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永超在安全区域静静数着炮声,“一个,两个,三个……”
大家都紧张地蹲守在一旁跟着数爆炸声,安静到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一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众人的心跳声越来越快。
陆文修声音慌了,颤抖着说:“连长,还有一炮没响。”
他听老兵说过,打坑道很危险,时常有塌方或者哑炮,但打了几次一直都很安全,这还是第一次遇到哑炮的情况。
坑道潮湿,导火索受潮后有延迟爆炸或熄灭的可能。
钱永超在安全区来回踱步,“再等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还是没响。
钱永超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了,心里虽然紧张但面上丝毫不慌,他转头让裴立群先去报告情况,冷静交代接下来的一系列安排。
这些内容他们在训练中都有提过,董晔书清楚,钱永超是准备亲自去排哑炮了,这是他入伍以来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危险离自己如此之近,还是他最敬重的连长。
害怕的同时他心里又有一丝跃跃欲试,董晔书心想,如果他能进去排哑炮,无论成功与否,这样就能跟父亲证明自己了吧?他不比哥哥差。
钱永超闭上眼深呼吸,下定决心准备进去,董晔书伸手把他拉了回来,一脸坚定,“连长,我去吧,我知道该怎么排查哑炮。”
钱永超听完震惊不已,一把将他拉了回来,大声骂道:“胡闹!”
陆文修和其他一众新兵傻眼了,老天爷,这个董晔书果然脑子有点毛病,这可不是逞能的时候啊。
哪有入伍不到一年的新兵去排哑炮的,想立功也不能拿命开玩笑啊。
“董晔书,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连长,你进去我成什么了?我还配当你的连长?”
钱永超唾沫星子都骂出来了,踢了他一脚,毫不客气说道:“滚回去,你今天要是敢进去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陆文修急忙把董晔书拉了回来。
钱永超双眼通红,最后看了董晔书一眼,“看好他,我进去了。”
他随后叮嘱道:“你们在这等着。”
钱永超平复好心情,腰杆挺直,缓缓走了进去。
董晔书注视着他视死如归的背影,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在场的众人都屏住了呼吸,无不为这一时刻钱永超的勇敢所震撼。
一切都发生得猝不及防,只听轰的一声,坑道炸了,乱石飞溅,爆炸的烟雾从洞口升起,不断有石子掉下来。
董晔书耳朵有那么一瞬间听不到任何声音。
第28章
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声引起了整个南营岛的注意, 连部的电话叮铃铃响个不断。
董晔书反应过来,知道钱永超怕是凶多吉少了,带头冲了过去,扒开挡在洞口的乱石去找钱永超, 陆文修等人也赶紧跟上, 几分钟后,董晔书率先看到了一团黑色的棉絮, 他顺着棉絮往上看去, 一眼看到了躺在乱石堆里的钱永超,双眼紧闭, 痛苦地呻.吟着。
还活着。
董晔书蹲了下来小心拿去砸在钱永超身上的乱石, 转身对战友说,“快去喊卫生员。”
一旁的战友被眼前残忍的景象吓到了, 连忙回道:“好好好,我这就去。”
大家的手指渗出血来,越往下扒, 就越不忍心看, 钱永超身上穿的军棉袄棉裤被炸开, 棉花崩了出来,衣服上大片的红色血迹,雪白的棉絮被鲜血染成了鲜红色, 他左下臂没了一半,双腿被严重炸伤, 尤以左腿更严重, 血肉模糊, 隐隐可见里面的白色腿骨。
空气中硝烟味混合着被烧焦的血肉味。
这一幕刺痛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睛,大家也不敢轻易挪动他, 很快连队的卫生员应富贵背着急救包过来了,董晔书等人赶紧把位置让了出来。
应富贵摸了下钱永超的颈动脉,又检查了下他的瞳孔,声音沉重道:“还活着,不过情况非常不好,要快点转移到医院去。”
“我先给他打止血针,简单包扎下。”
团部的救援卡车很快从山路上开了过来,众人合力把钱永超送上车,应富贵在一旁陪护,董晔书和陆文修打下手。
卡车开到了军队的卫生院,爆炸惊动了团部,一听通讯员说钱永超生命垂危需要急救,团部马上上报紧急情况,在军区首长的安排下,派出抢救船来护送钱永超到省城治疗。
急诊室外,聚集了很多人,都非常关心钱永超的伤情,为免延误治疗时间,大家准备先开车把钱永超运到码头,董晔书看着躺在担架上气若游丝的钱永超,第一次真正认识到了枪.支.弹.药的威力,一时心绪难平,他为自己过去的幼稚莽撞而感到后悔不耻,原来这才是父亲更重视哥哥的原因。
实际的战场远比他今天遭遇的要残酷,今天的和平来之不易。
救援车刚到码头没几分钟,派来运送伤员的救援大舰也到了海湾,董晔书站在码头焦急地等待着,却发现舰船停在一百多米的位置不动了,反而一直在打灯语。
应富贵跳下车,焦急道:“什么情况?船怎么不过来?”
