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坊间民众得知了易先生竟还居守海宁,易先生战事未起即随谢公馆南奔的谣言,就这样不攻而破了。
淫雨霏霏的八月海宁,坊间大小报纸报道了珍卿主持的两次葬礼——其实慕先生葬礼并非是她在主持,但媒体和民众很愿意把光环都加诸其身。
有知情的报刊把谢公馆众人的各种事迹,一件件挖掘出来登于报刊。譬如珍卿帮海宁艺专南迁学校,帮华界的中小学校迁到相对安全的租界内,帮北方沦陷省份的亲戚朋友转移人员物资,还一直帮东方图书馆南迁经籍。
吴二姐的事迹也紧随其后被曝于报端和电台,譬如她带领众仁医院加入红十字会的义救行动,一直守在众仁医院救助被炸伤的伤患,一个礼拜做了近三十台外科手术。为了救助被东洋炮火重创的普通伤患,她跟自己的弟妹易宣元先生一样,多次放弃离开烽火连天的海宁……还有陆浩云先生帮助商界朋友搬迁物料和机器,以及令兴华教育基金会给寒门学子发路费……连率先离开的谢董事长一行人,都是带着自己产业下面的员工,还有她收助的许多孤儿贫儿一起南迁,赵姐夫更跟慈善组织合作为难民看病和赠药等……
海宁第一名门谢公馆的形象,借助珍卿参与的两个葬礼,由之前的急转直下又恢复了高大伟岸,即便在逃难途中也成不少人的精神图腾了。民众此时正痛恨狂轰滥炸的东洋鬼子,经过易先生和谢公馆形象的扭转,对于权贵富豪的仇恨厌恶,也全都转化成对东洋人的同仇敌忾。
慕先生在殡仪馆停灵及三天后下葬,珍卿一直是寡言镇定的低沉状态,每天带着郭寿康回谢公馆照顾。
期间,珍卿又帮助别人又求别人帮助,近来打交道最多的竟然是三一教堂容牧师。因为容牧师横跨黑白两道,吃透僧俗二界,任何需要勾连八方、打通上下的事,到他那里似乎就易如反掌轻松解决。
在海宁有迹可寻的社会党□□,由他们两党经过谈判释放出来一些,也仅仅是他们确定被关在某地的那些,但比他们原本预计的少得多,其中不能确定踪迹的失踪地下人员,说不清被他们杀害还是转移了。就包括珍卿早年认识的铁通大学的郜家俊,海宁文理大学的微琴南,他们早年在租界被捕然后引渡到华界,后来就完全销声匿迹了。
可是现在还能怎么办呢?
华界教育局的相识者来找她,说实在没办法才找到易先生,他们华界教育局职员南下队伍的车子被炸坏,原本要一起带走的教师学生也带不走,所以才厚颜来找易先生帮着周旋一下,最低限度把教师和学生运出海宁去,出了炮火连天的海宁战争区,他们步行向东或向南走也可以啊。
珍卿信以为真,颠颠找容牧师给一辆拉货的火车加车厢,结果教育局职员带着家眷和师生赶到火车站,发现给他们的加车被华界官僚的亲戚佣役占住。华界高官的亲戚佣役有不少挤不进飞机和洋船,加上主人们离开时还有带不走的大宗行李,正好易先生给教育线上的人弄了洋人货车,华界的权力人士就如此这般暗箱操作,把华界教育局有良心的官员给教师学生及其家眷争取来的车厢,全都抢过去给权力人士运亲戚佣役和大件行李了。
慕江南先生终于下葬之后,这个多雨时候飞机还是不敢飞,珍卿勉力弄来船票叫唐人礼、朱书琴,还有郭寿康的姨姥姥、姨妈一家先走了,叫秦姨和女佣阿兰和听差黄大光先走。珍卿和吴二姐身边带的保镖太多,实在不行可以先让俊俊哥把他们送出城,只要到达徽州从水陆或陆路到星汉都可以。
俊俊哥却说气象台报告马上会晴,只要不是大雷雨天飞机随时可以起飞。现在东洋人对海宁的包围圈在缩小,贸然出城遇到外围的东洋军就太险了。
正在犹疑的时候,被抢了车厢的教育局人士打来电话,请求易先生务必帮他们主持公道,珍卿知道要离开的队伍中有她一些熟人,她犹疑斟酌了一番,还是在终日不息的炮声中赶到租界火车站,中途听见防空警报也顾不得。
