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这面具应该不是你用的吧。”范云韵拄着拐杖,从一开始跟在斗笠男子身后百无聊赖的晃悠轻松来到了与之并驾齐驱的同一起跑线上,他一边用单手摩挲着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一边若有所思般说道:“毕竟你的脸皮……哦不,是你的脸可没有这么小。”
既然已经进入了杳无人烟的竹林,素衣男子也就再没有戴着斗笠的必要了,轻弹帽檐,将竹编的帽子掸至后背,脖间软绳刚好将其稳稳扣在男子的背上,正好将那飘飘扬扬的乌黑长发一并笼起,以避免其在之后更加变本加厉地迎风而舞。
男子默默转过身,瞥了眼那个险些把心里话给说漏嘴的范云韵,一如山中溪水般澄清的眸子微眯,自云淡风轻中泛起些许空有其表,却未得其神的冷冽:“你刚刚是不是想骂我来着?”
“啊?我有吗?你是不是幻听了啊?”如若是还未曾达至覆水难收的程度的话,那么范云韵的装疯卖傻便不需要任何的过渡,包括表情与语气在内,那么些完全称得上是水到渠成的变化甚至于根本让人找不出半点佯装的痕迹与破绽。“况且,你可是这儿的二皇子耶,谁会没事找事儿去骂你啊,嫌命长呢?”
正如范云韵所言,眼前这位男子,其真实身份正是南溟帝国中那个曾经可谓是红极一时的二皇子——姜灵,要说他当初在帝国之中的名声,那基本上就是清一色的敬佩。这位二殿下更是在整个南溟历史中少有的,不论是奸佞抑或忠贤,都会为之心悦诚服的皇子。巅峰时,甚至就连生而有彩凤翔天,瑞兆高耀的姜乐冥都没能超越。
换句话来说,生而有彩凤相伴的姜乐冥,其实早在一开始,就是被众臣当作是那位品行卓绝,却志不在帝国的二殿下的替代品来看待的。直到后来有一系列出人意料的事情接踵而至,才让许多臣子对六殿下有所改观。当然了,这些看法的转变,自然而然地间着好坏之分。
不同于那位本该是前途一片光明,却不知怎得遭逢大起大落,年纪轻轻就已在许多人心中身败名裂的六殿下,作为二殿下的姜灵,哪怕是到了隐世不出的第八个年头,其在早年的名望时至今日仍然保持着尤为难得的完美。
尽管记得他的人已经不多了。
在经过数年以来的游山玩水后,姜灵早已卸去了那一身只属于皇室高贵而奢靡的铅华,本就是独一无二的气质,亦是在潜移默化中徐徐转向纯粹且自然的韵调,渐与寰宇下的大好山河浑然一体。
“唉,不是一早就跟你说了不要再叫我二皇子了么?你这大嘴巴的习惯怎么就改不掉呢?”姜灵看着那个一脸无辜,甚至还自顾自地吹起口哨来的范云韵,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再不改口啊,怕是迟早闹出大事情的。”
“能有啥事啊?”范云韵满不在乎地说道:“而且我又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家伙,一般也都是在只有咱们俩的情况下才这么叫你的嘛。”
“难道你没听过隔墙有耳的道理么?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什么白费心机,有的,不过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未雨绸缪罢了。”姜灵别有深意地叹息道。不过,他的语重心长,哪怕是等到竹林深处的木屋已经近在咫尺,那一脸吊儿郎当的范云韵估计也没能听到耳朵里去。
等到二人推开木屋外的篱笆门,原先还一直与姜灵齐头并进的范云韵当即迈出大步,蹦蹦跳跳地飞到了木门前的摇椅上,单脚顺势挂在那条从屋檐处悬垂而下的丝带上,大大咧咧地躺着,活脱脱的一个大爷模样。
“啊~爽啊~嘿,还是这张椅子坐着舒服,琉璃村那边的板凳坐得我屁股痛。”范云韵由衷地感慨道,待到一番彻底释放过后,他这才慢慢悠悠地坐起身来,袖手旁观着那位二殿下几近于一丝不苟的忙活,等到后者终是把身上各种东西全部放好之后,自觉时机已到,老兵立马扬声说道:“欸,那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那面具到底是给谁的啊?”
“女生用的,你说给谁?”姜灵把锦囊里的各种药材在院内的桌上摆放整齐之后,才将那天蓝色的面具从腰带上摘了下来,侧步走向安安静静的偏房。
“那女的已经痊愈了?”范云韵一下子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满心惊奇地大喊大叫道:“难不成奇迹真的发生啦?”
