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晔书机灵转移了话题, “喝你的汤吧。”
裴立群望着眼前在晾晒场上一排排展开的海带, 叹了口气,只觉嘴里的甜也没那么甜了,“是啊, 喝汤,喝完了还要继续干活呢。”
两个人正说着话, 陆文修也过来喝汤了, 董晔书眼神顿时警惕起来, 借着还碗的功夫站在一旁偷听。
陆文修有叶尚伟的命令在身,即使已经过了时间, 叶尚伟对他外出把控的也很严,这段时间他一直没有机会出去,他没想到居然还能在这里看到姚海芸,面上一喜,快步走了过来,眼睛痴痴盯着姚海芸看,“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
姚海芸礼貌笑笑,“碗给我。”
陆文修把瓷白的汤碗递了过去,“这段时间你过得好吗?我其实想去供销社找你的,不过军队的事太忙了,一直没抽出时间。”
他不敢说是被叶尚伟勒令不准外出。
海岛上的军队虽然管控严格,但没到苛刻的地步,通过跟董晔书的书信聊天,姚海芸大致也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休息放假,听出了陆文修说的是谎话,不过她也懒得揭穿,盛好汤以后把碗递了过去,语气淡淡的,“请拿好。”
此时两人周围不是岛上的人就是军队的人,鉴于这一层原因在,姚海芸并不想跟他有太多牵扯,没等他接话就赶紧喊道:“下一个。”
陆文修还想说什么,董晔书急忙走过来把他拉到了一边,“在这喝。”
陆文修此时看他非常不爽,走过来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董晔书一直在看姚海芸,这段时间他虽然不清楚两个人关系发展到哪一步了,但同为一个宿舍的室友,又是一个连队的,他非常清楚董晔书的行程,知道他一到休息日就出去,上周日更是直接在外面待了一下午,到晚上太阳落山了才回来,至于去了哪,不言而喻。
想到这里,陆文修想挣脱董延书,“你别碰我,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你就是怕我……”
作为竞争对手,董晔书其实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他刚刚去拉陆文修单纯是为了维护姚海芸,不想让她受到流言蜚语的影响。
他松开手,最后警告道:“希望你还记得军队的纪律。”
有叶尚伟的警告在前,陆文修不敢轻举妄动了,悻悻然站到角落喝起了汤。
姚海芸把两人的互动尽收眼底,对着董晔书无声说了句谢谢,董晔书看出她的口型,点了下头。
喝完汤,董晔书一组人回去继续收割海带了,陆文修虽然留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敢说什么,放下碗就走了。
一旁负责分碗和洗碗的潘冬珍和马兰英也听到了陆文修刚才的那一番话,潘冬珍好似发现了什么大秘密,看向马兰英。
马兰英本来很看好陆文修的,但她没想到他这么沉不住气,面上不太高兴。
两大锅甜汤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分了一个半小时才分完,推车回去的路上,潘冬珍再也耐不住好奇心,“海芸,你跟婶子说实话,是不是跟刚才那个眼睛大大的军官认识?”
