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溪先生上个月已驾鹤西去,珍卿怎么可能丢下硕果仅存的老恩师慕先生?
慕先生前一天忽然又在问珍卿,问他们一家迁到梁州那么远,是不是觉得楚州星汉市也还不安全。之前劝慕先生迁校去星汉就不易,再劝他们千里万里跑到西南,珍卿根本就劝不出口。可是慕先生自己想到这一点,珍卿自然要给他分析星汉的潜在危险。慕先生听了珍卿一番分析,就决意叫已经到达鄱州的艺专队伍,直接穿越楚州一直往粤州而去,再经粤州转象州一直到达梁州境内。
艺专现在迁移的目的地变了,而且从根本上说是由珍卿促成的,珍卿现在就得给他们筹措后续的搬迁经费,还得联络亲友师长接应下这个队伍,而且还要托梁州文理大学副校长董南轩先生,帮艺专找个能安顿学校的厂地,新校址的一应用物也要托董先生办。
何况她还不放心华界的朋友们,不做一番妥善安排也不可能安心。这么多事还没有章程的关节上,珍卿怎么可以拍拍屁股就走了?
而三哥留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更多,他们此番举家搬迁前途难料,与其把谢公馆的房子白白撂在那,不如卖了它得一笔现成的款子用,而花仙子和药厂的房子和设施,包括吴二姐的整个众仁医院,挂牌出售还有一部分在等待买主。
兴华基金会也须给获得助学金和奖学金的学生寄钱,尤其珍卿夫妇对北方寒门学子的扶持项目,在北方数省危在旦夕的情况下,无论如何艰危都必须按计划进行。眼下离大学开学不到一个月,必须给得了奖学金的学生寄送路费,这点路费是他们逃离烽火连天的家乡,最终有机会到达他们所属学校的救命稻草。当然,北方的学生们若有脚力有毅力,也可以自己走到南方来就学,但是一则太劳苦怕有少年人会放弃,二则若遇天灾人祸恐怕白白伤损人材。
这项发钱的工作七月份就开始了,无奈本月基金会的一半员工要负责搬迁,只有一半的人手在做这个事。现在北方不少地方烽火连天的,这项寄钱的工作做得比平常更要周全,如此工作进度难免耽搁下来。这项工作跟珍卿和三哥都有关系,他们若做甩手掌柜先行离了,不免让基金会的同仁心寒齿冷。
而且,世人既称三哥为“当代孟尝”,他自然不会丢下知交朋友们不管。去年,多少人对他的南迁计划嗤之以鼻,现在火烧眉毛了也得求到三哥,求他帮忙打通种种关节联络各面帮手,好歹帮知交好友们渡过难关才好。
三哥那些金融工商界的朋友,涉及的产业除了普通民生日用品,还有很多涉及重要工业、农业、矿产的,这其中的机械、产品、原料、半成品,本质上都是打仗所需要的战略物资,就算不是为了朋友义气和商会情面,只是为国家民族转移必须的战略物资,三哥甚至珍卿都要义不容辞地提供帮助。
还有东方图书馆古籍搬迁之事,荀馆长的行事效率实在是太低了,这一年多珍卿夫妇捐了数笔款子,年初三哥已经帮葛馆长南徙了部分经籍,而剩余的经籍葛馆长竟还未打包完毕。
葛馆长生怕古籍经卷遭遇水淹颠簸,以致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坏,他打包时比坐月子的功夫还细,到现在已经耽误了最佳的转移时机。
现在权贵中人纷纷卷包袱南逃,本国轮船招商局到星汉市的船惜命的都不敢坐——因为东洋轰炸机看见中国的船会乱炸的,而英美的船现在都是一票难求的,更何况那么沉甸甸的一箱箱经卷,三哥试着高价买外国船票装书,买到的空间也不够装那么多书。
现在三哥已经决定退而求其次,想找些稳妥的拉货火车跟卡车也已很难,何况葛馆长说至少需要七辆卡车才够。现在的海宁华界天天炮声不歇的,东方图书馆虽在租界但离华界没那么远。荀馆长这慢性子总算知道急了,可惜商事印书馆本部要搬迁的东西更多,根本没有多余的空间帮东方图书馆装运古籍。