珍卿进了火车站来到加车所在的月台上,看着原该上车的人被甩了一地的包袱藤箱,还有跟官家亲戚豪奴挣扯很得狼狈,又极端愤怒屈辱的教育阵线上的人们,当中有人哭喊知识分子尚不如奴才。
珍卿在来路上已经权衡好得失利弊,看车拥着皮箱在火车厢内桀骜下视的“豪奴们”,珍卿先拿个喇叭好声好气地说,这三节加车是为教育线上相关人士准备的,请不相干者立刻下车,不然耽误了教育阵线的队伍南迁,让国家损失传承知识的知识分子和读书种子,到时上头追究起来恐怕无以对答。
那些高官亲戚和佣役真是嚣张得很,公然说他们主家或亲戚都是谁谁谁,那可是响当当执人生死的大人物。那些华界的教师学生有绷不住的,大声哭喊着说“没有公理欺人太甚”云云。
眼见对峙的双方又要嘶吵起来,珍卿便赶紧告诉那些抢车的贵戚豪奴,说这三节车厢是她辛苦争取来的,是为国家保存薪火相传的力量的,设若达不到这个正义的目的,她一发恼三节加车重新减下来也行,或者干脆把三节车厢让出来运兵运武器,现在当兵的要撤退也要绞尽脑汁找工具呢。
珍卿给这些贵戚豪奴五分钟时间考虑,那些人先时还以为这个小妞不过虚张声势,反正火车总要开动,就看两方人谁抻得过谁。没想到,这小妞竟使唤得动火车站的人,就见她跟车站的调度人员耳语,就有人把加上去的三节车厢退下来。其他车厢的客人都在看热闹,车厢加了又退下也算一桩奇闻,不久引来本在车站蹲新闻的记者。
华界教育局的职员跟那些师生,看见加车真的被退下来了,先时还真有一阵不安的骚动,以为这位易先生不会管他们。但知识分子博古通今还是聪明镇定的多,觉得易先生不是无的放矢的人,而且他们还有一种信念,觉得易先生不会随便放弃他们。
在记者的镜头跟看客的视线下,珍卿跟针对这帮高官亲戚佣役的计策奏效了。眼看着发车的时间就要到了,跟这些人争扯一番,珍卿最终采取了折中的解决办法,让高官亲戚佣役们带的寻常行李扔掉,或者暂时寄存在海宁租界的火车站,只给这些趾高气扬的人一个车厢,剩下两节车厢分给教育局职员跟华界师生,剩下走不完的师生她会再想办法。
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珍卿若有条件任性由情,自然想把这些无耻霸道的高官贵戚和奴才扔下,可是他们谢公馆一家全是学者和商人之类。有个俊俊哥还是在前线拼命的军人,她若把达官贵人的佣役全都得罪光,那些身居高位的小人想给他们穿小鞋就太容易。可就算她因此退了一步,那些高官跟他们的佣役也未必领情。
所以恰好火车站里有不少记者,她杜珍卿做了好事自然要留名,刚才那些高官亲戚和佣役报出的主家官职,珍卿在接受记者们的采访时,特意暗示记者朋友们留意一番,夸赞当局不少官员高风亮节,并不讲什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离开海宁的时候叫一个干净利落,即没有所贵重财物全都带上,还留下一些亲戚跟佣役叫他们自己找出路云云。
教育局职员和师生们对珍卿就满怀感激,排队上车的时候一一过来跟珍卿鞠躬致谢,珍卿大多只简单地说“珍重”二字。若无珍卿帮助,这些人可能连两个车厢也保不住,自然不可能有什么怨言。
大家都以为事情告一段落了,珍卿他们一行人大步铿锵向外走着,那些中外的记者围着珍卿拍照,保镖们正在拦阻着护送珍卿向外走。却陡然听见极近的一连串枪响,保镖头头黄先生警觉异常,跟属下的保镖立刻围住珍卿,按着珍卿蹲下积极寻找遮蔽物。