董晔书前段时间曾经在救援舰上值班过,很快就发现了问题所在,皱起了眉,“不行,舰身吃水太深了,没法靠过来。”
为了节省时间,海军派来了速度较快的救援大舰,相比其他舰种来说,这种舰更长也更重。
应富贵回头看了一眼钱永超,“那怎么办?”
救援舰过不来,只能他们过去了。
董晔书下定了决心,眼神坚毅道:“没办法了,就一百多米,我们用船运过去吧。”
傍晚海上狂风不止,一浪接一浪拍打在岸上。
应富贵惊呼:“你疯了?这么大的浪,依钱连长的情况怎么坐船运过去。”
“那你说怎么办?”
时间紧迫,董晔书懒得跟他废话,转身去找随行的团长廖新禄,“我去跟团长汇报。”
基于钱永超的情况,廖新禄听完也无法接受董晔书提出的这个建议,他摇了摇头,“太危险了,这会儿风浪大,没准你们还没到救援舰上那船就翻了。”
“我打电话让他们换一条船。”
救援舰已经算是比较快的船了,可即使是这样,也还是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到,换一艘速度慢点的船,恐怕过来要两个小时,接到钱永超,再开回海军医院,来回最快也要四个多小时。
董晔书情绪激动,“太慢了,钱连长不能再耽误了。”
廖新禄知道他是钱永超连队的人,声音淡定安抚道:“小董,我理解你的心情,但现在不是你意气用事的时候。”
这个时间海上天气恶劣,恶浪汹涌,钱永超的身体无法承受海浪的颠簸起伏,董晔书在原地转了几圈,看到生产队停在港湾的船只,忽然灵机一动,“廖团长,一百多米真的不远,要不跟岛上的生产队借两艘船吧,让这两艘船紧挨着,搭成一条路,我们再慢慢把钱连长转移到救援舰上。”
晚间生产队出海的船都回来了,上百艘船都停靠在码头附近,加上救援舰也停在距离码头一百多米的位置,军队的船很难绕进来充当桥梁,思来想去还是生产队用的小船行动灵活,调度方便。
廖新禄沉思几秒,觉得可行,马上通知人给公社打电话。
公社的领导一听是驻岛的军人打坑道受伤了要借船,赶紧通过广播把长桥大队的人喊了过来。
长桥大队的船离码头最近。
这会儿长桥大队生产队的人都在家吃晚饭呢,本来家家户户还在饭桌上聊天,听到广播一响,知道公社有事要通知,立刻都不说话了,待听清广播内容,姚昌盛筷子一丢,小跑冲了出去。
姚海芸饭也不吃了,紧随其后。
和平年代,基本很少出现这么严重的受伤事件了,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家里其他人饭也吃不下去了,拿上一个窝窝头,关门跟了出去。
姚昌盛等人没一会儿就跑到了码头,他找到队里经验最丰富的几个老船长,由他们负责驾驶船在码头和护卫舰之间当桥梁。
生产队的船在设备上可能不及军队,但祖祖辈辈都以海为生的渔民具有丰富的海上斗争经验,大海就是他们的主场,一看就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姚昌飞上船后立即指挥队员扎紧锚头,栓牢锚缆,熟练驾驶船只慢慢靠拢,海面上巨浪滔天,几个人直接跳了水抓住船舷,一番操作以后,靠拢在一起的两艘船竟慢慢在翻滚的海浪中稳住了。
渔民或许不懂这样做的理论原理,但他们知道这是父辈祖辈传下来的经验。
董晔书看着发生在眼前神奇的一幕,激动又欣喜,有救了。
