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开到北村珍卿家东门外,见他们家墙外树荫下有歇凉的村人,珍卿拉三哥下车朝周围看了两圈,三哥也随着她的视线四下观望。
树下歇凉的村民张嘴瞅他们半天,窃窃地议论说他们是哪个城里来的客人,忽见一个身材板大的中年人喊道:“大小姐,大小姐,是杜太爷家的大小姐回来嘞,大小姐有年头没回啦。”他一说其他人立刻也惊了,纷纷站起身走来跟珍卿说话,跟着汽车跑的小孩子也围上来。
三哥就听人们一直叫珍卿“大小姐”,小妹笑盈盈地跟大家招呼问好,感谢大家这么多年还记着她,叫保镖三福、四喜给大家发糖吃。除了从海宁带来的摩尔登糖——味道非常鲜甜的那种,还有牛奶糖跟牛轧糖也都好吃,巧克力价钱贵不少倒不敢逢人就乱发。
村里人哪里消费得起这类洋糖?有钱也不过吃些红糖、白糖还有走街窜巷卖的鼓糖,有小孩子拿到保镖们派的洋糖,立时馋得连糖纸都给吃进去的,有小孩夸张地说玉皇大帝吃的糖也不过这样。有成年人就如获至宝地捧着糖回去,大约要拿给家里的孩子们吃。
外头这么热闹早惊动里头人,管家黎大田亲自开得侧门,对着背对门的珍卿和三哥瞅了瞅,眉毛疑惑地耸了又耸,忽然大惊喜地叫嚷一声:“是大小姐,是大小姐回来了,快快快,都叫人去,都张罗起来,大小姐回来了,大小姐带着姑爷回来了……”一连惊喜喊着一边吩咐她老婆,说赶紧叫族里的妇女们过来整治饭食,就说大小姐带着姑爷回来了。
珍卿拉着三哥踏进高门槛儿,亲切又好笑地挽着三哥说:“大田叔原来是最稳重,今天也成小孩儿了。”三哥打量着四处挂的辣椒跟蒜,珍卿顺势跟他解释院房的格局。
他们现下站的地方是二进院,南边是厨房、仓库跟杂货房,北边是杜太爷往年待外客的地方,南房前头是工人们做活的地方。杜太爷觉得敞开大门会露财,南边头一进院的大门长年闭锁着。珍卿指着他们刚才进来的门,说这是她跟祖父往年进出的东侧门,西南角开的小门是给工人们进出的。
三哥揽住她恍然大悟说道:“怪道我看不明白呢,祖父自来是个讲究人。”
大田叔跑去到处吩咐人忙起来,回来红着眼圈跟珍卿和三哥问好,说料不到这么快就回来了,好些东西都没有准备妥帖呢。说大小姐一小不爱吃腌的肉,养的几头大肥猪一头也没有杀,就等着大小姐回来现杀吃新鲜的,现在只能去肉铺里买肉先对付着了。
珍卿看大田叔激动地一直抹泪,也忍不住动感情地跟他聊了好一会。终于大家情绪平复一些,大田叔说领着珍卿夫妇到后面安置,可是多少人找大田叔问事回事,珍卿连忙说叫大田叔去忙活自己的,没道理她自己家还能摸不清道。待会把事情都安排好,她给家里佣人和工人带的东西给大家分发下去。
大田叔就叫他的大儿子长喜过来,说跟在大小姐跟姑爷身边侍候着。
珍卿挽着三哥一行向后面走,一边给他介绍后一进的房屋结构和用途。正在介绍她多年前的外书房时,族长向渊哥跟杜氏族老一拥而至。
向渊堂哥问珍卿跟新姑爷回来,咋不叫玉琏玉瑛先回来说一声?他说珍卿家这老屋子不过才收拾好,他们正说明天把厢房布置成新人洞房。新姑爷这些年头次上杜家庄来,怕他们事务繁忙不能久留乡中,自然不能劳动他们夫妇一一拜访亲友。可是总得聚齐各乡的亲朋好友,好歹让大家认一认新姑爷吧。其他人七嘴八舌地附和着向渊哥。