珍卿从小时候就不止一次遇险,晓得现下最重要的是听话,不要给保护她的人添任何麻烦。他们立刻寻到了一辆汽车做遮挡。珍卿也感觉枪声来自车站的西面,所以保镖们拉着珍卿躲在汽车东面,他们都对着西面开枪防守。而珍卿被按在保镖中间,身体不得不面向东面蜷缩着。可她忽然看见车站东南角的路沿上,莫名也有一个倒毙在血泊的人——这个人不可能是她的保镖们打死的。珍卿蓦然感到一种灭顶似的危险,全副知觉高速运转之间,看见火车站售票处斜对对的商铺外面有辆车,有一个帽檐压得很低的人,正从车窗里举着黑洞洞的枪管指着她。
珍卿一边大喊一边向那个方向指,说售票处斜对面商铺外的汽车中有枪手,身边保镖多是背对或斜对珍卿说的那个位置,转身反应的功夫对面的枪已射出,保镖们狠狠把珍卿按压在地上。珍卿身体和脸被紧紧按在地上,就听见又是一阵惊悚的连续枪击,街上满是男女老少的尖叫奔跑声。
等到火车站前的街面恢复安静,珍卿看见拿枪指着珍卿的人,已经被滕将军派来暗中保护她的人扯出来,保镖们却莫名看向枪手所在汽车相反的方向。珍卿下意识随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见一个穿长衫的人仆卧于地,殷红的血从他身体下面流出来,他的头朝着瞄准珍卿的枪手所在的汽车。
珍卿来不及探清原委,滕将军留的暗保镖把车子开来,黄皕这些保镖护着珍卿冲上车,珍卿想看一眼疑似帮了她的长衫死者,在车内却被黄先生死死按住上半身。
被捉住的袭击者还没有接受审问,半路上就偷偷服毒自杀了,租界巡捕房的蒋探长跟应天的特务合作,通过法医检测最终断定,这次袭击易先生的是训练有素的东洋间谍,后来听说是从已经沦陷的冀州过来的东洋间谍。
他们若要刺杀珍卿其实机会很多,可是偏偏挨到这个时节才在人流众多的火车站动手。也许是因为珍卿一直留在海宁没走,东洋人深恨她借自身影响煽动群情,让本来惶惶无措的海宁军民重振士气,连其他地方的军民也被煽动起斗志,誓死抵抗的口号又重新喊起来。自然了,珍卿那本《东洋人的民族性格》,其实也算是多年前埋下的祸根。
要问珍卿是否后悔以身涉险,她一遍遍地扪心自问,她虽然是被时代潮流推到如今地位,很多事也算是心甘情愿的选择,国家民族沦落至此,既然做了到死也不必后悔。
这一天晚些时候,暌违多年的特务头子聂梅先,跟着俊俊哥一起来到谢公馆。俊俊哥告诉珍卿今天无雷雨,凌晨时分会有离开海宁的飞机,叫她跟二姐务必尽速离开海宁。海宁现在遍布东洋特务,着实着实不能再待了。中国的名流人物一旦为倭寇所挟,不是粉身碎骨就是身败名裂,陷在平津的一些社会名流已被迫“下海”,人家拿枪指着你跟你的亲友,不下海也得下海了。
说完此事,俊俊哥把特别证件留给珍卿,说可以把她的那些保镖也都带上,他跟飞机上的人已经接洽好。
聂梅先来了以后却一直沉默,他踱着步在谢公馆逡巡一阵,对珍卿感叹当年初次来谢公馆,这里是多么繁华温柔的地方,也被烽烟炮火提前毁灭了。
感叹一番聂梅先又踱步回来,掏出一张照片戳在珍卿的面前,问珍卿认不认得照片中的人。珍卿看着照片中张嘴闭眼、看起来已经死去的人,他身上穿着跟火车站暗中相救者一样的长衫。
珍卿怔忪地凝视了照片许久,惊诧地看向聂梅先和俊俊哥道:“我念培英女中时,一二年级的国文先生施家和。”聂梅先鹰隼似的眼睛,不错过珍卿的一点反应,一会才不辩喜怒地试探珍卿:“你是社会党的人。”俊俊哥不满地上来推挡聂梅先。
珍卿错愕又滑稽地嗤笑:“国难当头,古人尚知‘兄弟阋墙,外御其侮’,你们还作党派渊隔、自相残杀吗?别说我不是社会党,我就算是社会党,你们敢把我当□□抓起来吗?”