谢董事长的先行搬迁大部队,已经顺利离开了正在开战的海宁。多少刻不容缓的事让三哥招架,珍卿除了关照慕先生的艺专搬迁之事,也给华界的苏见贤大姐帮忙了——东洋人在华界各处狂轰乱炸,苏大姐没有积蓄之前一直没办法大搬家,她的夜校收容了不少无家可归的小孩子,近来已经在大轰炸中有折损了。苏见贤大姐心痛愤恨也无法,再顾不得怕给珍卿添麻烦,还是请珍卿给夜校的孩子找一个庇护所。珍卿赶紧把谢公馆在租界别业让出来,让苏大姐安排夜校的孩子住进去。
珍卿也着实不放心宝荪、阿葵一家,曾派保镖三福、四喜将宝荪夫妇接来谢公馆,但他们夫妇供职的闻道女中要搬入租界,他们夫妇把孩子放在谢公馆,也连忙跑回去帮闻道女中搬迁去了。
苏大姐将夜校的孩子们安顿好,也要回去帮她的群英女中搬迁进租界。而这两个华界女中还没有确定新校址,恰好慕先生的艺专已近腾空了。珍卿干脆与还没走的慕先生沟通,可让闻道、群英二校将东西和人员暂寄艺专,若是艺专学生不再回到海宁复课,这两个华界女中在艺专内开课亦可。
东洋人似乎忌惮租界背后的列强,到目前为止尚未轰炸过租界的地盘,所以,不愿远迁或没能力远迁的学校,纷纷将学校暂时搬迁进租界内。正好租界里的权贵阔人们忙着逃难,有不少新旧房子空了下来,一出一入似乎也没有什么大影响。
也是因为三哥、二姐忙得不可开交,珍卿便接手了谢公馆剩余人员的遣散问题。就算谢公馆这等显赫门第要搬家,家里女佣听差也未必人人愿意跟随。很多人出来做事是为了赚钱养家,他们未必为了攀龙附凤享受富贵,就把家乡的亲人都撂在身后。所以有一部分人没有跟谢董事长离,留下来由珍卿和三哥、二姐安排。
谢公馆既是表里如一的积善人家,遣散费就给他们多发三个月的工钱,还将主家带不走的四季衣裳用物等,一样样给要离开的人们分了不少。谢公馆还有一些分不完的东西,珍卿就拿给苏大姐跟宝荪他们,他们要自用或送人都由他们随便。
还有些人没有跟谢董事长离开,是留在谢公馆服侍珍卿他们三人的,免得他们三个在外忙得昏天暗地,每天回来还要操心门禁、热水、饮食、洗衣。这些人包括珍卿三人出入不离的保镖十六人,还有兼做杂事的听差和女佣五人——现在管着门禁的黄大光,三哥的随从阿成和阿永,兼做一切杂事的秦姨和女佣阿兰。珍卿本欲叫秦姨跟谢董事长先走的,叫她帮忙看顾好杜太爷和杜保堂,但秦姨坚持跟他们一同留下来。
珍卿一天天看着谢公馆越腾越空,回想十年前初来谢公馆的煊赫繁华景象,真是炙手可热的一流盛世豪门,日常出入交往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如今却这样空空荡荡、人气全无,旧日繁华忽然之间风流云散,让人心中怎能不生凄凉之情。
防空警报每天都在人的耳边响,连不识字的女佣阿兰都说,怎地东洋鬼子的飞机那么能下蛋,每回响过防空警报多半不是空响的。它不空响就代表着多少的血泪性命。
租界多少地方现在尚是歌舞生平,租界的人也几乎不大躲防空警报。珍卿听见防空警报时常想躲,有时枉然为傲慢的路人讥笑而已。
八月中旬的一天,珍卿在警报声中来到中古文艺书馆,看了各方面都收拾停当的慕先生,确定翌日会由朱书琴师姐和唐人礼师兄,带着慕先生跟寿康坐英国船离开,珍卿又有一桩心事放下了。
离开慕先生的中古文艺书馆,华界又放了今天第二遍防空警报,第二遍警报时沿江地带民房又被炸了。珍卿从晚报上看到华界被炸的景象,房倒屋塌、财产损失在乱世都是小事,最惨的是人被炸得血肉横飞,支离破碎。
《新林报》的晚报有个报道,说华界有户人家昨日有对新人结婚——新郎一结婚又要上战场的,而且有可能一去不复返。正为新郎之前一直在军队中,订好的婚期才一再拖延的,这次抽空结婚仪式办得极隆重,新郎新娘两家亲朋好友来得很多。
