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自己如同附身一般,就在她的身上,但他无法控制这具身体,只能被动开口。
只听对面的赵谓之淡然道:“师姐多虑了,没有人会这么想。”
“是吗,我听到很多人都失望地说‘天命之子’也不过如此。”
“……师姐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要先行一步了。”他道,“丁师妹上一次比赛受了伤,师叔让我把药带给她。”
“赵师弟,你知道心魔吗?”
这词如同一个禁语,从她口中出现的那一刻,赵谓之只觉心底陡然多了许多古怪的情绪,烦躁的,压抑的,疯狂的,崩溃的,一瞬间汹涌而来,令他难以喘息。
这不是他的情感,这是……曾经的闻樱所拥有的。
但站在她面前的“赵谓之”并不知道,他只是皱眉道:师姐为何要问这个问题?”
“我觉得,我心里快要滋生出心魔了。”
“一次失败而已,对于师姐来说算的了什么?”“赵谓之”讶异,却也有几分讽刺,像在笑她无病呻吟,“师姐是天命之子,纵然失败一次,未来也会有更好的机会出现在你面前,此番,或许是天道给你的历练,师姐何须挂怀。
对方说完的一瞬间,赵谓之只觉脑袋“嗡”地一声,如被重锤砸下,心底充斥着不属于他的声音。
原来如此,她不是天命之子,丁解颐才是,所以即便丁解颐只有五灵根的资质,也能一举闯到决赛,或许还有可能夺得魁首!
她呢?
她苦修多年,纵然资源无数,也不曾有一日落下过修炼,所为不过是能肩负起门派给予她的责任,可仅仅是小小的竞仙会,她就落败了,以单灵根之资,败的彻彻底底。天道高高在上,仿佛在看她的笑话,凭你一个冒名顶替之人,就算是天纵之才又能如何?早晚都要屈服于天命之子的光环之下!
内心的疯狂化作丝缕黑气涌动。
赵谓之明明白白地察觉到这一现状,却发觉无法阻止,不仅无法阻止,他还受到了影响!
他只能听回忆里自以为是的少年,做着他所以为的正义之事。
“赵谓之”道:“我有一事想和闻师姐明说。”
不,别说。
他察觉到她心底的残缺不堪,十多年的坚持一朝破碎,没有人能轻易承受下来。他不过是附身,不过是稍稍体悟到她的心境,就已经心生疯狂之感。
就像将重物压在人身上,虽然痛,虽然苦,却仍然能够煎熬下去,但当它被移开的那一瞬,五脏六腑都无法承受突如其来的变压,会迅速破碎死亡。
她如今就在因这突如其来的变压而窒息。
“丁师妹她以废灵根之身挣扎苦修,实属不易,我知道闻师姐你曾针对过她,我不知其中缘由,但——”
别说了……
“还请师姐高抬贵手,放过她吧。
够了……
她眼神茫然地点了点头,似是应了,他也懒得再与她分说,告辞要离开,却忽而听她喊:“小哥哥……”
“赵谓之”一怔,看了眼她道,“闻师姐叫我什么?”
“没什么。”她低下了头,“你去找丁师妹吧。”
小哥哥我这么痛苦,你为什么看不见,你忘了小阿樱了吗。
小哥哥,我不是天命之子,我不是,我只是偷了仙女华裳的凡人,现在我要把这衣裳交出来了,你还愿意理我吗?
他毫不留恋转身的那一刻,她心道,没有什么是她的了。
就连唯一不会在意她是谁的人,也不是她的了。这或许就是天道为她安排的命运,让她得到了天命之子的一切,等她沾沾自喜的时候,再将强占鹊巢的鸠彻底赶走,哪怕那里还有原本属于她的人和物,是她没有这一重身份,或许能够留下的人和物,也一并给了对方。
天命之子,天命之子有这么重要吗?
赵谓之听到她心底的问话,忽而剧烈地挣扎起来,他想告诉她,天命之子没那么重要,她是与不是都没有关系。但没有用,他的话根本传递不到她心里。
他骤然愤怒地想,这个天命之子算什么东西!
