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到地狱,人渣们。”
第42章
◎“你,和我。”◎
解钧南从小就知道, 弟弟和自己不是一个爹生的。
在娱乐匮乏的小山村,流言蜚语是最好的娱乐,解钧南的父亲知道瞒不住, 所幸就没有瞒。
他和弟弟, 都知道这一点。
“老解啊,你咋这么好的心,还给那不知道谁的男人养孩子呢?”
总有好事的村民故意揭开父亲的伤疤, 想要看热闹。
父亲总是会咂咂嘴,好像有什么吞不下去又咳不上来的东西似的,将平淡又带有一丝忧愁的目光投向村子的尽头。
重重叠叠的大山之外。
“又不是我家婆娘自愿的, 说到底, 这事儿怪我, 得怪我……是我把我家婆娘搞丢的。我家婆娘生病之前, 也是顶机灵的一个人, 谁知道……这都是命啊。”
如果母亲被找到的时候, 不是怀着八个月的大肚,而是月份依然还小的话,父亲说不定会打掉这个孩子。
但万事没有如果。
父亲让母亲把这个孩子生了下来。
那是一个深夜, 父亲挨了半天骂才请来村里的产婆接生。或许是因为第二胎的缘故, 母亲生得很顺利,几乎是二十分钟,产婆手里就多了一颗红色的猕猴桃。
产婆轻轻拍了拍屁股, 红色猕猴桃就在大家期待的目光中啼哭起来。
“来,是个儿子。抱抱吧。”产婆不由分说将小猕猴桃塞进父亲怀里, “哎哟, 剩下的你们搞了, 年纪大了, 撑不住。”
产婆连连摆手,如释重负地将屋内一片狼藉留给父亲。
那时候,家里只有一张炕,产婆接生的时候,三岁的解钧南就在旁边睁着乌黑好奇的大眼睛盯着看。
父亲看着怀里的小猕猴桃,乐呵呵地说:“还好长得不赖,像你妈。”
他把小猕猴桃放到谷钧南身旁来,对比着两人的五官,啧啧有声地品评着:
“瞧瞧这眼睛,这嘴巴——我说是他亲爹没人怀疑。”
母亲因为虚弱已经睡着了,父亲只好咧着嘴向他寻求认同。
“是吧,南儿?瞧你弟弟,长得和你真像!”
他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小猕猴桃,又新奇,又高兴,伸手就想去抓弟弟的脸,父亲忙不迭地把他拦住。
“没轻没重的,现在不能碰弟弟,等弟弟长大了,你就有玩伴儿了!”
父亲一手一个,把两兄弟高高举起。
他在父亲粗糙但温暖的大手里开心得哈哈大笑,弟弟似乎也被感染,止住了泪水。
等到把两人都放下来,父亲重新端详着新生的小猕猴桃。
“老一辈人说,认字认半边。我们文化水平不高,就起这个名儿吧,一解一扬,讲究的是个洒脱!”
父亲一视同仁地养育着两个儿子。
虽然大字识不得几个,但父亲深信着时代的标语,将两个儿子都送去了学校读书。
“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的标语虽然涂得到处都是,但解钧南是村子里第一个把这句话真正听进去的人。
在同龄人已经当爹当妈的时候,他拿到了村子里第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
江都警察学院。
出发去学校报道的前夜,父亲和他喝了两瓶烧酒,那张黄土地一般枯黄的脸上,布满深浅不一的沟壑,父亲的眼泪就在这些沟壑中流淌。
他看上去像个老头子了。
可他才三十九岁。
这个三十九岁却拥有六十岁外表的男人,抱着他哭的时候,却又像个孩子。
“你种你妈……她以前是我们村里最聪明的人……”
离别气氛变得很悲惨,他也忍不住掉了几颗眼泪。好不容易哄睡了父亲,抹着眼睛走出房间的时候,他关了门,转过身就望见了等在院子里的弟弟。
解钧南连忙把放在红红眼睛上的手拿了下来。
“怎么?等着和我告别?”
解钧南故意装作和以前一样,拿拳头轻轻打了弟弟的胸口一下。
“我怎么敢不和‘前辈’告别呢?”
解扬笑着回他一拳,正中胸口。解钧南夸张地后退一步:“疼疼疼……你还敢袭警?!”
