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啊。”他慢吞吞地回答,脑中掠过无数个疯狂阴暗的念头,但显然意识已无法控制身体,病症显现,手和嘴唇发颤。
”嗯,“赵声阁就这么看着,等他呼吸越来越困难,表情越来越痛苦,才说:“你不会追人就不要追了。”
“换我来。”
陈挽的头还低着,隔了几秒钟,胸口重新注入氧气,有了起伏,很慢地反应过来,很小声地说:“嗯?”
赵声阁没有马上回答,就这么看着他,等他稍微平复和反应过来些许,才又说了一次:“我说,你真的不会追人,怎么教都学不会,那就换我来。”
片刻后,陈挽的哭终于有了一点声音。
赵声阁没有马上安慰,就这么冷静看着,等他自己哭了一会儿,才伸出手,问:“要过来吗?”
陈挽就马上说要。
赵声阁把驾驶座位往后调,将陈挽从副驾轻轻地抱过来让他坐到自己腿上。
陈挽整个人脑子都不算太清醒,迫切地想去抱赵声阁,但赵声阁推着他的肩膀,没让。
陈挽一颗心又提了起来,眼都不敢眨,身体也在抖,如同一只木偶,喜怒哀乐全凭对方手上那根线。
赵声阁就这么看着他着急,等几乎到达某个极限时,才施舍给陈挽一个不算深的拥抱。
即便不算深,陈挽也觉得如降甘霖,心脏重新得到血液的流灌。
他低着头俯视赵声阁,却像是被审视的那一个,任由对方掌控者自己的呼吸和心律。
赵声阁只抱了一会儿,就又推开了他:“陈挽。”
“我不会跟你说分开。”陈挽的心刚放下来又被他提起,“但是以后我会像你对我一样对你。”
赵声阁声音温和也冷酷:“以后你瞒我一件事,我就瞒你十件。”
“你瞒我十件,我就瞒你一百件。”
“瞒来瞒去,我们就远了。”
“最后就散了。”
“你要跟我散了吗,陈挽。”
陈挽的眼睛又湿了。
赵声阁感觉到有水滴到了自己脸上,陈挽是不会哭的,除了在床上。
赵声阁看了会儿,把手放到他的背上,语调很慢地“啧”了一声:“你犯那么大错误还哭呢。”
陈挽从小没有流过的眼泪都在这天流尽了。
赵声阁没有哄他不哭,陈挽知道要在他这里哭,是好事。
他拿开手,淡淡地看着他:“我追你,就要按照我的方式来,答应吗?”
“唔。”陈挽眼尾很红。
明明赵声阁才是追求者,但要求很多:“我追人,不搞遮遮掩掩地下恋,接受吗?”
他说话的语气、神情和态度,非常强势、专断,明明他已经决定好一切,还要问陈挽愿不愿意。
“嗯。”
表白的话,从他口中说出,像冰冷的、机械的合同条文。
“我追人,也不搞委曲求全自我牺牲那一套,利益共享风险同担,同意吗?”
“嗯。”
“你在我这里前科太多,有恃无恐,我很难再相信你。”
他突然抓起陈挽的手,抬了抬下巴,冷静地轻声命令:“陈挽,你发个誓吧。”
雨夜中,赵声阁的脸显得几分荫翳森然,如同地狱来使,高高在上,一字一句:“如果陈挽再犯,赵声阁就永远不会再开心如愿。”
夜空中轰然响起一声巨雷,闪电将天空割得四分五裂,陈挽大惊失色,拼命地摇头,用力地把手从赵声阁的掌心中抽出来。
可是没有用,赵声阁非常紧地抓着他,白光掠过他的脸,宛如无情鬼魅,宣告:“上面听见了,誓言已成立。”
他语气庄重,神情肃然,好像这件事是真的,陈挽又伤心地哭了,把赵声阁的衣服都哭湿。
赵声阁凶过之后,变得温和了一些,抚摸他的脊背:“陈挽,你再试试,我真的会把你关起来。”
陈挽红着眼,第一次、也将会是唯一一次问:“赵声阁,你真的很喜欢我吗?”
这一次,赵声阁沉默了很久,缓声说,“陈挽,你可以理解成爱,理解成——”
“我爱你,陈挽。”
陈挽眼眶倏然红透,洇出的色泽像窗外被雨打湿的大叶紫荆。
连他自己都没有对赵声阁说过爱。
赵声阁觉得他又要喘不过气来,所以亲了一下他的眼尾,温软的唇贴着湿润的皮肤,在这个雨夜有种相濡以沫的意味:“否则我是不可能被同一个人骗那么多次的。”
“是我先爱你的,赵声阁,”陈挽情绪忽然激动起来,仿佛一直坚持的东西被人抢先了,“我是最爱你的。”
赵声阁安抚:“我知道。”陈挽是这个世界上最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
“我相信。”
陈挽还是流眼泪。
赵声阁给他很多、很深的亲吻和拥抱,好像也没能哄好,这大概是陈挽在赵声阁面前最任性、最坦诚、最真实的一次。
赵声阁心里叹了声气,抱着他晃了晃,说:“陈挽,你真爱哭。”
陈挽并不想表现得如此失态,但紧绷了太久突然松懈下来,一个晚上情绪大起大伏,病症躯体化比往常都显得更严重。
赵声阁知道他是发病了,但也只是问:“怎么了?”
