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高之日,正逢八月十五,天青云淡,秋高气爽。
齐朔携韶声一道,应方必行之约。
这让方必行有些措手不及。
除了抱琴侍立的柳韶言,他只带了府中几位亲近的门客。
不过,他官场纵横多年,断不会让场面再尴尬下去。
见过礼后,便叹惋道:“是老臣的疏忽。早知夫人也来,定会叫上我那老妻作陪。内子素来喜欢张罗,能为夫人备些热热闹闹的宴席,再多叫些女子来,在夫人身边凑个趣。可惜,此时只能委屈夫人与我们几个无趣的大男人,结伴而行了。”
一片真心实意。
姿态也放得极低,言语之间,已将齐朔认作人君,以臣下自称。
齐朔和颜悦色地回礼:“方老有心了。”
并无任何责怪之意。
之后,一行人便步行上山。
山还是城郊那座山。
韶声登山时,也还是静静地埋头走路,没什么话说。
只不过,当时烈日当头,蝉鸣人躁,闷热无风,只是在向阳的地方站着,就要汗流浃背。
而此刻,阵阵凉爽的秋风吹动鬓间拢不住的碎发,行动之间,衣袖随风而动;行道两旁是金红的秋叶,有些被风吹落在地,人踏于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人群交谈甚欢。
独韶声一人落在后面。
开始,是方必行主动与齐朔攀谈。
齐朔于人前,形象一贯宽和温文,且方必行手中筹码丰厚,他不可能在此时折辱人,不给面子。
因此,对方必行提起的话题,自然不会拒绝,谈笑间,甚至有来有往。
这一路上,二人聊的都是文士间清雅之事。
韶声本走在齐朔身边,与他并排。但她觉得自己插不上话,杵在前面实在是怪异,便故意躲到后面去。
说不准他们要聊些庙堂之上的正事呢?自己站在旁边,岂不是碍事?
方必行的几位门客,却没韶声脑子里的这些包袱。抓住机会,连忙上前去,占了韶声的原先的位置,殷勤地围着二人,颇有颜色地附和。
至于韶言,她与韶声同为女子,又是一家的姐妹,按理说,应当与韶声有更多的共同话题。
可也凑到前面,加入簇拥齐朔的人群之中了。
她比方必行的门客更加高明:竟能插入方必行与齐朔的谈话,以琴曲为兴,又借秋日山中美景,偶得几句妙诗。
其诗中才气,使得方必行抚掌而赞:“不愧是撷音居士,琴诗双绝!方某久闻大名,今日方知何为撷音!”
“方老谬赞。韶言此号,不过是闺中玩笑之语,当不得真。承蒙不弃,韶言愿为将军与方老献乐。”韶言抱着琴,不卑不亢地向着二人,行了一个极漂亮的礼。
气韵天成,仿佛端立于清冷月宫之中,遗世独立。若非旧朝里最顶尖的贵女,绝无可能有如此气度仪态。便是强要模仿,最多也只能仿得个十成的形似。
譬如韶声,她就从来做不到。
此时,她听着他们说话,默默数着山道上的石砖,想放空自己,什么都不想。
到了就站着,叫走就走。她是这么计划的。
但她又没聋,不伸手捂着耳朵,不可能不知前方动向。
既然听见了,脑中也不可能什么都没有。
心里忍不住要酸:
这柳韶言,怎么又来卖弄?
有才学了不起吗?怎么什么时候都要卖弄?
酸完柳韶言,甚至忍不住开始责怪方必行:
他不是大儒吗?这么大年纪,怎么柳韶言一个年轻小姑娘,就轻易让他折服了?
还有,来时说什么,没让他的夫人招呼我是疏忽,所以深表遗憾。这不是带了个柳韶言来吗?带来干嘛?
而且柳韶言人是带来了,但也不招呼自己,跟方必行的门客一样,专门往官最大的人身边凑!
这样硬凑上去有用吗?
有用吗?
没用。
没用吗?
真的没用吗?
