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回首,却见素裙银发凭树而立,纤纤春葱指这时正轻放在粗糙的树皮上,隐隐闪烁着失落之意。又长了许多的银发随风飘扬,宛若天降的丝绸银河,裹挟着她那更显曼妙的身姿,修长的身形与自然融为一体,双方的气质一如浑然天成,彼此完美相合,加之那一对晶莹的异色眼瞳,令她往那一站,便是仙影逍遥。
“雪儿姐…”姜乐冥起手将肩头的黑雀扫下心头,奈何后者压根不想回归寂静,只见其拍打着翅膀,十分敏捷地躲开了这一记横扫,破天荒地登上了高耸枝桠,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两个宿命早早便交织在一起的人儿。
姜乐冥的喉结上下抖动着,每一寸的幅度都显得无比艰难,落空进而垂至大腿两侧的双手默默攥紧,由浅至深的力度将指甲缓缓嵌入掌心。“我…我…”
“就连你也要抛弃我了么…”没等姜乐冥将忐忑付诸于言语,已是形单影只的银发公主率先开口道。她将头埋得很低,低到足以称之为卑微的地步,脚步抬起又放下,前前后后好一阵,终还是没有迈出寸步,只用颤抖的哭腔低喃道:“雪儿…雪儿…会很懂事的…所以…不要…还请你不要离开我…不要抛弃我…好么…”
“雪儿姐……”再临南溟时,姜乐冥自认自己为母报仇的心志可谓坚如磐石,但在后来的接连受挫,以及刚才在篝火前的促膝而谈,他那如同坚冰一般的决心难免会因此而动摇,甚至产生裂缝,但这些毕竟都只是浮于表面的试探,并不能撼动那纯粹的根基所在。
情绪的坚韧一直持续至今,等到那一向都是以大姐姐的身份展露人前的雪儿甚至不惜放下自己的身段,用几近于哀求的方式恳请自己不要离开她的时候,这才如历雷击的姜乐冥终是在体内感受到了那一声经过无数铺垫的碎裂空灵。
饶有不知不觉的清泪从两颊滑落,溅在挺拔的露草上,进而以圆形涟漪向外破出漫天晶莹。
他曾誓言过绝对不会让雪儿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世上,可现在,他的所作所为,却如同一记悬空的重锤,随时准备亲自击破那自己曾经依仗着坚定不移所道出的海誓山盟。
自打进城以来就被过往云烟所笼罩的姜乐冥直至此时才得以借助那两行清泪的滚淌而看清这个将要覆水难收的事实。长久以来,一直因为受到心结包裹而被迫呈现出一滩死水之状的心海,总算在此刻伴随着姜乐冥的迈步前行而显出动态的涟漪。
在雪儿楚楚可怜的动人神情的影响下,少年的步伐渐由缓慢转入急迫,原本还只是试探性的步调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宁愿自己跌倒也要激流勇上的决心。
因为心中的愧疚,他想要环抱住那个已然哭成泪人的素裙少女,然而,当双方仅仅只差一步之遥时,一道雪白的鬼影自一侧瞬间杀出。化身为炮弹的雪兔凭借着自身强而有力的后蹄,在旁边的巨石上仅一跃便蹬入高处,精准无误的踏空飞掠径直撞在姜乐冥的左脸,本该是人畜无害的小小兔子,在这一刻却是爆发出出乎在场所有人意料的暴戾。
雪兔仅在一刹的腾飞毫不顾忌地将自身当成武器,轰然砸在姜乐冥的脸上。原本就还未处肉体巅峰,届时更是因为雪儿的缘故而六神无主的姜乐冥被这样的一击打了个措手不及,也仅仅只是眨眨眼的功夫,失去重心的少年便成为了狼狈至极的滚地葫芦,拖着一路长烟,跌到不远处的草丛里。
雪兔的一展神威引起了同为邪兽的黑雀的注意,彼时,正是高处不胜寒的上古异兽将自身那一直给人一种憨厚感觉的圆形瞳孔缩成凌烈竖眸,目光恰如百万把悬空的锐利刀剑,直勾勾地逼向那只这才刚从四脚朝天的姿势中爬回正道的雪兔。
兴许是感受到了这抹不加任何掩饰的敌意,雪兔用前蹄捋了捋两眼边上的毛发,将那晶莹而纯粹的宝石之眸毫无惧色地对向栖身于丛生枝桠间的黑雀。鲜艳奇目的红宝石依旧晶莹剔透,但黑雀却在其中瞄见了某种连身为邪兽的它都要为之而心神一怔的东西。
在那转瞬即逝的蔚蓝氤氲中,黑雀只觉得自己仿佛正置身于一片炼狱之中,四周围的沙土呈现出足以灼烧灵魂的深红色调,偶然升腾的沙尘不消多时便会化为龙卷,带着那些发源自燎原万丈的烈火中的炽热,将燃烧深深地烙入在此生而渺小的黑雀心间。
一向以桀骜示人,除其少主姜乐冥外便绝不会再在第二个人面前表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别样情感的黑雀,此时却是在舌尖品尝到了那深入骨髓的恐惧的滋味。
索性那炽热的炼狱并没有持续多久,便伴随着又一阵狂风大作消失得无影无踪,如若不然,黑雀恐怕就真的会应顺下意识的本能反应好催动起隶属于其自身的血脉之力,将四周的一切尽数湮灭成灰了。
恍惚过后,当黑雀的意识重归人间,作为邪兽的它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游离在从高耸枝桠上跌落的危险边缘,还有一只已然投入虚空怀抱的单脚正悬挂在瑟瑟寒风之中。
“那究竟是什么?”黑雀心里震惊,甚至还没来得及调整身形,便是立刻集中注意去搜寻那白兔在人间的踪迹,可宛若昙花一现般的后者却早已不知影踪,唯一留下的,恐怕也就只有不远处那挣扎着从地面爬起来的姜乐冥脸上的印记了。
