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毓微眯着眼,「厅中的摆设像动了些,玳王又和王爷讨东西了?」
这么一提醒,我想起来了,「玳王这两天没工夫,昨日将一套桃核刻的玩意儿进献给皇上了。」
万幸我昨天晚上回来,还没忘记这事,立刻让人封好那套桃核八仙饮宴,送到宫里去,才回院里喝酒了。
云毓道:「哦。」
再这么一顺,我又恍然想起来了,这套八仙饮宴,好像正是云毓送给的,说是他爹云棠的门生从江南捎回来的小玩意儿。
我连忙道歉,「竟然未和云大夫你打招呼,就将东西进献给了圣上,是本王疏忽了,望云大夫不要见怪。」
云毓的面上倒是没显出什么异常,又微微笑了笑道:「哪里哪里,本来是套市井粗鄙的玩意儿,能蒙王爷抬爱在厅里摆放了许久,又做了进献圣上之物,臣甚是荣幸。只是……倘若能讨皇上欢心,臣可要向王爷讨个人情。」
我点头,「自然自然,这是份大人情。」
因为是在前厅里,难免周围有旁人耳目,云毓只做出一副随便过来串门的架势,顺着说了说江南一些地方的手工玩意儿,再到景致人情,便聊了半晌。直到曹总管过来稟报说午饭好了。
云毓站起身,「啊,那臣不打扰王爷用膳,先告辞了。」
我笑道:「云大夫今天怎么如此客气,像是本王以往都藏在屋里偷吃不曾请你一样。要本王现下写张帖子给你么?」
我抬手让了让,云毓便和我一道向用饭的花厅去,等到了饭桌上,落了座,碗碟也摆在面前了,酒杯也斟满了,方才悠然道:「臣怕昨天晚上在玳王府,当着柳相的面和王爷开了个玩笑,王爷记恨,今天中午没饭吃了。」
我握起筷子道:「本王一向胸襟宽阔,从不记仇,再说,就算记仇,也不敢不留云大夫吃饭。」
云毓道:「是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将声音压低了些,「两日之后,在月华阁,臣有份大礼送给怀王殿下,只当是赔礼。」
果然离不了月华阁。
我道:「好,本王等着。」
几杯酒后,云毓又把话头拾起,向我道:「王爷猜,昨天晚上,臣开的那个玩笑,柳相到底听出真意了没有?」
我在心里将想法滤了一下,昨天云毓的那句话,我想猜桐倚他是听懂了,方才那么接了一句,我巴不得这样猜,却又有些不敢猜。
桐倚桐倚,毕竟他不是别人,是柳桐倚。
云毓抿了口酒道:「柳桐倚不是别人,是柳相,定然已听出真意。」挑起眉峰,「那句话接的恰刚好,王爷岂不当十分喜悦?」
我佯装没有听懂,随便打了个哈哈,把话岔了开去。
饭毕,我请云毓到后园小坐,左右再无旁人,水池之上的亭中,微风清凉。
云毓抬袖斟茶,我道:「两日后之事,本王定不会忘记,请云大夫放心。」
茶香渗进了风里,漾于亭中,浅而幽。
云毓道:「今日臣有些多事,话也多,恐怕惹王爷烦了。但有些话,却不能不直说在前头。多年来的这桩大事,王爷觉得,我们是否真做的严密到一丝不漏?」
我道:「漏不漏,本王觉得没什么大差别,我那皇帝堂侄与太后,不管我安分不安分,都时刻堤防戒备,寻着砍了本王的适当时机。」
云毓没接话,我拿扇子敲了敲额头,接着道:「其实云大夫,本王一直都想问你一句话,本王如此做理所当然,云大夫为何要如此?」
云棠权势熏天,云毓这等年少,此时在朝中也唯有柳桐倚比他强些,即便本王登基做了皇上,他父子二人的权势也只能如此了,我若不发此疑问,便显得假了。
云毓顿了顿,随即正色道:「因为臣觉得,怀王殿下方是真龙天子。」
我道:「云大夫这话可假了,难为本王看上个柳桐倚,都能被你成天取笑。眼下忽然就官话了。」
云毓的神色再变了变,面容与眼底似有什么一闪而过,再跟着,却又是微笑,「要说实话,就是……王爷还有安分或不安分可选,我生来就是云棠之子,毒瘤的儿子,难道能是一块好肉?」