“什么叫奇迹啊。”姜灵翻了个白眼:“我之前只是说想要治好她会很麻烦而已,又没说过她很难救得回来。”
“有什么不同吗?”范云韵像是在明知故问,所以姜灵索性直接无视了这个在跟前既歪脖子又油嘴滑舌的老兵,反身推开那扇轻掩着的房门。
阳光透过镂空的窗帘透进屋内,将木屋的四方八面均渲染成温馨的暖阳色,秋日较为难得的温暖现如今正充斥在房内的各个角落,竭尽所能地把那些透骨的萧瑟寒意悉数驱逐到屋外,以便那位躺卧在床上的女子安心静养。
全身都裹缠着绷带的女子对外只露出了一对黯然失神的双眸,如果没有偶尔还有那条件反射般的眨眼动作以及极其微弱的呼吸声,恐怕真会有人把这个全程都如同一块木头般乖乖地卧床不起的女生当成尸体看待。
听到有嘎吱作响的开门声自不远处传来,意识已然趋于清醒的女生虽然仍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但还是尽力将瞳孔下移,希冀着借此能够于第一时间看清自己那位救命恩人的庐山真面。
“可别勉强自己哦。”推门而入的姜灵抽来一张板凳,虽是趁势坐到了床边,但却是很有分寸地与那位女生隔了大抵两个手掌的距离:“现在对于你来说,最重要的应该是好好休息才对。”
“谢…”完全听不清的呜咽含糊从那一层层的绷带下艰难渗出。
不过,与她只一步之遥的姜灵显然是自有门路去理清女子所说的究竟是什么的,也正因如此,他才会不假思索地浅笑着回答道:“反正都是小事儿,不用特意谢我的。”
一边说着,姜灵一边将手中的面具挂在了一旁的墙壁上,自打竹中隐宅建好后就一直都显得无所事事的衣钩直至此时此刻,才算是真正发挥了它本来的作用。
“我想了很久,觉着还是应该把这件事跟你交代一下才好。”姜灵将自己的双手十指相扣,身子朝着面具的方向微微前倾,流露深邃思索之色的眼神只停留在那朵青绿色的莲花上。“我虽然把你救回来了,但毕竟有些事情,就连我也无力改变。”
“那场大火……”姜灵转过头,有些惊讶地发现那位女生正以灼灼目光怡然不惧地与自己对视,尽管当中的神光十不存一,可她还是竭尽心力地将自信传递给那个虽然已将沉重摆上台面,可到头来的语气仍是有些犹豫的男子。
姜灵本想看着她说话,却不曾想自己的视线只要一与那女子坚强的眼神交汇,他那自觉早已古井不波的内心,总会泛起巨大的涟漪。这些浪花带动着情绪的剧烈起伏,竟能让这位南溟帝国的二殿下下意识地心生惶恐。
“对不起。”姜灵合上双眸,长呼一口气,满怀愧疚地缓声道:“我明明可以做得更好的……明明可以的……对不起……”
“对不起……”有一点自眼角涌现的晶莹顺着他的眼角徐徐滑落,刚好为那摊开手掌的女子所接住。
对于天下大事很多都是一概不知的女子自然不明白她的救命恩人究竟为何哭泣,加之浑身的剧痛以及大梦初醒后的昏聩感,这使得女子从始至终都只能默默无言地用柔情眼神注视着那位男子。
二人之间的静谧就此拉开帷幕,却又很快戛然在一记突如其来的高呼声中,那稚嫩中透露着些许疲惫的声线,此刻就在门外呐喊道:“少爷!我回来了!少爷!你在吗?这人我给你带回来了!该放在哪里啊少爷!”
“喔!小桃子,你刚跑哪里去了?”又有跳脱的声音接踵响起,紧接着就是一阵没头没脑的打闹声。
“谁允许你叫我小桃子的?信不信我揍你啊!”
“嗨呀,我这不是想跟你套套近乎嘛,难道你想让我叫你全名吗?也可以啊!陶熏姿,刚干嘛去了陶熏姿?”
“我看你就是皮痒了!”
然后就是一记如大布横落土地所激起的扑通声,紧随其后的,乃是一阵撸袖子的窸窸窣窣。“少爷是看在你腿瘸的份上才不忍心赶你走的,但我可没少爷那么好心,我要打你就打你,哪管你腿瘸还是不瘸!”
“喂喂喂,小孩子要讲文明懂礼貌,不要动不动就动手动脚的,很掉价的知不知道?”撑死都还唯恐天下不乱的老兵义正言辞地说道:“尤其是对于女孩子来说,要知道,男人婆未来可是很难嫁出去的哦!”
“你说谁是女孩子!”小桃子面目狰狞地怒吼道。
“啊?肯定是说你啊。”在门外的范云韵还愣了一下,全然不明那个都已是取名为小桃子究竟为什么会这么问。
“死瘸子!我打死你!”当范云韵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一脚踩进雷池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拽起一个比其本人个头还要高的草耙的陶熏姿就已跨出大步,朝着范云韵的脑袋便是直接奋力砸去。
“够了!”千钧一发之际,一片苍翠竹叶恰如飞剑,自安安静静的偏房中破门而出,转瞬钉入那被陶熏姿高举过顶的草耙,将之瞬间击飞出去数米的距离。
“你们两个都给我安分点,别动不动就在外面吵吵。”闪身来到二人正中的姜灵态度强硬地命令道。
“…哦…”陶熏姿仰望着少爷的伟岸身影,先是发了一会儿的呆,而后又恶狠狠地瞪了蹬那个瘸腿的老兵,这才极其不甘不愿地敷衍着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