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他老杜说小话吹阴风他都认了,反正杜掌柜心里就是有个疙瘩。
簪缨不在意地笑笑,“拿他比夏之关龙逄,何如郑之子产。”
她早在三川郡的时候就看透了,若说以人为镜可明得失,这个人就是一面亲自把自己破成碎片,再重新拼起的镜子,满身是刺地折射出不同层面斑驳陆离的世情百态,锲而不舍地杵到她面前。照得难受是有点难受,却又让人难以忽视。
怎么说呢,她都习惯了。
毕竟这样的镜子举世仅此一面,物以稀为贵,也算,难得。
此事定论,安抚好了杜掌柜后,簪缨轻舒一口气,将伞交给阿芜,打道回宫。
谁知还未回到东宫的殿宇,主仆几人转过一处甬道时,簪缨的后脖领莫名被往上一勾,阻住了她的脚步。
簪缨下意识低呼一声回头,正对上笑得“狰狞”的龙莽。
簪缨眼波一吓,随即毫无凝滞地绽出一个甜美笑脸,配上那袭白裳,清纯乖巧之意呼之欲出,“义兄,原来你今日在宫啊,小妹正想念你呢。”
“我是你义兄吗?”龙莽一手提溜着她,一边碾牙切齿地捂着自己后腰眼,冷声哼哼,“我不是姓沙名包,字冤种吗?”
“义兄怎么这样说自己……”簪缨缩缩脖颈,她自知把义兄的一把子力气出卖给观白,是她理亏在先,故而绷着极乖的小脸,捏指从龙莽的大掌里一点点救出自己的衣领,又悄悄冲有些担心的二婢摇头,示意只是玩闹,脸上的关心神色却真诚极了,“义兄,你是伤到腰了吗,可要不要紧?”
“胡扯,男人的腰是能伤的吗?”
龙莽愤愤松开手,察觉到小女子悄悄转动的眼珠,气笑道:
“别找了,今儿你那个龙精虎猛的大司马出去了,你落在我手里,看谁救得了你!”
正说到这里,忽有一道玄青身影由远及近而来。
簪缨见了忙笑唤一声:“尹二兄!”
龙莽一顿,回头看见了冷峻颀瘦的尹
真。
这二人全因与簪缨结拜的缘故,才挂上结义兄弟的关系,实则此日却是头回见面。
龙莽见来了人,便也不好再逗簪缨玩,无形中将身背挺得笔直,威风凛凛,打量尹真道:“我听沮堡主提起过济南尹氏,常年固堡守御翼州胡骑,是好样的。龙某虚长几岁,若兄弟不介意,不妨叫我声义兄。此日匆忙也未及备礼……”
他说到这里,往自身摸了一摸,低头上下一扫,不拘小节地卸下一对精铁护腕,向前一递,“此腕甲,随我征战四方,染过胡人血,二弟别嫌弃。”
尹真看簪缨一眼,眸里常年积垒的霜寒之色浅了些,双手接过,唤了声大哥。
他进宫来是轻骑简从,身上除了一把佩刀别无饰物,道:“此刀为家传之物,恐无法赠与义兄……”
“这当个什么事。”龙莽大手一挥,没有在意。
“二兄,”簪缨见到尹真,欢喜之余不由惭怍,“尹家舅父的丧事,恕子婴未能赶去吊唁……你节哀,尹舅父必是愿你余生喜乐顺遂。”
尹真点点头,“你遣人千里送来的赙仪我都收到了,地远事隔,岂是人力能为。”
他如此冷情之人,破天荒低下声宽慰簪缨,“你在山阳所为,我亦有耳闻,只因那时侍疾榻前,没能去探你,幸而你无事。”
这兄妹三人相聚,新识旧事,自然有许多叙话,簪缨便邀二位兄长去她宫中说话。
龙莽望着这娇小女子,说他就不过去了,反正住在宫中,只要这小滑头不故意躲着他,抬头不见低头见。
这几日他被大司马揍——切磋得够呛,本想问一问簪缨,大司马的身体到底是怎样,但尹真在跟前,他便把话头咽了回去。
不过走之前龙莽还是侧身问了句:“和江南那边,到底打不打,什么时候能开战?”