聂梅先抿着嘴瞪了她一会,忽然转身看向门外低声道:“你送走的教育局职员有人出卖你,东洋间谍这一次刺杀计划严密,若非有你这个施家和先生,你这一回不可能全身而退。社会党一向组织严密,他为了救你也许是违背上命,若是违背上命把命弄丢了,他的组织不会因此褒奖他,反而会把他当成反面的典型。易宣元先生,你说他是违背上命来救你,还是遵奉上命来救你?”珍卿抿着嘴一言不发了,表情上也不让人看出端倪。
聂梅先阴沉地审视珍卿许久,冷笑一声说道:“易宣元先生,一个人聪明过头就喜欢自作聪明,你必须要自省在禹州、鲁州,是否讲过对当局不利的话。若你还有一点自知之明,就不要胡言乱语自取其祸,何建昌可不是你的保命符。”
珍卿看着聂梅先扬长而去了,心细的俊俊哥留下来交代不少事,给吴二姐打电话叫她回来,俊俊哥也仓促地离开了谢公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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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7章 千山万水至此间
这天晚上, 聂梅先跟俊俊哥先后离开谢公馆,珍卿一人在游廊上呆坐许久,由施先生之死想到慕先生之死, 由慕先生之死想到李师父之死,偏偏在这国破家散、内心彷徨的时候, 她的先生们一个个离她而去。她蓦然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异时空的弃儿, 天上地下碧落黄泉都无所归属似的。
连续数日一滴泪哭不出的她, 先是把头埋在膝间无声地哭, 后来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此时此刻, 她真希望有一个神通广大的救世主,带领大家涤除人间的一切痛苦劫难,让中国人获得平常稳定的幸福生活。
不知哭了多久, 珍卿省过神才觉身边站满她的保镖。院中的希腊式凉亭不远处,有一个神情倔强的模糊少年,怀抱包袱直楞楞盯着珍卿看。黄先生大约搜过那少年的身, 把少年的身份证明拿过来给珍卿看。珍卿先看了来自少年的两张合照, 揩揩泪抬头瞅那少年一眼, 没说话,又打开少年的家信和入学通知书——入学通知书是平京大学的, 说明这孩子学业非常出色。
这少年是乐嫣的亲侄子乐笙, 好友乐嫣虽然已经失踪很久了,但珍卿跟乐嫣大哥也算点头之交。
原来海宁战事开启之前, 乐嫣大哥正在外地收货款。乐嫣之父一开始并不想离开海宁, 乐嫣大哥说儿子乐笙跟祖父一起也算放心。后来, 那人老昏聩的乐嫣之父又改变主意要走。
乐嫣大哥是后来才知道, 他那位好后母说他儿子乐笙要念大学, 而他们是要回闽州老家的, 那个当后娘跟后奶奶的人,临走要拖上自己娘家一大些人,唯独嫌后孙子乐笙占地方不带他。
