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禁开口道:「每日申时三刻之后,大理寺卿张屏的轿子必定从兴兆街上经过,你等与其在这里向柳丞相喊冤,还不如赶紧起来赶去兴兆街,去拦张屏的官轿。」
那男子颤巍巍地抬起头,柳桐倚微侧过身,躬身道:「王爷。」我急忙道:「柳相不必多礼,本王刚好路过这里,一时好奇,过来看看。」
我走到柳桐倚身侧站着,柳桐倚向那人道:「王爷之言,乃是实情,你与其将状纸交给本相,不如前往大理寺,你所言的冤情,本相已大略知道,待大理寺受理后,本相定会多留意此案,督促刑部与大理寺详细审理。」
那男子的目光猛地又凄厉了几分,厉声道:「难道柳丞相竟对这等冤情视而不见!打算将小民等人敷衍过去,眼睁睁看着皇上的子民在朗朗乾坤下受狗官逼迫,任凭污秽官吏草菅人命!」
我道:「让你去大理寺,并不是敷衍,需知朝廷之中,要按规矩办事。柳丞相替皇上分忧天下事务,虽然刑部和大理寺归他管,但只是督管,一般并不亲自查案。倘若柳丞相现在收了你的状子,这张状子就要明日上朝之后方能转给刑部,再由刑部交由大理寺审理,这其中要转经数个官员之手,说不定还要加写两三份文书,盖几个官印,最快也要拖到后天或大后天,你的冤案才能在大理寺归档候审,你说你的老父现在还在大牢里命悬一线,多拖一天就险一分。不如趁现在申时未到,赶紧去兴兆街拦住张大人,他收下状子,柳丞相再向刑部和大理石说一句关照此案的话,最迟明天下午,大理寺就会开始调查审理这件冤案。」
那男子怔怔地看着本王和柳桐倚,片刻后又开始猛叩头,「多谢指点,大恩大德,小民永世难忘。」
他又微微抬起头,目光感激地看着本王,「小民听柳相爷称呼这位贵人为王爷,不知是哪位王爷?」
不抓紧时间赶紧去拦张屏的轿子,在这里打听本王的封衔作甚?
柳桐倚道:「这位是怀王殿下。」
那男子又怔怔看着本王,目光闪烁,再猛叩头道:「多谢怀王殿下,多谢怀王殿下。」
他后面的两个男女也跟着磕头。
头磕完了,他却还不赶紧走,又向前爬了两步,举起那卷血书,「小民即刻便去兴兆街,但还请相爷先看看小民的状子,恳求相爷一定要帮小民申冤!」
柳桐倚頷首道:「好。」走上前去。
我忽然觉得有些蹊蹺,申冤告状的本王见识过不少,按理说这个案子冤情挺大,这几个申冤的人哭得是挺惨烈,却未免显得太沉得住气了,没有立刻奔向兴兆街,只在这里磨磨蹭蹭,也不怕耽误了时辰拦不到张屏。
难道是觉得柳丞相和本王已经知道了这件案子,所以觉得有把握翻案了?
