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泠舟按住她的手,像上次在长公主府教她学琴时那般认真:“求知若渴,这道理夫人定然比我清楚。”
崔寄梦往册子上瞄了一眼,不成,她实在扭不来,太离谱了,便想引开他,然后把册子藏起来:“你先去沐浴再说。”
谢泠舟答应了,下一瞬,崔寄梦身子忽地凌空,她呀了声:“我沐浴过了!”
“夏日炎热,再洗一遍。”
“不成。”她灵机一动,“一会肯定还要再洗,这会还洗,我会着凉的。”
谢泠舟看穿她的想法,轻轻把她放了下来:“说得在理,这次便先饶过你,趁我不在,夫人快些把册子藏好。”
崔寄梦心虚地别开眼,因被他拆穿失了颜面,眼下她看着那本册子,既觉得碍眼,可一想到他出来后发觉册子被藏起来,定会调笑她,都是夫妻了怎还这般羞怯,思及此,她的倔强上来了。
凭什么总是他调侃她?
不就是本册子,梦里又不是没有看过那些画面,她不能落了气势。
于是崔寄梦忍着羞,翻开那本册子,每翻一页,眉头越蹙越紧,双颊愈红。
但看了十来页,许是习惯了,她竟从起初的不敢看,到后来的不敢信。
谢泠舟沐浴完毕进来时,瞧见她正若有所思地对着那本册子思忖,笑着走过去:“怎么了,可是读到不懂的东西?”
她下意识回答:“这太离谱了,一个人的腿怎能折成那般模样?”
说完手中的册子被夺了去,崔寄梦回过神,双颊顿时通红,自欺欺人道:“我就是好奇,没旁的想头……”
“夫人求知若渴,这很好。”谢泠舟又看了一眼那一页,淡然合上书册,眉目清俊,眼神坦荡,仿佛看的是圣贤书。
他将册子放在一边,忽然一用力将她推至榻上,俯下身,循循善诱:“但夫人定然也听过一句话,纸上得来终觉浅。”
后半句是什么崔寄梦已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他的确认认真真地躬行此事。
红烛摇曳,在拔步床的里侧投出一道身影,像奔腾疾驰的猎豹,后来起风了,猎豹的影子随着烛光摇曳不断晃动起来。
按惯例,洞房外都会守着位嬷嬷,敦促新人,可巧,这位老嬷嬷是当初老夫人试探谢泠舟时在茶室外守着的那位。
眼下老嬷嬷焦虑地搓着手,老夫人说长孙开窍了,可这算什么开窍啊?
她活了这把年纪,也没见过新郎官在新婚之夜邀新娘子一道念书的!
正无奈着,却听内室传来一个很响的巴掌声,随即新娘子低低哭了出来,老嬷嬷以为成了,大松一口气,正要回去同老夫人道喜,却听到里间传来说话声。
大公子慢悠悠地问:“学会了么?”
少夫人带着哭腔,委屈巴巴道:“不成,郎君,这太难了,我……学不来。”
老嬷嬷失语望天,只听大公子咬着牙逐字逐句道:“不碍事,我教你。”
唉,这大公子啊……
正无奈时,又传来一下巴掌声,一下,两下,三下,越来越密,老嬷嬷脸色微变,倏地起身,步伐轻快地离开沉水院。
老夫人说得对,大公子是开窍了。
且开窍得很快,一步到位。
崔寄梦从未如此憎恶过读书,她幼时在学堂时就不爱读书,夫子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谢泠舟不一样。
他太严厉,一丝不苟的严厉。
一页纸的内容他要让她重复念上百次,才放过她,但还未完,还有下一页。
一页比一页难。
她此刻总算明白上次她让她哄他入睡时,他说的一发不可收拾是何意思。
的确是一发不可收拾。
算起来,自他离京前到新婚之夜,他们分开了整整五个月,如今他仿佛要把五个月里的空缺都补回来,不留余地地紧紧相拥,一刻也不舍得与她分开。
从前他从未这般凶狠过,她以为梦里的他和现实中的他不一样,直到如今,起起伏伏间,她才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他根本就是梦里那个谢泠舟。
那个在会身体力行地耐心教她,还会带着她一遍遍温习,在她做得不好时用戒尺严加惩罚她的谢泠舟。
就在她快要哭出来时,他忽然顿住,与她十指紧扣,哑声道:“夫人。”
她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语不成句地回应他:“表兄……”
“不对。”他又重重打了她一下。
崔寄梦这才醒了神,这不是在梦里,如今他们已成婚,可郎君这个称谓本就特殊,二人又是这般亲密的姿态。
她不敢直视他,低垂着眼。
“郎君。”
可他还不满意:“看着我说。”
她犹豫着抬眼,与他对视,而后红着脸低低唤他:“郎君。”
“乖。”他总算满意了,俯身轻吻她额上,然而崔寄梦上当了。
她听话地叫了他“郎君”,但他反而更过分了,一面食言,一面继续让她唤他,崔寄梦神志不清,只好照做。
红罗帐随风来回摇曳,直到红烛燃尽,笔直的烛台上流下一行行烛泪。
别人的新婚之夜是耳鬓厮磨,可崔寄梦的新婚之夜却是念了一整夜的书,册子有九十九页,他们学了一夜也才学了一半。
被他从浴池里捞出来时,崔寄梦昏昏沉沉地睡去了,无比懊悔自己方才为了面子而不把书册藏起来的决定。
明日一定要毁了那本册子。
清晨晨鸟鸣啼,喜鹊在枝头欢歌,崔寄梦挣开疲倦的眼,瞧见床边坐着个人。
她想到昨夜念的书,慌忙拉过喜被将自己盖了起来,“你……”
谢泠舟笑着将她的被子掀开,“你什么你,昨夜没学会?”
