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
萧琰出口的声调淡淡,音声几无起伏;但曹允作为帝王身边的心腹大太监,如何听不出主子看似平静的一问之下究竟有着多少暗流潜涌?尤其孙医令是他在二殿下出事的消息传到前朝后才奉了主子的命去太医署请的,却还是眼下第一位到场的太医……要说之间没什么猫腻,傻子都不会信。
听着偏殿里孩童微弱的呼吸声、和时不时响起的细碎痛吟,知道宫中只怕又要掀起一番腥风血雨的曹允心下暗凛,却仍是照实将自己前往太医署时探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稟圣人,承华殿半个时辰前出了事,一名伺候三殿下的小黄门中毒暴毙,三殿下似也有些不好……贵妃娘娘爱子心切,遂将平素替三殿下请平安脉、今日正巧轮值紫宸殿的纪医正请了去,又遣人到太医署另请了孙医令和王医丞……」
说到这里,他微微顿了下,眼角馀光瞥见帝王身侧紧握到青筋凸起的双拳,本就垂着的头颅因而又更伏低了少许:
「奴婢到太医署之时,正逢承华殿来人与孙医令相持。当时王医丞已先行前往承华殿,来人又以孙医令医术冠绝为由復请孙医令同往,却遭孙医令以太医署不能无人坐镇为由拒之。若非此行是奴婢亲往,直言乃奉圣意请孙医令前来紫宸殿,只怕承华殿来人犹不肯善罢干休。」
按说曹允身为大内总领、帝王心腹,心中便有所偏向,在叙述时也不该将立场摆得这样鲜明。但他从小跟着萧琰,对这位年轻帝王的心思最是了解不过,自然很清楚贵妃高氏在萧琰心中的「地位」如何。
──果不其然,听到高氏的诸般手笔,饶是萧琰即位至今八年有馀、早已练就了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仍不由怒气难当地重重捶了下床柱。
只是比起背后的阴谋算计,现下更让他在意的,还是床榻上中毒昏迷、状况未明的爱儿。故几个深呼吸勉强控制住怒气后,萧宸只淡淡道了句「纪平肆离岗位、玩忽职守,着太常寺将其革职查办」便将目光重新搁回了次子身上,对曹允口中「似也有些不好」的三子却是半点关心也欠奉。
但包含正忙着替萧宸施针诊治的孙医令在内,偏殿里却无人对帝王看似偏心到了极点的表现加以置喙。
且不说在场几人都属帝王侧近;单就其身分地位而言,不论是太医令孙元清、又或大内总领曹允,能在宫中混到如今地位的,哪个不是人精?承华殿或许真出了事,可三皇子的「不好」却明显更像是藉口。而目的么,单从二皇子等了这么久的太医,便已昭然若揭。
至少,孙医令现下十分庆幸自己成功顶住了承华殿方面的勒逼。
因为萧宸的情况委实称不上好。
这位二皇子摄入的毒物毒性极强,虽因随侍等人处置得宜暂时留住了一命,残留的毒性却已对身体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尤其毒质虽是从口而入,却已有相当一部份已随着肠胃消化进入了血脉当中。若他再晚来一步,一旦毒性随血气扩散蔓延至二皇子全身,便真真是药石罔效,无力可回天了。
而如今么,孙元清能得高贵妃「看重」若斯,这医令之位自是全凭真本事而来。靠着师门秘传的金针之术,孙医令先以金针佐以截脉手法减缓萧宸周身血气运行,復而导气引流、将血液中残留的毒质尽数逼至一处,随即以针刺破孩童食指、以放血之法将残毒排了出去。
待到孩童指尖的乌青色褪去、流出的血色转为鲜红,已然满头大汗的孙元清才收针止血,并将先前接取的毒血小心翼翼地倒入了医箱里一个空置的瓷瓶当中。
他方才逼出的不过是萧宸身体尚未吸收的毒性;要想化解已经深入五脏六腑的毒质,仍需得进一步分析毒性对症下药……不过孙元清善医不善毒,这一环还需得会同其他太医一道分析辩证,故对萧宸的处置到这里便也差不多了;馀下的,也就是开个补气止血的方子替孩童调理身体而已。
可对孙医令而言,真正困难的部分,现下才要开始。
因为他必须将二皇子的病况如实稟报给始终沉着脸守在爱子身畔的帝王。
想到刚才把到的脉象和观察到的诸般徵状,孙元清心尖微颤,却仍只得鼓起勇气将写下脉案和药方一併交予曹允,并在后者将之转呈圣人的同时先一步躬身出言请罪:
「微臣无能……虽以师门秘传的金针之法相救,也仅能替二殿下逼出仍未深入脏腑的毒性而已。此毒极为霸道,二殿下虽一时性命无忧,却坏了底子,今后怕是……」
「……怕是什么?」
「……怕是年寿不永,且得一生缠绵病榻了。」
纵然知道这话眼前的君王绝不爱听,可孙元清的性格却让他无法在这事上弄虚作偽,故犹疑半晌仍是狠一咬牙,还是将自己的判断和盘托了出。
而这番坦言换来的,是听着的萧琰瞬间苍白如纸的面庞,和一双深眸间再也无法掩饰的震惊和痛苦。
──萧琰如何能不痛苦?
