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见了柳镜池,梅允慈才终于明白一切。
她以为:拿着方必行通敌的证据,及方必行贼窝所在之地,向朝廷陈情,就会有神兵天降,铲除叛贼,荡涤天宇。
而这样的场景,只存在于她的期望之中。
方必行之事,朝廷早知道了。
不需要她的密报。
当然,她也从柳镜池口中,听闻了兄长如今的处境。
一时间,又是羞愧,又是懊悔。
悲愤交加之下,她趁人不备,突然拔出柳镜池腰间利剑。
剑锋出鞘,铮然鸣响。
她决绝地架住剑,向自己的脖子横抹过去。
“你干什么——!”
电光火石之间,柳镜池竟空手握住了剑刃,将它扯离了她的脖颈。
鲜血很快漫了出来,染红了整个手掌,顺着剑身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梅允慈从未近看过这等血淋淋的场景。
恐慌之下,一时间软了手腕,再握不住剑柄了。
“嘶——!”柳镜池强忍着痛意,努力维持着表情,不愿失了风度,将手上剑一把扔开,用另一只手,掐着手掌止血。
梅允慈再顾不得自戕了。
她忙忙跑向柳镜池身边,想为他找些东西,止血包扎。
可身上衣裙污糟,无处可用。
“来人,来人啊!”她抬高声音大喊道。想要柳镜池的亲卫来帮忙。
“用……用这个。”身前的柳镜池却虚弱地开了口,哆哆嗦嗦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帕子,人却转过脸去,不敢看自己血肉模糊的伤口。
“你、你别……吓我。”他苍白的脸色使梅允慈更害怕,生怕他一不小心,就要因血崩而亡。
柳镜池逞强地扯起嘴角,摇摇头:“没关系,我注意过,用的是……左手。”
包扎好了伤口,梅允慈便垂头丧气地跟着柳镜池。一道回了临昌,再不敢轻举妄动。
——此时,南朝正新失江州。
再之后,柳镜池向周静陈明情况,欲将梅允慈送回禄京。
周静抚须思索,最终语重心长地道:“此事不妥。小梅大人本就被此事牵连,蒙受不白之冤。此时圣人态度未明,若梅姑娘再现身京城,又激起新的谣言,那怕是跳进黄河也摆不脱。且梅姑娘所知,都是朝廷早就收到的旧消息。清者难自证,照锋,你该明白这个道理。小梅大人再经不起陷害了。”
“那我娶梅姑娘为妻!”
“既然禄京去不得,梅姑娘一介弱女子,无人照顾,那便名正言顺地留在临昌!”
柳镜池冲动之下,不过脑子地脱口而出。
“照锋,这父母之命……”
“事急从权,请周大人为我们证婚,容后再向父母谢罪。”
如此,梅允慈便成了柳镜池的妻子。
这些都是八月中,梅允慈递给韶声的信件之中,所提到的事情。
信中还有些委婉的劝词,说:她知道韶声少时便不喜欢齐公子,如今阴差阳错嫁给他,之中定然有苦衷。若过得不高兴,可以传书过浔江,周大人与她的夫君,都会想办法帮助。
这封信,本该是周静命他安插在中都的探子,悄悄送到韶声手上。
却直接到了齐朔手中,再由齐朔转交。
究竟是探子不慎露出了马脚,还是他觉得为此等小事,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不值当,所以主动截获,这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信被齐朔一把塞在韶声手心,塞时还不忘阴阳怪气:“这位周大人对小姐,可真是恋恋不忘,阴魂不散啊。”
“怎么,当我是你的恩客,他来救风尘?”
说到后面这句,语气之中甚至带上了几分凌厉。
其实,这封信确实是梅允慈、柳镜池与周静共同的意思。
韶声与齐朔的前缘,世人无从得知。
而周静在中都的时日里,也并无机会与韶声对谈。只是成亲之时,远远地望见过。
因此,他对韶声的印象,仍然是南下逃命之时慷慨明义,颇有气节的刚烈女子。
至于柳镜池,柳大夫人素来不叫家中琐事传到儿子耳朵里,督促他苦读勤学。故而,他只知韶声一直在澄阳的云仙山中清修。
再往后,父亲去了澄阳又回来,留下叔父一家和韶声一道,他更不能窥知其中缘由。被亲女儿带着人打了一顿,柳大爷受得了这委屈,但也受不了这件丑事传出去,当然讳莫如深。
故而,正是因着他们对韶声的这番印象,才有梅允慈偷偷往北地寄信这一节。
字里行间,都满含着殷切的希望,希望身在中都的元夫人,深明大义的柳韶声,能够卧薪尝胆,助她的故国收复失地,驱逐贼寇。
但此事韶声就更不得而知了。
只觉得齐朔阴晴不定,火气不知从何而起。
她也只能先晾着他一会,自顾自地展开信纸,等他气消了再安抚。
“梅小姐?她怎么会给我写信?”她一边拆,一边奇怪。
齐朔虽心里还有气,但仍忍不住抱着手臂说风凉话:“她不是小姐当年唯一的朋友吗?”
“算是吧。”韶声答。
只是她越看,眉头便皱得越紧。
最后竟忍不住紧紧捏住信纸,在手心里攥成一把。
他们要干什么,劝她里应外合?