刚才陆文修那番话透露的信息量太大了,姚海芸就是想扯谎也很难完美圆过去,她知道她肯定会问,索性诚实回答:“认识,之前住我们家的军属你还知道吧?她帮我们介绍的,几个月前在她家见了一面,不过见完面觉得不太合适就没再联系过。”
虽然长桥大队离要塞区营地比较近,跟岛上的渔民关系也不错,但真论起来,实际的接触并不多,想认识里面的军人更是难上加难。
不过如果是军属介绍的,那就没什么问题了,潘冬珍听完也放心了,不过仍是好奇两个人为什么没成,“为什么啊?我看这男孩子挺好的。”
“你就见过人家一次,怎么知道好不好。”
马兰英知道岛上的妇女闲来无事最关注未嫁女儿的婚事,害怕她们回去把这事乱传,加重语气威胁道:“我可跟你们说,回去不准嘴没个把门的到处乱说,说出去影响的可不止我们家海芸,还有军队的形象,你们自己多掂量着点。”
姚海芸的形象在她们眼里完全不重要,一旦牵涉到军队事情就不一样了,潘冬珍就是再怎么喜欢八卦也不敢议论军官的私事,何况她还是生产队的妇女队长,见状潘冬珍立马笑盈盈保证道:“这你就放心吧,相亲本来就是要多看看,我们干嘛乱说这个。”
同行的吕风兰也连连点头,“就是啊,这有什么好说的。”
姚海芸看她们都答应了,没再补充。
为了避嫌,下个周的送甜汤活动她没去参加,想让陆文修知难而退,理解她的意思。
从五月宣布停课以来,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到了七月十号高考的日子,但直到这天大家还是没等来考试的消息,复课也是遥遥无期,加上报纸里传达出来的信号,岛上的高中生们全都慌了。
对于南营岛上很多家庭来说,要花钱供出一个高中生是需要很大勇气的,虽然上学的费用生产队会承包一部分,但基本的书本费还是要他们自己掏钱,加上这些上高中的孩子都在十五岁左右,正年轻,如果不去上学,跟生产队一起工作每年能挣到的钱跟成年人没有太大区别。
连同学杂费一起,这部分他们不去上学就能在生产队挣到的钱也成为了上学的成本之一。
辛辛苦苦供他们上学,就是为了参加高考考出去出人头地,高考的停滞给这些家庭带来了巨大打击,根本没有时间和钱让他们继续等下一年的高考,因此很多家庭都开始为这些孩子提前找出路,家里有条件的尽量把孩子送到运输队跟大船跑运输,稍差一点的就跟随生产队去海上捕鱼,再不济就只能留在岛上养殖海带。
然而即使是养殖海带这样最次的活,也很少分给女孩子,女生基本只能在家跟她家里所有的女性一样待在家里靠织渔网来挣工分。
虽然“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口号已经喊了七八年,但在岛上绝大多数人心里,传承了几百年的渔霸规矩仍刻在心里挥之不去,并且落实在实践中,那就是不让女人上船从事渔业工作。
在封建渔霸规矩里,女人是会给船带来晦气的存在,一旦女人上了船,这艘船以后绝对捕不到太多鱼了。
封建渔霸早已被打倒,但这一思想至今依然深入人心,平时女人划船钓钓鱼可以,但想加入海上生产队去出海捕鱼,那是万万不行的,这几乎是所有人默认的共识。
姚家华经历了不能参加高考的痛苦,又看着同一届的男生都陆陆续续在岛上找到了工作,她却只能在家跟妈妈一起织渔网,挣那点微薄的工分。
姚家华不甘心,凭什么?就因为她是女生?明明她的学习不比班里任何一个男生差,学起东西来也更快,凭什么她就不能从事海上工作?
姚家华越想越憋屈,在家织了一个星期的渔网终于憋不住了,带着两个女同学直接冲到了姚昌盛家要讨个公道。
姚昌盛在海上收了一天的海带,累得不行,只想吃完饭早点睡觉,正吃着饭呢,看到三个人过来愣了下,先放下了筷子,“怎么了这是?”
姚家华站直身体,微微扬起头自豪开口:“队长,我们不想在家织渔网了,也想去海上捕鱼!请你同意!”
马兰英一听他们要去海上捕鱼,也被吓得不轻,“什么?”
姚家华毕竟年轻,还不满二十岁,知道很难劝服姚昌盛,来的时候早就打好了草稿,声音虽然轻但非常坚定,又重新说了一遍:“是的,你们没听错,我们就要去海上捕鱼,凭什么只有男的能去,我们身体健康,个子也没比他们矮多少,我们女的也能去!”
姚昌盛气得扔下筷子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简直是胡闹!海上也是你们能去的?知不知道有多危险?”
“有多危险?你们每次不就在近海捕鱼吗?也没跑多远。”
姚家华不理解姚昌盛为什么反应这么大,“我们不知道有多危险是因为你们从来不带我们去海上捕鱼,实践出真知,你不带我们去怎么知道我们就做不好呢?”