珍卿看这些老态龙钟的族人,现在完全不是多年前的孤女心态。对于向渊哥她自然是无限感激,至于跟她和向渊哥同辈的杜向甫、杜向秦,还有跟杜教授同辈的杜骐迈,她虽然难以发自肺腑地尊崇爱戴,在这多事之秋也不必对旧事耿耿于怀。
她不忙着回答族老们的问题,先郑而重之跟他们介绍三哥,三哥也礼数周全地跟族老们见过,他本来要跟大家握手却见他们不习惯,便依据各人辈分鞠躬点头。
紧接着,珍卿对向渊堂哥等耐心解释,他们此番回禹州是公私兼顾,于私就是回来看望尊亲乡党,于公就是跟考察本县教育文化之事。在杜家庄待不了几天就要走,向后还要到杨家湾看望老姑奶奶,再后县里还有一些公事要办理。所以不可能样样依随繁文缛节来办,新姑爷把庄上的亲友认一认就行了,其他远处的亲戚着实是等不了——其实珍卿自来没走过什么远处亲戚,也不了解都是些怎么样的人。
珍卿说完暗觑众位族老的表情,便知他们对她的说辞不解不满不服。乡下宗族地方很在乎结婚认亲,族里孩子在外面娶了城里姑娘,若不办个喜宴叫大家认一认亲,依着老礼还觉得他们不算结婚呢。三哥是男方规矩当然不那么死板,可是新姑爷认妻家亲属也是老礼,这帮墨守成规的老族人自然心里不愤。
不过如今形势已经颠倒过来,他们想弹服摆布珍卿是万万不能了,眼下他们即便不解不满不服,还得堆出满脸的笑意附和他们曾经蔑视的奸生子,以期她继续造福她的乡梓宗族。
珍卿说了行程规划和缘故情由,三哥便开始热情询问各家的住处,说今日风尘仆仆而来,这个时间贸然登门也恐不恭,他们夫妇改日却要郑重登门拜访的。然后就请教向渊堂哥晚饭怎么安排。向渊哥黎大田早吩咐了晚饭,今天就由他们这些老先生先陪远客一顿,明天才是阖族摆流水席与他们掸尘接风。
关于接待衣锦还乡的珍卿与他丈夫的事,族老们借珍卿的正厅继续商议。商议得差不多黎大田招呼吃饭了,珍卿他们一帮人一同走出正房,就听见外头人声鼎沸闹哄哄的。
珍卿抬头就见院子四面的围墙上,密密麻麻骑满了看热闹的村民和孩子。大田叔正叫工人拿棍杆子驱赶他们,还有半大不小的孩子在喊:“大小姐,大小姐,才刚发糖我没得在,大小姐家里金元宝银元宝,积善积福一个都不得跑,大小姐发糖不要漏掉我一个哦。”可是发糖漏掉的何止一人呢,那口条利索的小孩子刚才一嚷,满耳都是小孩子们要糖的声音,夜幕中小孩们一只只手向这伸,还真有点叫人头皮发麻呢。
珍卿跟三哥见状真哭笑不得,见族老们作声作调地叱喝轰赶,他们连忙说乡里乡亲的不要赶,便叫保镖三福、四喜再拿糖出来发,不过叫他们告诉大家糖是有数的,之前得过的就不要再来拿了,要不然一发完别人就没得吃了。
虽被这么多人看猴似的围观,珍卿被少时的旧房旧物旧人包围着,心中还是难以名状的欣欣然感。
终于打发走了要糖的小孩子们,杜家的人们也在夜幕中上桌吃饭了。依着杜家庄规矩女人可不能上桌,但珍卿作为这个院子的继承人,还是族中最炙手可热的麒麟才俊,大家还要赖她关照杜氏前程和子弟命运,谁也没有资格说不叫她上桌。众族老不管怎么跼蹐别扭,都要咬着牙在席面上把话都说漂亮。饭桌上族老们并未谈及累心的话题,就是不停地恭维珍卿夫妇,再加上询问他们外头的事业。
这天晚上的接风宴之后,珍卿把向渊哥跟锦堂侄子留下。锦堂侄子叫人把长子杜玉璋也叫来。珍卿开门见山地跟这三个本族近人提问,若异日禹州也像北方的沦陷区,被东洋人的铁蹄踏平乡土,杜氏族人应该如何在乱世中自处?