乐笙性格要强没有硬跟他们去,本想跟同学一起到星汉却买不到船票,说去西边的火车站扒火车没扒上。他又想凭借脚力自己走到星汉市,可是从西边才走到花山发现那正闹土匪,为避土匪只好又重新回到海宁城里。这孩子折腾半月竟连海宁城都没走出去,十七岁的少年懊丧得不得了,背着人哭了几十场都有。最后还是给他父亲打电报诉苦,他父亲提醒他来找姑姑的同学易先生,说易先生急公好义、乐善好施,他只要开口就算在他姑姑面上也会带他离开。乐笙于是自己跑到谢公馆来查看究竟。
珍卿叫毛妮儿把乐笙这孩子安顿好。珍卿亲自跑一趟众仁医院跟吴二姐说明情况。这也许是她们最后平安离开的机会了。吴二姐也是爱国有公心的名流,不能留在这里叫东洋人裹挟谋害。
珍卿很想去看看施家和先生的遗体,可是她知道应该提前去机场候着,不宜再节外生枝给任何人添麻烦。
九点钟他们将要去机场时,容牧师忽到谢公馆请珍卿帮忙。他说有重要人物的妻儿要离开海宁,但是没有门路。珍卿诧异容牧师这样神通广大的,竟然送走一对无辜的母子都没门路。
容牧师把同来的母子俩引进来,那年轻少妇名字叫林双成。她望向珍卿的表情颇为亲切,怀中婴儿大约跟杜保堂差不多大,珍卿叫孟筝娘把这对母子照应好。
容牧师拉珍卿站到院里说明情况,虽然说两党正在合作,但应天特务仍在暗捕社会党,罪名是在大城市阴谋从事间谍活动。有些人还要隐藏身份继续工作,但他们的家属却需要设法转移出云。
珍卿不免问起施家和先生为何救她,容牧师看着天幕里的几点明星,在紧一阵缓一阵的炮声中,跟珍卿讲了一句深沉的话:“我辈看着国家沦丧、民族危亡,抱着为国家民族杀身成仁的壮志,就算早早地‘身死魂消’,不能亲睹理想的实现,也正如易先生所说的,他的死在他的同志看来,也是比泰山还要重的。何况他奋力救了易先生一命,若是我,也觉得死得其所了。”
珍卿疲倦不堪地靠着游廊,眼睛里又鼓起来一团眼泪,问容牧师道:“施先生留下血脉了吗?”容牧师深邃的眼看向珍卿:“林女士怀里抱的正是施先生血脉。”珍卿惊讶地回头望向室内:“莫非,莫非林女士是施先生的遗孀?”容牧师摇摇头跟珍卿说:“不不不,她是施先生同母异父的妹妹,假扮成了施先生的妻子,她真正的丈夫另有他人。说起来,若是追溯到四代人以上,那婴儿的血胤跟你的血胤承自同一位先祖。”
珍卿惊异地思考片刻便明了。容牧师不晓得她的真实身世,他说的是杜太爷那边的血脉,那无疑就是姑奶奶家的明衡表哥。
容牧师在夜色中离开谢公馆,他们一行人赶往机场的时候,珍卿特意去看那女婴儿的长相,觉得有几分像杨家的若衡表姐,脸相上跟施先生也有几分像。那少妇林双成眼中噙泪地看着珍卿:“杜小姐,我常常听人说起你的事。”珍卿的泪意立刻又上来了。
珍卿一行乘坐的飞机到达星汉市,焦急等待的三哥和秦姨终于等到他们。烽火连天的时节得以与至亲团聚,其中的欢喜后怕自然不必说。
身份比较敏感的林双成母女,一到星汉市就迅速被人接应走了。至于接应者会带他们母子去哪里,珍卿跟三哥说明情况后,以后再没有主动关注过。
阮小檀夫家叔叔王步钦暂被解职,接替他的孟将军跟谢公馆颇有渊源,谢公馆滞留星汉许久的家当和人员,在慕先生下葬那天就离开星汉市——被星汉的权亲贵属推下水的机器捞不起来了,减轻了船上负重倒可以加快行船了。其实江水颇深捞不起也不打紧,就是与跟谢公馆有过节的地头蛇周家在作怪。三哥到星汉后找了中间人给他们两家说合,有一时的相安无事,够谢公馆一行人脱身就够了。