“再说了,现在咱们队里的船也多了,人明显不够用,多一点人去海上捕鱼不是能抓到更多鱼吗?也能给生产队挣更多的钱。”
姚昌盛说不过她,指着门口怒道:“反正就是不能去,你出去问问,看看咱们岛上有谁放心让你们上船?”
第34章
同行的姚诗雯看到姚昌盛这样有点害怕了, 扯了扯姚家华的衣角,小声说:“家华,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姚家华心里虽然也害怕,但她更清楚如果现在不争取以后恐怕只能跟她妈妈一样只能在家织渔网度日, 她不甘心, 又往前走了一步,质问姚昌盛:“为什么要问他们放心不放心?我们是新手不放心是应该的, 放心才奇了怪呢!你让那些男生进生产队的时候不都是大人带着学习吗?他们能学为什么我们不能学啊?我们女生不也是长桥大队的一份子吗?为什么就只让我们在家织渔网?”
姚昌盛被她说的哑口无言, 马兰英接了腔,温声劝道:“家华啊, 这是咱们岛上的规矩, 你不是也知道吗?就别在这为难我们了。”
“传统有好有坏,不好的传统就应该被废掉。”
姚家华别过头, 接着说:“再说了,我没想为难谁,我只是想为我们女生争取本来应该有的权利!”
姚昌盛缓过劲来, 真诚发问:“你这孩子, 怕不是读书读傻了吧?”
作为岛上的女孩, 上初中的时候就经常会被亲戚劝早点嫁了吧,姚家华最烦听到读书读傻了这句话,尤其眼下高考还被停滞, 她更加厌烦有关读书的话题,当即不悦反驳道:“谁读书读傻了?海芸姐还上了大学现在在岛上当供销社主任呢, 谁见了不说她风光有本事, 你怎么不说你女儿读书读傻了?”
一说到姚海芸, 马兰英立刻跳出来维护,“嘿!你这丫头片子怎么逮着谁都骂啊!”
姚家华情绪一激动口不择言说出那番话后也后悔了, 她本意不是骂姚海芸,她心里也很敬佩她,忙道:“我不是故意的,谁让你们先看不起我们读书的人。”
“别闹了,回去吧。”
姚诗雯和王曦两个人合力拉着姚家华的胳膊打算直接把她架出去,姚家华也死心了,任由她们拉扯着往外走。
姚海芸回来就看到正在被拖着走的姚家华,再一看爸妈的脸色,顿觉不对劲,忙问道:“怎么了?”
姚家华顿时感觉又看到了希望,挣脱伙伴的束缚,急忙跟她说:“我想跟队长申请去海上捕鱼,但他不同意。”
看到女儿回来了,姚昌盛夫妻俩并没有觉得轻松,反而更加头疼,因为姚海芸一直很厌恶这个只能由男子上船捕鱼的规矩,小时候就曾经跟他吵过几次,每次哪怕是全家人都跟她解释为什么这么做,她还是不理解,最后都是不了了之,为了维护家庭和谐,渐渐的家里人也不敢在姚海芸面前提起这个话题了。
看到女儿回来了,姚昌盛好声好气跟她解释,“海上太危险了,撒网捕鱼都需要用到很多力气,女孩子身体条件不适合,光晕船这关她们就克服不了。”
姚海芸一直都觉得岛上这个规矩很荒谬,把捕不到鱼的原因归到女人身上未免太离谱了,不过她也知道,仅凭她一己之力是无法改变岛上几百年传下来的规矩的,她在家里说家里人都无法理解,更不要提几乎全是男性的海上生产队了。
而当她跟其他女孩子说这个的时候,她们对海上工作也是毫无兴趣,觉得海上太累太辛苦,女生本来就没必要去。
因此到了后面,姚海芸也懒得说了,只想等经济发展了以后,岛上或许思想也会有所解放。
但现在既然有女生争取了,姚海芸觉得非常有必要帮她们一把,改变岛上这落后的封建渔霸规矩。
姚海芸反问道:“爸,她们都没试你怎么知道不适合呢?我看咱们岛上有些男的上船照样要晕很久啊,到后面熟悉了才慢慢不晕的,难不成男的上船就不晕了?你能保证每个男的上船都不晕?不都是一点点练出来的吗?”
