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凌和他又呆呆的彼此互看着,看得陈绛和谈栩然忍俊不禁。
高凌抓抓脑袋,道:“应该没事吧?”
陈舍微耸了耸肩,反正是成了亲的人,谁管他呢!
院子里散着白热的烟气,又不是正襟危坐的在四角饭桌旁,这样围炉烤肉,很难不放松吧?
高凌前些日子忙着收虫的事情,现在苟延残喘的秋虫产卵后已经殒命,一个个虫罐摆在家中,炭火温暖,虫卵正在悄然孵化中,他也就无事了,大多精力放在学业上,偶尔去码头监工,换换脑子。
陈绛一见他,脑海中就扯出一片连绵金郁的稻田,以及收割后拾穗人佝偻的身影,风从四处的环绕的山中来,声音辽阔悠远,气味也与城中不同,多些谷壳、草叶的香气。
她在风中,如肋下生翅般轻盈。
陈绛一共往外头去了两回。
高凌去收虫,一只只装在罐盅里,垒满一筐再塞稻草填补空隙。
她则坐在马车沿上,叫阿巧从筐子的上中下各拿一罐出来,粗略的挑拣一番,评判这一批货色。
那些农女自以为隐蔽的偷窥她,眼神讶异歆羡,不明白为什么她的肌肤透白如珠,眉目漂亮到不可想象的地步,耳畔蜻蜓银坠惬意打晃,从她衣袍肌肤上经过的风似乎也染上了清甜的香气,令她们情不自禁的深深嗅闻。
其中有人见过谈栩然,对陈绛半遮的容貌倒没那么意外了,更吃惊于她目光老辣,竟然不是跟着出来看新鲜的,也说得出虫儿身上的门道。
“陈大姑娘,咱和王老板都是有交情的,同高管事也是忘年交啊,哈哈,好些虫儿给了你们,余下的才撇给周家,这都是好的,不必挑拣。”
吴家村一带的虫儿都是吴勺直接收了好的送到泉州来,这地界的虫贩范围更大,原本也去吴家村边上收,自谈栩然育虫之后就断了这一路数,只好往深山里去些。
他们的虫儿有些品相的确是不错,但次货也不少。像是收破烂的,看上里头一块银疙瘩了,还得捎带着把没用的土块也给买了。
“这个自然。”陈绛微微一笑,却又立刻道:“第三排下面那筐,中间和底下各取一罐。”
话语软绵绵的叫人没处使劲,态度亲和,但又似乎浑不在意对方说了个屁。
虫贩嘬着腮帮子,凑到高凌身边套近乎。
“这陈大姑娘是个什么意思啊?我听说陈老爷没儿子,以后是不是她当家了?这摆款也太早了。”他故作熟络的用胳膊肘碰了碰高凌,道:“就算是招赘么?那也是男主外女主内啊!”
“她想主外就主外,她想主内就主内,又主外又主内也不是不可以啊。”高凌眉头稍蹙,这人已经在惹他不悦的边缘徘徊了。
陈绛瞧着阿巧、刘钿手里几个罐盅,依次说:“色不正,不正,翅小,畸翅,腹太瘦。”
高凌不言不语的看向虫贩,表情很不好惹,道:“你方才说周家拿的是我们撇下的货,难道都是些老弱病残。”
虫贩讪笑道:“话也不好这样说,斗虫虽要看种,但也有那孬娘生好崽的啊!
谈栩然养了这么几年的虫,也留了不少种虫,其中也不乏瘦筋筋,身色黯淡,却凶悍无比,顽强不退的好虫。但毕竟是少数,而且这种虫儿即便再怎么内秀,也不至于到胸骨窄小,骨瘦伶仃的地步。
虫贩走过去,捡起一罐被陈绛判为中下品的虫儿,掀开一看,大嗤一声,道:“这虫儿怎么说不好呢?”
