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缨叹道,“爹爹告诉我,当年瘟疫刚传入城中没几日,陛下便染了病,我母亲去请安之时发现不妥,陛下便未瞒他,对外,此事自然是秘而不宣的。”
谢星阑眉峰几动,“如此倒也说得通了,我曾听养父说,在丰州起时疫之后,陛下处理国事是隔着帘络与屏风的,看起来是怕外臣传染了陛下,可如今看来,却是陛下已经患了病,怕外臣发现——”
秦缨惊讶,“谢大将军?”
谢星阑颔首,“彼时他初得提拔,第一次有机会面圣,却不想隔着两道屏风,一时失望而归,等打了胜仗已是腊月,这才第一次见到陛下。”
秦缨恍然,默了默,又将母亲与兄长中毒之事道来,谢星阑眼瞳几番暗沉,却并无多少意外,只凉声道:“果然如此——”
秦缨不解地看他,谢星阑道:“此前我已想到,能对你母亲动手之人必定位高权重,如今得知这道驼峰羹之事,我便愈发笃定了。”
秦缨心底一凉,“你也怀疑陛下?”
谢星阑微微倾身,“也可能是太后、皇后,甚至是另外两位娘娘。”
秦缨唇角紧抿,心底焦灼又起,连她都觉千难万阻,更莫要说谢星阑自幼便受天地君臣之教诲,当着秦璋,她未显露分毫退缩,可面对谢星阑,她还是要陈明利害。
她沉吟道:“无论是谁,这案子都不好探查,闹个不好便是株连之祸,说不定还要得个犯上谋逆之名留在史书上,我和我爹爹责任在身,绝无避让,但你……”
她再天真,也想的到最坏处,便也学了当日的他将话说明。
此言落定,谢星阑握住了她的手,“彼时你如何不愿我瞒你,今时,我便有百倍之坚决,你不必有此顾忌,只惜眼前人,何需身后名?”
秦缨心腔一热,“谢星阑……”
四目相对,谢星阑目光郑重,更有着不可撼动的沉稳与柔情。
秦缨深吸口气,点头道:“我本也不打算瞒你。”
谢星阑自是欣然,秦缨定了定神,又将上折子求药的计划道来,“爹爹说的与我们查的都对了上,但还是得想法子往宫内查,明日我便去见一见这个长祥。”
谢星阑道:“能在宫内坐上掌事之位的,皆是滴水不漏之人,他在御药院当值,按理该忠于陛下,但他私下里,对淑妃宫中之人颇为照拂,是个念旧主之恩的,要说弱点的话,那确是没有,但若他知晓内情,倒是能想想别的法子。”
见他眼底闪过一分危险之色,秦缨连忙摇着他的手道:“不可伤及无辜!”
谢星阑眼也不眨,“哦?”
他容色未改,秦缨顿时更为担心,他前世的手段她可再知道不过!
她秀眉倒竖,拉着他站起身,认真道:“那长祥是宫中之人,本就不可妄动他,他若是帮凶也就罢了,但还无证据表明与他有关,你若是敢——”
她语速越来越快,但谢星阑眉眼却越来越晴朗,见他连唇角都牵起来,秦缨这才意识到自己也被哄了一道,她秀眸一瞪,当即要甩开他的手,却不想谢星阑顺力而来,反倒欺近一步。
谢星阑顺势将人拢住,笑的开怀:“知道了知道了,绝不敢……”
第217章 求药
翌日已是初五, 秦缨一大早便去宣武门前递折子,等了半个时辰,黄万福手下名叫元福的小太监从宫内走了出来, “县主,陛下已经准了您之请, 请您跟小人同来吧。”
秦缨露出丝笑意,待进了宫门,便问:“陛下这几日可好?”
元福叹了口气, “不算太好,这几日召见外臣, 都是在谨身阁呢。”
谨身阁为勤政殿内殿, 乃贞元帝日常起居之处, 秦缨眉尖微蹙, 轻声问:“陛下年前不适还未松快?太医院怎么说?”
元福苦笑一下,“这个小人可不知,也不敢与您乱说。”
皇帝龙体病况乃是要密, 秦缨了然,只问:“今年宫中可有傩戏?”
大周风俗,到了除夕, 便要在宫中举行盛大的傩戏表演, 以此来驱除瘟疫与妖邪,百多年传承下来, 已成了宫内最热闹的过年庆典之一,往年百官宗室皆要入宫观礼, 但今岁贞元帝省了一切典礼, 外头便不知宫中如何过的。
元福道:“傩戏有的,但不比往年恢弘, 若非是雪灾,又怕瘟疫,只怕陛下也不愿安排的,不瞒您说,小人入宫十多年,还未见过这样冷清的年呢。”
秦缨抬眸看向内宫重重飞檐,大年初五,但这宫中一片死寂,莫名给人压抑逼仄之感,秦缨也叹了口气,“那宫内可有年宴?”
