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桐枝不太喜欢读诗,更喜欢话本,可皇姐现在看起来真的很严格,所以她很乖地翻开了《春宴》。
是一张图。
要她学画工吗?
然后她看清到底画的是什么了,“啪”的一声把书合上了,推得远远的。
她整个人像是一只烧得水沸起来的小火炉,白烟都要从头顶冒出来了。
面薄的小姑娘明眸瞪大,看向眼波无动的皇姐,嗓子哑了般吐不出一个字。
李霜白微凉的手指捏了捏她发烫发红的柔软耳珠:“你看的这本是示例图,要更浅显易懂的应该是另一本拆解,进阶偏向于花样就看《尽欢》,但超出这本的花样都不许,贺凤影要是提,你就……”
想说用打来制止,可心中默默对比了一下两人的体力和武力,李霜白面不改色地改口说:“你就哭,哭完来和我或者大皇姐告状,我们给你做主。”
顿了顿,发现皇妹还是震惊得魂游天外,李霜白回忆了一下大皇姐豢养众多男宠仍然游刃有余的模样,虽然不太能理解皇妹的情况,但还是努力体谅她的心情:“好吧,不想当着我面看,你可以都拿回去看,这些本来就准备送给你,我过段日子再抽查。”
“还要抽查?”李桐枝艰难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李霜白把她推远的书重新拉回她面前,无情地说:“对,如果我不说抽查的话,你带回去以后一定塞进书柜最上层碰都不碰。”
李桐枝被看破,小小地“呜”了一声,躲开书趴在桌上不愿意抬头。
“要是抽查不过关,我会罚你抄书,临摹着画几遍你肯定就都懂了。”李霜白怜爱地抚着皇妹的发顶,提出另一个好主意。
“我不要画。”小姑娘泛着泪光的眼眸迎上皇姐的双目,委屈地承诺说:“我会看、会学的。”
第68章
京都今岁第一场冬雪来得过早。
未及腊月, 放眼望去就已是一片银装素裹。
地面积雪足有三寸深的那一日,贺凤影护送李昭华回了京,一同来的还有已然收拢燕兰所有势力的燕俞及几位她信赖的近臣。
燕兰虽是仅三座城的小国, 但长公主使属国内附的功劳不小, 消息灵通的朝臣泱泱全等在宫道上迎接长公主一行。
事先从六皇姐口中问知了他们归京日子的李桐枝也披着兔绒斗篷来了。
多数人都在看队伍最前的李昭华, 但李桐枝的目光短暂停留在一身飒爽骑装的皇姐身上, 就滑向同样骑马跟在皇姐身后的贺凤影。
不同于他与其他官宦子弟在宫中比试骑射时故意招摇的银鞍白马,也不是前三个月陪伴在她身边的稳重可靠, 现在的他给人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强烈的压迫感。
哪怕他没有任何多余动作, 只是保持沉默,威慑力也几乎凝成实质,重重压向周边人。
隔着枭羽卫的面具, 并不能确定他看向的是谁,判断自己不幸进入他视野的朝臣都不敢赌自己是不是他注视的对象。
他们暂熄了同长公主对话以亲近的念头, 尽可能佝偻腰背,避免被这位手段狠辣、恶名远扬的指挥使注意到。
站在他们旁边的李桐枝受气氛感染,也被唬得有点慌, 白嫩的小半张脸埋进毛茸茸的围脖里。
不过仅是一瞬, 想到那是贺凤影, 恐慌感便转化成另外的心情。
一种隐秘的、如小火苗般能够点亮她琥珀色眼眸的骄矜情感——她跟周围人不一样, 她不用怕他。
多年前便扎根于心的种子,在精心培育下, 开出的是名为信任与爱的花。
脆弱的根茎、娇嫩的花蕾, 是一阵强风就能摧折的可怜,却并不会对撕下温和伪装的兽生惧。
为什么呢, 或许因为那是食肉的兽,不吃草, 也不会残害无辜,尖牙利爪对付的都是敌人,于她反而是守护者。
所以还会觉得现在的他格外威风,耳中鼓膜联动心跳震得更快。
鸦色长睫倏忽被飘落的雪花压低,李桐枝微微扬起的唇角笑意未消,抬眸看向熹微的天光,意识到又开始下雪了。
在她身侧的枕琴怕她受寒生病,连忙撑起伞,不太认同地道:“殿下难道还要继续站在这里看吗?”