这祖孙三代听闻此问都颇凝重,最年轻的杜玉璋问珍姑奶奶何以有此问,但他不及问得更多,他的父祖示意他暂且不要多言。
向渊堂哥和锦堂侄子都读经阅史,通晓古今,认为泱泱华夏不是谁想灭就能灭的。向渊哥还对着两百年前一样的明月,讲述先辈流落到这禹州的睢县,在此筚路蓝缕、开基创业的故事。他说杜氏祖先在明时一度显赫,有位老先人做到礼部尚书一职,杜氏在清代也以耕读举业为正务,可惜卷入夺嫡之争被波及了,侥幸脱死的族人便移居此地扎根繁衍,不到两百年又重现往日的繁盛,可见世上事再艰难终究事在人为吧。
珍卿闻言不得不在心内感叹,老一辈人还是有些唯心主义的。问他们有没有想过离开家乡。
锦堂侄子说,若是东洋贼寇一来便说要走,杜家庄本姓外姓几百口子人就不少,何况近乡也有他们繁衍茂盛的本家。向渊哥祖孙三代有强烈的仁人君子风,他们认为若是非离开不可,便一定是阖族阖村地离开。可是成千上万的人背井离乡谈何容易,出去到外面住哪里吃啥子,娃儿们的生计婚娶学业都怎么安排呢……
珍卿被向渊哥一家说得难过了,她想世人真是如此,不到祸劫临头就不认同最决绝的办法。可是话又说回来,东洋人确实还没有打进来,政府的武备不说固若金汤,也不可能真正不堪一击啊。连何建昌先生都建议他们言行谨慎,他们怎么可能大肆鼓吹亡国论,再怂恿大规模的人口迁徙呢?一旦惊动当局担个妖言惑众的罪名怎么办?
珍卿平心静气地看着他们,讲起似乎不大相干的事情:
“我有个忘年交洪菲菲女士,他父亲、弟弟、丈夫都是文物专家,这三个人都在平京博物院工作,六年前东洋鲸吞北方领土,政府命他们从速将文物南移。文物承载的是我中华千年文脉,国家亡了还有复国的一日,文脉一断民族就慢慢地消亡了,中国连绵的历史文化是文物和书籍承载的,可是担起文物、书籍保护使命的终究还是人。须知能够绵延宗族血脉和风骨的,终究也还是人啊。
“你们煞费苦心想着阖族阖村的人,我感佩之至自愧不如,可是中国是衰老孱弱的老牛车,东洋是气焰腾腾的大卡车。实事求是地讲,一开始就跟东洋人硬拼到底,举国的资源和人材都打光拼光了,我们离亡国灭种就真的就不远了。向渊哥、大侄子、玉璋,我现在是想告诉你们,现在这个要命的关头,你们要像两百年前的杜氏先人一样,给这个姓族留下火种血脉,不要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一旦这个篮子不小心摔跌,所有的鸡蛋都不能幸免。”
向渊哥和杜锦堂都是神情凝重,最后异口同声地道:“珍妹妹(姑姑)意下如何?”珍卿就如此这般讲了她的计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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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3章 磁心何曾易朝夕
第二天, 珍卿夫妇一行浩浩荡荡前往南村,携带一件件来自大都市的时兴礼物拜访族人。更大的乱世将至,珍卿没有送华而不实的东西, 通通送女性喜爱的金银珠宝——除了给向渊哥家的人送得多,寻常族人也没有送得过分多, 达到不失礼的程度就好了。这种东西平常可以戴出来显摆, 逃命时也容易卷进包袱携带。
见珍卿夫妇言语行事这样敞亮, 原本还忐忑的族老们开始明堂正道地提要求了。总体意思是恭维珍卿是清高学者, 自己一呼百应、炙手可热不说, 又嫁得大都市的富贵高尚门第,自家受益无穷自不必言,对国家民族的贡献也有目共睹。她能有今日的功成名就, 更该念杜氏族中抚念之恩,也更该栽培本族近亲的子弟吧?
