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他们交谈坐卧的榻上空荡荡,裸露出最底层的木板。
那贺凤影昨夜是睡在哪儿的呢?
床的大小不像能挤下他们两个人, 榻不也合适睡。
李桐枝看向挪到床边放置的高背木椅。
椅背挂着件勉强能够蔽夜间寒气的狐毛大氅, 旁边小桌几台面的白瓷茶盏中还余有一点冷茶——难道贺凤影就在床边坐了一整夜吗?
李桐枝蹙眉坐起身,套上外衣,想要找到贺凤影问一问他是不是根本没有睡。
明明还受着伤, 不肯好好休息,怎么可能养好呢, 要是落下病根,日后就后悔莫及了。
然而环顾房间一圈,未见到少年郎的身影, 却是从窗户缝隙隐约听到院内传来说话声。
她伸手半推开窗, 向外望去, 看到贺凤影正神色阴沉地与大皇姐交谈。
不知他们谈的是什么内容, 竟引得他周身杀意几乎凝成实质,哪怕并非他杀意针对的对象, 都会忍不住心中发怵。
无怪与李昭华同行的赵彦缩到了墙根站着, 尽量降低存在感。
原来贺凤影摆脱药效,恢复清醒, 立刻想到李桐枝之所以时隔一日愿意敞开心扉,多半是因为见到李昭华后, 从李昭华口中获知了她所恐惧之事的真相。
因此凝视小姑娘恬静的睡颜至破晓时分,他往李昭华的去处走了一趟,留言邀约相见一面。
李昭华晨起洗漱完,施施然来到他的居所,没有隐瞒地讲明了李霜白拿住顾闻溪的来龙去脉。
她依然没想起顾闻溪的名字,可提到是从顾侍郎家中逮出的人,贺凤影瞬间便记起曾在菩提寺见过一面的鬼祟女子:“是她?”
他对顾闻溪不够上心,小瞧了她,想当然地认定她不过是个剑术不入流的心机蠢货,图谋的至多是哄骗李桐枝为友,借九公主的名头进入贵女圈。
那阵忙于为李桐枝寻医问药,又得完成李昭华交他去杀淮西王的任务,懒于管顾侍郎的家事,没有深查顾闻溪身上的蹊跷,警告一番便罢了。
没想到竟让真凶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贺凤影心中愤恨愈深,随着手紧握成拳,骨头一阵咯吱响,问:“人还活着吗?”
李昭华双手环胸站立,随意点点头:“应该吧,没有彻查清楚她暗害桐枝的办法之前,霜白不是冲动杀人的性子。况且你才是精于讯问的人,也需得给桐枝一个交代,霜白多半留着犯人性命,等你与桐枝回去呢。”
她其实对顾闻溪没有亲身接触到李桐枝却能搅进梦中作乱的办法怀有几分浅薄的兴趣,但联想到受害人是自己天真可怜的小妹妹,就熄了保下顾闻溪的想法。
苗疆蛊术,南蛮巫媚,她早知世上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手段,最后只有能直接装配成为战力的火器得了她的青睐。
顾闻溪既然被轻易抓进牢里,就不配她施舍一顾。
李昭华的视线从贺凤影身上游离开,发现了从窗户探出小脑袋的小姑娘,唇角微微上提,笑道:“这是谁养的小懒猫,竟睡到日上三竿。”
“皇姐不会是特意来和凤影取笑我的吧。”
李桐枝未听清他们交谈的具体内容,只听到他们提及自己的名字,有些不好意思,面颊润起红霞。
这一路旅程中,贺凤影常常领她观夜景星辰皎月,直到夤夜不眠,又纵她睡到自然醒,把她的作息养成了晚睡晚起。
昨夜放下对贺凤影入宫行刺的担忧,坦率说开两人的心结,确认他们的感情依旧,她心弦彻底松缓,便不小心睡过了。
“没有,只是说到你们该收拾准备返京了。”
李昭华话音落下,就见李桐枝蹙起一弯秀眉,踟蹰问道:“就要回去了吗?”
“怎么了,你难不成还舍不得这穷乡僻壤?”
