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雨霽,天朗气清,树上犹掛着雨水,宛然固执不肯落下的眼泪。
净蓝天空横着一道彩虹,一双大雁比翼齐飞,彷彿要踏上那条梦幻的彩桥。
早上起来便发觉两位友人失去踪影的高雨霽,被迫独自完成所有杂务,摺被、收衣、洗碗、抹桌、扫地……基本上除了煮饭外,所有家务都由他一手包办,这并非表示张飞燕体谅他的辛苦特意为他做早饭,而是因为张飞燕狠狠批评他跟风离煮的饭根本连猪餿都不如,只有周朝歌做的还勉强可以入口。
嘖,根本是五十步笑一百步!
高雨霽可不认为张飞燕煮的东西有多好吃,当然,比起他跟风离那种连狗也嫌弃的饭菜,张飞燕的确是比他们仅高一个档次,可跟周朝歌相比,还差得远。果然,作为皇帝的近侍,未来的三宫总管,周家男儿果真需要多才多艺!
怀念着周朝歌烧的饭,高雨霽双目无神的看着前方,马马虎虎的在粗木上劈下一斧,可他用力不当,无心过大的力量使一分为二的木块往左右飞射过去,然后左右两个方向各自传来一声惨叫。
在左边的是风离,周朝歌病着,他好不容易才等到雨停,自然一刻也不敢留在山上,可是没想到他匆匆跑下山来,高雨霽竟然要他领个头奖,害得他差点揹着周朝歌跌个狗啃泥。
「姓高的,你是想谋杀我啊?」
两手抬着周朝歌的腿,风离实在没空腾出一隻手检查额头的伤处,希望没流血才好。
听到风离的叫骂,前一刻还在神游太虚,跟眾仙家打马吊的高雨霽立即魂魄归来,兴高采烈衝到他们身边,但见风离和周朝歌两人衣衫不整,头发散乱,而且身上沾满泥泞,实在是狼狈不堪,哪像什么王孙公子?落难书生就差不多!
「我靠!你和朝歌是被山贼打劫吗?」
风离立即反骂过去,「你才被山贼打劫!」他从来只会当打劫人的那个好不好?
被木块这样一击,风离的额头现在辣辣作痛,而这个罪魁祸首竟然道歉也没一句,还问他们是不是被人行劫,他真的好想捏死他呀!
想想也觉得有道理,高雨霽点点头算是表示赞同,「那么你们昨晚去了哪儿?弄得满头土灰的。」
「上山赏雨。」
「赏雨?」高雨霽掏掏耳朵,在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两个男人好端端干嘛要半夜三更上山赏雨?浪漫?诗意?豪迈?奔放?他妈的,这叫蠢!
「我没心情跟你耗,朝歌正病着,你帮我们拿些乾净的衣服来吧,我先跟他洗个澡。」
「好好好,不过你头上的伤是怎样来的?」以风离的身手,他不可能会跌倒或撞树吧?
「还不是因为你!」两个声音同时咬牙切齿说着同一句话,一个声音自然是风离,而另一个声音——
「高侯爷的世子,劳烦你帮完风离后也帮我一下。」咫尺之间,那张狰狞的半老丽容不断的扭曲,再扭曲,对方额上赫然有一个跟风离一模一样的伤口。
想不到他高雨霽竟然要英年早逝……都是他跟眾仙家打马吊惹的祸。
流年,不利。
把高雨霽结结实实地绑在一棵大树后,张飞燕走进屋子里正经八百地道:「风离,下回上山赏雨你自己一个去好了,要不带上高雨霽也行,嗯,最好两个死在一块,别拉朝歌跟你一起受罪。」
风离也好认真回应:「好。」
好。好难。
玉掌贴在周朝歌的额头上,确定对方退烧后,张飞燕也放心下来,屈指一算,最快明天就能再吃周朝歌媲美御厨的美食,不经意地看到脸上犹有忧色的风离,安慰道:「不过是小病一椿,死不掉的,你去休息吧。」
「不,我还想多待一会。」
张飞燕耸耸肩,一副由他的样子,她走到门边,忽然回头过来,打量着风离跟某个人相似的外貌,冷不防地问:「风离,倘若你有一天,你会伤害到你最想保护的人,那么你还是不会停下吗?」
风离掀出一个高傲的笑容,满怀自信地说:「不会,也不愿。」
张飞燕追问:「不怕遗憾,不怕后悔?」
「不怕,我的恐惧,已经在我差点被我娘亲捏死的时候灭顶了,在那之后,我告诉自己,世间其实没有东西再值得我惧怕。」
那件丑事,不但两个当时人知道,怀明侯和懋帝也知道,如果怀明侯不爱他的妻,想办法杀死她了事便可,但他偏偏如此深爱自己的妻子,受了这种屈辱、这种背叛,他也不忍动她分毫,以及拿掉她肚内不属于他的孩子。
怀明侯一直也在努力将他当作亲儿子,可是自己的妻与太子勾搭而產下的孽子,怀明侯本人应该叫自己怎样释怀?