教过珍卿几天的九先生牙豁嘴歪了,也给珍卿掉了半个钟头的书袋子, 大意是叫珍卿兴盛文教、扶持本族, 让那啥基金会多多扶持杜氏子弟, 不要花许多冤枉钱饶世界栽培外姓人,这样本末倒置恐会惹人笑柄的吧。这帮食古不化的族老得寸进尺, 得了点甜头还想更多甜头, 诚是不足与谋。
珍卿夫妇对这些话不过置之一笑,兴华教育基金会救济的是天下寒门才士, 若只用于让杜氏一族兴旺发达, 那他们怎敢皇皇然向民众讲述教育救国?能否得到基金会的奖学金资格, 端看杜氏子弟各人的本事造化。其实兴华基金会这个项目开展之前, 珍卿也跟向渊堂哥透过消息, 珍卿在鲁州在看到杜氏子弟的资料, 考得上的就算是他们自己的本事,考不上的就只能怪自己没能耐。
珍卿再次向在场的诸人说明宗旨,不管他们如何群议沸腾她都不管。珍卿夫妇除了送给各家常礼,还有一份更大的礼来平息族老们的怨心。
珍卿夫妇跟向渊哥一家商议好了,以后珍卿家里几顷地每年的出息,并三个店铺每年的利润,都用于扶持庄上的民生教育,扶持对象包括庄上本族跟外姓。一切有关本庄人公共利益之其他事项,经费也皆可从珍卿家出息中取用,就相当于是杜家庄提供了慈善经费。珍卿夫妇对此事只定一个大方向,具体事务就由向渊哥一家人负责经管。
本质上,珍卿这次衣锦还乡受惠的还是族人,然而她也晓得庄上外姓人难免眼酸心妒,所以也就大方地给外姓人一点甜头,这也是为长远的将来考虑。
此论一出举庄哗然八乡惊动,珍卿在向渊哥一家协助下,找了本庄本族的德高望重者十二人,让他们做杜家庄这个乡土慈善机构的共同管理人,但该机构会长只能从杜向渊家里推选,且会长有一言决事、乾纲独断的权利,这是珍卿再三当着众人强调的。珍卿是杜太爷家产的继承人,她既然发了话就不容质疑,别人不管如何背后毁傍都难改变此事。
回到杜家庄的第三天,珍卿带三哥给她奶奶跟亲妈扫墓。作为一个相信人在烛灭香消后,就会如风烟一般消散于天地间的人,珍卿任由大田叔摆弄香烛供品,只同三哥跪在地上默哀了一会,不像许多人上坟时跟往生者絮絮念念的。
扫完墓顶着仲夏的阳光回去,珍卿吃完午饭就躺下了,三哥陪着她并没有多余的话。这次一走以后就不容易回来,她的心绪他都能理解。
午后远近访客络绎前来,珍卿有点中暑懒得动弹,来的客人若非至爱亲朋,就是三哥到前面帮忙应酬。三哥向来礼仪周备、言谈可亲,虽然庄上人听普通话费点劲,三哥的神态风度也足够动人了。其后,庄上但凡见过三哥的对他印象都颇好,“长得排场会说话”是乡人对他最高频率的褒奖。
四里八乡能跟杜家庄人沾点亲故的,都兴势势地跑来杜家庄看珍卿夫妇。东桥镇甚至整个睢县都晓得,当年早婚市场上的钉子户杜大小姐,找了个又本事又排场的尊贵女婿,如今杜大小姐以身家在造福乡党,现在绝无人再提她那重奸生子的身份,再提她就都要赞她少年时就气象不凡……
已经从鲁州回到睢县的潘文绍,正遭受着母亲天罗地网式的相亲轰炸,每天见一个言谈无物的乡绅小姐,简直比生在炼狱里还难受。潘太太却自觉比他还难受呢,她天天不管出入哪家的门庭,总有人叽叽呱呱谈起杜家大小姐。潘太太听得耳朵生茧子,又不好嗔恼过态引人猜疑。
想当年杜家那个活阎王似的傻妮儿,让他们潘家求亲不成反成笑柄,好长时间是全县人家的谈资。潘太太当年叫丈夫送儿子出去躲避言祸,才渐渐地风头过去事态平息。
如今杜家的妮儿出息得大发了,回睢县省亲闹到全禹州都晓得她回来。有知道潘杜两家联亲旧事的坏东西,还会故意当着潘太太提起杜大小姐,说她可着全世界都响当当的大才女,而今不但功成名就、婚姻美满,听说今年已经生了个大胖儿子呢。潘太太有时也在心里暗暗设想,若是当年由那个妮儿继续念书,现在会是如何的光景,可是每逢想到她就要呸呸两声赶紧打住,那一个架势比公主娘娘还大的杜大小姐,她还是不想要来做儿媳妇的啊。
珍卿不晓得潘太太的痛苦,更不会在乡人面前得志猖狂,连自幼怠慢欺侮她的族人们,她都在竭尽心力地替他们着想,其他不相干的人还跟他计较啥呢?
