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您本来就是精神上的生物,又对世界充满了控制欲。理智逐渐消磨而任人摆弄,应当是您不能忍受的那种痛苦。”
“你对生死的观点太草率,还夹杂着相当的政治因素,我不赞同。”
方彧笑了:“为什么?”
安达:“琴弦折断的提琴不再能演奏神圣之音,但朽坏的琴身还存在着。意识比□□更脆弱,是寻常的事,我能接受这一点。生死是宏大的课题,我宁愿自然地旁观一场死亡,而非因主观的恐怖痛苦,就加速这一过程。”
方彧:“我不欣赏您的类比推理。但说实话,这种坦荡倒是很出乎我意料之外。”
“不是我的类比推理,是《斐多篇》的。我收回刚刚的赞誉,您上课总是睡觉——不过,能给您带来一点惊喜,我很高兴。”
安达莞尔,像是真的很高兴一样:“路过你老家的时候,回家去看看。”
“为什么?”
“给你寄了一份快递。”
方彧笑了一声:“哦,定时炸弹吗?”
安达朗声大笑起来:“哈,你猜呢?即使就是定时炸弹,你也会忍不住去取的吧,你就是这样一个人。”
话音未落,对面忽然一片嘈杂,通讯戛然而止。
方彧浑身一软,不知何时,冷汗已浸透了衣衫。她向前一跌,扑倒在桌面上,弄翻了茶杯,却没有力气去抬手,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翻倒在地,四分五裂。
门被砰地推开——“提督!”
方彧眼前忽而漆黑忽而通红,脑子又有点不清楚起来。
趁着神智清明,她逼迫自己提起力气开口:“到波塞冬,停一下……我回一趟家。”
洛林跪下来,却不敢乱动她,维持着搀扶的姿势:
“安达和您说了什么?为什么要去那里?万一是他的诡计呢?”
方彧苦笑道:“用不着担心……他不放人,我们跑得掉吗。”
**
波塞冬要塞的守将早就听到了桑谷惊变的消息,他敏锐地感知到:黎明塔的天平,再次有了微妙的倾向。
值此时刻,凯旋号公然盘旋在波塞冬上方,并最终泊入港口。
守将不禁大呼倒霉,恨不能自戳双目装瞎。
“装作什么也看不见就是了,她爱来就来,爱走就走,别管。”
“可是,黎明塔——”
“黎明塔?当初黎明塔说要追人,桑谷军部就在人家眼皮底下,都没动一下。风变了,蠢货!”
最终,波塞冬要塞居然愣是一动不动,打死不管——
任由爱玛拿着地址跑回方彧家的旧房子,扛着一个大包裹又跑了回去。
“我说提督,你这这这——安达那傻逼准没告诉你这快递能有八十斤重吧?”
洛林:“八十斤你就累死累活,一看平时训练就是偷懒耍滑,还好意思和提督抱怨——阁下,看来波塞冬这边是不打算做出反应了,要不回家看看?”
爱玛气喘吁吁:“你们家太冷了,手套又滑溜溜的抓不住,你看我手!”
方彧:“抱歉啊……”又垂下眼:“毕竟还是通缉犯,就不要这么大摇大摆了。”
爱玛一拍脑袋:“哦,对,我给提督拍了几张房子的照片——”
帕蒂转过头:“提督,不是炸弹,是书哎。”
方彧一怔。
帕蒂见她作势要起,手忙脚乱地摁死书箱:“别!万一有——有毒呢?”
爱玛在一旁跳起来:“喂,早说呀,有毒的话,我可是都碰过了!”
方彧失笑:“你不要恐吓爱玛了,阿加齐,阿加齐……让我看看吧。”
帕蒂被叫得骨头软,一脸幽怨:“即使没毒,您现在也不应该看这么多字。”
提督人畜无害地笑:“放在床边就行,我能够到的。如果不让我看的话,我肯定会一直想着这件事,晚上大概要吃双份的安眠药……”
“!”帕蒂感觉自己被威胁了,只得照办。
方彧继续腼腆地笑:“谢谢,晚安。”
……
总算把人都赶走了,只剩下洛林死死钉在床头。
方彧的笑容淡了一点,缩回床上:“你不走?不走留下来帮我念书。”
“念什么书?《狼外婆》可以,安达的书,”洛林抱起胳膊,咬重字眼,“我不认字。”
“只要看个大概就行。我想知道……他给了我什么,到底有什么意思。”
她说着撑着枕头坐起来,眼巴巴看着洛林。
洛林:“……”
他只得弯腰捡起一摞灰扑扑的东西:“咳咳……这是什么玩意,全是灰!”