宸儿是他的嫡长子、他寄予重望的爱儿,自幼通透灵慧、敏而好学,虽才开蒙没多久,却已显出了明炳机先、洞若观火之才。大昭承位自来讲求立嫡立长,宸儿既是中宫嫡子,又生得恰逢其时,虽无太子之名,于萧琰心中却已与太子无异,不过是想着东宫属官人选未齐才暂搁了立储之事,不想事情却于今日生了变。
半天之前,他还满心惦念着要亲手将次子调教成大昭立朝以来最出色的太子,让一度倾颓的大昭在宸儿手上重迎盛景;却不想仅仅半天之后,便迎来了爱儿「年寿不永」,甚至恐将「一生缠绵病榻」的判语……如此噩耗,却教身为人父的萧琰如何能够接受?
可望着榻上幼子苍白的小脸、和那双因难受而微微蹙着的秀眉,回想起宸儿先前毒发时浑身抽搐不住呕血的模样,便是帝王再怎么自欺欺人,也很难说服自己在经过那样霸道的毒质摧残后,爱子幼小的身躯仍能安然无恙。
所以纵然难以接受,萧琰却仍是在神色僵冷地沉默了好半刻后双唇復啟,像是接受却又犹带一丝不甘地问:
「可有解决之法?」
「此非微臣力所能及。」
孙元清苦笑着摇了摇头,虽未彻底否定,却也同样不抱期望……「况且,此毒已深入二殿下脏腑,一日不得解,那毒性便会持续作用、将二殿下的身子骨破坏得更加厉害……若坏了根本,就是用再好的方子、再名贵的药物都只是治标不治本。故当务之急仍需得析出药性找出解药,方能阻止二殿下的情况继续恶化。」
「……如此,此事便由你主持,着精研毒性药理的太医共同参详会诊;必要时也可徵请民间人士协助。」
孙元清是名正言顺的太医令,又年高德劭、医术卓绝,就是专门不完全对路,由他牵头仍是萧琰心中最适当的选择。
被委以重任的孙医令当然也明白这点:「微臣遵旨。」
「好了,退下吧。」
「微臣告退。」
知道眼前这一关姑且是顺利过去了,孙元清暗暗松了口气,一礼之后当即躬身退步、带着药箱离开了紫宸殿。
见孙元清离开,主子却只是痴了似的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榻上昏迷的小主子,并未有进一步的旨意示下,一向颇能把握帝王心意的曹允当即知机告退,以抓药为由将殿中馀下的两名宫人一併带了出去,只将这大昭最为尊贵的父子俩单独留在了偏殿之中。
──而也直到此刻,听得几人的足音渐隐,再无需顾虑帝王威仪的萧琰才终于撤下了脸上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具,对着眼前身陷病痛之中的爱儿难以自禁地红了眼眶。
他微微颤抖着抬起了掌,指尖欲触未触地轻滑过孩童软嫩却苍白的面颊,脑海中伴随着浮现的,却是宸儿昏迷前边呕血边执拗地让他不要难过的景象。
萧琰素知爱儿早慧;可宸儿早慧归早慧,却毕竟是打小就被他放在手掌心上宠着护着的,就是聪明过人又偶有惊人之语,本质却仍是个会调皮、会撒娇的六岁幼童……所以萧琰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爱儿毒发时明明那样难受、那样痛苦,最直接的反应却不是朝他哭叫喊疼,而是彷彿预感到了什么一般、一心一意地要他不要难过。
这样的宸儿,不仅懂事得让人心惊,更懂事得让人心疼。
可身为人父的他,便明知宸儿中毒之事十有八九是出自何人手笔,也无法不管不顾地出手惩治报復。
因为他不仅是宸儿的父亲,更是这大昭的一国之君……而如今的大昭,尚承受不起处置那些人所可能引发的动盪。
──无论萧琰心中如何悔恨,目下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尽可能守在爱子身边而已。
于心底重复了十几遍的「徐徐图之」后,帝王才勉强止住了胸口翻腾汹涌的不甘和杀意,除了鞋袜侧身上榻、满怀怜爱不捨地将爱儿幼小的身子轻轻搂入了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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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
萧琰出口的声调淡淡,音声几无起伏;但曹允作为帝王身边的心腹大太监,如何听不出主子看似平静的一问之下究竟有着多少暗流潜涌?尤其孙医令是他在二殿下出事的消息传到前朝后才奉了主子的命去太医署请的,却还是眼下第一位到场的太医……要说之间没什么猫腻,傻子都不会信。