元福颔首,“有,在观兰殿设了几席,但只有诸位主子们,也不十分热闹,陛下连舞乐都未安排,年宴半个时辰便散了,陛下挂心灾民,自己也龙体不适,自不比往年有那般多的闲情逸致,其他人也不敢欢闹。”
秦缨默了默,便见元福带着她脚步一转,往内宫方向行去,秦缨眨了眨眼,“御药院在内宫之中?”
元福颔首,“是呀,您是以为与太医院在一处吗?”
秦缨点头,元福笑道:“不是的,在内宫,御药院乃是为陛下和各位娘娘平日里制药试药之处,也做存储药材之地,在内宫以东,靠近云韶府方向。”
秦缨这才了然,待进了内廷,没走多远,秦缨便见一座颇为规整的合院入了眼帘,秦缨不禁道:“这御药院倒是比远处的云韶府还要新些。”
元福道:“因这御药院是贞元八年初才修的,这里本是从前的昭文馆,结果在贞元七年冬着了一场大火,昭文馆便被烧毁了,修了半年,至贞元八年中才落成,因此才十二年的馆阁,每年又都翻新,看着自然比几十年的老殿阁要强。”
说话间二人近了御药院,秦缨不禁问,“我只知崇文馆,昭文馆是做什么的?”
元福道:“好像是宫廷画师所在之地,崇文馆是夫子们教导殿下、公主们进学的,昭文馆则是画师们为主子们作画、裱画的地方,历代陛下的御像、娘娘们的画像,还有些先帝喜欢的名画都珍藏在此,陛下有时也会过来看画师们切磋画技,结果那年入冬后太冷,当值的人炭火烧的太旺,点着了帐帘,所有珍藏被一场大火全部烧完了,十分可惜。”
秦缨听得一愣,“陛下的御像也被烧完了?”
元福不甚确定,“应该是吧——”
秦缨秀眉紧拧,这些御像之中,必定有谢星阑父亲所作之画,却未想到全部被大火烧毁了,她不由道:“那后来怎么建了御药院?”
元福叹气,“因当年叛军之事后,大周元气大伤,宫内也被诸多破坏,其实陛下自从丰州回来,便不太喜欢丹青之术了,两年间一次都未来过,宫廷画师也裁撤了不少,后来一场火烧了,陛下便觉昭文馆无用,还不如建些别的有用馆阁,便有了御药院。”
秦缨眉头拧了拧,想起秦璋说过,贞元帝也十分喜欢《陆元熙夜宴图》,这才对谢正瑜器重有加,连画御像也钦点谢正瑜,思及此,她忽然眉尖微蹙,谢正瑜是贞元七年秋日辞官,九月南下遇到船难,这便是说,他刚走没多久,昭文馆便着火了?
秦缨心底滑过两分古怪,这时,二人进了御药院大门,元福对值守的太监道:“祥公公在何处?临川侯近日痹症复发,云阳县主来为侯爷求药,让你们公公出来回话。”
值守的小太监一路小跑,没多时,一个身形有些发福的圆脸中年太监走了出来,秦缨上下打量他片刻,心道此人便是长祥。
元福笑道:“祥公公,陛下令御药院为侯爷制药,你们上心些。”
祥公公上前行礼,又问:“县主要求何药?”
秦缨道:“我父亲双腿痹症难除,入冬后一日比一日严重,求你们的虎骨伤湿膏用用。”
祥公公笑着应好,忙招手叫来小太监去配药,又道:“那您可得等等了,这药膏要用三十多味药材,还得现做醋煮粟米粥,至少要半个时辰。”
秦缨莞尔,“我不急,你们慢慢制,我就在此候着便可。”
元福见状便道勤政殿尚有差事,先提了告辞。
他一走,秦缨牵唇道:“父亲在外也看大夫,也请了御医,但不喜日日饮苦药,这才听大夫说,不若来求这味宫廷药膏,这药怎么只有宫里能见着?”
长祥笑呵呵的,双眸眯成弯线,似弥勒佛一般,“这方子是先帝时一位老太医研制出来的,别的药材都好说,但此药膏还要用虎头连项锁骨、穿山甲连项锁骨,败龟背骨、乌贼鱼骨,狗头骨各一串,您听听这些东西,可是民间常见的?”
秦缨微诧,“竟如此精贵?”
长祥笑着道:“这药都是给主子们用的,自然都是顶贵重的,小人知道民间多用的是骨碎补、山奈、老鹳草、荆芥等,再加上羊脂、冬青油与芸香膏外敷,虽也有效,但难根除顽疾,您信小人,宫里这药膏不说多,贴上七八副,侯爷近两年都不会再犯痹症。”
秦缨面露欣喜,如今求药虽有目的,但自从冬月后,秦璋双膝风湿的毛病便越来越严重,因此,来求这虎骨伤湿膏也确有治病之需,她高兴道:“如此最好!公公对药材如数家珍,果然名不虚传。”
长祥一愣,“您知道小人?”