齐朔是柳韶言曾经的未婚夫。
记忆中,他们就爱一起谈诗论琴,他对她一直都很好,很温柔。
想到此节。
连韶声自己都未发觉,她的牙齿,正在毫无意识地啃咬着指甲。
她的指甲,每日都有侍女精心修剪养护,还染着鲜艳的红色。如今放入口中,啃得乱七八糟不说,甚至尝不出指甲上蔻丹苦涩的味道。
吟诗,自己只会最简单,最中规中矩的那种。这是士人家中对女儿最基本的要求。
光诗一项,就要耗费她所有的精力去学,至于抚琴下棋作画,当然一样不会。
根本满足不了齐朔骨子里的讲究。
吴移所说的,让她理解将军的话,又一次浮现在韶声脑海。
吴移知道,将军有将军的志向。
但将军也有从小便养成的,考究雅致的爱好,这是吴移不知道的。
这大概是齐朔时时装作元贞公子的原因。
韶声突然想到了这种可能性——他同自己论不了雅,所以要迁就。
牙齿上的力度又加重了。
指甲下的肉被啃得露了一圈出来。
稍碰一碰就疼。
柳韶言手下飘出的悠扬琴曲,韶声记不住旋律,也记不住调子。
反而想起小时候曾和梅叁小姐一道,邀她奏琴,先被她暗讽见识浅陋不配听琴,又被梅叁小姐的兄长当面斥责,最终没听成。
时过境迁,此刻竟如此轻易地便听到了。
想着想着,她突然看见方必行引着齐朔向远方僻静之处密谈。
方必行的门客们乖觉地退开。
此时,一曲未尽,韶言手下仍然不停。
端正的上身,晃也不晃一下,心无旁骛。似乎真的沉浸在自己的乐声之中,完全没注意到人群的变化。
韶声却不愿像她一般自讨没趣。
她对着方必行的门客,不知要说什么。
至于还在弹琴的柳韶言,她连理都不想理。
于是一个人四处走动了起来。
她顺着斜照的日光,往树木愈渐稀疏的开阔地走去。绕过一块大石,发现了一条浅浅的泉溪。
山泉从石缝中流出,泻在石床上,便成了浅浅的小溪。
溪水清澈,底下圆润的碎石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斑。
韶声找了块平地,蹲下,将手放在凉凉的活水里浸泡。
——她终于不再啃指甲了。
泡够了,她又开始捡水底的石头玩。
石头虽然都是圆的,但摸起来的触感却不尽相同。有的表面布满了细小的孔洞,触感便是粗糙的;有的像玉一般半透着光,摸起来也像玉一般细腻温凉。
韶声攒够了一把石头,一颗一颗地往水里扔,激起一阵阵水花。
也惊扰了林中栖息的鸟儿。
它们扑扇着翅膀,从藏身的树上往远处飞去。
韶声的目光下意识追随着鸟飞的方向。
却无意中地发现:她所站之处,正巧能看见齐朔与方必行密谈的身影。
齐朔那身青袍,她几乎是一眼便认出来了。
那里除了他们,还有柳韶言。
她不知何时过去的。
便见方必行起身,对着齐朔又说了些什么,拱手行礼后,转身离去了。
唯留柳韶言与齐朔单独对谈。
她看上去一点都不局促,甚至自如得有些亲昵了。
好像回到了多年以前。
韶声是这么认为的。
她一直盯着看,却没注意方必行离去的方向,正是朝着自己走来。
当她看见方必行时,正是他们视线对上的那一刻。
已经来不及躲了。
韶声只得收回目光,站起身,远远地对着方必行,尴尬地微笑示意,算作打招呼。
等他涉过溪水,走近了,韶声便深吸一口气,仍然保持着尴尬的微笑:“好巧,方先生回来了?”
方必行回以一笑:“是。夫人好雅兴,竟寻到如此清幽之景。我若是跟将军一道原路返回,不抄这段近道,便要错过此间美景。此山可当真是曲径通幽,步步皆景。”
韶声不知道怎么接,只能又笑笑。
方必行却不介意,笑得慈爱,仿佛真是一位爱重韶声的长辈:“只是天色渐晚,我们不能在此耽搁太久。不如我与夫人同行,我想等我们到了,将军也应当回了。”
他在韶声面前有意隐藏了韶言的事,好像从头至尾,只有他与齐朔密谈。此刻谈完了,便自然回转。
面上没有透露出一丝一毫的端倪。
“哦好、好。”韶声将沾在手上未干的水在衣摆上擦过,跟着方必行往回走。
等他们回来后,齐朔与韶言已经和方必行的门客们一道,站在远处等了。
齐朔远远就发现了韶声衣服上的水渍。
待她走近,一把将人扯过来,抓着她的手腕,用只有他们二人听得见的声音,对着她咬耳朵:“声声小姐去玩水了?怎么又随便往衣服上擦,羞羞。”
“……”
“对不起啦。这次真真有事,怠慢了小姐。小姐喜欢玩水,真真下次单独跟小姐来,没有别人。拉钩?”他说。又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之下,伸出手,悄悄钩住韶声的小拇指。
“……”
韶声一直垂头不说话。
“哈哈,将军同夫人感情真好。”方必行虽听不见齐朔说了什么,但见状仍笑着打趣道,笑声如洪钟。
齐朔抬眼,也温和一笑:“方先生说笑。我看天色不早,不如此时启程下山?”
说话间,他放开韶声。
转眼之间,又变成了那位运筹帷幄,风度翩翩的文雅将军。
“好。老臣便随将军下山。”方必行欣然同意。
下山时,不确定是不是方必行对韶言说了什么,她这回不往齐朔身前凑了。反而主动与韶声一道,走在后面。
可韶声仍然默不作声,并不想搭理柳韶言。
连并排走,也和她保持着距离。
她忍不住要想到齐朔与柳韶言单独相处的画面。
他同自己论不了雅,所以要迁就。
那如果有人论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