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西窗前的软榻上,洪宝屈膝坐着, 一双扑闪明亮的水眸一眼不错地盯着庄凝,静静地听他说起那些陈年旧事。
十八年前, 玉明公主一胎双胞产下一双儿女,许是因为怀胎期间几次受惊, 一双儿女落地后娇娇的小女儿却在短短三天就夭折了。玉明公主生八子才得一女, 幼女夭折后便一直郁郁寡欢,后有一日玉明公主竟想不开寻了短见。
玉明公主最后的确是被救了下来,整整发了几日的高烧,醒来后却抱着幺子唤女儿,完全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幺子的事情。年轻的永宁侯庄衡为了妻子的身体,咬咬牙转头吩咐下人府中再无八公子只有小郡主, 更是借了给“女儿”寻医的名头将幺子送至怪医山谷膝下, 直到六岁才接回府中。
六岁大的庄凝聪慧通透, 知道玉明公主的病情,即使小小少年心里对穿着小姑娘的衣裳存着抵触, 可是看到玉明公主那满是慈爱的面庞, 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做了侯府独一无二的郡主。
这一做便做到了出嫁, 奉旨嫁进了洪家。
洪宝听他说着,嘴巴微微长大,半天才叹道:“原来还有这样的曲折。”比起她对自家老爹的欺骗,庄凝男扮女装的曲折则更多了几分善意。
“才回到侯府的时候心里还是不甘的, 尤其是看到七位兄长活得那么恣意,后来亲眼见着母亲了,多少不甘也都淡了。”庄凝摩挲了一下指尖,低头一笑,“其实这么多年也没什么委屈的,独一无二的侯府郡主,千娇百宠倒也自在。”
洪宝脸上的浅浅笑意却敛去了三分,她半跪着朝庄凝的方向挪了几步,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岳母大人她一定会好起来的,将来你一定可以光明正大地以侯府公子的身份在京城立足的。”
纵使庄凝表现得再怎么不在乎,洪宝都捕捉到了被他巧妙掩饰起来的黯然。
他孺慕母亲甘愿扮作女子过活,可是作为被亲生母亲以往的儿子,庄凝心里多少是有些难过的吧?
庄凝反握住洪宝的手捏了捏,摇头笑道:“你未免把我看得太脆弱了一些。”
即使男扮女装那么多年,他作为一个男儿该学的,庄衡暗地里也都一样不落的教了,后来更悄悄地在皇帝跟前过了明路,教他也能偶尔像现在这般施展拳脚。他仔细盘算,倒并不觉得自己吃了多大的亏。
“可你总不能一直这样子吧?”
“为什么不可以呢?”他挑了挑眉,“莫不是你觉得我这个郡主不好,还想找个真媳妇儿回去,嗯?”
洪宝抽回自己的手,撇嘴道:“才没有呢。你现在这样说是因为你娘身体没好,要是你娘康复了,想起来了,你还不是要乖乖做回你的侯府公子?”左右老侯爷和皇帝都是知情人,只要稍稍动动手脚便能叫庄凝名正言顺地恢复身份。
只这一个念头才冒出来,洪宝心里头就有些闷了。
彼时没了郡主,她作为洪家的大少爷和庄凝之间岂不是……
“胡思乱想些什么,即便是有了那么一天,我也有办法教你恢复女儿身嫁给我。”洪筌重男轻女又如何,他有的是办法让洪老爹服气,只是他要恢复男儿身哪有洪宝嘴上说的那么简单。
即便是他的母亲真的恢复了记忆,依着旧年那物什被盗时传出的流言,宫里头的那位只会忌惮他,岂会轻易叫他名正言顺地做回庄家的八公子?
只是这些庄凝并没有打算现在就教洪宝知晓。
这一次洪宝并没有注意到他幽沉的凤目里敛去的深思,只为他一句微带打趣的话而红了脸,轻啐道:“我有说我想恢复女儿身嘛,再说我才不嫁给你!”
“嗯?”
明明是简简单单的一个音节,洪宝却从中听出了不大妙的意味,可她还是依旧挺了挺腰杆,微扬起下巴,道:“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
恢复女儿身再嫁人,到时候哪里还会有什么自由可言,她可不想像她阿娘一样一辈子圈在后院里,了无生气。
庄凝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勾唇一笑:“嗯,挺好的。”
—— —— —— ——
因为庄凝还有事情要办,所以在用完午饭以后,洪宝简单收拾了一下就独自一人回了百麓书院。
“你昨天去了哪儿了,居然彻夜不归?”