譬如她家东南边的余二嫂,她儿子娶妻生子她都做奶奶了,家里添丁进口他丈夫又挣得少了,她如今也要一天到晚地劳作不停。珍卿头一天傍晚回村时,余二嫂在村南老远的地方种菜,晚上回来糖果已经发派完了,她在家怄得晚饭也吃不下去就去睡。翌日又逢杜大小姐去南村访亲,翌日余二嫂来讨糖被黎大田的老婆轰走了,到第三天却又鼓起勇气来找珍卿讨糖果。
这余二嫂从前挑唆红姑离家出走,珍卿小时候也受过她一些闲气。可看着她掩不住的风霜老态,还有被艰辛生活磨出来的神经质,来跟主人家讨糖果跟来讨债似的。珍卿发现自己对余二嫂没有多余情绪,心里淡淡的不欲多理会她,转身叫三福、四喜找糖给她。可是满院房再也找不出来一颗糖,珍卿叫大田婶包点白砂糖给她。就这样余二嫂话里还有碎茬儿,说现时下越有钱的人就越抠门,在外头得了泼天的富贵个个吃金喝银的,却只拿点受潮不要的剩料打发邻里。
珍卿真对这种人物不动情绪了。三哥问珍卿幼时受过这个妇人欺负吗?珍卿不以为意地叹息着道:“有我祖父这个镇山太岁在,别人绝不敢跟我动手的,可是若说到口舌辩才,余二嫂可比不上我这读书人。”
三哥闻言会心地一笑道:“幸亏祖父对你严加管束,不然你这脾性早在庄上称王称霸了。”珍卿说她绝对是个老实人,从来不愿意称王称霸的,有消停日子过真愿意当个米虫。
他们预备明天就离开杜家庄,这时家里佣人和保镖又在收捡行李了。从海宁带的东西一路送得差不多,珍卿也预备把老家的贵物收拾带走。明天往杨家湾拜望姑奶奶一家,回程经过睢县跟启明先生们一会,再到磨坊店望一趟李师父,他们就要回海宁了。
珍卿说小时候埋怨没有亲友走动,一年半载走不了几回亲戚放不了几回风,现下反而要庆幸省事了。
这天晚上向渊哥父子又来了一趟。
锦堂侄子说族里有了珍姑姑这份钱,认为该把庄上通到大路的沙石路,还有大路通到县里的沙石道整修好。
珍卿闻言,立刻肃然地跟向渊哥父子强调,现在经营死物不如造就活人,还是把钱投资庄上的读书种子为先,杜氏族里得了基金会奖学金的优等生,她以后在外面自然会照料一二。那些不是最优秀但愿意念书的,但凡能考上中学大学的,就得通通给他们送出去念书,钱不够她这当长辈自然会帮扶杜氏子弟。至于通往村外和县里的路,大可不必太着紧,四里八乡砖窑太多烧砖挣钱少,庄上人还是另寻生计为宜。
向渊哥和锦堂侄子听得莫名,但他们都觉得珍卿确非常人也,她一再这样交代必然是有深意的。珍卿正在想,该交代他们异日将砖窑毁掉更好,这时心有灵犀的三哥对向渊哥父子解释道:
“一条坑坑洼洼的道路,会让庄上的人出去艰难,可外头人要进来也艰难。古时大争之世,与世隔绝的地方反能免于战祸。虽然世道不进民生艰难,住在桃花源远离战祸何尝不是福气?”
