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我不知道自己是忧鬱的。祇觉得衰惫得浑身没一点气力,我躺着,
将躯壳置放在晨曦与斜阳交替转换的房间里,抽乾鲜血似地享受枯寂,
连梳洗也变成一种倦怠。十日过去,二十日,才从石板灰的时光里渐渐甦醒。
慢慢地,开始确实吃食,梳整,让筋骨动起来;我接受个别諮询,团体治疗,
每日半小时放风也顺从地待在阳光下。医师告诉我,忧鬱症只是灵魂的小感冒。
医院能给予的祇是协助,真正还是要靠自己解开缠了结的那一块---
至于箇中滋味,祇有怀着不同地狱入眠的患者真正明白。
固定吃药,固定面谈,固定的生活作息,简化到极致的生活。浑噩的思绪,
彷彿也跟着明晰。渐渐我发现自己没那么可怜,是了,或许有一些疯狂,
但跟真正狂态外放的人比起来,我算是比较平稳的---我想了解自己的疮疤,
与它和平共存、共生。面对医师时,我没有办法说出那场自己引燃的火,
真正改变了什么,更说不出天桥下那段秽暗难堪的经验。倚着椅背,发抖,
汗流浹背,心脏怦怦直跳,面部表情与声带都绞紧成一团。这简直是一场内部斗争,
在镜面的迷障堡垒中,拿着剑的人是我,拿着盾的人也是我,眼睛着火似地,
彼此瞪视,挥砍,出口祇一人得过,非得有一方躺下去不可,至死方休。
标示着安藤家的那一栋小小的建筑物,我想我回去也祇是,
守着那满屋子回盪的幽灵般的阴惨记忆。像个心如槁木的守墓人。
即使如此,我还是振作起来了。即使如此。
室友却没有那么幸运。
神父从復健中心毕业了,大家都很为他高兴。通常病人出院后要再入院,
必须间隔两个星期以上,三天后,他又从急诊转回到了復健中心,破纪录的快。
手掌深深嵌了九吋钉,凄声嚎哭,流血,他问:主啊,你为什么要遗弃我?为什么?
神父不能忍受自己的康復,他要那些寂幻的影像与声音永远与他待在一起。
纵使那不是真的。全世界都告诉他那不是真的。可对他来说,那是他唯一的信仰。
我静静站在走廊的阴影里望他,他眼底的坏损是那么深重,那么不堪。
忽然地,室内空调的温度,显得更凉了。
我吞下几粒药丸,拉紧了领口。
出院那天我没料到立花会来接我。他代我结清了费用,頎长阴暗的身影靠墙等着。
看到我的时候,立花灭了菸头,眼珠泛出光采,眼窝深陷的阴影变得比较不憔悴了。
嘴唇动了动,我没出声。我想说,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露骨的高兴?
你是不是希望我宽恕你?
你是不是已经愿意原谅我了?
我也能够原谅你吗?
---我们能不能不要再互相折磨?
轻易就能想出一百个,一千个问句,然而在立花握住我手掌的时候---
我整个人就像是线路烧坏的机器,失去了运作的能力。他体温凉凉的,外头入冬。
下雪前的那种温度,他大概苦等了一段时间了。这么想着我就几乎要茫茫地掉泪。
这个世上要找到比立花更在乎我的人,恐怕没有了。
倘若我立即死去,在坟前切切痛痛哀哭的那一个,肯定也祇有他了。
某些时候,当人们格外相爱。他们也特别擅长彼此毁伤。
这不是很荒谬吗?
非得恨过痛过疯魔过跌撞过,才发觉原来那缝隙中渗出的是淌血的爱。
「回安藤家吗?」立花发动车子时,天空缓缓降下了美丽的细雪。
糖粉似的雪,无边无际地漫天散落,落在窗玻璃、行道树枝头,以及柏油路上。
安藤家对我来说,就像一个巨大而愁沮的棺木,承载了双亲与妹妹的幽灵。
如果再走进那个地方,我想我会没办法回来的。
回到这个充满艰辛、痛苦,却美如幻梦的真实世界。所以我摇了摇头。
「那么,到店里?」立花小心翼翼地问着。
立花有一双形状美好的手。长时间室内工作的缘故,显得日晒不足、妖白如洋瓷。
就是这双手,将贫穷无依的、遭遇抢劫的、伤痕累累的我,从街上拾回,建立连结。
杂揉着温柔与残忍,使我耽溺麻痺在拥抱里,受碾压,凹折,短暂性地忘却一切。
忘却那一个个从我生命中抽离的幽魂,忘却天桥下命运恶戏般的遭难。
同样的一双手,从火场里救起了我---我目光灼灼地注视立花手背上的火伤。
我受过的痛,立花同样也受过了。我不晓得眼前这三十几岁的男人是怎么想的,
面对在自己编造的谎言的幻境中惶惶迷失了方向的、足足小他九岁的男孩子,
是怎样的执着驱使他张开双臂将头发焚烧着火焰的我拥入怀中呢。
秋叶其实警告过我,在梦里。四周尽是深秋衰败灰白的景象。
「别在谎言中入迷,」他无数次地在梦里告诫,伴随着幽冥之火:「一旦入迷......」
后面的话,其实不必说了。
入迷后的酸甜苦咸,都嚐得不要再嚐了。
「想看一看雪景。」我想了一会才开口。于是立花转动方向盘,往山区一路开去。
被纯白覆盖的都市有一种疏离的明亮感,微微的寒气从玻璃窗渗进。
就这么躺在雪地里一定很舒服吧。我想。灵魂也能渐渐变得洁净也说不定。
半山腰有木造平台,我下了车,坐在长椅上任由那些破碎的雪花覆盖前额的头发。