我默然,回不上话。云毓接着道:「所以,臣还是要再继续多言下去。王爷,我觉得,人生在世,有些东西确实已经註定,只能认命。非要和命拧着来,没什么好结果。」
云毓虽号称劝解我,口气却十分自嘲,我看着他,不知为何,有些怜惜,其实云毓和本王有些像,都是生下来就被旁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看成了朝廷未来栋樑里的蛀虫。我爹和我是被冤枉了,我还有冤可喊。云棠却的确名副其实,不对,是名不符实,我脑袋顶着的这个最大毒瘤的帽子,实际应该是他的。
民间有说法,生在富贵人家,是上辈子烧了高香,积了阴德。
从云毓来看,这话不太对,他上辈子,实在说不好积了什么缘分,生做云毓的儿子。
我起身,向亭外远处望,把声音放沉了一笑,「听云大夫说认命,有些奇怪。本王从不认命。」
我缓缓握左拳,把后面的话貌似平淡其实有力地吐出来,「本王只相信,只要想要,便能得到。」
话出口,我自己都佩服。有那么一恍惚,好像我真的已伸手,把龙椅握在掌中。
云毓在我身后击掌两声,「臣父子与王大人,今生只愿追随有这样气魄的王爷,只有这等气魄,方可真正掌握江山。」
我回身,向云毓报以淡淡的微笑:「本王也需有云太傅王大人与云大夫这样的臂膀。其实本王最近有意与柳桐倚套些交情,亦是为了探一探我的皇帝堂侄那里的虚实。「
云毓摇首道:「王爷想从柳桐倚那里套虚实,恐怕难。臣还是要多言几句,此人是个棘手人物。不然……」云毓的双目直望向我,「王爷以为,柳桐倚为何未娶?」
我的心又紧了紧。
云毓的嘴角向上扬了一分,「柳桐倚不娶的缘故,与臣至今未娶,王爷尚无子嗣的缘故,应该是一样罢。」
我的心便一沉。
云毓说得是实话。
本王无嗣,不是因为真的不碰女人,云毓未娶妻,并非因为他是断袖。只是,有妻有子便有了拖累牵掛,倘若大事失败,徒然连累丢掉性命而已。
那么密谋多年的这件事,啟赭、太后应都知情,或者即使不知情,也一直在策划拔除隐患。
这些事,我一直不愿深想。
深想徒然让自己心里不好过。
柳桐倚未娶,就是他也做着这种预备,因此从没有人多提,零星只有两三个提亲,啟赭和最爱管人婚姻间事的太后更是佯装不干预。只等大事落定后,再谈家事。
所谓大事,便是拔除朝中威胁皇位隐患。
柳桐倚居于相位,毋庸置疑,这件大事,是他全权谋划,佈置。
他谋划的,佈置的,重中之重,十有八九,是怎么要了我的命。
云毓走到我身侧,负手,目光意味深长,「还好王爷只是有意探柳桐倚那里的虚实,倘若王爷真看上了此人,以此人的脾性,只怕最后王爷徒然伤心。」
柳桐倚,柳桐倚,假如我真的是造反,败了,没得说是我这条命断在他手里。
倘若我胜了,依他的脾气……
我的心肝脾肺都紧紧缩着颤了颤,不再往下想了。
云毓淡淡拋出那句我一直不愿和自己过不去,不往上想的话,「不成功,便成仁。」
我只是默默地叹息。
万幸。
万幸本王只是个卧底。
第二天,我总算得了个空间日子,一皇宫那边没有传召,二无客来访。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毛病,要是赶上忙的时候,总觉得怎么也睡不够,到了要起时,恨不得趁着下面人送洗脸水的工夫也想歪回床上再躺一躺。但真的像今天这样左右无事,没人来打扰本王好梦,我在床上横睡竖睡,还没睡到中午,便睡不下去自己起了。
饭后,我独自在中庭转转消食,略感寂寞,便换了件便服,去能寻到些快活的地方走走。