谢董事长他们人和物搭乘的货轮,离后星汉以后还要经过西都恭州周围的广大地区,三哥怕再遇到更多巧立名目的敲诈勒索者,联络了他在西南交情深笃的一切人脉,甚至下本钱给贪官劣绅交了“过路费”。离了谢公馆为免夜长梦多,谢董事长他们一行船行极快,在珍卿和吴二姐到星汉市三天后,听说他们已经弃船换车走至梁州境上了。
珍卿和二姐、三哥本欲速速追上他们,但此番谢公馆众人从星汉脱身多仗贵人相助,酬答星汉的近亲师友是逃避不了的功夫。
珍卿和家人留在海宁确实做了不少事。易宣元这个人物再一次被推上神坛,说她面对血火硝烟夷然不惧,在烽火中舍生忘死、扶危济困,为中国的教育事业保留了大批优秀人材和火种,为中国的抗战保存了大量物资、仪器、人力,也为中华的涅槃保存了珍贵的文物和书籍。报纸上还对谢公馆洋洋赞叹,说多少有条件有门路的富豪学者都出国了,只是举家转移后方的谢公馆此番口碑比之前还好,易先生和谢公馆俨然成了抗战保国期间的强大精神符号。
珍卿等住在办职业教育的裴树炎先生家,此番谢公馆一众人在星汉蒙难,也有裴先生等民主人士鼎力相助。珍卿和二姐到星汉市头一天,就是裴先生民主协会的同仁给他们接风。更加不能忘记的是,此次谢公馆的人员产业从星汉脱身,玉琮和卢君毓的岑伟峰上校出了大力气,珍卿和二姐、三哥翌日在裴家设宴,郑重感谢岑伟峰先生并提供了一批低价军需品,其他工商、慈善及学界的朋友自然也尽量酬答。
中华研究院的郑余周等先生,并其他北雁南飞的许多北方学界人士,于此共办冀燕三校组成的团结大学。他们得知珍卿抵达星汉便络绎来访,大家坐在一处讨论战时高等教育和人材培养问题,还有学界民主人士应当参与的抗战保种事务等。
而海宁东方图书馆秦副馆长等也在,还是常在星汉办职校的裴树炎先生帮的忙,把海宁东方图书馆运来的珍本古籍,暂都收在他们学校的空置库房。然而放在星汉的库房洵非长久之计。珍卿就跟二姐、三哥如此这般商量,把这批经卷古籍运到恭州或蜀州,也比放在星汉闹市的库房里面好。
将近三个月的时间,珍卿无一日不在操劳奔走,长期疲劳工作加上精神紧张,还有无法自制的悲愤和伤心,到她强撑着到星汉市见到三哥,下意识觉得心里有了依靠时,她勉强撑着酬对了师长朋友三日,身体状况肉眼可见地急转直到下了。她开始严重地食欲不振、睡眠紊乱,以这种低迷状态勉强应酬其实不成体统。其实二姐和三哥也比珍卿强不了少——二姐再刚强干练也是四十岁的人了,三哥最近一样是累得狠了。还是二姐拍板,现在大家都闭门谢客调养身体,以后的日子还长事情更多,不能胡乱逞强坏了身体本钱。
他们三人强硬地闭门谢客后,知道底细的朋友就识趣地不来相扰。可是有记者被拒之门外后,就在报纸上夸大其辞地乱写一通,说易宣元先生在海宁就染了重病,至星汉市后未数日就一病不起。没几日消息就传扬得更离谱,说易宣元先生染病死在星汉,有乡下读书人家还给易先生设堂祭奠,把闭门养病的珍卿一家弄得哭笑不得。
但珍卿养病期间有件令人欢喜的事,三哥从星汉各大学得到基金会奖学金获得者的报到名单,他们夫妇在北方数省扶持的寒门学子,实到人数超过应到人数的一半,其间还包括珍卿的本族和老乡。这个数字比非寒门学子的报到比例也不差了,这在乱世时候其实很让珍卿夫妇欣慰了。