立花为我披上一件外套,然后他打火,靠着围栏,很珍惜似地吸着黑色的菸捲。
秋季的枯林慢慢从褐黑转为莹白。尖锐得几乎要刺破天空的枝枒,闪着冷冷的光辉。
呼吸着重获自由的、孤独的空气,我微微收放着指节。手里空荡荡的。
曾经拥有过的家人再没有一个存活。藉以激励自己撑持下去的堇,也离开了人世。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晓得什么叫「为自己而活」。现在得重新习惯才行。
这让我困惑,也让我害怕。
好冷啊。我喃喃自语。
实在太冷了。
上车之后我仍是发着抖,睫毛结着冰晶。在立花靠过来吻我眉眼,
温柔地将我搂入怀里的时候,感到一阵畏冷瑟缩。
联络房屋仲介将安藤家卖出,合约成立的那一天,我也停止了终夜轮回的噩梦。
就像是把梦的要素从生活中吋吋剥离似的,不需依赖药物,每晚熟睡到天明。
秋叶也不曾在梦境里出现过。
那条美若幻梦的河流,无边无际瀰漫逸散的萤火,
早逝男孩百合花般魅白的侧脸,双亲与挚爱妹妹的骨骸,都不曾再回来过。
我在市中心附近租了一间适合单身族的套房,找了新工作,开始过着规律的生活。
彰秀时常带着啤酒、小菜与几个女同事来访,一伙人聊着职场的甘苦谈,
嘻嘻哈哈的开着玩笑,为套房添了许多热闹的气息。三年过去了,接着是五年六年。
我总算活得比较人模人样。
但每隔两个礼拜,最多撑到一个月,一定会有一天,
突发性的恐慌与寂寞会紧紧抓住我的心脏,使我双膝发软,彷彿经歷毒品戒断。
这时候我总是会到工作室探望立花。静静地坐在一旁看他画银饰的设计图,
看烟雾在菸头、唇缝、睫毛与瀏海间来来去去。放空似地,就这么静静观望着。
心情就会奇异地平稳下来。立花也不介意,老样子,冲了一杯咖啡就放在我前面。
之后我们偶尔会做爱,偶尔不会。
言语在我们之间变成一种累赘,连开口都懒。
立花四十几岁了,眼角多了些岁月的细纹,发根也冒出几枝灰发。
我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容易怨懟、容易压抑,情绪激烈甚至愚昧到自残的年轻人了。
上个月我在公司加班时迎来了三十岁的生日。
同事捧来了小小的布朗尼蛋糕。
吹灭了蛋糕上的蜡烛,微微点头道谢,我不敢告诉他们其实我什么愿也没许。
向上苍祈求这项举动,是多么地无力而徒劳,早早就明白了---
丧失掉做梦与许愿的动力;一个人要苍老竟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十几岁的时候,总期待二十几岁的日子来临,等到二十岁了,时间却一晃眼的过,
简直是浪费青春般的大把大把燃烧掉最辉灿的时光,回过神连镜中的脸庞也觉陌生。
多了几分憔悴,稍一熬夜就觉得有些筋骨疲惫。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平稳地翻页,无所谓好,无所谓不好。也不强求更多了。
过往被贫穷搅弄得团团转的生活,为了一点点钱被逼到绝处几乎想求死的痛苦,
就像是假的一样,翻开日益丰厚的存摺,想起学生时代挣钱的拼劲,都觉辛酸好笑。
一路走来为了活下去,我付出了很多努力。世界有没有怜悯地赐予相等的回报呢?
我不敢想,怕想了会要掉眼泪。
人各有命吧。
祇有伤疤,怀里层层累累越叠越重。
可又能如何。走在路上原本包袱就是会越提越沉的。因为气力有限。
上次见到立花时,他咳嗽得很厉害。痰中带了一点血,我看得皱眉,劝他该戒菸。
他说,菸也抽了二十几年,哪那么容易说戒就戒?我听得火起,把他菸盒抢了,
狠狠丢在垃圾桶里:「你之前搞男人搞女人搞老的小的乱搞一通,怎么就能戒了?」
立花顿时红了脸,有点狼狈地辩解:「后来不都跟你在一起了吗......」
被他这么一说换我脸上一阵发烧,哑口无言。立花露出得意洋洋的微笑,
靠过来拉我衣领,温柔地拉近了,就开始吻我。
很缓慢很缓慢的吻。有菸草的苦味。
我们纠缠着倒在工作室休息用的床垫上,解了裤子就开始干。立花死命地抵着我,
狠狠一下一下地操,我满头大汗地扶着床,肠道火辣辣的,恐怕又有些受伤了吧。
我总不明白他为什么每次都一副嫌时间不够,担心我临阵脱逃的着急样。是的,
那时我总为此有些生气。
后来我才知道,他祇是害怕。
而我们之间的时间,就像发出吱嘎声开始往回倒数碾压的铁灰色齿轮。
的确是不够的。
从熟睡中醒过来时,我看见立花沉默地靠着床头吸菸。床头灯照亮他一半的脸。
垂着头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心事重重的样子。轮廓俊美依旧。
「怎么了。」我忍不住问。
他将苍白的手置放在胸膛,深深吸了几口气:「没什么。这里有些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