李桐枝轻轻摇头。
并不是舍不得燕兰,而是念及要再见京中的故人们,胆怯去面对。
毕竟她先是不管不顾央着皇姐退了自己的婚约,后是差点跟随燕兰使团不明不白地和亲。
当时被噩梦折磨得心力交瘁,难以代入到自己亲人和朋友的立场去思考,现在仔细想想,她真的闹出了很大的麻烦,都依靠大皇姐来替她收拾烂摊子。
小姑娘垂下睫羽,掩住目中的愧疚与忐忑,嗫嚅着低声同大皇姐道歉。
她语焉不详,李昭华却很快懂了她是为什么道歉,慢慢收起面上的笑。
无奈地叹了声气,李昭华缓行至窗前,拢了拢她稍散开的外衣领口,道:“见你第一日我不就与你谈过了,别怕,知道你是被算计受了骗,爱你的人都只会心疼你,没谁会责怪你,至于那些个闲言碎语爱嚼舌根的,你就支着贺凤影令他们闭嘴,当是我给你的权。”
“我做错了事儿,旁人说一说也是应该……”李桐枝不比皇姐霸道,没觉得应当限制他人言语的自由。
李昭华并不与小姑娘争,递去个眼神给贺凤影,对方点头示意无需她过多叮嘱。
即便无她说,脾气不算好的枭羽卫指挥使也不会坐视心心念念的恋人被闲人议论不管。
揉揉皇妹的小脑袋,李昭华重扬起笑说:“回京去吧,旁人不谈,霜白几次向我提起你的侍女抱着猫儿央问你的下落,你总得与贺凤影好生回去安她们的心。”
李桐枝觉皇姐说得有理,懵懂将心中不安收拾起,颔首应下,问:“皇姐不同我们一道回去吗?”
“嗯,我晚些走。”
虽然燕兰二王子已死,但李昭华还需要在燕兰留些时日,以血腥手段支持身为女子的燕俞成为燕兰的王,继而推行燕兰内附大衍的政策。
场面一定不好看,若把李桐枝吓到害怕起自己就不好了,她还是喜欢皇妹孺慕亲近自己的态度。
催促李桐枝快些离开燕兰,也是有这重考虑在。
抬手捏了捏小姑娘娇嫩的脸颊,李昭华戏谑道:“总归我是会回京过年的,只是在我回去前,你与贺凤影都恢复不了婚约,多半不能时时亲昵,还是珍惜归程的两人甜蜜时光吧。”
李桐枝因心愧而发白的脸色浮起红云,还是不习惯感情上的事儿被拿出来说,推了推皇姐的手:“别笑话我了,皇姐。”
一直沉默听她们姐妹说话的贺凤影克制住内心对顾闻溪的深沉恨意和杀意,却是满意李昭华的安排,拱手谢了她的成全,引得李桐枝气鼓鼓地睁圆眼瞪他。
“行了,话说完了,我去忙正事了,你们两自己盘算什么时候出发吧。”
第61章
归途没有在路上太耽误时间, 秋意散尽前,李桐枝随贺凤影回到了京都。
尚未进城,安车便停下了。
事先得到她回归消息的李霜白笼袖立在城门旁, 身侧是翘首以盼的枕琴。
贺凤影望见她们的身影, 神情微顿, 沉吟片刻才叩了叩厢壁, 抬手掀起车帘,道:“桐枝, 出来吧, 六公主亲自来接你了。”
“六皇姐?”李桐枝面露讶然,没想到皇姐会迎来城门处。
即使要向她训话,也应当在宫中等啊。
她心中忐忑地步下安车, 刚一踩实地面,雪团子似的猫儿就从枕琴手中扑腾下来, 蹦跳着撞入她怀里。
柔软的小宠在久违的主人心口拱了拱,娇娇咪叫了几声,李桐枝便忘记担心其他事儿, 高高兴兴与猫儿贴了贴面颊。
等六皇姐行到身前, 见到她神色冷淡、面无表情的脸, 又念起自己惹出的麻烦, 连忙端正站姿,老老实实地垂首认错。
李霜白轻轻捏住她的下颌, 仔细瞧了瞧。
小姑娘虽是舟车劳顿一路, 但路途中所有事情皆由贺凤影操持,她未受累, 睡眠充足,面颊粉白盈盈, 气色很好。
李霜白刻意板起的表情稍稍柔和:“回来了就好,随我回宫去吧,你的宫室都收拾好了。”
语罢她当真执起皇妹的手,不准备与贺凤影交流任何一句话,就要带着皇妹离开。
