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朔第一次见柳韶声,就记住了她。
她脸上堆满了不加掩饰的敌意——表情就差明着告诉他,她看穿了他的所有伪装,笃定他装不下去。
他待人从来温和亲切,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他?难道当真露出了破绽,他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齐朔觉察到柳韶声的窥视。
这种窥视,他并非没见过,一般也便一笑而过,不欲与人起冲突。
然而,那日瞥见她躲在花窗下,他也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亲自出来抓人现行。还非要用藏在心里的刻薄话,逼得她落荒而逃。
这件事,只让他反思自己沉不住气,露了马脚。如同湖面上的涟漪,荡远了,就消散无踪迹。
可少年时期的齐朔,却未曾设想其余的可能——或许那并不是涟漪,而是一道划在石头上的极浅刻痕。浅归浅,但石头再不能恢复原样了。
当柳韶声救了他,使他不得不暂与她绑在一起,石头上的灰尘,便在一日一日的相处之中,渐渐被抹去。
刻痕又重见天日。
柳韶声这个蠢人,明明是面做的性子,却最爱装腔作势。
他本该把这些想法藏在心里。然而,不知是否与她在一起久了,也染上了不谨慎的坏习惯。他竟从最初开始,就对她丝毫不加遮掩。
她带他去送父亲最后一程——这是齐朔没想到的。
这使他打算对她态度好一些。
他爱算人情账,恨不得所有人都欠他。至于他欠别人的,一笔一划地在心中的账本里记好,若不想与此人牵扯,恨不得当场就还清,唯有可以利用的人,他才会将欠他们的债,长久地拖下去。
柳韶声的恩义,他当然记得。
一次救命,一次送别。
但他却没想起来要还债。
对她态度好一点,也仅仅是装成敷衍恩客的样子。连他自己都不信,更别提柳韶声。
与其说是对她好,不如说是故意恶心她。
使她被迫心虚气短地斥责出声——像是在笨拙地搭起纸做的老虎架子,藏在架子后的手,还会发抖。
多有意思。
谁叫她乱发善心,做滥好人?
学那东郭先生,牵了自己这头白眼狼狼回家。
寄人篱下的日子并不好过,虽然在柳韶声面前,不用事事算计,只用舒服地任着性子欺负她。
但齐朔却不想止步于此。
躲藏在一位未出阁姑娘的羽翼之下,可没什么志气。
是为了走动方便,刻意结识吴移,也是不想再做阴沟里四处躲藏的老鼠。左右世道该乱了,越浑浊的水,于他越有利。
这么做,他也考虑到了柳韶声。
她已是出嫁的年纪,自己糊里糊涂,他却不愿一直让她藏着这个秘密。
嫁人前,最好还是要问心无愧——抹除他存在的所有痕迹。
那时,他不曾料到柳韶声会过不下去。
她出身豪富,世道再乱,还能乱得了她的婚事?便是天下换了人坐,她本家不过是换个人拥戴,难道会因此而落魄?恐怕不仅不会落魄,新天子还要因着他们南人的财富土地,奉他们为座上宾。
真是好奇怪。
齐朔自诩没有心,怎么会对柳韶声上心?
她鲁莽地强迫他床上伺候,他可没出言阻止,而屈辱也不过一瞬——毕竟权衡之后,吃亏的是她。
怎么这时反倒替她担忧起婚事来?
好在她没有糊涂到底。
他离开后,无人质证,自然无人能指责她什么。
——若她当真发了昏,要与他苟合到底,他会阻止。
后来,齐朔遂愿离开。
离开的前夜,他甚至突发奇想,要把柳韶声带走。
这人脑子不好,又爱心泛滥,需要有人在身边看着。
但他忍下了冲动。
她有父母亲族庇佑,过的是荣华富贵的日子。
看着她的人,怎么轮得到他一个意图造反,又前途未卜的毛头小子?
而且,她对他也是拖累。
他要最多的利益。他要与吴移他们周旋,可顾不上照顾笨蛋。
他对自己说。
只是离开后,齐朔与柳韶声终究是走向了对立。
他派人打听过她的消息,知道她的婚事耽搁了,人倒是还安稳地呆在家中。
打听便到此为止了。
任由那块柳韶声留下印记的石头,被尘土重新掩埋。
假装是涟漪过后的湖面。
直到几年后的再见。
直到那时,他才发现,石头上的浅浅印记,已经远远不止一道。
像是纵横交错的蛛网,密密麻麻地覆盖了石头的表面。
一阵轻风吹过,不过只移开了几粒尘土,便将它们隐隐约约地露了出来。
蛛丝牵着他,使他仍如同分别前那样对她。
捏着甜得发腻的嗓音,把她当作自己的恩客。
——仿佛这几年的时间,从来不存在。
再后来,他装模作样上了瘾。反正总归是他拿手的东西。
他不止想看她扮纸老虎的窘态了。
他要她搭架子的手不再抖。
要她像原来一样,傻乎乎,乐呵呵地扮凶。
要她无忧无虑,要她亲近自己。
要这只老虎变成真的。
他清楚地知道,元贞公子是他最好的样子。
元贞公子一定要最完美。
他不会用拙劣的琴技,勾起声声小姐的伤心回忆。
不仅是柳韶声的伤心回忆,也是他自己的——他与曾经看不起人的齐小公子,是全然不同的人——那是他讨好旁人的伪装,是鄙陋的丑角。
他永远,永远不想在她面前露怯。
至于成功与否。
他正在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