京城里像我这种喜好能进的楼儿阁儿小巷儿不少,但我可去的地方却不多,因我的口味与旁人不大一样,他们一般都爱那年纪小声音嫩面容娇的,我好的岁数稍微大些,但寻常像我好的这种年纪尚是清身的不多。
其实本王对清不清身倒不怎么介意,只是,不是清身的,若非名声大的顶尖人,一般不敢陪本王,可能因谣传中,我极其难侍候,对此我很无奈,我觉得我不是个计较人。兴许我对模样的确有些挑,整个京城,尖上尖的人能有几个,于是我连逛个楼子,都比旁人寂寞些。
我到了暮暮馆,和楚寻下了一阵棋,吃了几杯茶。
楚寻算是我这一二年常找的人,他模样清秀,擅应对,脾气和顺,总能在恰当的时候说恰当的话,不该说的时候一句也不多说。即使在朝廷里,能做到这些的也已经算个人物了。
平时的时候,我虽然觉得楚寻好,但大概是因为今天有点寂寞,觉得他格外难能可贵。
本王在床上揽着楚寻时,愈发觉得他合心,我拨了拔他额上方才被汗濡的有些湿的发,半真半调笑地道:「要么你跟本王回府罢。」
楚寻笑了一声,声音还有些懒,「王爷不是从不带人回王府么。」
我道:「那是以往,又不是什么规矩。」
我半坐起来看他:「同我回去吧。」
楚寻撑起身,抬手扯过内袍披在肩上,「嗯。」
我便真的带着楚寻回王府了。本王纵横秦楼这么多年,这是头一次带人出楼往府中领,想到这一点,我忽然觉得我有些辛酸。
这时候还是下午,离傍晚尚有些时候,本王来暮暮馆,不想太张扬,所以坐了顶小轿,待到回去时带了楚寻,就觉得稍微拥挤,挤挤也好,有情趣些。
楚寻挨着我坐,他沐浴完即刻就跟着我走了,轿身微颤时,身上刚沐浴过的香气便若隐若现地渗出来。
身边有这样一个人,能抬手便摸的到,想抱便抱得到,说话有人应声,心里觉着比较实,不像昨天晚上到上午时那么虚了。
我拉过楚寻的手,刚要再做些别的,轿子颤了一颤,停了。
我等了片刻,道:「怎了?」
轿外随侍的人回话道:「稟王爷,前面的路堵上了,不知因为什么事,已经派人去打探了。」
少顷,打探的人回来了,「是柳丞相的官轿挡在了前头,好像有人喊冤告状,拦住了柳相爷的轿子,整条道都被堵严实了。」
我立刻掀开轿帘,「居然有这等事?本王过去看看。」
这条盛隆街在京城里算比较宽的街道,朝中的许多官员们平时上朝下朝皆必经此路,皇上偶尔陪着太后出宫去寺庙里上个香拜个佛也常走这里,正因为它宽敞。皇上太后的仪仗加在一齐在道上铺开都绰绰有馀,并不拥挤。
本王下轿后却望见前方黑压压一片人头,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皆是平头百姓。一条宽敞的大街硬是被堵了个严严实实,水泼不进。
人群议论声嘈嘈杂杂,里头加着丞相府侍卫让间杂人等不要拥挤离丞相轿子远些的呼喝,更有撕心扯肺的凄厉哭喊高于眾声之上,应该是那喊冤声。
我向人群里去,几个王府侍从在前面喊道:「怀王殿下在此,间杂人等速让开道路!」
围观的人群嘈杂声便低了许多,让出一条道来。
我再向前去,只见柳桐倚站在官轿前,他正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跪着两三个蓬头垢面衣衫襤褸的男女,正在哭天抢地,痛述冤情。
「……相爷,我全家五条性命,冤深似海~~小民老父至今仍在牢中,命悬一线,请相爷一定要为小民做主申冤~~全州知县草菅人命,天理不容!……」
为首的男子向前爬了几步,将一卷东西高举到头顶,「相爷,这是小民的诉状,请相爷收下,为我全家申冤!」
他额头都磕出了血,顺着满是污垢的脸流下,手举的那卷白布红跡斑斑,应该是卷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