“是上古异兽么?”黑雀在心间喃喃自语,却又很快便自我否决了这一观点。它作为当世异兽之首,其本我血脉之高贵已然是顶尖的存在了,在这个世界上,也根本没有别的异兽能够仿效那只雪兔,直接从血脉层面对自己施加几乎碾压性质的压制,哪怕是行天大陆上,那一只本该在今世成为自己的宿敌的金凤,真要打起来,双方单就血脉上的争锋相对,充其量也只会是五五对半而分。
也正是因为以上的种种,黑雀这才会对那名不见经传的白兔感到源于骨髓般的恐惧:“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黑雀不晓得那一阵畸形的暴怒究竟是如何成型的,但对于被其打翻在地的姜乐冥而言,那一脚的怒意横生,他却是再熟悉不过了。
带着天旋地转,姜乐冥就连翻身都显得无比艰难,接连尝试了好几次这才将两只前臂抵上黄土的少年将前脚板蹬入泥泞,很是窘迫地弓起前身,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他这才慢慢挺起身来,前眸刚一扬起,形现在他面前的,却并非是银发飘飘的倩影,而是另外一道挂有残袖的身影。
“那人”俯身,用仅存的左手掐住姜乐冥的脖子,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其举入半空,几近虚幻的脸庞纵使不见五官,却依旧将目不转睛踏踏实实地表现了出来。凭借那已经不算得是空洞,简直就是虚无的眼眸,“那人”以怒意成就烙铁前的火星,随着一阵烈风,将之刺入姜乐冥的心扉。
那一个瞬间,犹如热油直接灌入脑海并流经五脏六腑,姜乐冥只感觉体内泛起他从未感受过的剧烈疼痛,这种直击灵魂的痛感让其周身上下瞬间青筋暴起,其中又当属脖子两侧程度最甚。
他想要呐喊出声,却震惊地发现在“那人”面前,自己不论怎么做,都没办法哪怕说出一个字。被迫将一切收入肚内的姜乐冥只得看着暴起的青筋以己身为宣纸,铺开一条条蜿蜒曲折的江河流水。
“你曾向我保证过一件事。”当痛楚在颅内达至顶峰,悠远的空幻便化出实体。“而我也记得自己曾请清清楚楚地跟你说明过,倘若你不能完成你的承诺,后果会是怎么样的。”
“不过,我感觉你像是忘了这些承诺啊。”在万物只晓停歇的死寂中,作为唯一真主的空灵自言语间泛起无奈波动。而在姜乐冥的眼中,他只看到了那一向都只随风狂舞的残袖却突然逆风腾空,就好似提前认准了哪一个方向,便当机立断地拍了过去。
不消两息时间,姜乐冥便从个人体内感受到了那来自于黑雀的气息回归。那些气息不再凝实,而是以分流的涣散形式,一缕缕,一丝丝地汇入其血脉,其中总量不多不少,但却暂时没了隶属于黑雀的灵动。
“虽然我一向不提倡报仇,毕竟它所带来的代价实在过于沉重,但是,我也不会阻止某个人去这么做,每个人都有每个人选择的权利。我尊重这一点,所以,我不会因为你是我的徒弟就剥夺了你这样做的权利。”眼见僵持就要以姜乐冥的昏厥作为绝笔,空灵的陡然启齿却是连带着松掉了其深锁姜乐冥喉咙的力度,仅在莫名其妙间便重归自由身的姜乐冥再次如“被抛弃”般跌入凡尘,周身上下的热浪狂涌依旧,但至少没一开始那样叫人难以忍受了。
“但是,比起相互尊重,能否履行承诺同样重要。”“那人”在茫茫长河中负手而立,以幽然厉声道:“我希望你记住一件事,这一次对你出手,我并不是为了发泄,而是为了把你打醒,至少要把你从歧途上面打回来。”
“不论你未来选得路是怎么样的,反正,我不想在短时间里看到你亲自跑过来跟我谢罪,你明白么?”在“那人”面前就跟玩具没什么两样的姜乐冥又被举了起来。这一次,他终是从氤氲中望见了那阔别多日的双色眼瞳:“我不管你在南溟帝国会做些什么,总之,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关于雪儿的事情,关于极北之地的事情,你一日没能完成,你一日就别想过来见我。”
“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她已经经历了太多的不告而别了,所以,你就别再让她受伤了。”话锋一转的悠然牵引起愧疚的歉意。
“操。如果不是没得选的话,我才不想让你这个混小子天天跟在我女儿身边呢。这还没怎么样呢,就成天惹我女儿不开心,要是我还在啊,你看我揍不揍死你!”
龇牙咧嘴的怨怼伴随着长河星芒的黯淡渐渐消弥,待到姜乐冥的眼中可算重现振奋光泽,连言语都一并恢复后,一切都变了。
此时此刻,他正坐在一棵参天大树之下,而雪儿就靠在他的肩膀上,沉沉地睡着,银发的公主怀里还抱着那一只呼呼大睡的白兔。
潇潇晚风时不时便会把透凉的寒意从林间送来,每一次流转都会在雪儿的身上带起一阵微微瑟缩。
“呵…”姜乐冥侧过脸,看着那个两眼红肿的少女,很是温柔地勾了勾嘴角,不动声响地脱下自己的外衣,将其缓之又缓地盖在雪儿的身上,随后昂首望天,在那漫天星辰的环伺下,其深眸中属于一意孤行的偏执神彩开始缓缓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