昨天华界放了两遍防空警报,东洋的飞机大炮都没有来轰炸,第三遍警报结婚的人家没放心上,因此包括主人家在内的亲友多被炸倒在屋内,会躲的跑得快的还能侥幸逃过一劫,不会躲的没人救援的就剩一个死。
晚饭后,珍卿跟众仁医院的二姐通电话,商议着他们一家人尽速离开海宁的事。二姐说她这两天一直在手术台上,华界被炸的平民百姓,能转到租界医院的都转来了,送到众仁医院的被炸者,很多人接受外科手术就可以活,而不接受外科手术就只能等死。
昨天在隆隆炮声中结婚的新娘子,二姐说她的两条腿全都炸没了,但只受轻伤的新郎还是履行婚约,把新娘子送到众仁医院付了钱,就告诉家人他要回到军中继续履行他的使命。
所以,等着众仁医院做手术救命的人,一天一天地数量在增加着,吴二姐说怕一时半会还走不了。如此倒也罢了,珍卿和三哥也还有没办完的事。
也有人议论这对炮火中结婚的新人。有同理心的老百姓也同情他们,会大骂东洋鬼子太会造孽,但也有不少人大讲风凉话,说这哪里是大办婚礼的年月?大白天震天响的鼓乐鞭炮声,东洋人不炸你炸谁了嘛?颇有一些人评价那家人“命该如此”云云。
珍卿对时人的风凉话已感到麻目,她也觉得这时大办婚礼实属不合时宜。可是凭什么说人家“命该如此”呢?他们且不是在海宁租界这外国地界结婚,中国人在中国人的地盘上结一个婚,凭什么东洋人的飞机大炮能来轰炸?
德国人对犹太人尚且有民族仇恨作祟,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并未真正凌犯过东洋,凭什么东洋豺狼如此欺人之甚,不允许中国人在自己祖先留下来的土地上,和平地求学、工作、嫁娶、交际,安宁顺遂地度过属于中国人的人生呢?就凭它是工业化的疯狂战争机器?就凭它对中国路人皆知的疯狂野心?
从这样没有人性的狂轰滥炸开始,珍卿彻头彻尾地清算自己对东洋人的任何幻想,将对东洋人的刻骨仇恨镌刻于血脉,并通过血脉记忆将这种仇恨传递下去。
晚上十点钟,三哥也终于回到谢公馆了,说帮着送走朋友肖桂梁、胡先甲和中新厂的人员物资,还有另一个朋友矿场里的矿石和冶炼厂的半冶炼品,相关的厂子都托留下的经理人挂牌出卖了。
珍卿也和三哥说明二姐医院的情况,三哥说晚两三天离开倒也没什么,怕就怕以后越发难以离开,毕竟他们这一行人也不算少。现在别说是商人百姓要离开,海宁的后勤官员和战场将军都心急离开,在战乱上指挥作战的将军装病也要退下来,管着后方的官员挂印辞官也要脱身。
翌日一早,三哥继续忙着各处房屋场地的出卖,即便他们走之前卖不完也算了,珍卿倒是觉得小别墅卖不完也算了,听从老天爷的意思也好。
珍卿到码头送慕先生那些人,但还没有在码头寻见他们,防空警报忽然就响了,珍卿连忙进城找地方躲起来。
稍晚些时候,珍卿接到了梁师培师兄的贵物和家眷,把已经买好的美国船票给了他们,速速地送他们到星汉市去了。
珍卿还帮三哥分担了一件事——去东方图书馆看古籍经卷的装箱情况。
葛馆长带珍卿看整装好的经卷古籍,指着还在敞阔的阅览室忙碌的学者先生们,跟珍卿说图书馆的高知员工招来时,也未必懂得经卷残本的修复包装,他们馆中特意寻了古董修复专家教大家。
这些经籍连包装也未假他人之手,全部是他们内部高知员工亲手完成,每个箱笼和包裹都十分严密。而且为了防止箱笼包裹遗失错漏,他们给每个箱和包都编了号,每号箱包内装的古籍也有录册,方便运到目的地后清点有无遗失。这些经卷箱包就等装上火车运走了。三哥正在接洽给葛馆长装经籍的货车厢,这批装着古籍的箱笼会由海宁到星汉市,到星汉市如何就走一步看一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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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5章 覆巢之下无完卵