方彧接过一张:“是紫荆花王室存留的地球母星时代的档案。啊……我当年替他买的。”
洛林嘴角一抽:“您还给他买过东西呀。”
方彧:“是代购。我哪买得起……特别贵,好几千万。”
她翻了翻,真的是当年买的那一批——其实很久之前,她知道安达家四世三公豪门望族,有钱。但这人平日没什么特别骄奢淫逸的爱好,她也看不出他具体哪有钱。
直到紫荆花王室陷落那场战役后,安达给她发私信,请她去找当地贵族,趁乱买蓝母星时代的档案。
方彧还以为是要动用银联大之类的部门公款,和三个贵族联系后,一个数字比一个离谱,便覆信问“这么一大笔钱买这种实用性不高的东西能批下来吗”云云。
没想到,当日她的账户就收到了三笔巨额转款,留言里写着:
“谁批什么?我自己的钱,我自己买。都要。”
方彧当时震惊了,原来所谓人傻钱多,是因为钱多到不在乎,所以自然地就傻。
如果她随口再多说一千万呢?安达大概也不会在意,而她就能在日记里写“三句话让老板为我花一千万”了……
洛林笑道:“所以最后您的中介费呢?”
方彧挠了挠头:“啊,赔了。交易完成后,银行怀疑我电信诈骗,得邮寄一份证明过去,远星不在包邮范围内……运费五块,我自己付的。”
洛林失笑:“……二傻不笑大傻,您也不是很精明。”
他又捡起几本书,一个个念出名字。
有安达自己被出版社ban掉出不了的禁书,也有其他人类似境况的学术手稿,还有一些市面上没见过的古版孤本,大概是私家所藏。
“天啊,怎么都是这么贵的东西,早知道不去拿了……卖掉的话,廷巴克图今年过年的粮食都该有了……”
话说一半,她翻出一张便签——
学校里那些老夫子式的大人先生,临死前会分书与亲近弟子,无非为了彰门墙师传、区隔内外。出于对此习气的厌恶,兼之年来没教出一个可忍受的学生,我只好把书给你这样不相干的外人。
糊墙也可,做狗窝也可,唯盼你不要拿去卖,甚丢脸。
方彧:“……”
洛林:“该卖还是要卖的。”
方彧挠挠头:“再看看最后一袋吧。”
洛林摸出一本,大略一扫:“是日记,这是……过去十年左右的。”
方彧一怔:“没有便签解释一下他出于什么奇怪心理,把日记送给别人吗?”
洛林耸肩:“没有。”
方彧呆了半日,拉起被子盖住脸,闷声说:
“……知道了,不看了,收起来吧。”
洛林收起书箱,关了顶灯,在床头坐下:“阁下不要听狼外婆吗?”
方彧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微声说:“我要安眠药。”
“您吃的剂量太大了,对大脑不好。”
洛林克制住抚摸那人黑发的冲动:“再说,您之前在机甲上,看起来睡眠也没什么问题,怎么到了这里,反而……”
方彧嘟囔道:“那是昏过去了。”
洛林正色:“不,下官觉得是因为姿势。”
“姿势?”
洛林一本正经:“您想,我们住在洞穴里的猿人祖先,都是挤在一起互相抓抓虱子、相拥而眠的。这是刻在基因里的本能啊。您就是被关押期间离人太远……”
方彧缓缓品味着这番话:“……”
洛林当然不是想和她在星舰上互相抓虱子,她很清楚洛林的卫生习惯。
这人有点洁癖,脸上沾了血都会立刻去擦,衣服也经常换,时常能闻到洗衣液的清香。他是绝对不会长虱子的。
所以,虽然语序上是并列的,实则重点应该在后半段……
不是抓虱子,而是相拥而眠。
“你想和我一起睡觉吗?”
洛林:“!”
她合上眼,低低说:“……这怎么能行,我不会有退役的一天了,也就不会结婚……想长做夫妻,短做夫妻,统统做不到。要我说,咱们还是义结金兰为妙,小乙拜师师姐姐做大哥。”
一瞬间的心悸烟消云散,洛林哭笑不得:“看来是又烧起来了。”
方彧紧紧抱住洛林一只胳膊,继续胡言乱语: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噫!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
洛林垂下眼,追问道:“对呀,你是谁?”
方彧稀里糊涂地说:“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