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江斜陪着楚荧一同回了楚府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
哪有时间焦虑从前和以后,楚老夫人现在只不过是病着,她便必须要去楚老夫人身边服侍,做她所有能做的事。
“姑娘、姑爷,这边——”知道楚荧听了消息定会第一时间回来,家中人留了楚荧熟悉的护卫郑九在外边候着二人。
两人飞快地走在楚府之中,才走到楚老夫人院子的门口,险些是同院子里忙着出来的下人撞上。下人的怀里还抱着带着红褐色大块血迹的被单,斑斑血痕在绀青色的布料上显得刺眼又可怖,触目惊心。下人见是姑娘带着姑爷回来了,又赶忙行了礼,又脚步匆匆,跑着去各自行事。
不过才刚卯时,楚老夫人的院子里却是早已站满了人。屋里,楚浩和苏氏在床尾寸步不离地守着,楚鸣则还要安顿调度楚府上下,下人们忙着去库房取药材,或是接了楚老夫人换下的带血的衣服换洗,还有人忙着去烧水煮药。
楚府上下乱成一团,所有人皆是焦头烂额。
见二人匆匆回来,房间里的人赶忙给楚荧和江斜二人把路让开,两人进屋,楚老夫人身边的嬷嬷又将二人引到床前。
沈大夫坐在床头,为楚老夫人诊脉。
没有心思坐,楚荧站在床榻外侧,隔着大夫,床帏微垂,看不清祖母的脸,只能看到祖母显得有些枯瘦苍老的身子。楚荧心中一紧,面色严肃,压着嗓子问那位嬷嬷:“嬷嬷,这是怎么回事?”
这位嬷嬷跟在楚老夫人身边十数年,同楚老夫人主仆情深,也是红着一双眼:“老夫人这些日子总是嗜睡了些,月初大夫来诊脉时候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大家便只以为是入了冬身子困乏……谁想到,从昨日起,老夫人连着整整睡了十个时辰,老奴觉得有些不对,几次去请,老夫人都只说想再躺些时候。今晨,老奴听见老夫人咳嗽,以为老夫人是醒了,便想唤了老夫人起来,谁想到,才刚坐起来,老夫人就直接呕了血……”
事情一出,楚鸣也没忘记第一时间就派人向承阳候府递了消息,之后的事,楚荧便也知道了。
走到床边,楚荧悄悄去看楚老夫人,楚老夫人只是阖着眼静静躺在榻上,除了双唇显得苍白,只有唇纹里还残留着些没来得及擦净的干枯血迹,显得极其刺眼,剩下的与平时睡着了无异。楚浩坐在床位的圆凳上,死死盯着床上的母亲,不言不语,却分明看得出楚浩面色铁青,而苏氏面色苍白,手紧紧地握住楚浩的手。
看见楚荧在见过楚老夫人的样子之后落寞又心痛的神情,江斜也不知此刻该如何出声安慰身边的楚荧,只能像苏氏握着楚浩的手一样,牵住楚荧的手。
楚荧心中紧绷着一根弦,低着头没有说话,拉江斜手上的力气,却是不自觉地重了很多。
沈大夫给楚老夫人看过脉象,翻开楚老夫人的眼皮检查了看空,又伸指探了楚老夫人的呼吸,叹了口气。
“大夫,如何了?”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沈大夫身上,楚荧急忙上前去问。
“老夫人脉象有异,略有些快,却又不明显……依我看,应当是中了毒的表现。”沈大夫缓缓地开口道。
楚荧眼神一滞,额角都快要浸出汗来。
“毒素是慢性毒,换做寻常人,怕是中毒许久才会出现反应——也是老夫人身子弱、病症这才发作得早,发觉得早些。如今老夫人有呕血之症,沈某先开上几副药,让好好让老夫人服了,再煮些流食喂老夫人,看看情况……剩下的,便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听天由命……
此话一出,楚浩面色更是阴沉得恐怖,粗糙的大手紧紧地攥着。楚荧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一软,江斜却在她身后,好好地将她扶住。
下人给屋里送来了纸笔,沈大夫低头写了几张药方,下人赶紧捧着接过药方,去派人抓药了,苏氏也是赶忙起身,亲自去厨房给楚老夫人煮些吃食。
楚府上下气氛颇为凝重。
沈大夫抬头,向江斜和楚荧的方向拱了拱手:“世子和少夫人现在可有空?”
楚府里所有的下人几乎全都集中在楚老夫人那头,这边的书房则显得极为的冷清,只有院子里还有冬日的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上两声。
书房里的一壶茶早已是温凉,惟留下清苦微涩的口感,但喝进口中却无人在意。
“当年少夫人让我瞒着此事,怕家人担心,沈某想着大概是不便在众人面前提起。”放下手中的茶杯,沈大夫淡淡地开了口,“少夫人可还记得当初在秦家时候中过的那毒?”