后三日, 杜氏本族和杨家湾来了不少人,主要就是珍卿建议先送下来的大中小学生,珍卿负责送他们去他们正在念的大学, 或者他们南边的亲戚朋友那。禹州、鲁州、冀州、燕州、晋州等省中,也来了一些不大认识的年轻学生, 就是获得兴华基金会奖学金的青年们, 珍卿和三哥分批次送他们到各自的学校所在地。
谢董事长走了有半个多月, 珍卿三人将这边事情料理差不多, 只差一两天的收尾工作了。
近来颇有别有用心者在议论, 说谢公馆消息灵通走得真快啊。也颇有一些激进者站在道德制高点,说谢董事长和二姐、三哥、四姐是声名远播的实业家和慈善家,珍卿和杜教授也是举世无双的名流学者、学界领袖, 不应当在海宁留守最后以为百姓示范,甚至坚定跟海宁军民共生死吗?珍卿、二姐、三哥忙得头脚颠倒,已经没有任何兴致与人作口舌之争了。但是无可置疑的是, 在别有用心者与激进主义者的批判声中, 海宁第一名门的谢公馆在坊间声望急转直下。
当谢公馆在坊间的声望下降时, 果然是多事之秋又逢多事了。
谢董事长他们一行人船到鄱州时,随行的亲友绝大多数便在鄱州下船转车, 有的去投奔自己的近亲好友, 有的则去寻找自己供职的机关组织,有的干脆回家乡或去别的目的地。
谢董事长一行人乘坐的这艘货船, 它本该在星汉市稍事补给继续西进恭州, 带着属于谢公馆的机械、物料、财物和人员, 到达恭州后再设法继续从陆路下梁州。可是这艘货轮抵达星汉市就空出不少舱位, 有空舱船长能多赚钱自然多赚钱嘛, 于是多停了三日卖票吸纳船客。新上来的船客有三拨跋扈异常的权贵客人, 据说是星汉市政府和军方的官眷带着财物,他们这些人带了历年积攒的金银细软,数量之多连谢公馆诸人都要瞠目。这些星汉市各方面的官眷行走有当兵的围护着,他们叫当兵的把船上谢公馆的机器扔下来,谢董事长和二姐夫他们拼死阻拦,还是被他们扔掉了五大件拆分下来的机器部件。
陆si姐便立刻打电报给俊俊哥,叫他也找人治一治这帮猖狂的军属官眷。要说谢公馆广有人脉并非虚话,谢董事长、二姐夫还有俊俊哥都在找人。但马上就有人告知海宁的俊俊哥,说现在的权贵圈子都在传说,说谢公馆带着三代人积攒的全部家私南下,等于是带着金山银山在搬家呢,星汉市有军中大佬和政府高官,早就摩拳擦掌准备对谢公馆大大地敲诈一笔。
俊俊哥刚刚得到这一个消息,星汉市那边立刻就出事了。二姐夫联络谢公馆在星汉市各方的人脉,希望能平安无事地赶紧离开星汉。谁知二姐夫到处奔走时被人扣下了,当地的药检局忽然说要罚二姐夫钱,非说二姐夫药厂卖到楚州的好几批药,都是假药次药过期的药,这些药被星汉市的军需官采购送入前线,把在前线为国奋战的士兵们坑惨了,原本被扣在警察局的二姐夫,忽然就被送到星汉市一个军营中看管,还说若不及时赔付药检局标好的罚款,并出钱采购前线需要的药品送过去,就要将二姐夫枪毙以平军中之怒。
珍卿在海宁立刻找到国内外的媒体,立时将这桩穷凶极恶的勒索事件报道出来,不到一天就引起外国舆论界的关注。二姐、三哥也动用英美使馆的关系,叫他们作为外国使节过问这耸人听闻的恶性案件。
星汉市那边针对谢公馆的幕后黑手,估计也怕把事情闹大了会殃及自身,谢董事长搭了一笔钱把二姐夫救出来——这笔钱比药检局和军方勒索的数目少得多。
好不容易搭了一笔钱把人救出来,二姐夫又被当地专干绑架勒索的地痞捉去,打的正是勒索钱财的主意。
料不到药检局和军中暂时没动作了,跟谢董事长一起来的封管家和金妈又被绑架了,现在只知道是当地的帮派分子绑票讹票。星汉市的水路交通局也有人过来,说谢公馆被推下水的机器必须捞上来,说这个港口客轮货船邮轮来往不息的,万一被推下去的机器将来酿成事故,谁来承担重大事故造成的损失?