听着偏殿里孩童微弱的呼吸声、和时不时响起的细碎痛吟,知道宫中只怕又要掀起一番腥风血雨的曹允心下暗凛,却仍是照实将自己前往太医署时探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禀圣人,承华殿半个时辰前出了事,一名伺候三殿下的小黄门中毒暴毙,三殿下似也有些不好……贵妃娘娘爱子心切,遂将平素替三殿下请平安脉、今日正巧轮值紫宸殿的纪医正请了去,又遣人到太医署另请了孙医令和王医丞……」
说到这里,他微微顿了下,眼角余光瞥见帝王身侧紧握到青筋凸起的双拳,本就垂着的头颅因而又更伏低了少许:
「奴婢到太医署之时,正逢承华殿来人与孙医令相持。当时王医丞已先行前往承华殿,来人又以孙医令医术冠绝为由复请孙医令同往,却遭孙医令以太医署不能无人坐镇为由拒之。若非此行是奴婢亲往,直言乃奉圣意请孙医令前来紫宸殿,只怕承华殿来人犹不肯善罢干休。」
按说曹允身为大内总领、帝王心腹,心中便有所偏向,在叙述时也不该将立场摆得这样鲜明。但他从小跟着萧琰,对这位年轻帝王的心思最是了解不过,自然很清楚贵妃高氏在萧琰心中的「地位」如何。
──果不其然,听到高氏的诸般手笔,饶是萧琰即位至今八年有余、早已练就了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仍不由怒气难当地重重捶了下床柱。
只是比起背后的阴谋算计,现下更让他在意的,还是床榻上中毒昏迷、状况未明的爱儿。故几个深呼吸勉强控制住怒气后,萧宸只淡淡道了句「纪平肆离岗位、玩忽职守,着太常寺将其革职查办」便将目光重新搁回了次子身上,对曹允口中「似也有些不好」的三子却是半点关心也欠奉。
但包含正忙着替萧宸施针诊治的孙医令在内,偏殿里却无人对帝王看似偏心到了极点的表现加以置喙。
且不说在场几人都属帝王侧近;单就其身分地位而言,不论是太医令孙元清、又或大内总领曹允,能在宫中混到如今地位的,哪个不是人精?承华殿或许真出了事,可三皇子的「不好」却明显更像是借口。而目的么,单从二皇子等了这么久的太医,便已昭然若揭。
至少,孙医令现下十分庆幸自己成功顶住了承华殿方面的勒逼。
因为萧宸的情况委实称不上好。
这位二皇子摄入的毒物毒性极强,虽因随侍等人处置得宜暂时留住了一命,残留的毒性却已对身体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尤其毒质虽是从口而入,却已有相当一部份已随着肠胃消化进入了血脉当中。若他再晚来一步,一旦毒性随血气扩散蔓延至二皇子全身,便真真是药石罔效,无力可回天了。
而如今么,孙元清能得高贵妃「看重」若斯,这医令之位自是全凭真本事而来。靠着师门秘传的金针之术,孙医令先以金针佐以截脉手法减缓萧宸周身血气运行,复而导气引流、将血液中残留的毒质尽数逼至一处,随即以针刺破孩童食指、以放血之法将残毒排了出去。
待到孩童指尖的乌青色褪去、流出的血色转为鲜红,已然满头大汗的孙元清才收针止血,并将先前接取的毒血小心翼翼地倒入了医箱里一个空置的瓷瓶当中。
他方才逼出的不过是萧宸身体尚未吸收的毒性;要想化解已经深入五脏六腑的毒质,仍需得进一步分析毒性对症下药……不过孙元清善医不善毒,这一环还需得会同其他太医一道分析辩证,故对萧宸的处置到这里便也差不多了;余下的,也就是开个补气止血的方子替孩童调理身体而已。
可对孙医令而言,真正困难的部分,现下才要开始。
因为他必须将二皇子的病况如实禀报给始终沉着脸守在爱子身畔的帝王。
想到刚才把到的脉象和观察到的诸般征状,孙元清心尖微颤,却仍只得鼓起勇气将写下脉案和药方一并交予曹允,并在后者将之转呈圣人的同时先一步躬身出言请罪:
「微臣无能……虽以师门秘传的金针之法相救,也仅能替二殿下逼出仍未深入脏腑的毒性而已。此毒极为霸道,二殿下虽一时性命无忧,却坏了底子,今后怕是……」
「……怕是什么?」
「……怕是年寿不永,且得一生缠绵病榻了。」
纵然知道这话眼前的君王绝不爱听,可孙元清的性格却让他无法在这事上弄虚作伪,故犹疑半晌仍是狠一咬牙,还是将自己的判断和盘托了出。
而这番坦言换来的,是听着的萧琰瞬间苍白如纸的面庞,和一双深眸间再也无法掩饰的震惊和痛苦。
──萧琰如何能不痛苦?