它怎么能把她变成这样以后,又不要她了。
但他什么也做不到,既无法听她的诉说,安抚她的不安,也无法控诉天道,他知道这是记忆,而记忆无法更改。
后面的事情如纷繁的画一一掠过,他附身在她的身体里,看着她纵容魔修将魔气潜藏在对方体内,而魔修发觉了她的所作所为,眼里不怀好意。她令师叔提醒法门寺主持戒严,但与此同时,又看着丁解颐一无所知的走上决赛场地。
他能感受到她内心剧烈地挣扎,她就像是被分开了两个人,一个仍然记得守护门派,背负着责任,另一个为天命之子所得的事物而嫉妒、疯狂!
他听见她内心在哭泣,他的小阿樱仿佛缩在了心底的角落,看那两个“她”以她的身体为战场,激烈地抗争,争夺主权,操控身体。
一个是门派培育下的她,一个是被天道逼疯的她。
而幼小微弱的她只能被摧毁。
他眼睛赤红,那黑暗的空间震动不已,如有大石纷纷掉落,即将砸到她身上,他纵身扑了过去!
体内丹田中的金丹转到了极致,蓦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道沙哑而轻柔地女声:“别动!”
他从黑暗中挣脱而出,丹田内一阵剧痛,却有清水般地灵力流入,滋润着它,使金丹不至碎裂,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视线落在面纱半遮的女魔修脸上。
“你结丹遇险,虽结成金丹,但……”
她话说到一半,只觉气血一阵翻涌,只能强压下去。
然而就在这时,她不知看见了什么,忽而愣住了。
不知为何,赵谓之竟好似能感觉到她的情绪,只觉心底有不属于他的,温柔的,信赖的感觉升起。
“你、你怎么来了。”她望着火海之中忽而出现的身影。
“神识相缠,若不及时分开,恐有危险。”因缘的眼睛温柔而明净,火浪都仿佛被他感化了一般,纷纷退开,“几日未见,你怎么又是一身狼狈。”
第197章 天下美男皆炉鼎(十五)
梦引香是仙家之物不错, 但它本身针对的是睡梦中的人,用“神识”去编织一个使用者想要的梦境。梦里的人不会反抗, 因此梦引香的危险系数也不高。但在睡梦以外的情景下, 就很容易出现意外。结丹显然是较为凶险的一个状态,结丹要问心, 过心魔一关, 结丹者高度紧张,对一切外来之物都十分排斥。闻樱在赵谓之结丹时用梦引香为他编织梦境,可以说是冒了一定的风险。
就在闻樱将梦送入赵谓之脑海中时, 以梦引香为绳,引发了两人神识相缠的危机。这也是为何赵谓之会在最后一幕场景之中, 角色转换, 代入了闻樱角色的原因。
赵谓之已经成功结丹, 但因为问心一关,本来圆满的心境被闻樱的梦境所困,生生问出了漏洞。
他为剑修, 本是走的顺天应命,一意进取, 直上云霄的道, 但在问心之时,他竟因梦境的影响, 骤然改换自己的道,从顺天变成了怒天,从应命变成了逆命。也正因此, 刚结好的金丹裂开了一道缝隙。
修仙世界的未知性超过以往任何一个世界,闻樱只想在他心里留下一颗种子,却没想到会险些让他碎丹退回筑基期,因此她拼却自己神识受伤,出手相救,替他稳固金丹。
说来也巧,闻樱修的是七情之道,赵谓之感她之情,对天道怒目,她怒他所怒,因祸得福,借助他修得了一个“怒”字。
火焰在她体内如瑰丽的花怒然绽放,推动她进阶。也正因为她临时进阶,从结丹初期一跃变为结丹中期,才能替他稳定住金丹碎裂的趋势。否则以结丹初期的境界去救初期,难度较大。
因缘虽看出了他们有神识相缠之险,却不知个中缘由,闻樱将梦引香说成是一个助她修炼神识的宝物,她在炼化火晶时进阶,恰好赵谓之过问心一关,神识受不了刺激,她却因梦引香之故神识外放,方与之纠缠在一起。
这样的情况在修仙界中虽然罕见,却并非没有,两人都没有怀疑。
佛修的功法温和,因缘又擅治疗之术,很快便稳定了闻樱的情形。
但——
“神识精细,一旦相缠就无法全部解开,我只能将部分归还你们本身,难免还会有丝缕夹杂在你们原有的神识中,产生影响。”
因缘一边说,一边用灵力探入他们体内。
神识如相缠的青丝,想要分开用蛮力必然会对两人都造成损伤,因而必须使出水磨工夫,一再小心。幸而佛修一贯耐得住枯燥,将简单的分割步骤重复上百次,因缘也并没有产生一丝一毫负面的情绪,令人感到十分安心。
倒是赵谓之和闻樱,纵然第三方的动作已然非常轻细,却是以放大十倍的效果在他们脑海里出现。
如同用锯子锯在神经上,除了痛感,还有来自彼此的情绪、思绪如置身嘈杂的茶馆,各式各样的声音在心底响起。
赵谓之听见、看见了许多有关于她的事。
画面最后定格于他在竞仙台上挥出的那一剑,像极为缓慢的动作,锋利的剑刃割开了她的脸颊,突然间所有事物都远去安静,如同在安静的狂野之上,他几乎能听见肌肤破开的声音,以及血滴答一声滴落。
他转过头,发觉那女魔修不知何时已经收回了视线。
便是这时,因缘收回了自己的灵力,轻声嘱咐道:“因这次是茕道友的神识入侵,对赵道友的影响更深,但余下的过于轻细,再冒然去解,许是会对神识会造成难以预估的伤害,不若等到一定时日,由它自己消散了事。”
赵谓之只点头道了谢,倒是闻樱对他似模似样地做了一个合十的手势,“阿弥陀佛,这位大师,我现在仍然觉得识海抽疼,您是否再替我看一眼?”