谢董事长打听水路交通局背后的人,竟然是陈年旧事遗下的隐患爆发了。
吴祖兴原配林玉馨的小姨子林兰馨,多年前曾嫁给楚州星汉市的豪门周家,可林兰馨结了婚不好好过日子,婚外胡作非为弄没了孩子,最后虽然跟周家离了婚,她丈夫还是被这桩丑事气死了。
周家人就把这笔帐也算到谢公馆,当年就针对过花仙子产品在星汉的销售,谢公馆被迫应战难免跟周家结了仇,料不到谢公馆有从海宁第一豪门,沦落到被周家这星汉地头蛇欺负的这一日。星汉的水路交通局长就是林兰馨前夫的亲二哥。而星汉的帮派份子也不知得谁授意,绑了谢公馆的金妈和封管家漫天要价。现在就是办职业教育的裴树炎先生,还有谢董事长一位内侄谢致礼等,还有三哥一位混帮派的朋友蓝五先生,找了些有力气的帮手给船上的谢董事长撑场面。
可是多少人拦着货船不让谢董事长他们走,船长、船员和船上其他客人受不了如此耽搁行程,多方力量都在拉扯施压谢董事长一行人。
接连发生的事件让四姐惊怒之下动了胎气,艰难地生下一个八个月的早产儿,谢董事长惊气交加高血压也犯了,病势沉重得已经不大能理事,而二姐夫在药检局强行扣押他后,被移交给军方曾试图逃跑被打成了重伤,谢董事长公司的高级职员也能得一时之用,可是又怕他们像金妈和封管家一样被绑架。
星汉市的种种变故接踵而来,就是因为真正的幕后黑手还在作祟,虽然因为国内外舆情的影响,幕后黑手不会再让官方和军中的人出手,可是绑架谢公馆管家的帮派分子,多半还是在受他们的操控。
那艘货船上还有随行的医生护士,四姐母子、谢董事长和二姐夫,目前还谈不上有性命之虞。可是三人都在伤病中没人能主持大局了,并从根本上解决他们一行人遇到的问题。谢董事长一行人若一直陷在星汉,被一拨拨贪狼饿虎讹诈陷害,弄不好船上那些家当都要陷在那里。谢公馆这回运输的货物都签了巨额保单的,昂贵的机器被别的中国人推进水里,此事若不赶紧调理清楚,洋鬼子不会心甘情愿赔偿的。这些急如星火的事必须马上处理。
三哥、珍卿和二姐都必须马上离开了,他们都必须马上去星汉市主持大局。
兴华基金会钱已经发得差不多,三哥给朋友们帮忙也尽了全力,该出卖的地产房产不少已落契,卖不了的就只好交好别人经办了。只余谢公馆的交接还要迟一些,二姐在众仁医院已经不接收病人,连珍卿最挂记的慕先生父子也离开了。
珍卿跟宝荪、阿葵、苏大姐他们,也开诚布公地谈过数次了,说他们若欲南下她愿意帮忙,可他们因种种的原因不便立时南下,其实是顾忌钱财人员等事太繁杂,这件之前就一直搁置也不可能现在逼他们强行。东方图书馆运输经籍的火车厢也得了,明天晚上就能把经籍装车运走了。
种种事件确实处置到收尾阶段,三哥、珍卿和二姐这时离开已经问心不愧了。俊俊哥还跟他们讲了上层机密,说上头对守住海宁其实不抱信心,把真正的防御重心放在江州沿线,所以政府不久大约就会发出明令,叫长水中下游的民众自行疏散,现在不走以后就更难走了。
这时期的英美船票已经百金难求,英国使馆有一位老朋友,珍卿和三哥在巴黎办展结识,他现在是英国使馆的一等秘书,慷慨地给珍卿他们抢了个大菜间,里头有四个床位,若带的佣人多可以加进统舱去。
星汉市那边的情势已急如星火了,谢董事长那艘货轮上的船长船员船客,已经闹哄着要把谢董事长他们留在星汉,由他们自己解决在当地产生的问题,这样一来事情会变得更加麻烦。