柳桐倚已经弯下腰,去接那血书,那人仍低头跪着,「柳丞相,小民一直以为,你是个清廉之相,和当年的柳大人一样,是个好官。」
他举着血书的一隻手忽然动了动。
我惊觉不对,想也没想地扑上前,一把抓住柳桐倚,疾声道:「然思,退后!」
电光火石之间,只见一抹寒光指向柳桐倚左胸直刺而来,我只来得及伸臂将他护住,一点凉意瞬间刺破衣料,扎进了我右臂。
周围顿时大乱,我也没觉得什么,柳桐倚被我紧紧护住,但不知道有没有伤到,我一叠声地问:「然思,你伤着了没有?哪里疼么?」
柳桐倚没回我的话,他的手扶住了我的右臂,「王爷的手臂受伤了,快来人包扎,速请大夫!」
一旁喧闹的很,我接着抓着他道:「然思,你到底伤着了没有?」
我怀中的那片蓝色动了动,轻叹了一声道:「王爷,臣没事。」
柳桐倚这一动,外加答了这句话,我慢慢地缓过劲了。
缓过来之后,就发觉不妥了,本王和柳桐倚这么紧挨着,刚才我护他护得紧了些,他现在一隻手又托扶着我的右臂,就好像我和他在大街当中眾目睽睽下抱着一样。
醒悟到这一点时,我居然先齷齪地浮起一丝酥麻的喜意,方才松手向后退开。
我怀王府的下人就是比旁人家的识时务有眼色,这时方才过来左右扶住本王,柳桐倚也放开扶住我右臂的手,我仔细地看他,他神色虽然平静,却有那么些关切在里面。
咳,刚才情急之下,本王不由自主,脱口喊了几声然思,不知道他听了后心里会怎么想。
那三个喊冤人已经被眾侍从们五花大绑,掀翻在地,为首的男子一边挣扎一边高喊:「柳桐倚,你居然和怀王这个奸王狼狈为奸,白姓了柳,白白侮辱了你家的好名声!」
笑话!我瞧了瞧他道:「本王并非天天走这条道,今天是无意中路过,难道你竟然能算到这一步,提前预备下刀子等?」
刺客兄再挣扎,却不出声了。
我道:「不用再装了,你受谁指使,为什么要来行刺柳丞相,刑部大堂上,自然有人等着你说。」向侍卫抬抬左手,「拖下去吧。」
扶着我的,我那有眼色的家僕之一立刻道:「王爷真的太英明了,这种小角色怎么可能在王爷眼前作怪。」
我谦虚地笑道:「在柳相面前,怎么能这样奉承本王,让柳相看了笑话。」
柳桐倚轻叹道:「王爷还是赶紧回府让大夫疗伤,莫在这里和臣开玩笑了。今天之事,是臣一时不察,连累……」
我打断他道:「柳相,你要真的想谢我,现在就别说这种话了。」
我从来没敢奢想过这辈子能有机会把柳桐倚抱在怀里,今天居然意外地抱着了,我觉得再被扎个三四刀也值。
柳桐倚望着我,我回望向他清澈的双眼,一时之间,心里的感触很难描述。我笑了笑道:「不过,方才柳相大概受了惊,也有些傻了,匕首还扎在本王的肉里,你就喊人包扎,这可不好包扎。」
柳桐倚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臣这就是所谓阵脚大乱,不但傻了,还傻透彻了。」
我的家僕们已经有几个前去请太医了,剩下这几个一直扶着我的便随着我一道往轿子那边走,柳桐倚和我一道走着,到了轿前,我道:「柳相先回府休息去吧,本王不碍事的,那匕首短,只扎了肉,你看下臂跟手都还能动,到家让大夫拔了,上上药包扎包扎,估计不用十天就能全好了,皮肉小伤而已。」
柳桐倚望着我渗透血的衣袖,皱起眉,「王爷此时的话才叫做客气,不管怎样,我…臣一定要随王爷一道去怀王府。不能耽误,请赶紧上轿。」
我正要頷首说好,随侍的人掀开轿帘,柳桐倚的目光落向了轿中。
我眼睁睁看着柳桐倚神色不变地垂下眼帘,「柳相……本王……」
柳桐倚抬了抬衣袖,「不过,王爷疗伤时,外人不便在场打扰,臣还是先遵命告退,王爷快快回府罢。」
我只得僵硬地点头,「那么,本王就先行一步了,柳相也先回去好好安歇吧。」
清风将轿帘掀起了一道缝隙,本王从缝隙处望见柳桐倚的官轿沿着另一条路远远地去了。
这的确是本王头一次从楼子里往王府中带人,本王在清风里觉得很辛酸。
回到王府后不久,太医就来了。
而且,有很要命的人跟着太医一道来了。
我没料到他会来,而且来的无声无息,我刚喘过气,半躺在内花厅的软榻上就着楚寻的手喝茶润润喉咙,胳膊疼得鑽心,突然此时眼角里瞄见门口侍候的人嗖地扑通通全跪下,一道明黄出现在门槛外,我下意思地一个激灵,从榻上滚下,就势跪倒,险些撞翻楚寻手中的茶水,闪着老腰。
「臣,叩见皇上。」
明黄迈进门槛,「皇叔,快起身,你伤得这么重,还行什么大礼。」我刚要在叩头谢恩,一隻手扶在我肩上,我只得费力爬起来,「臣当不起。」
啟赭望着我,眼神很关切,手仍然在我左肩上,「皇叔,不用和朕如此客气。」目光极自然地扫向一旁,望着仍跪伏在地上的楚寻,「这是……」
我思索着该怎么介绍合适,楚寻已叩头道:「草民楚寻,叩见万岁。」
啟赭神色了然道:「哦,也平身吧。」再看了看起身后的楚寻,「暮暮馆的楚寻公子,朕闻名已久,今日看来,果然不是寻常人物。」
楚寻躬身:「多谢万岁夸奖。」
啟赭微笑,却是看我,「皇叔的人个个都这么出挑。」
我横竖只拿这张老脸顶着,「皇上过奖了。」
右臂上的匕首插在肉里,疼得一时比一时厉害,我的皇帝堂侄终于体恤了我的虚弱,敛眉向身后道:「许太医何在?还耽搁什么,快看看皇叔的伤!」
堂侄,分明是你在耽搁,许太医怎么敢上前,哪能怪他?