宸儿是他的嫡长子、他寄予重望的爱儿,自幼通透灵慧、敏而好学,虽才开蒙没多久,却已显出了明炳机先、洞若观火之才。大昭承位自来讲求立嫡立长,宸儿既是中宫嫡子,又生得恰逢其时,虽无太子之名,于萧琰心中却已与太子无异,不过是想着东宫属官人选未齐才暂搁了立储之事,不想事情却于今日生了变。
半天之前,他还满心惦念着要亲手将次子调教成大昭立朝以来最出色的太子,让一度倾颓的大昭在宸儿手上重迎盛景;却不想仅仅半天之后,便迎来了爱儿「年寿不永」,甚至恐将「一生缠绵病榻」的判语……如此噩耗,却教身为人父的萧琰如何能够接受?
可望着榻上幼子苍白的小脸、和那双因难受而微微蹙着的秀眉,回想起宸儿先前毒发时浑身抽搐不住呕血的模样,便是帝王再怎么自欺欺人,也很难说服自己在经过那样霸道的毒质摧残后,爱子幼小的身躯仍能安然无恙。
所以纵然难以接受,萧琰却仍是在神色僵冷地沉默了好半刻后双唇复启,像是接受却又犹带一丝不甘地问:
「可有解决之法?」
「此非微臣力所能及。」
孙元清苦笑着摇了摇头,虽未彻底否定,却也同样不抱期望……「况且,此毒已深入二殿下脏腑,一日不得解,那毒性便会持续作用、将二殿下的身子骨破坏得更加厉害……若坏了根本,就是用再好的方子、再名贵的药物都只是治标不治本。故当务之急仍需得析出药性找出解药,方能阻止二殿下的情况继续恶化。」
「……如此,此事便由你主持,着精研毒性药理的太医共同参详会诊;必要时也可征请民间人士协助。」
孙元清是名正言顺的太医令,又年高德劭、医术卓绝,就是专门不完全对路,由他牵头仍是萧琰心中最适当的选择。
被委以重任的孙医令当然也明白这点:「微臣遵旨。」
「好了,退下吧。」
「微臣告退。」
知道眼前这一关姑且是顺利过去了,孙元清暗暗松了口气,一礼之后当即躬身退步、带着药箱离开了紫宸殿。
见孙元清离开,主子却只是痴了似的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榻上昏迷的小主子,并未有进一步的旨意示下,一向颇能把握帝王心意的曹允当即知机告退,以抓药为由将殿中余下的两名宫人一并带了出去,只将这大昭最为尊贵的父子俩单独留在了偏殿之中。
──而也直到此刻,听得几人的足音渐隐,再无需顾虑帝王威仪的萧琰才终于撤下了脸上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具,对着眼前身陷病痛之中的爱儿难以自禁地红了眼眶。
他微微颤抖着抬起了掌,指尖欲触未触地轻滑过孩童软嫩却苍白的面颊,脑海中伴随着浮现的,却是宸儿昏迷前边呕血边执拗地让他不要难过的景象。
萧琰素知爱儿早慧;可宸儿早慧归早慧,却毕竟是打小就被他放在手掌心上宠着护着的,就是聪明过人又偶有惊人之语,本质却仍是个会调皮、会撒娇的六岁幼童……所以萧琰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爱儿毒发时明明那样难受、那样痛苦,最直接的反应却不是朝他哭叫喊疼,而是彷佛预感到了什么一般、一心一意地要他不要难过。
这样的宸儿,不仅懂事得让人心惊,更懂事得让人心疼。
可身为人父的他,便明知宸儿中毒之事十有八九是出自何人手笔,也无法不管不顾地出手惩治报复。
因为他不仅是宸儿的父亲,更是这大昭的一国之君……而如今的大昭,尚承受不起处置那些人所可能引发的动荡。
──无论萧琰心中如何悔恨,目下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尽可能守在爱子身边而已。
于心底重复了十几遍的「徐徐图之」后,帝王才勉强止住了胸口翻腾汹涌的不甘和杀意,除了鞋袜侧身上榻、满怀怜爱不舍地将爱儿幼小的身子轻轻搂入了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