李桐枝懵然无措,隐约察觉到六皇姐对贺凤影的深刻不满,却不解其中缘由,回首望向自己的恋人。
贺凤影清楚李霜白既然来城门这儿接人,自己暂不送李桐枝回宫的想法就只能打消。
他到底不顾一切地弃官离开了。
皇上从前再如何恩宠他,在惩治完他之前,都不可能再允他拥有在皇宫自由行走的殊荣,一段时间内怕是都难以与李桐枝亲昵。
但连告别都剥夺还是太过了。
“六公主……”
贺凤影刚刚开口,就被李霜白冷声打断:“贺小侯爷,你先去解决你自己身上的麻烦吧,还有……”
她顿了顿,不好直接暴露贺凤影枭羽卫指挥使的身份,便隐晦地表明自己对他不满态度的根源:“从现在得到的信息看,桐枝受的苦都是因为你。”
因为没太用刑罚审问,所以从顾闻溪口中没能问出太多有用的话,但李霜白花了心力调查顾闻溪的过往经历,大致摸出了规律。
顾闻溪是一步步往上爬的,每次设置成为的目标都与她前一个身份具备一定关联。
她费尽心思把自己身份打造成顾侍郎不幸流落在外的亲生女儿,下一步要攀的只有可能是名义上有血缘牵绊的贺凤影。
对付名声不显的九公主李桐枝,不会是目的,而是手段。
尤其李霜白还曾听李桐枝讲起噩梦中三人的纠葛,更确信自己的推论。
回忆起皇妹的伤心,她越看贺凤影越觉得不满。
还是枭羽卫指挥使呢,为皇妹招来这么大的麻烦,竟能被蒙在鼓里——若非枭羽卫隶属父皇,公主皇子中仅有大皇姐能置喙安排,她就以无能的罪名彻底剥夺他的职衔,也不许他恢复驸马的身份。
李霜白与贺凤影没有半点情面,可被她牵着手的李桐枝却心疼自己的恋人。
小姑娘用空着的手轻拽了拽皇姐的袖子,声音娇娇地求情道:“皇姐别说凤影了,他保护我很辛苦,身上的伤都还没好全。”
李霜白低目看进皇妹仿佛汪着潭月光的浅色眼眸中,听出她对贺凤影的信赖与爱意,沉默了片刻。
在安静中慢慢意识到或许她也不太有资格来评价贺凤影做得不够。
毕竟在宫中几乎人人都漠视身怀异族血脉的九公主时,皇妹身边会保护她、陪伴她的人不是自己这个不喜与兄弟姐妹牵绊过深的皇姐,而是贺凤影。
现在的她在乎皇妹,就得重视皇妹的想法和心情。
于是她收敛积郁在心中对贺凤影的诸多不满,放开牵住李桐枝的手,点点头,耐下心说:“你去同他告别吧,接下来一段时间,他都有的忙碌的,许是难进宫与你见面。”
旁的不说,关在牢狱里的顾闻溪还等着贺凤影亲自审呢。
李桐枝走到贺凤影身前,完结文追更在气俄君羊:叭刘一七七三三零四原是想在离别时抱一抱看上去神思不属的恋人,可当着六皇姐的面又羞于抱。
她只得抬手用柔软的手指捏在贺凤影的衣襟,一边替他整理外翻的领口,一边小声说:“你别担心,你要是进不来宫,我可以请示出宫见你。就是我也犯了错,皇后娘娘一时未必准我出来。我不看着你的时候,你也得记得日日好好养伤,要不然我会生气的。”
贺凤影自李霜白把李桐枝受难归罪到他身上,就像是被重重在心口击了一拳,紧皱着眉不说话了。
极端的愤怒与懊悔积压如将要喷发的火山,却因清楚面对的不是该发泄的对象而忍耐住。
他抚着她的发,哑声叹息道:“竟是我连累的你痛苦,我还为此动过邪念,抱歉,你不需要烦恼我们如何相见,我会想办法。”
在李桐枝的额心落下一吻,他没有更多言语地同她告别。
因为没法再用温和口吻说出其他话了,一整颗心都肆虐着残暴的杀意。
李桐枝坐在皇姐的安车上回去,一直被枕琴问个不停。
为她的名誉着想,她差点随燕兰使团和亲的消息没有泄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