除了把乐嫣的侄子乐笙放在身边,珍卿把郭寿康跟他姨姥姥也接过来——乐笙姨妈一家准备迁到港岛去,为着郭寿康要等珍卿来才暂时未走,现在把郭寿康跟姨姥姥交给珍卿,他们也可放心地转道去港岛。
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的,珍卿在星汉遇到了糟心侄子杜远堂。杜远堂夫妇近年没干啥上台面的事,竟然还敢舔着脸说要跟珍姑姑同下梁州,他们夫妇想以后都依附着珍姑姑生活,珍卿根本没有理会他这一茬。
却架不住那没皮没脸的杜远堂,叫他老婆米氏天天跪在裴树炎先生家外哭诉,哭穷卖可怜暗指珍卿不顾自家亲戚。珍卿屡次遭遇东洋人的阴谋刺杀,有理由怀疑杜远堂接近她是居心叵测,自然要托人查他在星汉的交际圈子,发现杜远堂竟跟贪腐分子沆瀣一气,倒卖军需物品大发国难之财。
珍卿想了一想,叫杜远堂和米氏的独子玉琦来,看看他对父亲的行为是何观感。杜玉琦比珍卿这姑奶奶只小四岁,却因家里糟心事情太多,他二十二岁才刚念完商科二年级,他上的津城大学现在并入了星汉团结大学。
杜玉琦听珍卿讲了杜远堂的丑事,羞愧愤恨得几至崩溃了,他哭着跪到珍卿面前说,说他早跟这见利忘义、背祖忘恩的爹断绝关系,只是让他在监狱待着别出作乱就行,只是希望不要给他判了死刑,叫他大义灭亲举报他爹他没顾虑,他娘若知道丈夫死了会精神崩溃的。
珍卿最后答应了杜玉琦的请求,找人抄了杜远堂的非法所得,让人把他关一阵子再放出来。最后珍卿问玉琦在学校生活学习可好,若钱不凑手她能给他一些。
玉琦就支支吾吾羞赧极了,说他听说祖父与大伯在杜家庄不欲南下,大伯家的长子玉璋大哥也说不走,他们固守族人乡土让玉琦觉得敬佩,可是他认为长辈和其他手足,留在禹州也许不是长久之计。玉琦的亲姊宜椿将要生第二个孩子,姐姐一家也在犹疑观望不愿离开。玉琦说之前就想回禹州劝亲人南下,可是手里无钱又怕贸然离校被取消学籍。他浑浑噩噩在星汉市苦挨日月,一天到晚也学不进什么东西,还不如回禹州见一见亲人们。
玉琦能想到让禹州的至亲南下,就足见他对时局自有他的见解,若他此番表白的情感为真,倒不愧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算是虚情假意也没有关系,珍卿亲自出面到团结大学给玉琦请了假,然后给他一笔路费还帮他找了个有拳脚的同伴,他能否履行回乡接亲人的诺言,就看他自己的选择和耐力了。
除了珍卿遇到闹心的亲戚,三哥有次外出也见到旧日亲戚。他在一个条件简陋的大车店,遇见了吴二姐的亲表妹钱明月,就是当年夺四姐婚事的钱明珠之姐。
据明月表姐自己跟三哥说的,上个月冀州开始炮火连天时,她跟丈夫孩子就仓皇南下了,还曾转道去海宁给她母妹扫过墓。但谢公馆那时节正忙乱不堪,他们未便拜访。他们从海宁到星汉坐了一段船,为了省车费他们步行来到星汉市投亲,到地方投亲不成,大人孩子又都病了,只好住在大车店里省点钱。
明月表姐一家人都很自尊,生活艰难也没想过到谢公馆打秋风,吴二姐做主带上亲表妹一家,珍卿和三哥自然也没有二话。