手炉的温度被剥削殆尽,久站在雪地里,厚实的鹿皮靴并不能完全隔绝寒意侵蚀。
李桐枝发现随大皇姐行马更远的贺凤影仍然望向自己的方向,仿佛她要是再不肯去避寒,就要勒停马匹来向她表明态度。
于是她呵出小口白气,将分别这段时日的思念都暂时收起,转身与侍女同归住处,预备等待他忙完公务再来与自己叙情。
归京后他应当会有很多要忙的事,许是还有一阵无法相见,但没关系,她不用日夜牵挂他的安危,安心等待无妨。
然而下午她在六皇姐处痛苦地温习知识点时,却得知今夜在仪元殿宴请燕俞一行,竟为自己设有席位。
明明以往除非年节大宴,都不会邀她前去。
“听大皇姐的意思,贺凤影回来的路上就等不及央她重制了你们两的婚书。夜宴时他以小侯爷身份出席,你在宴上与他邻坐。”
李霜白的话激得李桐枝的脑袋嗡的一声,捏在《春宴》书册边角的手收紧,几乎把纸张捏皱。
受邀与宴的朝臣的确可以携夫人前往。
可她与贺凤影就算恢复婚约,也到底没有成婚,就这么亮相人前太难为情了。
李霜白用手背贴了贴她发烫的面颊,看出藏不住任何心情的小姑娘误会了自己的话,解释道:“嗯……我刚刚的两句话没有关联,是在陈述两件事。”
然后手顺势在她鼻尖轻轻一刮:“你不是答应了要成为与燕兰沟通的桥梁——况且你身负燕兰血脉,邀你前去宴上没什么可奇怪的吧。至于座次,你若不愿与贺凤影相邻,我可以报与皇后娘娘知晓,只是这回不能允你寻偏僻角落随意坐。”
已经安排好、通知下去的席位要变动有些麻烦。
而且她也不想被调离贺凤影旁边。
既然她有出现在宴席上的合理理由,坐在他身边应当也没关系。
如果旁人议论的话,她就捂住耳朵不听了。
只不过提前做好心理准备的用处不大,抵达仪元殿后该紧张还是紧张。
李霜白的席位与她分在两边,进殿后便需与她分开了。
宴还没开,贺凤影还没到。
宫人引着李桐枝来到她的席位坐下,不擅交际的她顿时落入不知该做什么好的境地。
尤其是这回参加宴会的朝臣皆知宴会目的是庆祝燕兰内附,对她这个从前不起眼的公主都多出几分探究的意味。
她在他们审视的目光中颇觉不适,垂眼端坐,试图用冷漠的态度抗拒别有用心的对话。
然而随着殿内人渐多,终究还是有胆大的朝臣怂恿妻子前来问候她。
“九殿下。”贵族少妇坐在她正对面,亲自动手倾倒一杯酒推给她,熟稔地借传闻开启话题:“听说你有三个月不在京都呢,有什么可推荐的景色吗?”