在船上渔民和军队的协作下,担架上的钱永超被安全转移到了护卫舰上,由董晔书和组织处处长郑奕陪同前往。
护卫舰告别的鸣笛声响起,董晔书凝眸望去,码头上站满了听到广播跑过来的渔民,隔着层层的人群,他依稀看到了站在码头目光沉静的姚海芸,还有那两艘给他们搭桥的渔船,船上的渔民高兴地跟他们挥手告别,这一刻,董晔书似乎懂了这座岛屿的可贵之处。
看到伤员平安送上了船,大家齐齐松了一口气,廖新禄站在码头亲自接船上的渔民下来以示感谢,末了又说:“过两天跟团里开会商量完,一定给生产队一份厚礼。”
姚昌盛受宠若惊,连连摆手,“别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廖新禄笑道,“要的要的。”
海军医院早已做好了手术准备,钱永超刚到医院就立即进入了抢救,郑奕跟他说了声,先去打电话给团部汇报钱永超的情况。
董晔书靠在手术室门外,忽然想给家里打个电话,脑海里冒出这个想法以后,他苦涩笑了笑,摇摇头继续专心盯着手术室的情况。
手术结束,钱永超的命暂时保住了,但也留下了终生的残疾,他的妻子从外地辗转三天坐火车到达了医院来看他,在病床前看着丈夫痛哭流涕。
董晔书和郑奕每天分早中晚汇报钱永超的情况,等到四月中旬他彻底脱离危险了,他们也收到回岛的命令,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要恢复和适应这具身体还要长达半年,钱永超要在医院治疗。
依他现在的身体状态,治疗完也无法回到军队了,董晔书听说团部会尽量参考他的想法将他安置到老家的公职岗位。
临行前,董晔书过来跟他告别,两人相顾无言。
军装穿上不易,要脱下更不易,何况他还不是正常退休,钱永超当着董晔书的面就是再怎么勉强自己也笑不出来,他轻叹了一口气,“跟你没关系,别怪自己,我相信等你坐到我这个位置,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董晔书站直身体,抬手恭恭敬敬敬了一礼,最后喊了他一声钱连长,“保重!”
“保重。”
钱永超目送他离开。
回南营岛的船上,董晔书一改初来时的心态,过去他只当来南营岛是父亲锻炼自己的手段,只想等期满就央求父亲把他调走,不到一年,这座岛上的人和事改变了他太多。
四月里温度回暖,南营岛已经改换了春装,万物萌发,远看不再是灰蒙蒙的一团,多了一抹绿意。
回到宿舍,陆文修和裴立群迫不及待问起钱永超的事情,听到他不会再回海岛,心里也有些痛惜。
室友许志帆从楼下上来,看到董晔书在宿舍,说了句,“董晔书,楼下有你电话。”
董晔书下楼接电话,电话那端男声轻喊了声,“小书。”
董晔书听出声音是谁,心下意外,“哥。”
董晔诚问道:“报纸说南营岛岸炮2连在打坑道时发生了爆炸,你没事吧?”
董晔书声音低沉,“没事,不过我们连长受了很重的伤。”
南营岛坑道爆炸的事情月初就上了报纸,董晔诚也摸清了事件的来龙去脉,何况不用他了解,家里母亲已经跟父亲闹了一通,出于担心,他给弟弟打了这通电话,最后道:“照顾好自己。”
第29章
董晔书嗯了声, 问了句:“家里一切都好吗?”
“都好,爸妈身体很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