俊俊哥帮他们弄了军机上的位置,但最多只能挤三四个人上去。三哥本说叫珍卿、二姐、赵君娴一同走,叫兴华基金会的基他人和保镖佣人坐船,但二姐和珍卿坚决反对这个安排,说星汉市那边的帮派分子钟爱绑架人,他们若去必须带好足够的保镖随行保护,若无保镖他们都是送到虎口的羊肉。
三哥自然也明白其中的道理,基金会的赵君娴女士也说要照顾父母侄儿和其他职员,不可以自己一个人先走的。三哥自然也明白其中的道理,他只是有点不甘心和后怕。不过英国船是明天晚上出发的,也足够装上基金会和谢公馆所有人,三哥就坐着军机带着三个保镖先走了。
珍卿夫妇和二姐在各界都有朋友的,得知谢公馆大部队在星汉市的困境,都在努力沟通各方面帮他们斡旋着。可是连明戈青先生这样的公民党元老,退下来以后说话也已经不管用了。这种大退却不便一直在外国报纸上张扬,不可能一直借助外部力量解决问题。
珍卿他们现在已经知道,在星汉危害谢公馆的军中大佬,说起来也真是早有渊源的。阮小檀丈夫王耀江的叔叔王步钦将军,是韩领袖倚重的心腹爱将之一,他受信重不是因为能力出众而是领袖认为他是福将。王步钦将军此时正驻扎在星汉市的西边设防,说不清他是因侄媳妇阮小檀跟珍卿有过节,还是纯粹看见谢公馆偌大家财太眼馋,反正弄了一拨拨的宵小人物讹诈谢公馆,而其他给谢公馆使绊子设难题的,不过是恰逢其会、趁火打劫。
珍卿他们都知道,要解决谢董事长一行陷在星汉的困境,非得找到星汉当地的军中重要人物。可是珍卿的生父滕将军现在不知音讯。珍卿夫妇只得借用卢君毓的关系——卢君毓的部队从冀州撤离后,移驻到楚州北部重镇设防东洋人,珍卿夫妇打电报问他在星汉军中可有人脉。
就在三哥乘军机离开海宁之后,卢君毓给珍卿回了一份电报,说他有个过命的朋友正好在星汉市。当年珍卿在应天请玉琮跟他同学吃饭,其中有个叫岑伟峰的军官生,珍卿曾经跟他有过一番怎么做慈善的对话。说起来也是巧了,这岑伟峰新近才被调驻到星汉市内。也是这一个月星汉市涌入人员实在太多,岑伟峰奉命移入星汉口岸要道驻扎,为的是保证运兵车和军需物品的运输。
珍卿便赶紧帮三哥先联络此人。三哥一到星汉市一边积极拉笼岑伟峰这军中靠山,一边应付绑架谢公馆管家的宵小之辈。
对付王步钦这种实权人物也不易,三哥和二姐夫等人在星汉市绞尽脑汁瓦解他的罗网,珍卿和二姐在海宁也尽力配合他们。
海宁国大目前还是决定不搬,宝荪、阿葵和苏大姐所在的两个女中,碍于种种情况也决定留在租界。
珍卿为各种事已在心力交瘁时,便给宝荪夫妇留了一万块钱。无论《新女性报》是否办下去,这笔钱都由宝荪和阿葵自己处置。她又把麦特林路的房产过给宝荪,虽然现在大家都还可以苟安,但将来不得不逃的时候,卖掉房子就有上路的经费了。她给办夜校的苏大姐也留了钱,珍卿相信苏大姐一定会妥善使用。珍卿那些决定留在租界不走的朋友,她能帮扶救济的都已经伸过援手。
珍卿除了忙着给各项事务收尾,还得接受许多相关人士的慰问和关照。譬如惊华书局的古以锦先生,还有她参加的文艺协会的负责人,海宁教育界文化界的同仁,国内亲友和本地同窗等。不少人听闻谢公馆已经出卖,说她若是住旅馆不妨先住到他们家,有人问她们尚未离开是否因无船,有人说有办法搞到洋人的船票,还有愿意出手帮忙解决谢公馆在星汉的麻烦……
大家对她和谢公馆着实一片好意,可是天天应对一大拨的好意,还不能给人传递一点负能量,珍卿觉得自己身体、精神已经绷到极点了。