姚家华没什么工作经验,姚昌盛还能糊弄糊弄,但在姚海芸面前,他是完全没有招架之力,三连问直接给他问懵了。
马兰英弱弱解释道:“海芸啊,这是规矩,规矩不能破啊。”
“什么规矩?谁定的规矩?定规矩的人是谁,不就是那些封建渔霸吗?可现在那些封建渔霸去哪了,不全被我们打倒了吗?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还要遵守封建渔霸的那一套规矩?”
姚海芸一句接一句,振振有词,掷地有声:“封建渔霸都被我们打倒多少年了,怎么我们的思想还停留在过去呢?说女生上船会影响船的运气,你们难道不觉得很可笑吗?”
夫妻俩被姚海芸这一通骂,说不出话来。
姚海芸再接再厉,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妈,我记得你之前跟我说过,我大姨小时候有一年上错了船,不小心上到封建渔霸的船上去了,结果被他带人打了一顿,差点没活过来,你觉得一个小孩子只是不小心上错了船就应该被这样毒打吗?”
生在海岛上,马兰英自小就被家人灌输女孩子不能跨网走,不能上船的规矩,她们姐妹两人也一直记着这个规矩,那一年雪下得早,天一黑看不清,她姐姐才误七恶群每天整理,欢迎加入气六留五零爸吧贰捂上了别的船,被渔霸发现以后,直接把她姐姐拎了下来,不顾她是个小孩子,两个大人在沙滩上把她姐打得奄奄一息,事后她父母去讨公道,也被打了回来。
时至今日,这事仍是马兰英的一段噩梦,经姚海芸提起,她想到了姐姐当时浑身是伤,家里还没钱治病,痛苦躺在床上只能等死的情景,马兰英心尖触动,眼眶很快就红了。
虽然揭开母亲的伤疤不太好,但姚海芸也清楚,只有感同身受才能更好的让马兰英理解这个规矩有多么残忍封建。
姚昌盛是第一次听这个故事,心里也不认同封建渔霸的做法,辩解道:“现在不会这样了,你看我们生产队的船女生随便借,想去哪儿去哪,也不会不让你们踩。”
“是,现在跟过去比是好了一点,但也只是给了我们一些本该就有的权利,还是不能从事海上工作不是吗?”
姚海芸不解道:“她们学会了驾船,以后不仅能跟生产队一起去捕鱼创收,闲暇时间还可以搞运输来赚钱,这明明是一项双赢的合作,何乐而不为呢?”
姚家华看出姚昌盛的态度有所松动,上前恳求道:“是啊,队长你就答应我们吧,我们保证好好学,绝对不会给生产队拖后腿。”
姚海芸说得有道理,捕鱼这种活,只要有船,肯定是出去的人越多越好,如果能让女孩子加入进来,绝对能提升生产队的捕捞量。
姚昌盛陷入了纠结,想通的马兰英跟着劝道:“让她们去吧。“
姚昌盛这下终于下定了决心,“好,我同意你们去,这两天你们先回去等着,明天我开会跟大家伙商量一下,看看怎么安排。”
姚家华兴奋地欢呼出声:“好耶!”
姚海芸也笑了出来,“爸,你这么想就对了,有些规矩本来就是不合理的,该废除就是要废除。”
姚昌盛看着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为自己的屈服感到无可奈何,转身进了屋。
姚家华激动握住姚海芸的手,“海芸姐,谢谢你,今天要不是你队长肯定不会答应。”
王曦道:“姐姐你说得太好了!”
姚诗雯也说:“是啊,刚才我们都准备回去了。”
姚家华瞪了她们一眼,骂道:“你们就是马后炮,刚才明明在队长面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全靠我一个人争取。”
姚海芸很庆幸这个时候有女孩子主动站出来,她欣慰笑道:“没有,我只是推了一把,如果不是你们今天这么勇敢,这件事可能也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