略带威严的熟悉声音响起,洪宝后背一僵,讪笑着转过身,一眼就看到自家二叔负手朝自己走来,下意识地就后退了一步。
“二,二叔……”自从入学后,她很少遇上自家二叔,一不小心竟忘了自己如今是和自家二叔同在一家书院念书,这留宿在外被抓包,她可得想办法解释清楚,“二叔啊,这不是庄先生几天没回来了,我和他同住一个屋檐下多日,心里担心就去他的别院探望一二,然后就搁那儿住了一晚。”
洪简上下打量了侄儿一番,捋了捋自己的胡须,没有在这件事上继续刻意为难,转了话题道:“平日多放些心思在学问上,这里不比京都,你在这里闯了祸可没人再给你收拾摊子了。”
洪宝四处张望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埋怨道:“二叔,您声音就不能小一点儿吗,生怕别人不知道您的侄儿是个闯祸精?好二叔,您看看我自从来了平阳城有给您丢过面子嘛。”
来了平阳城也将近一个月了,洪宝自认为没有什么行差踏错的地方,当然洪简也没揪出自家侄儿有什么过错,只不过平白指点一句罢了。
这会儿见侄儿乖觉,洪简便安了心,随口叮嘱两句后就离开了。
洪宝目送自家二叔的身影远去,小小的松了一口气就准备往学堂去,下午的诗论课先生是个难缠的,她可不敢迟到。
等到洪宝赶到讲学堂门口时,恰好遇上了苏莫清,看着苏莫清一瘸一拐的走路,洪宝纳罕道:“苏莫清你这是怎么了啊?”
苏莫清闻声抬头,瞧见是洪宝,一张脸瞬间就垮了下来,抱着洪宝的胳膊就开始诉苦了。
原来昨日他被顾岑提溜走后就被直接送回了苏家,顾岑这位才将将要上任的苏家二女婿十分不厚道地将自家小舅子交给了岳父大人,连带着将苏莫清摸进百花楼的事情都给捅了出去。苏家家规甚严,苏老爷子闻言当即大怒,就把苏莫清罚进祠堂跪了一宿。
“你说他爹心是不是偏长的啊,单知道教训我,我二姐夫他不也去了百花楼,也好意思拿我作筏子,偏我二姐还护着他,哪有人谈生意谈去了百花楼,哼!”
他抱怨得起劲,洪宝却不好置喙,只能伸手拍了拍苏莫清的肩膀,以示安慰,而后主动扶着他进了学堂。
两堂诗论课结束后,洪宝几乎累得趴在了桌子上,正盘算着待会儿回东苑厢房睡一觉养养神时,却看见姜院正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洪宝并不陌生的身影。
看着依旧是白衣胜雪的风柏祺,洪宝反复地眨了眨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花眼以后,她登时坐直了身子,心里满是好奇。
风柏祺不是在许娘子的天香居坐馆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百麓书院,难道也是来念书的不成?
“这位就是前些日子与你们说的教你们学习琴艺的夫子……”
姜院正的话才介绍了一半,下面就有人大声地喊出了风柏祺的名字。
“居然会是大楚第一乐师来教我们琴艺,太好啦!”
此起彼伏的赞誉声中,姜院正清了清嗓子,示意众人安静后才继续道:“既然大家都知道风先生的名声,日后就好好听先生的话。”
说完,姜院正低声叮嘱了风柏祺几句后就离开了学堂。
风柏祺与学堂里的人打了招呼,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今后要教授的内容以后,便让众人散学,自己却踱步走到了正收拾书囊的洪宝跟前。
“洪宝可还记得风某?”
清越如山涧流水的声音响起,洪宝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风柏祺,见其玉面含笑,不由挠了挠头,咧嘴道:“怎么会忘了风乐师呢。”
风柏祺看着洪宝的笑容,脑海里回想起那次夜市上遇到的小姑娘,微微失神,等回过神来见洪宝盯着自己看,他不由笑了笑:“今日也算得上是故友重逢,莫若我请你吃一顿饭,如何?”
洪宝本被他的打量弄得心虚,听见他说了这一句后又微微松了一口气,笑道:“风先生才初至平阳,这饭还是我请先生吃吧。”
风柏祺并没有与之相争。
二人才要并肩出门,苏莫清却一瘸一拐地凑了上来,与风柏祺见了礼后才凑到洪宝跟前小声嘀咕道:“洪宝你行啊,新来一个先生又跟你相熟,不愧是京都来的。”
“阴阳怪气什么意思呢,要不要一起去吃饭?”和风柏祺单独相处,洪宝多少有些不自在,不如拉上苏莫清一起。
苏莫清犹豫了一下,那一厢风柏祺便已经笑着开了口:“一起罢。”见苏莫清愣住,他又笑着解释了一句:“听你口音该是平阳人士,风某初来乍到,该尝尝这平阳城的特色酒菜,这是洪宝做不到的。”
“那我们就去醉仙楼罢。”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群里说开车会被锁,我开始想要怎么办了……要不拉灯吹蜡烛到时候?