楚荧愣了愣,她上一世和这一世都中过毒,症状便是嗜睡、无力,毒素慢慢浸入四肢骨髓,最后药石无医。
站在一边的将江斜也是皱了眉,再怎么说他同江心没什么兄妹情谊,但到底也是承阳候府出来的人,还是当初险些害了楚荧的人。
“这毒颇有几分诡异,毒素轻微且难以发觉。沈某行医多年,除了在医书上,统共也就亲眼见过这毒两次——若不是当初亲眼见过少夫人中过这毒、还亲自见了这毒药本身,沈某也怕是难记起老夫人身上的症状是何中毒药了。”
只是那时,她还是秦穆尧正妻的时候,这是江心着人给她下的毒。如今,她早已与江心无什么瓜葛,这事儿也被她渐渐抛到了脑后,但如今想来,楚老夫人的症状不正同去年的她相似?
若是没有猜错,这毒是程伟在上楚府拜访的时候,暗中下给楚老夫人的——程伟同楚浩是同乡,同楚老夫人也相熟,再加之之前的日子程伟也没有什么异动,这才让楚府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没有多加怀疑。
可是,这两件事又是怎么扯上关系的?而且这毒,按照沈大夫的话来说听着应当是罕见,怎么同样的毒药,就能在她的身边连续出现两次?
第一次是江心,第二次是程伟。
楚荧盯着面前那一杯早已凉透了的茶水,慢慢沿着前世那些算不得太真切的记忆向前回想。
前世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情况?
她断了一双腿、缠绵病榻,秦穆尧又在这期间不管不顾地娶了江心。楚老夫人在二人成亲那日,当众呕了血,从此气得一病不起,不过一月,便是撒手人寰,驾鹤西去,她也没能见到楚老夫人最后一面。
在那之后,因为家中的长辈去世,家中丁忧,按照习俗,楚浩和楚鸣相继辞官,给楚老夫人守孝。
事情就像被安排好了一样,一件一件地落到了楚家身上,一时间,楚家没了官职,便也淡出了京中的官场。
那时候,楚荧躺在秦家,自己都是自身难保,又哪能发觉其中异处?只能心中怀着对楚家上下的愧疚,只以为是自己连累了楚家,日日以泪洗面。
再然后,就连她自己也没能熬过第二个春秋。
如今,楚老夫人也是中了毒,眼看着便是奄奄一息,若是没有撑过这几日,楚府会不会也还是同前世一样下场?
江心是承阳候府的人,在江斜的眼皮子底下,江心必然不可能是王家的人。但是程伟却好似是同兆亲王府有些关联。
这中间,似是毫无关联,可是最后……好像偏偏却是通向了同一个结果?
原本以为都是命数多厄、注定了楚家的流离失势,却没想到,这些全都是被人安排好的,兜兜转转,换个方式,最后殊途同归,又报复在了楚家的身上。
见楚荧微垂着头,眼神微黯,沈大夫也是叹了口气,道:“少夫人莫要担心,沈某也必会用尽自己的医术,来保住老夫人的命的。”
“那便要麻烦沈大夫了。”江斜站起身来冲着沈大夫拱手,微微行礼。楚荧也是又强行扯出抹笑意来。
“使不得、使不得,沈某的分内之事罢了。”沈大夫恭恭敬敬地向江斜和楚荧二人回礼,转身回了楚老夫人那头,继续看着楚老夫人的情况。
“阿荧……”沈大夫走后,江斜站在楚荧身侧,主动开了口,打破这有些静默的气氛。
楚荧坐在凳上,神情显得有些疲惫。过了很久,方才主动伸手,拉住了江斜的手,将头靠在了身侧江斜的手臂上,回:“我无事。”
“当年的事……”
楚荧知道,江斜想提当年江心暗中害她一事,他心中有愧:“无妨,这不怪你。”
或许江斜能想明白是有人欲害楚家、让楚家淡出京城权力的中心,但就连江斜也不明白,为何好端端地,江心就能拿到同程伟一模一样的毒——她是承阳候府的人,就算她再糊涂,也应该知道,她不是王家阵营的人。
更何况,江心若是真的和旁的势力有瓜葛,又哪能逃得过江斜的眼皮。
前世今生的记忆太过沉重,混乱地纠缠在一起,再加之其中空白太多,让楚荧有些理不清线索,所有的回忆和情绪都堵在胸口,让她喘不过气。
楚荧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然后用脸轻轻蹭了蹭江斜的手臂,像是撒娇一般,又像是借这个动作,宣泄自己的脆弱。
但这种时候,她还不能垮下来。
江斜看着面前的姑娘,愧疚又心疼:“我再去查。”
“容我再想想吧。”楚荧低声喃,江斜却分明感受得到,自己的袖角微微润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