他是个武官,不管那些有的没的,有仗打就满足。
簪缨闻言,弯月般的眼眸捺下几分。
国之兵事,原该慎言,但在力挫北胡,助攻下洛阳又打下长安的义兄面前,簪缨也就如实道:
“能不打就不打。还在等荆州的回信,若谢刺史肯借道征蜀,江左以东不攻自溃,会少死很多人。”
这一刻,她的神色前所未有的认真。
龙莽啧一声,挥挥手走了,出宫去大营巡转一圈。
簪缨回过头,发现尹真正目不转睛地注视她。
“二兄,怎么了?”
“没什么。”尹真敛低眉宇,就是觉得……你也许真的可以。
他从前在尹家堡便见识过簪缨巧言善辩,临危不乱的风度,当初结盟时,他提出济南尹家只会认她为主,不可让渡他人,也是希望唐子婴能一直保留对青州的掌权。
但直到她说出“会少死很多人”的那一刻,尹真恍然从这年轻女子身上看到一种临镇八方的气度。
尹真想,从古至今还没有女子掌天子印的先例。
饶是簪缨聪颖,也猜不出尹真在打什么哑谜。她不纠结于此,将她的手一牵,“走吧,咱们回宫里说话,寝殿里凉快。”
尹真跟着走出两步,忽道:“你心里还是把我当女人。”
簪缨猝不及防地撒开尹真的手,强自否认:“什么呀!”
尹真听着这声与方才飒朗沉静的女郎迥然不同的娇音,心思难得地神游开去,感慨:大司马真好福气。
金乌西坠之时,一匹骏疾快马自洛水边驰入城门,一骑绝尘地策向宫城。
马后头一骑亲卫紧赶慢赶地追随,觉得今日大将军的马骑得格外凶,他几乎跟不上。
亲卫不由在鞍上颠颠簸簸道:“大将军,莫急促,便是此时回宫也已赶不上同唐娘
子共用晚膳了!”
身披肩吞薄甲的卫觎眉鬓凌厉,闻言扬唇一笑,威凛冷俊的面容蓦地柔情,“多嘴。”
他一心返家,哪怕早一须臾见到她的面也是好的。在经过白马寺时,卫觎余光旁扫,却忽陡地拉紧缰绳。
扶翼训练有素,两只前蹄随令疾止。后头的亲卫也跟着停下来,莫名地想,大司马怎么又不急了?
原来,卫觎借着夕阳的余晖在白马寺外看到几个正套马车的嬷姆,正是簪缨身边的人。他轻点马腹,缓缓行去,在马上询问几人何以在此。
嬷姆见大司马,赶忙行礼,回道:“普慈庵的住持要回三川郡了,女君挽留不住,不好违背住持之意,便命仆等来为大师打点妥当。今晚在宵禁前套好车,明日一早便走了。”
卫觎略一想,便想起簪缨曾向他提起过,这普慈庵的住持便是让出佛睛黑石之人。
让药之恩,本该当面道谢。住持明日就要走,此时不见便无机会了,虽则薄暮拜访有些行礼,卫觎还是下了马,问清住持寄住的禅舍所在,径入寺中。
普慈住持性情静僻,听说大司马来访,虽有些意外,仍是延请进来。
待见到身高倾凌,一身威煞意气溢于言喻的卫觎,住持也无过多拘泥,只在灯下定定注视这位名动天下的骁勇将军几眼,合掌道:“阿弥陀佛,当日唐檀越苦求先师遗物,说要救一位能救天下人的人,想来,便是将军了。”
卫觎目光轻动,难得面对僧侣低头,不曾否认:“还要多谢大师慈悲成全。”
住持平静地摇头,“是唐娘子自己心诚,她为了此物,不惜受断臂之痛,贫尼如何不成全。”
卫觎豁然抬眉:“什么断臂之痛?!”