☆、断念
醉仙楼二楼的雅间里, 庄凝与顾岑相对而坐,面前的桌上只是简简单单几样小菜和薄酒两杯。
庄凝转了转手里的酒杯,翘起唇角低笑了一声, 道:“从前听说顾兄做事雷厉风行,这一次对付叶家似乎与往日不同, 倒是有些优柔寡断了,难不成顾兄还有别的顾虑不成?”
昨日虽忽悠了柯老三将叶家盐行预备私运出去的货全部扔进了河里, 但那对于叶家而言不过是挠痒一样, 只要他转头去找了背后的靠山求助,这平阳城的私盐买卖叶家盐行照样还是能吃得开的。
在庄凝看来,很该直接断了叶家盐行的退路才是。
“恁凭他背后的靠山再大,在平阳城我想料理一个区区叶家也不过是捏死一个蚂蚁一般。”抿了一口酒,顾岑才又继续道,“只是这么简简单单地让叶家垮了未免也太便宜他们了。”
顾岑捏着酒杯的指尖微微泛白, 挑了挑眉梢看向庄凝, 笑道:“我倒是不信你不知道我的打算。”
计划是两个人合计的没错, 可是后来也出了一些变故,庄凝若是想做些什么, 完全是不用顾忌他顾岑的。
“呵, 只是如今账本没到手我可交不了差事了。”长信追踪何老大至今杳无音信, 庄凝不免觉得事情有些棘手。
顾岑亲自为庄凝斟了一杯酒,“何老大的账本重要,但你别忘记了柯老三手里的。”
“柯老三?”
“柯老三虽是叶平海手下一个跑腿的,但此人是个奸滑的, 走.私盐货,他捞到的油水不过一二,可承担的风险不小,他总会给自己留一条退路。”顾岑右手搭在桌子上,指尖轻轻画了两个圆,最后用一条直线将圆连到一起,“从柯老三入手,顺藤摸瓜,或许有什么新发现也不一定。”
闻言,庄凝眯了眯眼,微微沉吟,瞥了一眼顾岑,淡淡道:“顾兄似乎知道什么内情?”
顾岑笑了一声,“这叫旁观者清。”
知道顾岑是无意多说什么,庄凝便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饮了一杯酒,转了话题笑道:“听说顾兄好事将近?”
“嗯,成亲的日子定在十天后。”说话时,顾岑脸上多了几分平时少见的温柔,“届时庄贤弟可要记得来喝一杯喜酒才是。”
“即便顾兄不提,庄某也是要不请自来的。”
……
吃完酒,庄凝送了顾岑离开,回来时路过二楼楼梯口旁的第一间雅间时意外地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脚下的步子微微一顿,眉头跟着也皱了起来。
洪宝怎么会跑来了酒楼里,还有这屋子里另一个男人是谁?
“庄先生?”
疑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庄凝一转身就看到一脸意外的苏莫清站在自己身后三步外的地方。
苏莫清本来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等瞧见了正脸,他立即扬起一张笑脸,恭恭敬敬地做了一个揖,“先生一个人?不如入内一起用席吧。”说完他又挠了挠头,补充道,“洪宝也在里面。”
“还有谁?”
“啊?”苏莫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赶忙道,“还有书院新来的教授琴艺的夫子,大楚第一乐师风柏祺风先生,与洪宝是旧识,久别重逢就一起吃个饭叙叙旧……”
眼见庄凝的脸色越来越黑,苏莫清说着说着就消了音。
这庄先生一听到风先生的名字就沉了脸色,难道两个人有什么过节不成?
苏莫清在心里为自己刚刚口快邀请庄凝入屋一起吃饭的行为感到懊恼不已,正打算开口补救一二,庄凝便已经负手打他身边走过。
“不必了。”
凉凉的声音愣是让苏莫清在这盛夏的炎热里感受到了一股沁骨的寒意。
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苏莫清急急忙忙就推门进了屋。
洪宝听到推门声,抬头看向苏莫清,见他神色不大对,不由问他:“你怎么去了一趟茅房回来变成了这幅德行,难不成被谁欺负了不成。”
苏莫清因猜测风柏祺可能和庄凝有些什么过节,这会儿便没当着他的面提起自己在屋外遇到的人,只干笑了两声掩饰过去,然后趁着风柏祺不注意时凑到洪宝耳边低语道:“方才我遇见了庄先生,提了一句风先生就见他整张脸都黑了,可吓死我了。”
“啪!”
洪宝手里的筷子掉在了桌子上,她不顾风柏祺投过来的疑惑目光,只揪着苏莫清的衣袖,急切地问道:“你说你刚刚遇见了谁?”
怎么会这么不凑巧碰上庄凝呢?
回想起当初在京都城时,庄凝因为看见她和风柏祺走在一起而不管不顾地把她扯进小巷子的事情,洪宝的脸色都白了白。
依着郡主大人爱吃醋的性子,这下指不定又要惹出什么麻烦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