陈挽顿了顿,终于还是诚实说:“赵声阁,对不起,我有病。”
赵声阁还算满意,摸了摸陈挽的口袋,把药盒拿出来,说:“那就吃药。”
陈挽无法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只好又说了一次对不起,因为他本来是想给赵声阁一个健康的、无损的陈挽的。
赵声阁故意很奇怪地看他一眼,淡声道:“吃个药也要说对不起?”
陈挽一噎。
赵声阁把药拿出来,扭开矿泉水,喂到陈挽嘴边:“谁会不生病?”
好像任何事到了他这里都变得不重要。
陈挽吃过药,平静许多,他看了一会儿赵声阁这幅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终于轻轻将双手环上他的脖子,抱住了他,低声说:“谢谢你。”
赵声阁也没说不用谢,只是稳稳接住了他。
雨后夜鸟们又成群出动,一只停在了后视镜上,赵声阁觉得陈挽情绪还是不怎么好,他没哄过人,想了想,指着窗外说:“陈挽,它看得见你吗?”
“让它别看了,”陈挽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抹了把脸,叹气,“快三十的人哭成这样。”陈挽一个大男人从没在人面前这么失态过,后知后觉羞耻起来。
“没有规定三十岁就不可以哭,”赵声阁告诉他,“六十岁你也可以跟我哭。”
赵声阁沉稳的样子,像一位可靠的兄长,陈挽的心渐渐踏实下来,抱紧了他。
窗外的雨已经完全停了,冬雾之中,陈家的别墅在朦胧中像海上蜃楼,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陈挽,你在这里长大?”
陈挽很喜欢赵声阁的体温,点点头,他指着一个方向说:“那里是陈家的狗房。”
“嗯。”赵声阁把他抱得紧了少许。
“里面之前有三只西伯利亚犬和一只博纳犬。”
“嗯。”
“我在那里住了一年半。”
赵声阁静了许久,掩下黑沉的目光,轻声问:“在去小榄山之前吗?”
陈挽顿了一下,但也不是很惊讶。赵声阁要查一件事就不会浅尝辄止。
他低头看着赵声阁,很轻地说:“你现在是不是有点可怜我?”
赵声阁缓慢地摇摇头,说:“不是可怜,如果非要形容——我希望你将它理解为怜惜。”
怜惜,怜爱、珍惜,也是爱的一种。
陈挽弯了弯唇角,说:“你不用觉得我可怜,我每天都给他们添非常多的麻烦,到后面,都分不清楚到底谁折磨谁更多,而且——”
“我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你,不过,你应该不记得了。”
赵声阁说能告诉我吗。
“我被送进去的第三年,有官员去选人,”小榄山是性犯罪的温床,定期“上供”寻求权色交易的保护伞是整个海市上层心照不宣的秘密,“我逃出去了,他们派了很多人找我,那天你正好到小榄山二期那边的福利院出席慈善活动。”
多么讽刺,福利院同疯人院竟毗邻而建。
赵声阁眼底浮起一层很冷的杀戮之意,声音仍是温沉的:“我碰到你了?”
“我乱跑闯入了你的休息室,因为我从窗外看到桌子上有一把刀。”
虽然只是水果刀。
“你当时正在假寐,被我吵醒后,看了我一会儿,你以为我盯的是水果,就随手给我拿了个山竹。”
少年时代的赵声阁还没有长成一个冷漠的人。
“我没吃,你以为我是不懂怎么吃,就告诉我掰开外面黑色的果皮,吃里面白色的果肉就可以。”
赵声阁沉默半晌,干燥的嘴唇碰着陈挽的脸颊,哑的声音像重墨在黑暗中晕开:“我们说话了么?”
“你可能以为我是福利院的小孩儿,问我怎么跑到这儿了。”
“那你有告诉我吗?”
“没有。”
“为什么?”
“那是我高烧的第四天,扁桃体发炎,喉咙烧坏了,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而且——陈挽也说不出口,他不是福利院的小孩,他是隔壁精神病院的疯子。
“你很快就被人叫走了,说慈善典礼就要开始,你走之前跟我说桌子上的水果都可以带走。”
但陈挽没有,连那只掰好的山竹也没有,他只拿了那把水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