局势发展到这个时候,珍卿的同窗好友都陆续离开了,不过离开跟离开也有不一样。
米月家是做洋人买办出身的,他们对西洋人的实力盲目崇拜,就算阖家离开海宁也并非彻底地搬迁,就是跑到乡下避避祸以后再回来。米月的先生还在德国人的公司坐班,她家有些为洋人服务的亲友也没有走。即便后来局势恶化得那么快,相当一些人还是觉得西方列强有实力,觉得租界会永远是和平孤岛。这当然还是后话了。
珍卿只勉强跟米月这好友说,东洋人想要迅速□□,不会冒险刺激英美法国更多树敌,所以暂时不会强行攻占租界、接管政权。然而,贪毒的东洋人不会永远克制,租界的失陷只是时间问题。不过对列强实力的信仰太久,珍卿这种话反倒显得很可笑。
熊楚行丈夫供职的江南造船厂,接到当局命令也已经预备南迁,熊楚行是要随丈夫一同迁移的。她离开前特意走了一趟《新女性报》,从宝荪那得知珍卿竟没跟着丈夫走,特意过来谢公馆探听情况,确认珍卿跟二姐是翌日坐英国船离开,才嘱咐她自己珍重就跟丈夫离开了。
三哥离开海宁的这一个白天,珍卿在外头还是一直在忙碌,傍晚筋疲力尽地回到谢公馆,秦姨跟阿兰做好晚饭等着她。说吴二姐打电话说有一台外科手术,怕非得忙到后半夜才能回来。珍卿只勉强应和着秦姨的话。这些天她家里家外一直连轴转,疲惫劳累得木讷迟钝了不少,平常几乎连话都不想说了。
珍卿勉为其难地吃完一顿晚饭,看看现在真正“家徒四壁”静得吓人的谢公馆,连唏嘘感慨的精神都没有了,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头就睡过去了。
睡了不知多久女佣阿兰把她唤醒,说谢公馆外面来了一群叫花子,却是说五小姐的老同学呢。
珍卿下去走到大门外一看,打头两人拨拉着自己的头发和衣服,介绍自己是邓扬和跟胡莲啊。珍卿拿着灯照着辨认一番,竟果真是邓扬和跟胡莲夫妇,他们两口子狼狈得真像叫花子,身后跟的四个男女也不遑多让。
秦姨知机地指挥阿兰去烧热水,自己则立刻上楼翻箱倒柜找衣裳去了。两下里一相认,胡莲连忙问珍卿有吃的没。然后珍卿就引他们到餐厅去,这帮人狼吞虎咽地开始吃摆上桌上的菜——是特意给吴二姐留了饭菜。胡莲这个快嘴子边吃饭边讲述前由,说平津陷落后他们津门大学也向南迁,目的地跟平京大学一样是星汉市。
走到徽州他们有学生掉队了,邓扬和跟胡莲两口子就返回去找,找到了学生却差点遭遇土匪,反正艰难地摆脱土匪的威胁后,他们整个行进方向已经偏了。两个老师并四个学生们都傻乎乎的,都不晓得身上钱啥时候被偷光了。一路上就靠大家轮流当东西,勉强走到海宁来投奔珍卿。
看着眼前狼吞虎咽的邓扬和夫妇,常人真难想象他们是留美的高材生。不过设身处地想一想,珍卿自己若饿到这地步也不外如是。
胡莲这帮人久违地洗一回舒服澡,洗完了就赶紧睡了。珍卿又打了几通电话弄船票——胡莲这帮人跟她的目的地一样,后天自然也要一起离开的。现在想弄船票真的太不容易弄,珍卿想实在不行挤挤也行,反正胡莲他们也只有六个人。
尽管明天他们就要离开了,秦姨和阿兰、黄大光还是将到处收拾妥帖,秦姨还上来跟珍卿回禀一声,说明买了谢公馆的人明天会来拿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