向渊哥父子也是旧式的读书人,立刻领会了珍卿夫妇的意思,珍卿又嘱咐他们留意军事形势,以后形势不好最好把庄上的砖窑都毁掉。杜向渊跟杜锦堂回去后反复琢磨,觉得见过世面的人就是高瞻远瞩。
翌日,向渊哥将几份银行存单交给珍卿,告诉珍卿这是杜氏阖族保命压箱的钱,就是预备有塌天之祸的时候用,他说相信珍卿一定会帮忙妥善处置,珍卿说可以兑成黄金和美金,或许还会在外面购置一些产业。向渊哥摆摆手对她托付道:“若果有珍妹妹说的沦丧之日,珍妹妹不必说这些钱出自于我,就说是珍妹妹的体己赠他子弟用吧。这也珍妹妹扶持家族,我们才艰难攒下的一点家底。”
珍卿怎么可能愿意担这虚名呢,早晚还是会交给向渊哥家管事的人吧。
讲完要紧的事两方人郑重地道别。珍卿看着旧时代两代族长的背影,相互搀扶着缓缓地离去了。她跟三哥不由地肃然起敬。
翌日临行之前,向渊哥的长孙玉璋来请珍卿,意思族内已经将她记入了谱系,族人念其恩惠也愿她去拜拜杜氏的祖先堂。
当年珍卿在美国波士顿办画展,曾经给向渊哥画过一幅肖像画,背景里杜氏祠堂外有一对楹联:耕读传家春秋有三味,诗书济世寒暑备五常。五常即指“仁、义、礼、智、信”也。这一日,她在杜氏祠堂前又看到这副楹联。
族老们陪同珍卿夫妇穿过前堂,一路来到后面供奉先人牌位的祖先堂。珍卿看到祖先堂门上的对联是:仟佰世仁德音容犹在,一万年礼义俎豆长存。这副对联根本的意思是说,因杜氏宗教一代代讲究仁德礼义,所以他们的血脉从来没有断绝,而祖宗的仁德光辉也借着子孙们,一辈辈继承发扬继续造福他人。
珍卿恭恭敬敬地跪到垫子下,虔诚地对着杜氏祖宗牌位行了大礼,起身时心内有难以言说的神圣感动。
珍卿对于旧式宗族的所谓道德,一直是不以为然的,因为多数掌握族权的宗族老人,不过借着族权宣扬礼教、压抑人性。有权势者更是损公肥私、以强凌弱,珍卿在乡下那些年也见得多了。
可是向渊堂哥一家绝然不同,向渊哥和他的长子杜锦堂、长孙杜玉璋,都是具备仁义礼智信的五常君子。她想杜氏先祖内外两副对联的深意,原本不是要培养杜向秦、杜向甫、九先生这种封闭贪叨的伪君子,而是要培养向渊哥一家人这样的克绍箕裘、公心爱众的仁人君子。她这一刻对杜氏先祖有了真心的敬重。
珍卿回到自己家的院子里,看着第三进东厢房摇荡的芭蕉,看着这个容她生长的地方,眼眶阵阵地酸涨,心里也坠坠地发痛,三哥由她宣泄一会情绪才出发。
他们离开杜家庄直奔杨家湾去,路过睢县听说县中又在挨门挨户收捐。再次同行的玉瑚和玉瑛,便解释起睢县名目繁多的捐税,说前阵子警察局才在收房捐,珍姑奶奶回来前两天,是卫生局收卫生捐并社会局在收社会捐,而现下是工商局收米绢、面绢、盐捐、堤工捐,像当兵的每年收饷捐、护国捐,却是不分时间不计次数的……
路上有从睢县城里出来的人在议论,说为城里人抗捐的一些旧事新闻,说有个邵寡妇交不出那么多钱,当兵的抢走她给儿子娶老婆的钱,她儿子暴怒抗捐被当兵的抓了,邵寡妇气急跑到兵营外撞死了。还有另一家的落魄人家交不出足份的捐,当兵的要扒房子也闹出人命了……
珍卿和三哥听得不可思议,听人说禹州省主席为人清廉守正,既无贪腐恶习也不喜欢搜刮,怎么睢县境内也这样民不聊生?旋即又沮丧地想明了事理。
现在任何地方都是现官不如现管,省市里的军团长、省主席是流水的兵,那些盘踞地方的兵警、绅商、流氓,才是一个地方真正铁打的营盘。一个外面派来的上位者若要保持自己的权力,就必定要照顾下头统治阶层的利益。各衙门收上来的正税都不够用,不收苛捐杂税正税怎么搂得住他们花呢。
直到至杨家湾见到了久违的近亲,珍卿因捐税产生的糟糕心绪才稍微平复些。姑奶奶家的三儿三女并其家小,能来的都来了杨家给珍卿夫妇接风。珍卿第一件事先介绍三哥给杨家的亲戚,大家见了他溢美之辞不绝于口,三哥应付得驾轻就熟自不必说。