他扯了片嫩草丢进去,就见褐绿的虫儿抓着叶片,边吃边动须子,看起来十分灵动有力,虫贩有些得意的捧着罐子叫左边的人看看,让右边的人瞅瞅,见大多人都点头,有些得意。
“所以是中下而不是下。”陈绛未见怯色,目光不停扫视着虫罐,根本没有看向虫贩,道:“这虫的牙也不算太厚,而且露了牙根。”
斗虫时两只虫儿彼此咬住扭转时,若是牙齿嵌入牙根的深度足够,蟋蟀受伤的几率就不会那么大,所以蟋蟀牙厚、大,但不露牙根,是评判蟋蟀品相的至高点。
“哪有那么多半点缺都没有的虫啊?”虫贩见糊弄不住陈绛,又不满的道。
陈绛正视着他,这不像一位养在深闺的少女该有的眼神,不闪不避,不娇不媚,有的只是平静和淡定。
“这是一只母虫,诞下的雄虫有近七成肖母,所以会略挑剔些。”陈绛道:“我没有说不要,你是卖方喊了价,我是买方难道不能还,我就是买捆菜,还不下一文钱,总也能管人家讨半棵葱吧?你姐姐有心给你贴补,可我又不是你家的谁,自然是一码归一码,生意归生意。”
这虫贩是周家老大夫人的堂亲,所以去岁咬得紧,没给陈家供货,今岁周家虫业大缩,他有货没处卖,这才找上了陈家。
若不是他手下二把手与吴缸是表兄弟,打小在一块光着屁股玩过,而且吴缸刚开始收虫那阵,这表兄暗地里还教了他一阵,算是有情分有面子,谈栩然还想再晾他一晾呢。
那虫贩在周家听了不少闲话,被陈绛戳破了堂姐给他的回扣,一时说不出话来,歪嘴想着,‘果然是谈氏养出来的女儿,不安分到骨头里了,还知道葱会搭着菜卖!’
虽说这买卖是人家起的头,可这都多少年了?这份回扣吴缸的表兄可是一文都没沾过,心中早有不满,此时不显分毫,笑呵呵的凑上来打圆场。
陈绛见他言语和缓,且很有分寸的与阿巧闲唠了几句家常,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
但她也不说什么话,只垂眸继续挑虫。高凌见状,松缓了神色来做这个周旋的人。
这一项上,她又有点像陈舍微了,不热衷交际,保留精力,把柔软温和的情绪都留给最亲近的人。
高凌与陈绛一共去收了两回虫子,他骑着马一会跑到前头去给她摘树上青皮染红的枣儿,又落在后头,为她买道旁红艳饱满的石榴。
下马车时,陈绛曾把手交到他掌心,他想紧紧攥住,又怕手劲太大,只敢虚虚握着。
就好比旁人打趣他是陈家的小女婿,他心中暗喜,也明白陈舍微和谈栩然有此意,但又不敢表现的太过雀跃,甚至也不想别人总挂在嘴边说,只怕说得多了,反而适得其反。
“吃得饱吗?”陈舍微看向莫名其妙开始打愣神的高凌,傻呆呆的拿着根竹签子坐在那,也不动弹。
陶盘不比锡纸导热,但在火上烤得久了,盛着的嫩豆腐也从光滑嫩白变得焦黄冒泡。
豆腐已经被番椒辣油和孜然的香气浸透了,颤动着,仿佛在呼吸一般。
见陈舍微剜了一大块豆腐,搁在碟里晾凉,打算给谈栩然吃,高凌忙点点头,道:“吃得饱,还有煎饺和煎饼呢。”
家里有好几个烧烤用的食具,最早的是一个很长炭渠,后来又打了几个大小不一的炭盆。
自从在泉州卫里当官当的颇有人望之后,陈舍微就开始沾公家的油水了,眼下使的炭盆就是在公家的铁匠那新打的,上大下小像个花樽,顶上对半开,一边是烤网,一边是烤盘。
烤盘上的煎饺‘滋滋’作响,底部呈现出恰到好处的金黄,大家飞快的分吃了,陈舍微把早就备好的面糊倒上去推平,看着它慢慢凝固变焦黄,鱿鱼、虾仁和蛎仔渐渐缩水熟成,香气四溢。
“这回的面糊薄些,焦脆些。”
陈舍微麻利的用筷子将饼分作四份,调弄了一个酱碟给谈栩然,至于孩子们,叫他们自己弄去。
就在众人腹饱身暖,闲情满怀的时候,外院忽然递进来一封信。
这封信捏着很厚,打开了一看才发现是两封,一封是陈舍度给陈舍微的,一封是他夫人米氏给谈栩然的。
谈栩然接过信,与陈舍微对视了一眼,两人皆有几分不解,不明白二房为什么好端端的要给他们写信,还夫妻两人各一封。
陈舍微展开信看了两眼,火气就直撞他脑门。
原来是陈梅的诗集刻好了,先印了十几本让她分送好友,陈梅喜上眉梢,托人寄给米氏看,不知是想得爹娘几句夸赞,还是想同他们分享喜悦。
不过么,看陈舍度这骂声都要冲破信纸了,喜肯定是没喜了。
第162章 生身父母和禁足
米氏的信一开始还顾念着谈栩然怀有身孕, 比较克制,但越是写到后边, 越是激动。
‘你也是有女儿的人, 闺中女子的清誉何其珍贵!她的诗稿又怎么能够刊印成册,还叫外男雕刻成板?!’
谈栩然想起陈绛那都出到第三卷 的《鲛女奇遇记》,已经完全脱离了陈舍微给她讲的那个故事本身, 开始述说鲛女在各地的遇到的人,发生的事。
陈绛连画册都出了, 谈栩然亏的什么心?