秦缨牵唇道:“年前雪灾横行,西北死了不少人,京城外也死了近百人,我便担心起疫病,曾对陛下进言过防范时疫之事,陛下便令我拜访去过丰州的老太医,看他们有无好的法子,我拜访吴老太医之时,便听闻当年太医院缺人手,幸好遇见两个懂药理的内侍帮忙,其中之一便是公公你,这是半月前之事了,当时听来颇为惊讶,不想才过了半月,便与公公打了照面……”
长祥微讶,苦笑道:“原来如此,小人入宫之前,曾在药铺帮忙,这才学了一二分药理,不过当年小人也没帮上什么。”
秦缨道:“怎会,老太医都记着你呢,很是夸赞。”
长祥叹息道:“当年是我们二人去药房帮忙,其实小人没有另外那人懂得多。”
秦缨似是意外,“若是如此,那人如今在何处当值?莫不是太医院?”
长祥淡眉蹙了蹙,“那人当年死在了丰州。”
秦缨轻嘶一声,“可是染了疫病?”
长祥唇角微抿,“确是瘟疫,当时都腊月了,瘟疫已经治的差不多了,小人们都回主子们身边了,谁也没想到……”
秦缨遗憾道:“他叫什么名字?死后可有封赏?”
长祥唏嘘道:“叫多寿……这名字还是皇后娘娘赐的,可惜却是个短命的,他家里已经没人了,便是封赏也封赏不出,何况当时丰州一片萧条,也没几个人顾得上一个小太监之死……”
秦缨叹道,“实在可惜,吴太医说,你们是入秋时去的药房,那时候,可是瘟疫最可怖之时?你们去的时候可害怕?”
长祥目光微暗,“小人记得清楚,是那年重阳节前一日去的,因太医院太缺人手,陛下便传令出来,择内侍出刺史府支援,自是害怕的,待在主子们身边,还少些染病的可能,但出去了便一切都说不好了,相比之下,小人还是要命大些,到底还是撑过来了……”
秦缨微微一怔,重阳节前一日?陛下传令?
她不由道:“那等于多寿死在当时的内宫?他未给别人染上病吗?”
长祥摇头,“没有,此前也有不少内侍染病而亡,多寿,是所有去丰州的太监里,最后一个出事的,他不仅会认药,还会些简单医术,哎,真是没想到。”
说至此,长祥也看了秦缨一眼,“县主对旧事似乎多有兴趣。”
秦缨抿了抿唇,坦然道:“查问防范时疫之法时,听几位老太医说了许多丰州旧事,而我母亲和兄长,也死于那场瘟疫,我自然便更想问了。”
长祥眸色微深,“是了,义川长公主——”
秦缨苦笑一下,“我与公公一样命大,当年我还在襁褓之中,却也并未染病,只可惜了我母亲和年幼的哥哥。”
长祥欲言又止一瞬,末了叹道:“多年过去了,县主节哀。”
秦缨便生出些笑意来,目光一转,见个小太监,提着食盒快步而出,她眉头一挑,“这是谁不适?是陛下?”
长祥摇头,“陛下的药在勤政殿煎,那是永宁公主的药。”
秦缨蹙眉,“是公主,她的药未断过?”
见她一脸怜惜,长祥应是,秦缨吁出口气道:“也难为她了,小小年纪便日日与药为伴,太医院的太医,竟无人能治好公主。”
长祥眼瞳动了动,只道:“幼儿病症多有疑难之处。”
丰州之事,长祥还愿多言几句,但关乎其他主子,他却分外谨慎起来,秦缨初次碰面,不好多问,便道:“说起来,也多日未给太后请安了,我去给太后请安,再去探望探望永宁公主,这药膏还有多久呢?”
长祥忙道:“碎骨要煅烧成粉末,醋煮粟米粥也要熬化,多半还要小半个时辰,县主自去便是,等县主回来了,再做最后一道制膏工序。”
秦缨点头应下,这才带着白鸳往永寿宫的方向走。
白鸳低声道:“县主,那此的事还没个说法,后来毒膏之事,郑家两个都被揭发出来,说不定太后娘娘还在气您呢。”
秦缨无所谓道:“我只管我的礼数便是。”
二人一路往西边走,半炷香的时辰之后,才到了永寿宫外,值守的太监见她来,立刻入内通禀,没多时出来相迎,“县主请进吧,娘娘正等您。”
秦缨缓步入宫门,待进了内院,却赫然见永宁站在此处,她出声道:“公主殿下?”
永宁站在院子角落的梅花树下,翠嬷嬷站在她身边,正无奈地说着什么,听见动静,二人皆是回身,翠嬷嬷面色微变,先将地上一物捡了起来,又福身行礼。
秦缨走近道:“怎么在这里站着呢?”
翠嬷嬷笑道:“今日初五,来给太后娘娘请安,德妃娘娘和五殿下也在殿内,公主不喜欢拘在里头,便出来透气了——”
永宁双眸圆溜溜地看着秦缨,忽然,她转身将翠嬷嬷手中一物拿出来,又丢在了院子一角的雪堆里,秦缨定睛一看,却见是一支小小的发簪。
翠嬷嬷苦笑道:“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