其位谋事,只求互惠罢了。
“是。”陈舍微不欲争辩,索性道。
陈砚墨的评价已经是没什么可信的了,基于此,陈砚儒一时间也没摸清陈舍微的性子,以为他听进去了,就点点头。
“不过,你能成举人,已经出乎我意料。”陈砚儒又道。
陈舍微当他是个烦人又爱说教的长辈,没怎么往心里去,可陈砚儒不依不饶的,一直在不住的叨叨,下一句就说起谈栩然来。
在恼人的数落声中,一直低头装鹌鹑的陈舍微慢慢抬起脑袋来,看向陈砚儒,十分认真的道:“我能娶到夫人是我的福分,我对她万分满意。”
他的目光如无风之烛,颤也不颤,稳稳地直触人心。
陈砚儒又见他错开眼,又去看陈砚墨,目光鄙夷,如在看一口痰。
‘果然心中含恨,戾气颇重,若不驯服了他,否则刺手无用。’陈砚儒心想着,又道:“你敢说谈氏没有抛头露面,你敢说她没有穿着男装招摇过市,你又敢说她是个安分守已的?”
陈舍微头皮一阵阵的发紧,谨记着谈栩然要他忍耐,陈砚儒这老头官位颇高,上位者当久了,盛气凌人惯了,容不得别人驳斥。
“怎么哑巴了?”岂料陈砚儒不满意他的沉默,只觉他不肯服软,更是一拍案,怒道:“身为男子,你连个女子都管不住,还妄称什么成家立业!”
“这两者间有什么关系?”陈舍微困惑轻蔑的睨了陈砚儒一眼,道:“我的家业,是夫人同我一起立住的,我的家没了她不是家,我的业没了她也要坍掉一大半。是我没用,要夫人帮扶,二伯知道这一点就好。”
话音刚落,陈砚儒一个杯子飞过来,陈舍微一偏首,杯子冲着他身后的陈昭远去了,幸好也只砸在了他身侧的墙上。
“你还敢躲!”
“阿远没事吧?”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陈昭远担忧的对陈舍微脸摇摇头,看起来很是替他紧张,又犹豫着看向陈砚儒,道:“二伯公,我觉得六叔说的也有道理,我家中事项如今也都倚仗娘亲,若是没有她,我……
发觉陈舍微的想法和做派不知不觉中已经浸染了陈家的下一辈,陈砚儒的面色难看起来,吓得陈昭远没能把话说完。
他不言不语的盯着陈舍微看了一回,目光暗沉而严肃,似乎是在看一块难咬的骨头,一块点不化的顽石。
“把门打开。”陈砚儒忽然道。
众人不清楚他要做什么,依照吩咐让冷风灌了进来,他又用手那么漫不经心的一挥,像是打掉横在眼前的一条蛛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