只是米氏与她见解不同, 一副天塌地陷的悲戚口吻。
信件末了, 夫妻二人不约而同的要求要他们烧毁雕版,不准再印。
“夫人别生气。”陈舍微忙道。
谈栩然放下信纸,脸上还残留着吃饱喝足的惬意, 并没被这一封信影响了心情。
“生身父母,难以忤逆。”
坦白说, 若不公婆已死, 谈栩然想要过上如今的日子也难。
除了陈舍微学着管理家中田产和考科举这件事他们会支持之外, 旁的事情都会反对。
不论是陈舍微把外院租给甘力,好得些银子以解燃眉之急, 又或是替南老板雕水仙好挣几个银子, 再就谈栩然在家中育虫,然后举家搬到泉州来。
这些事情一件也别想达成。
可话又说回来,如果公婆俩还在, 家中倒也不至于落败如斯。
但谈栩然必定会受到更多的桎梏,到了这年岁才怀上第二胎, 且男女不知, 婆母早就张罗着给陈舍微纳妾了, 他若不肯,一个不孝的罪名就要扣下来,谈栩然头上也少不了一顶善妒的帽子。
除此以外,日常小处更是受制,晨昏定省就占了她不少空闲,三餐荤素也不得自己做主,坐在一桌吃饭,咸淡喜好要以公婆为先。
偶尔他们想起来了,为她上一盅鲍鱼炖鸽蛋,也不忘耳提面命,要她保养身子,快些为陈家添续香火。
谈栩然还要一边感恩戴德,一边吞咽下自己并不喜欢的咸口鸽蛋。
“咱们能做的有限,且看几个姑娘自己的造化。”谈栩然说着,收回四散的思绪。
这世间对女子的苛求太多,其实陈绛去乡下收虫的事其实也十分逾矩。
但也许是这些年陈舍微爱重妻女的言行以及谈栩然我行我素的举止扩大了众人对此承受的阈值。
一听这件事,知道是他们二人的女儿,似乎心里就冒出一个词,‘难怪了!’
再者就是陈舍微无子,陈绛和高凌虽没有定亲,但熟络的人都默认了这一点,晓得陈绛是要掌家的长女,高凌是入赘的女婿,半子而已,怎么说也欠缺一些,所以陈绛出面接手自家买卖,似乎也有道理。
因此,众人对陈绛的宽容有形无形中被拓展到了最大。
她去虫儿居理账,掌柜没提前得信,马车到了门口才晓得,急急忙忙要头上奏乐的蔷薇避开。
毕竟是烟花柳巷出来的姑娘,换了清白地方又如何?不宜与个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碰见。
结果不尴不尬刚好叫两人撞见了,陈绛好奇的一偏首,面纱轻晃,朦胧见她扬起笑弧。
“早就听闻蔷薇姑娘丝竹管弦无一不精,不知今日可有这个耳福?”
眼见她与蔷薇一道上二楼去了,掌柜一拍手,心道,‘这还真是龙生龙,凤生凤,一派相承的做派。’
这封信落在陈舍微夫妇二人手中,波澜微起即平,可对于梅兰几人来说,无异于风暴一场。
小巧雅致的清幽小院里,因为少了几个成日板着面孔,眼珠左右轮转,时不时挑刺的婆子而显得清幽了许多。
铜盆里燃着一包空心的火,没有炭柴,只依靠一张张撕毁的诗集来支撑焰苗,落下一张来,火焰就燃起一重,再烧再燃,烧完了,火焰也支撑不了多久,很久快就坍缩成一堆灰烬。
四个姑娘皆愣愣的看着这团火,等它黯淡下去,似乎连心火都跟着一起灭掉了。
“我好羡慕阿绛。”陈兰忽然开口道。
余下三人不语,心中皆有此念。
纪氏听说了米氏来信训斥几个姑娘的事情,虽不知信中具体说了什么,可听下人说她们在院里烧诗集,也就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纪氏佯装不知,带着厨房新炖的红枣燕窝、松子栗糕以及新冬衣走了进来,见几个姑娘没什么规矩的坐在台阶上,唯有陈菊坐在轮椅上。
她只是笑了笑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烧纸玩?不怕夜里梦见恭桶来不及醒?来,吃点燕窝,试试新衣裳吧。”
纪氏故意说起这种有些粗俗的玩笑,想让这院里伤怀的气氛散一散,可几人脸上表情还是木木的。
陈梅起身给她行了一礼,道:“叔母,若是阿杏妹妹出了一本诗集,你可会大发雷霆,勒令她烧毁?还连带着去信斥责替她雕版的兄弟妯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