虽然怀明侯一直也默默忍受住对风离的憎恨,可风离的生母却不是这样,因为风离太像太子,她很怕有一天会有局外人揭发她跟太子的丑行,所以恨不得风离死。
当母亲白葱般的十指紧紧覆在幼时的他脆弱的颈项,还有怀明侯那种欲要他死去的眸光,他知道,他是永远也得不到他们的爱,他做过很多很多的事情想让他们接受他,但换来的,只是母亲的打骂还有怀明侯的漠不关心。
从始,他收起所有自己所付出的爱,并恨着他们每一个人。
恨那个当初不拿掉他的母亲,恨那个不将他杀死的怀明侯,也恨那个失行的太子,以及袖手旁观的懋帝。倘若他们当中有人狠心一点,他便不用活着受罪。
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错不在他,可他们却要将所有痛苦转移到他身上。
张飞燕无奈地笑了起来,「为什么你们会这么相似?连答案也一模一样,本来,我不想卖人情给当皇帝的那位,可是他跟我说,你是那个人的儿子,于是我便想知道你跟那个人有多么相似。其实,如果你们都跟我一般生于市井江湖,或者——」
「不,结果还是一样。」风离摇头断然道:「所谓的江湖其实跟帝都没有分别,或者应该说什么地方都一样吧,我跟那个人的关係,从本源开始已经是错误。」
「是吗?但无论如何,青春也不是一个放肆的藉口,当你去到我这个年纪,就会发觉青春是最伤人的利剑。你不怕遗憾、后悔,不代表别人不怕被伤害。如果知道会伤害他,不如,现在就不让一切发生吧。」
「张飞燕,我跟你不同。」
张飞燕失笑道:「周朝歌跟你也是不同的。」
没将她的话听入耳,风离续道:「你有机会抓住你属于你的东西,可是你不争取,但我,哪怕是只有微乎其微的机会,哪怕是只能拥有这一刻,我也不会放弃。」
这,就是他们不同的地方。
「风离,如果你再大一点,你就会知道有些时候即使你可以拥有,可以捉紧,可以争取,你也不会伸手去碰。」
张飞燕为他们閤上门,最后遗留下来的,是浅浅的叹息。
她眼角的细纹,微灰的长发,正是岁月留下的足跡,或许在这桀驁不驯、武艺高强的女人背后,有着一个同样令怜惜的故事,而这个故事,一如她逝去的年华,无从追溯。
年华就像是只开一季的樱花,短暂、美丽,还没有看清楚它的美丽,便已经凋谢。
可惜的是,花样年华,错过后不是遗憾一年,而是遗憾一生。
风离坐到床沿为周朝歌盖好被子,却被周朝歌抓住他的手背,不知道他跟张飞燕的对话,周朝歌究竟听到多少。
他难得露出温和的笑容,柔声道:「你还病着,应该再睡一会。」那笑容,温柔得教周朝歌恍惚起来,风离再压低声音道:「在想起什么?」
「风箏……」朝歌低喃,无力的手抓得更紧。
眼前,是他五岁时的天空。
宏伟的宫闕将他与本来的世界隔绝,蓝天上有一隻翱翔天际的风箏,忽然在他面前,断了线……
责任是永恆的枷锁。
自由是永恆的奢望。
看到他眼里浓烈的渴望,风离轻声道:「改天我们一起去放风箏吧,就只有我们,好不好?」
听见风离的承诺,周朝歌点一下头,还是不愿休息,哑着嗓子道:「风离,你还没有告诉我那曲的名称。」
风离苦笑,原来周朝歌醒来就是为了讨债,他摸着周朝歌的脸,凝视着他的眼,缓声道:「叫我离儿,我就告诉你。」
「离儿。」
风离不满足,耍赖道:「再叫。」
「离儿、离儿、离儿……」周朝歌一直叫着,似乎想叫到地老天荒。
风离俯身吻住他的唇,然后轻笑道:「那曲,叫《离歌》。」
「离歌,离别之歌,歌唱别离……」朝歌含糊地低喃着,似是进入一个迷离的梦境,「可是,那曲总是淡淡的,没有让人感到丝毫离别的凄苦,为什么要叫《离歌》?」
「我想,你一辈子也不会明白我的意思,亦不会明白《离歌》的含意。」风离闭上眼睛,「其实你不懂,也是好事。」
懂了,反而会伤怀,还不如不懂。
风离一直也以为周朝歌不理解他,也认定周朝歌永远不会明白他。
他总是那么自私,习惯以一半的付出,换取全部的收穫。后来他才知道,真正不明白彼此的人,原来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