许太医战战兢兢答应了一声,抱着药箱颤巍巍过来,皇帝堂侄终于把手从本王肩上收回,许太医手下的小医官们一拥上来了七八个,本王被按在桌旁的椅上,眼睁睁看着瓶瓶罐罐刀剪布盘之类在桌上一溜排开。
许太医俯身,眯眼,观测我右臂许久,神色凝重地望着那直竖在肉外的半截匕首道:「怀王殿下臂上的匕首,需要拔出来。」
废话,傻子都知道要拔出来,不拔难道留在肉里春天抽叶夏天开花秋天结出几斤小匕首?
许太医这个老傢伙居然还是太医院之首,我很为皇帝堂侄的龙体康健担忧。
许太医的这句话还带着请求示下的意思。
但不是请本王示下,现在这个厅里,轮不到本王说拔还是不拔。
啟赭坐在上首的座椅内,开御口道:「许卿,那便拔了吧。」
许太医领了这句圣諭,方才卷起袖口,让两个小医官替自己围上一件白色的围嘴儿,拉出预备拔刀的架势。
许太医举起一把银光闪闪的小剪,又和我打了个招呼:「怀王殿下,臣要开始拔了。」
我无奈,只好说:「请随便拔。」
许太医拿着小剪,却还不下手,「王爷,拔匕首的时候,会比较疼痛,你稍微做些别的分分神能好些,比如和谁说说话。」
啟赭道:「许卿只管拔匕首,朕来和皇叔叙话。」
我忍着疼,还要挤着笑道:「多谢陛下。」
许太医开始剪开我的衣袖,我接着道:「今天一点小事,惊动皇上,臣实在惶恐。」
啟赭道:「怎么是小事,皇叔受了这么重的伤,是大事,朕理应亲自探望。」
匕首边的衣料已经被干了的血粘住了,粘在皮肉上,剥下来时火燎的疼痛,我道:「皇上言重了,只是一点皮肉伤。」
衣料应该是全剥下来了,许太医按着匕首边本王的皮肉,啟赭嘴角含笑道:「是皇叔过谦了,皇叔是本朝栋樑,今日半晌风流后,出得秦楼,携美回府时,顺道勇救柳丞相于匕首下,智勇胆色,无人能及。」
肉里的匕首动了动,我咬着牙,吸着冷气道:「这是凑巧了。皇上,臣觉得那几个刺客有来歷,需要严审。」
啟赭半闭起双目,「嗯,此事就交给大理寺去办吧,张屏办案,朕一向放心。」又抬眼看我,「柳卿还没过来探望皇叔?」
我干干道:「柳相应也受了惊,臣请他先回去休息了。」
啟赭道:「哦,柳卿未受伤,朕很欣慰。」又看了看我,「朕听说皇叔中刀后没管自己,只一直搂着柳卿问,然思有无受伤。皇叔与朝中的官员们这样亲厚友爱,朝廷如今一片和乐融融,朕更加欣慰。」
本王压住一个冷战,臂膀伤口处驀地一空。
许太医终于把匕首拔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