李桐枝瞧着小小酒爵中摇晃的酒液,抿抿唇。
她并不是完全不能喝酒,只是清醒时都不太能应付得来外人,更遑论醉后迷糊的时候,谁晓得会不会摔进他们言语陷阱中。
尤其她现在坐在一个显眼的位置上,一旦出丑就会被很多人看到。
可她也不太熟悉该怎样拒绝他人。
少妇在她沉默中仍保持耐心不肯离去,把酒爵又向她推了推,按照礼仪,她就算做个样子也得浅饮一口才行。
“在聊什么?”贺凤影清润嗓音的响起,骨节分明的手罩盖在酒爵上,以眼神示意她让酒给他。
旋即将酒一饮而尽,态度温和地向对面少妇道:“抱歉,路上走得急,口干。”
得知少妇谈起的是那三个月的经历,他微微扬眉:“行程是我规划的,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给你列清地名。京官和亲属受困京中不能见外地美景着实可惜,若有偏爱去的地方,我可以向陛下荐你的丈夫调任。”
少年郎唇角含笑,彬彬有礼。
哪怕是威胁的话,都是轻飘飘落下,让倾听者没有实感。
少妇沉默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赔笑道:“谢小侯爷的好意,但我与夫君习惯了京中气候,去外地必要水土不服,只能羡慕你与九殿下的恩爱出游。”
最后一句话中的恩爱二字评价勉强打动了贺凤影,没继续揪着她无缘无故来向李桐枝套话的手段问:“那你还有想与桐枝聊的吗?”
贺小侯爷作宠臣日久,虽然前些日子因擅自带走九公主受罚了,但能出现在今夜宴会,就说明皇上大约原谅了他。
少妇谨慎,不敢得罪他,领悟他语气中驱赶的意味,当即便起身离开了。
贺凤影好生坐到李桐枝身旁自己的席位上,发觉小姑娘盯着自己看,真心实意笑问:“桐枝一直看着我,是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以为她该是要好好诉诉久别的思念之情。
李桐枝左右看了看,确定其他人的注意力不再锁在他们两身上,微微倾身向他,呵气如兰在他耳边:“你装得好像,怪不得都没谁怀疑你真实身份。”
她很佩服他能装得没有丝毫破绽,尤其心中默默对比一下他一身枭羽卫装扮时不好靠近的气场和现在的温润公子形象,更觉惊叹。
语罢她就准备重新坐正,却被贪心不足的贺凤影揽住纤腰制止了:“悄悄话只说这个吗?”
第69章
虽然已经确认了没有被人盯着, 但是他们的席位太前,动作幅度大了还是会被发现。
李桐枝面颊微红,手抵在贺凤影的胸口, 试了试使力, 没推动。
贺凤影努力压平唇角, 貌似善心地提醒道:“挣扎出动静, 更容易惹人注意哦。”
她与他对视,毫不意外地发现他点漆眼眸中未掩藏的戏谑笑意。
太坏了!
可在她生气发作前, 他又真诚地开口道:“分别了这么久, 桐枝不肯直言关心,至少让我抱一会儿吧。”
他的下颌轻轻压在她的肩上,仿佛远行的鸟雀终于归巢, 安心的同时也泄露出几分疲惫感。
李桐枝的恼意如泡泡般轻易破灭,。
怜惜他奔赴燕兰的辛苦, 她顿时心软,熄了脱出这个怀抱的念头,主动用手臂环住他的脖颈, 小声嘟囔道:“好吧, 那再抱一会儿。”
反正六皇姐说他们婚约恢复了, 等她及笄后不久应当就会成婚, 趁未开宴时稍抱一抱不算逾矩。
贺凤影嗅着她身上淡淡暖香,安逸享受温情时刻的同时, 如寒刃般冷酷的视线对上几个试探性望来的朝臣。
他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几乎把身形娇小的小姑娘完全裹进他还没来得及解下的墨色大氅里,不许他人窥探, 无声宣告对她身处自己的庇护下。
能被选中参加这场夜宴的臣子都不是领悟不到警示意味的蠢货,顾及他今夜出席宴会多半会恢复从前得宠御座前的身份, 各自收敛。
于是当李桐枝重新坐正,还是忍不住观察身边人神情时,并未发现任何异样,暗自松了一口气。
仪元殿内烧有地龙,温暖地催生睡意,尤其身边坐着的不是需要警惕的陌生人,而是可以倾心信任的恋人。
她揪着他袖摆一小块布料捏,指腹摩挲着上面的绣线纹理,试图和睡意对抗。
虽然成功地没有睡着,但涣散的瞳光瞒不过一直注视她的贺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