“神识受损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治愈,需要长时间的温养,不可玩笑。”话虽如此,说完之后他还是伸手搭在她腕间,再次探入灵力,以特殊的治疗功法替她缓解痛楚。
闻樱则支着下巴,笑吟吟地望着他。
赵谓之在一旁默然无声,他的视线落在她的面纱上。
从他得知两人神识相缠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了她的身份。
他问过师门长辈,知道结丹问心通常会出现令他们神往的画面,却也只是以他们自身的经历为本,将他们认为人生的遗憾处一一改换,如同最美好的梦境。若是这样,他所见到的事便都是假的,她未曾用灵草救过他,也未曾向她的师父求助帮他,一切都只是因他曾经想得到这些而引发的臆想而已。
可后来他所感受到的情绪那么强烈,绝非他所有,他们神识相缠,那他得到的便不是一场梦境,而是一份记忆。
这份记忆属于谁,不言而喻。
女魔修的身份也昭然若揭。
他想到他被她推入火中时的情景。那时他受暗影与火海所困,若是硬生生以灵力撑起玉箫,哪怕能够逃出去,修为也必定要倒退,到时被暗影所侵蚀,留下祸患,或许再难寸进。
他被她逼入火中,反倒置之死地而后生。再想起那一句“呆子”,分明就是在骂他不知变通。她竟早就察觉到了他身体的状况。
这让他想起在幻境中所看到的一切,她成了魔修,却依旧是这样的性子,哪怕是助人也不愿意分说清楚。
因缘察觉到了他落在闻樱面纱上的视线,不难发现两人之间的纠葛,却什么也没有问。
蓝鳞火海对于筑基修士来说千难万难,对家底深厚的结丹修士就容易一些,就像闻樱有赤炎火,因缘也有他的办法,如今赵谓之炼化了蓝鳞火,又结成金丹,便也不惧这片火海了,三人轻松地通过了此地。十九自然也在身旁一起走,只她如今尚未化为原形,只能恹恹地甩着尾巴跟在后头,听他们在前面说话。
一路走,闻樱问因缘道:“小师父为什么会来天鼎宫?”
“此处传闻有灵界的灵气,十分古怪,主持便遣我前来查看。”
他不过一句话说来,闻樱就笑了。
法门寺的主持如今显然很看中他,纵然是门派任务,让他来的也是灵气浓郁之地,果然令他结成了金丹,这样的差事,寺中只怕人人都想得到。
他见她笑,不知为何竟能猜透她的心事,唇边亦多了一抹笑,如月光清辉,“多谢你。”
“谢我什么,小师父淡泊名利,但即便是佛门庙宇,也难免会有名利之争,你身俱佛骨,很不该费时与他们相争。”她不以为意,又笑盈盈问他,“我听说我走了之后,小师父去找过我?”
“……我想你初入魔道,孤身上路,恐有不便。”因缘看了一眼跟着的小狮子,道是,“这是赤炎金猊罢,如今看来,倒也不错。”
她立刻收了笑,委屈般地道:“胡说,先前你还说见我狼狈呢,那小家伙才四阶,顶不上什么用场,何况也不是我的。”
十九立即轻吼一声,也有些疑惑和委屈,被闻樱挥了挥手,赶到旁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