“还没穿上警服,就不算袭警。”
“还没考上江都警察学院,就不能算我的后辈。”解钧南用同样的话术回应他,“不过说真的,刚刚确实一下子挺疼。”
“你之前说感觉胸闷气短,爸让你去镇上卫生所看,你看了吗?”解扬关心道。
“爸是大惊小怪,等你考江都警校的时候就知道了,那体能测试一样让你胸闷气短。”解钧南一脚踢开脚下的石子,漫不经心地说,“我们可说好了,在江都警察学院见啊。你的学费不用担心,爸就不用说了,肯定支持。学校里有勤工俭学的机会,我也会往家里寄钱的。”
空旷的农家小院里,歪歪倒倒的篱笆拦不住蓬勃生长的三角梅。盛开的红色花朵,在月光下像火一样燃烧。
弟弟就站在那一片三角梅前面,俊秀的面庞一点儿也不显突兀。
“开学之后,你就是高二的学生了,离高考也就两年不到。钱的事儿你别操心,只负责考上分数线就行了,明白吗?”
“明白。”解扬笑了。
解钧南露出笑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尽管两人相差只有三岁,但解钧南性格外向,而解扬却性格内敛,很多时候都是解钧南在拿主意,他习惯了在解扬面前以长辈自居。
“可别因为谈恋爱,发挥失常啊。”解钧南若有所指,眼神飘向村子另一头亮着灯火的人家。
“你才是,别在大城市里看到漂亮姐姐就走不到道。”
两兄弟在月色下相视一笑,默契十足。
玩笑的氛围一收,解扬郑重道:
“一路顺风,哥。”
解钧南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摸了摸他的头。
“照顾好自己。”
第二天一早,为了赶县城里的第一班长途汽车,他天都没亮就提着背包离开了家。
原以为只是寻常的告别。
解钧南却怎么也想不到,那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那一晚清冷的月光,截断了他们的一生。
为了积攒弟弟的学费,在其他同学纷纷返家的寒假,解钧南选择了留在学校,一方面可以节省车费,另一方面也可以打些零工,大城市的机会总要多些。
他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既要保持年级前几的成绩,又要想方设法地去筹自己的生活费、弟弟的学费。
父亲光靠种田的那一点收入,对两个要读大学的孩子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
他太忙了,忙到每天回到宿舍倒头就睡。
他天真的以为,三川县的天空永远不会变化,小山村里一直都会那么平静。
他错了。
错得可笑。
距离解扬高考只剩两个月不到的时候,他接到警方的联络,才愕然得知父亲已经意外去世,母亲被福利机构带走,弟弟也行踪不明的消息。
“你爸爸去世的时候,没人告诉你吗?”
面对警方的询问,他哑口无言。
他和解扬通过无数次电话,但没有任何一次,解扬表露出任何不同。
他很想立刻就回到村子里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老天却像在故意和他作对,让他不得不在医院里度过这段对他而言地狱一般的时光。
等到能够出院,他第一时间订了返回三川县的车票。
回到三川县,又转摩托车,再步行上山,几经辗转,他终于回到他们的家。
空空荡荡的家。
不再有母亲模糊不清的哼唱,不再有父亲佝偻着背的身影,也再也没有人早早等在院子里迎接他。
院子外多了一座坟茔,墓碑上写着父亲的名字。
那丛艳红色的三角梅,像血一样刺目地绽放在篱笆上。
他先去了福利机构确认母亲安好,然后马不停蹄地调查弟弟的事情,他问村民,问学校的老师,问弟弟的同学,解扬究竟去了哪里。
没有人能够回答他。
所有人都在含糊其辞,所有人都在保护同样一个秘密。
随着他的不断调查,秘密终于浮上水面。
以高山遥为中心的蛛网,捉住了他的弟弟。
唯一的弟弟。
高山遥在事发后就回了高家,解钧南去了一次,连人都没见到就被十几个保镖打进了医院,再去就已经人去楼空,不知去向了。
县高中的校领导一见他就躲,躲不了就让他去找警察。
他找警察,警察让他回家等消息。
他回不了家。
一回家,胸腔就痛得无法呼吸。
他不吃不喝任由头发疯长,像流浪汉一样睡在大街上,睡醒了就拿着弟弟的寻人启事,去满大街地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