大房的表伯表娘扶着老姑奶奶,姑奶奶拉着珍卿的手就不放了,多年不哭的老人家莫名哭了,说想不到她们祖孙还有团聚乡中的一日。本来说要从美国回来的继云表哥,就因为战乱一拖再拖没回来,姑奶奶说起来怕见不到他最后一面。
珍卿拿着手帕给老姑奶奶揩泪,温声细语地劝解安抚了好一阵,直到请老姑奶奶高坐下来,她才有隙跟长辈们亲热地相见一番,又给丈夫先介绍辈分高的长辈们,连姑奶奶的老丫鬟余奶奶恭敬认了。只是二表伯外出办事尚未归来,而二表娘病骨支离已难以起身……
然后便是下一辈的宏云表哥和若云表姐等,再介绍二房的若衡表姐夫妇——若衡表姐跟他表哥生了不少孩子。锦添表哥之母大表姑妈一家也在——锦添表哥自己一家倒是没有来。若衡姐的婆母二表姑妈一家也在。三表叔夫妇领着两个小孩子亦在座中,对着珍卿夫妇连声致了几遍谢,与杨若兰相关的往事心照不宣,此刻无须多言了。小表姑妈的儿女孙辈也都来了。
这一番厮见比大观园里还热闹。珍卿和三哥亏着都是好记性的,长辈也从旁一直提醒着,再加上他们婚礼时也见过一些人,万幸相见一番就能一一对号入座。
杨家给珍卿夫妇接风的排场,比杜家庄本族的排场还大得多——毕竟他们得了消息提前准备的。以姑奶奶为首的杨家诸位近亲,待珍卿夫妇是如何的殷殷赤忱,从衣食住行样样都能看得出来,在此也不必赘述了。
大家亲热地吃喝谈叙一阵,珍卿找机会问若衡表姐,二表娘如今病得是什么情形。若衡表姐习以为常地黯然道:“她是旧年遗留下来的心病,为了他三个儿子都没得好运,总以为是自家不积德损了阴鸷的缘故,年年月月无论如何放不下了。”
珍卿夫妇又随众人坐谈一阵,跟姑奶奶说去瞧瞧二表娘和昱衡表哥。
久病的二表娘确是瘦得惊人了,脸上一团团乌惨的死气浮动着。珍卿握着二表娘瘦到见骨的手,才启口问候不觉就落了泪。她克制着提高声量跟二表娘说话,二表娘还能喘吁吁地答应几句。可是珍卿跟她多说两句,却发现她人已经糊涂了,老在念叨大儿子明衡要添冬衣,小儿子绍衡要给他办啥零嘴了。
若衡表姐原本已经不爱哭了,见珍卿情不自禁地眼噙泪花,也忍不住抱着她洒泪说道:“小花,你别记恨你二表娘了,她当年逼你嫁给昱衡,也是伤心得要发疯了。”珍卿忙说她绝不曾记恨二表娘,她对杨家所有长辈只有感激爱戴。就算二表娘没有子女凋零惹人怜惜,她也不会记恨这个不大喜爱她却并未加害过她的妇人。
三哥不便进入妇人的病室,就一直站在院子里等着珍卿。珍卿出来的时候还在矛盾纠葛,早年是不是就该告诉二表娘,她的大儿子明衡其实没有死,说明他是去帮社会党做事去了?
可是二表伯也知道大儿子没死,这些年也绝然不敢说出来,就是因为公民党的手段太狠辣了,一个不好一家人都会陷进去。而且现在特务们还在到处活动,而二表娘人已然糊涂了,万一她不小心说漏了嘴,对于杨家说不好就后患无穷了。看着为娘家所有人操心的若衡表姐,珍卿更觉得不必跟她说出真相,无谓地再增添她的痛苦和惊怕。
珍卿看到昱衡表哥的时候,三哥也一并进去看望他,但是他全程几乎没说话。得过天花的昱衡表哥,脸上难免留下一些小麻坑,他盲掉的眼睛全没了神光,可是神情言语却一派安详。他身边有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是过继的若衡表姐的长女,看着是聪明而倔强的样子,昱衡哥给她取了名字叫若珍。
珍卿给这小妮儿送了好多巧克力,还有从海宁带的漫画书和儿童读物。这警觉寡言的小妮眼里透出高兴。这天晚些时候,这小妮还跑去问珍卿是不是她的亲娘,珍卿给她解释过后,她显得异常失望而不愿见客人了。
在杨家住下来的第二天,珍卿夫妇跟大表伯、三表叔和宏云表哥谈了很久,说的是在杜家庄跟向渊堂哥祖孙三代差不多的话。
宏云表哥这种见多识广的新派人物,自然愿意为乱世里的隐患做些准备,可是劝说老人离开故土却万分艰难,就像向渊堂哥难以劝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