普慈住持见男子容色一瞬冷厉,险些不由自主后退一步,不解地反问,“将军不知此事?”
第153章 “阿奴御下有方啊。”……
夜幕降临, 明月在天,东宫青瓦翚檐下的八角宫灯悬在溶溶夜色里,光线氲薰静谧, 草间蛩虫低鸣。
寝宫内同样是灯火通明,簪缨手边堆着几卷黄麻纸,她正在看有关洛阳世家封山占泽情况的呈报, 一面看一面等卫觎回来。
她晚间看疏呈时,春堇怕娘子伤了眼睛, 每每将殿中的灯烛燃得明亮如昼。簪缨披阅正专注, 眼前光影一晃, 原是鎏金连枝灯台上一只灯花爆了下来。
正此时刻,殿门口传来动静。
外值的侍人向内传禀:“女君,大司马回了。”
簪缨一听, 放下卷宗,抬起头时卫觎已经走进来了。
男人身上仿佛还带着一路快马加鞭的热气,长身颀立在殿柱与屏风交错的阴影下, 暗下去的半张侧脸, 又莫名显出几分冷峻。
大司马素来不让下人近身伺候他更衣盥沐等事, 宫内的侍者轻易也不敢接近大司马,怕的便是这位人主如此刻散出的不怒自威之气。唯有簪缨见他便弯唇一笑:
“我让膳司留了饭,不过料想你应该用过了,只是今日有一道糯米做的甜汤,和江南做的味道不同, 我尝着好喝, 特意给你留了一盅。”
卫觎自从白马寺出来,一路上疾驰颠簸倒悬山颠的那颗心,在确认她好端端在这里的一瞬, 方如血液回归百骸,重新活了过来。
她在灯下,言笑晏晏,看起来那样安恬美好。
就像一直在这里等着他不曾离开。
可是他从普慈庵住持的口中,时至今日才得知,阿奴当日在三川郡,为了给他求药,险些受过金刚杵砸臂的伤。
住持说,当时她有心验证女子诚心,只见那女子手掌扣着药盒不躲,反而闭眼承受,她便知少女口中之人的确对她万分重要。
这番话轻描淡写,却足以让卫觎心悸后怕。
这件事,簪缨从未与他说起过,仿佛不值得一提。
她手底下的人竟也一丝风声不露,瞒得他好。
卫觎在殿门处驻足未动,也不说话。
簪缨见他沉默地杵在那里,觉得有些奇怪,褰起裙裳起身上前,口中道:“今日水师训练得不顺么……”
卫觎在过去几年一门心思地打造所向披靡的铁骑军队,鲜少带领水师作战。
习惯了马上厮杀的将士,想一朝改陆为水,可想而知需要不少的磨合。
但没法子,若欲与南朝作战,淮河以南缺少广阔平原,反而水网交织,依靠舟楫之师在所难免。他们虽然更想兵不血刃,不战而屈城,但必要的准备和绝对的威慑却不能没有。
簪缨迈步近前,习惯地伸出手,不想卫觎侧身一躲,让她摸了空。
这样的事还是头一回,簪缨正疑,下个瞬间卫觎反勾住她腰,将整个人兜进怀里,顶身将她按在屏风上。
男人低瞥着睫,嗓音沉淡,“阿奴御下有方啊。”
厚重的檀制屏风脚吱呀一声,险些摇动,卫觎使出的力道之大可想而知。他一只手始终垫在簪缨背上,没让她硌到分毫。
不远处春堇几人见此一幕脸上发烧,连忙垂首悄声退下。
簪缨这才看清卫觎眉蕴风雷,心莫名一跳。
她心道,莫非他已听说了沈阶白日所禀之事,所以不悦……
她张唇,正欲解释,卫觎埋头将那张守口如瓶的小嘴堵住。
一触上去,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柔情吮弄片刻,又轻轻拉起她的右手,放到唇下,低头在那四枚秀致的指节上依次吻过。
眉间轻怜色重,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