崔寄梦索性不说话,扶着酸痛的腰肢起身,并不敢看自己身上的痕迹:“我要更衣了,今日要去拜见祖母。”
谢泠舟含笑看她:“夫人叫祖母倒是改口得很快,唯独一句郎君学了一整夜,如今都还不大熟练。”
她不理会他,叫来采月更衣,谢泠舟已扶起她,“我来吧。”
他接过采月端过来的衣裙,一件件替她穿上,起初生疏,到后来便很顺手。
大婚次日,新人仍需穿红衣,婚后新妇要将长发盘成发髻,采月替她盘发时,谢泠舟就在身后看着,眼看着一头柔顺青丝被盘成一个温婉的发髻。
那个初见时怯怯叫他表兄的少女,如今已是他的妻子。
这一年里,他见证了她从青涩羞怯,到如今的妩媚韵致,从彷徨无助,到后来的勇敢坚定,而他也从一个冷冰冰的人变得有了人情味,开始眷恋俗世温暖。
他不由透过铜镜,对她笑了笑。
正巧,铜镜里的女子与他对视,她起先微怔,随即莞尔一笑。
夫妇二人到了前院,众人已在等着了,谢老夫人眼睛不移地望着外头,见长廊转角处出现一抹朱红,眼睛倏然亮了,远远看到长孙携着这孙女往这边走来。
长孙成了家,较之以往的清冷多了温润,而外孙女梳起新妇发髻,成了她的孙媳妇,羞怯之余更添婉约。
跨过门槛时,崔寄梦一抬腿,眉头不禁蹙了下,谢泠舟体贴地扶住她的手。
谢老夫人想起昨夜老嬷嬷回来传的话,如今见二人琴瑟和鸣,更是满意。
谁说团哥儿不会疼人?
果真还是得一物降一物啊!
新婚夫妇一道给长辈敬茶,崔寄梦端着茶,柔声道:“祖母,请用茶。”
谢老夫人眼眶顷刻湿润了,颤着手接过:“好,好孩子……”
她送了新婚夫妇一对小孩用的长命锁,嘱咐谢泠舟:“往后就是有家室的人了,立业固然重要,但也要多多陪陪妻子,早生贵子,祖母想抱曾孙子很久啦!”
崔寄梦脸又红了,谢泠舟则一本正经,恭谨道:“孙儿谨遵祖母教诲。”
给大房二房的长辈行过礼,末了该给同辈见礼了,谢迎鸢、谢迎雪及谢泠恒一个比一个老实,往常对谢泠舟如何敬畏,如今便对崔寄梦如何恭敬:“多谢长嫂。”
一声声长嫂叫得崔寄梦赧颜。
一看身侧这位负着手,好一个道貌岸然的长兄!她也学着他,端出持重模样,对几个弟弟妹妹笑道:“不必多礼。”
夫妇二人刚落座,谢老夫人就挥了挥手:“你们昨夜也累了,一会还要去拜见长公主殿下呢,不必待在这儿了。”
二人便去了长公主府。长公主原本正悠哉悠哉地听曲,见到儿子儿妇过来,收起散漫,整了整衣襟:“来了?”
这样正儿八经的殿下叫崔寄梦实在不习惯,有些忍俊不禁,微笑着上前行礼:“儿媳给母亲殿下请安。”
这一声母亲竟让长公主红了脸,蛮不自然地扶起她:“好孩子,起来罢。”
因为身份转变,三个人都有些拘谨,后来长公主先绷不住了,爽快地扔了团扇笑道:“都是自己人,装什么装?”
给两个新人送过礼后,瞧见崔寄梦眼底脂粉都遮不住的乌青,长公主不露痕迹地轻挑秀眉:“先回去休息吧,来日方长,也不急于一时,只是日后带你去乐馆得偷偷摸摸的了,省得这小子找我算账。”
崔寄梦抿唇笑了笑。
“孩儿不敢。”谢泠舟诚挚道,低头轻飘飘看了她一眼。
他的眼神太过坦然,越坦然越让崔寄梦忐忑,想起昨夜,她一双脚忽而抵l在他宽阔肩头,偶尔踩在结实的胸膛上,甚至越过她自己的头顶。
她顿时觉得不妙,忙收起笑。
二人回了府,到了假山石边,谢泠舟躬身将她拦腰抱起,回到了沉水院,他轻轻将她放在榻上,环顾周遭。
清寂了数年的室内挂着新婚的红绸,变得有了烟火气息。
一张架子床被换成了拔步床,窗前原本是他的书案,现在换成了她的妆台,墙角衣架上放着的是两个人的衣服。
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别叫走了进来,跳到崔寄梦怀里,那只小白猫也跳了过来,围着她转。
谢泠舟低头看了别叫一眼,伸手轻轻拍了拍圆滚滚的猫头。
当初这猫丢得实在是妙。
崔寄梦抬头,眼里笑意融融:“郎君可真是空手套白狼,如今猫回来了,还添了一只,不仅如此,还多了一个我。”
“夫人谬赞。”
谢泠舟将猫拎到一边,低头轻吻她眼上的小痣:“往后,还会有更多。”
崔寄梦起初未听懂,直到她被轻轻放在榻上,那本尚未来得及扔掉的册子被他拿了过来,这才明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