那些来自珍卿老家的近人子弟,但凡在外念大学、专科、职校的学生,珍卿也根据他们的学习、生活、思想状况,以情理开导纾解他们的思想情绪,再以一定的物质支持他们的生活。乐嫣的侄子乐笙考入平京大学,来到星汉后自然要进合并的星汉团结大学。珍卿就让乐笙在星汉继续傍着裴树炎先生住,早晚还可聆听裴先生的长者之言,离开前又特意给乐笙留了一些钱。
珍卿他们一行离开星汉登船时,因人流太杂而东洋军机突然过来盘旋,正从走廊往舱房走的人一下乱营,你推我攘珍卿差一点被攘下去,秦姨一直把珍卿护在身前防人乱推,她自己却被人挤出了船舷之外。幸亏秦姨足够警醒一只手及时抓住船舷,珍卿眼疾手快一下子薅住她的衣裳,三哥挤过来一把将秦姨扯上来。
幸亏星汉市是有空中防御力量的,东洋人的军机盘旋一阵没丢炸弹就跑了。
珍卿为拽秦姨一只手腕脱臼了,她帮秦姨摆脱了被摔伤摔死的命运,三哥他们也只感叹刚才太惊险,倒是被救的秦姨看二姐给珍卿复位,在旁边哭得涕泗横流全然不顾形象。
多年后秦姨成为珍卿孩子的干姥姥,她讲起这天的情形还是忍不住流泪。她说她就是看珍卿明事理好心肠,连胖妈这样不着调的都能容忍关照,只要她跟珍卿夫妇攒够了情份,晚年靠着他们过日子也安心。她所以留在海宁跟珍卿和二姐共患难,也是有意识地在做感情投资。可这次珍卿下意识地拉住她,她明白自己多么小人之心了。在善良正直的好人面前,何须枉动心机耍那些小心思?不过是以真心换真心罢了。
他们一路上舟车转换不知有多少道,闻风而来欲隆盛接待的新朋旧友也多。西南那些长于新旧时代间的本土人物,有许多文采俊秀、饱经忧患的世故老人,珍卿见其人听其言颇觉相见恨晚,又碍于其人背景经历复杂莫测,暂时不了解时便不敢太过深交。
这时候,吴二姐就跟红十字会的人碰上,跟他们讨论东洋人轰炸平民的死伤情况。听到平民伤亡的数字她就坐不住,就跟珍卿夫妇暂时分开了,一路跟着红十字会帮他们救助病人伤员,顺便收集东洋人在中国造孽的资料。钱明月表姐一家也自去投亲了。
曾在江州办工读学校的宫以麟先生,在江州试验了自己的工读教学理念后,受蜀州教育家戴仁齐老先生力邀,数年前就跑到蜀州南部的槿城考察,了解当地适龄学童的失养失学情况,还有槿城产业构成跟就业现状,总结在江州的教学实验在西南也办起工读学校。
生于富庶江南的宫以麟先生,对珍卿夫妇感叹此地苛捐杂税繁多,瘟疫战乱频繁,高利贷和捐税夺去农民的土地,多少人背井离乡找活路,留下来的人也是艰难求生。
珍卿问宫先生此地办学最难为何,宫先生感慨没有一样不难的,但最难的不是经费和师资,而是工读毕业生的就业问题。
只靠本地人办民生企业太艰难,根本不足以给人们提供充分的就业。此地军阀派系众多、相互攻伐,用心治理境内的军阀少得可怜。外省人欲在此地大办工商业,非得与此地军政要人结为紧密联盟,还不能只捡着一个灶烧,其间消耗的精力跟功夫就太大了。江越富庶地区也劳动力过盛的问题,比之此地却强得多了。
珍卿和三哥也有同样的迷茫,他们竭心尽力想为国民做些什么,成果又往往不尽人意,那他们的所作所为究竟有没有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