如何里应外合?
莫非要她趁着齐朔夜里熟睡,一刀杀了他?
越想越不对。
猛然抬头时,她看见齐朔仍站在身边,不禁被惊得向后猛退一大步:“你……”你怎么还在!她下意识想说。
但思及信中内容,又悄悄瞄了他一眼,心中又慌又虚,便及时闭上了嘴。
重新组织过语言后,韶声才小心翼翼地再开口,不敢看他的眼睛:“这封信,你……你看过吧?”
“看过。”齐朔点头。
“那……里面的话,都不是我说的。与我无关。”韶声连忙表忠心。
“怕什么?昔日好友如今成了嫂子,不该高兴吗?”
韶声总觉得,他的语气仍不太友好,像哑火的炮仗,将炸未炸,但也不至于真发怒。
于是她灵光一现,大着胆子,尝试找了个不痛不痒的理由求他。
“你别生气了。我和周……先生没有任何关系。”
齐朔猛然扭头。
似乎说中了?韶声惊讶地想。
他气的怎么是这个?
不怀疑她背叛通敌吗?
不过,还未等她想出什么所以然,齐朔顷刻间又变成了柔弱怯懦的元贞公子。
“小姐说真的?那真真就不生气了。真真心思敏感,所以,小姐要一直疼爱我。不然,就忍不住伤心多想。”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哀愁。
眼睛里仿佛也笼罩了一层濛濛的水气,像春日里的潮湿的丝雨。
“声声小姐想和朋友通信,想和兄长联系。只要告诉真真,真真都不会拦着的。”
韶声被他这一出唱念坐打的好戏,噎得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干巴巴地道:“我、我没有。你、你得信我。”
“所以,小姐愿不愿意和梅小姐通信?若愿意,这封信便小姐自己回。”
“那……我自己回。”
“好。但我们说好,送出去之前,真真会看。”
韶声理解,这信算是寄给南朝的要紧人物。齐朔是将军,自然要小心查验。
因而应得干脆:“知道了。”
“小姐可不要在信里偷偷骂我哦。梅小姐再来信,我还是会看的。”
“也不要用暗语,真真都会知道的。但真真不能告诉小姐,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哦。”
齐朔对着韶声,无辜地眨了眨眼。浓密纤长的睫毛如同蝴蝶翅膀,在水润的双眸上扑闪扑闪。
“笃笃。”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是紫瑛。
齐朔来时,挥退了所有侍者,房中剩他与韶声二人,只留紫瑛与观云退至门外待召。
韶声连忙将手中还攥着的信件收进怀里。
扬声道:“进。什么事?”
“夫人,叁小姐说有事找将军。”紫瑛依言进屋后,掩上门,躬身道。
“叁小姐?哪位叁小姐。”韶声疑惑。
“是柳家的韶言小姐。她说,是方老嘱托她来牵线的。说方老想请将军赏光,后日里一道去城郊山上登高。”
听韶声这么问,紫瑛立刻发觉方才的回话不妥,什么都没说,还惹得夫人追问。
她便连忙梳理好原委,将柳韶言的来意,原原本本复述了出来。
“这种事托小厮递个口信就好了,她为什么要来?”韶声更奇怪了。
柳韶言从来与她不和,一直就没看得上她。便是她如今做了将军夫人,估计也如此。
自柳韶言随着叔父柳举投靠北地,除了那次她随齐朔去草庐请叔父出山,就压根没理过自己。
韶声想。
这又是在做什么?
齐朔的想法同韶声一样:“好,朔当然愿往,请叁小姐回吧。”
”是。“
紫瑛得令出门。
可不一会,她又进来了。
“叁小姐说,方老还有要事托她传递,不方便旁人知晓,请将军见面一叙。”紫瑛说。
“你怎么又不一起说?拖拖拉拉的。”韶声道。
夫人啊,我刚才没一起说,是我错了。这次我也想一起说,但叁小姐她本来话就只说一半的!紫瑛在心里大呼冤枉。
若齐朔不在场,她就直接说出来了。
夫人嘴巴厉害,也不会真的把她怎么样。偶尔争辩几句,是她早就做惯了的事情。毕竟,她们主仆近二十年,关系极熟稔。
但现在有将军的威严镇着,她大气都不敢出,哪里还敢造次。
唉,虽将军对着夫人,经常用元贞公子的样子逗她。可形似神不似,原先的元贞公子一点也不吓人,是她看走了眼吗?
紫瑛又想。
想来想去,此时却只能喏喏受着,点头如啄米:“奴婢愚笨,夫人教训的对。”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在心里不服,赶紧出去问好了,问她还有什么事情,一起都说了,别老出出进进。”韶声嗔怪。
”你也去呗。“打发走了紫瑛,韶声转身对齐朔说。
“好,真真听小姐的,小姐再见,晚上见。”
齐朔笑意盈盈地起身,向韶声摆摆手道别。
推开门。
柳韶言正立在阶下。
袅袅如荷芰。
而门内,在无人注意的地方,韶声的脸色却一下子灰丧了下去。
仿佛彩绘的人偶被抽去支架,只剩一张皮。
其实,她心里早已涌起了不适。
从紫瑛再次回转,说柳韶言要单独见将军开始,她就很不舒服。
只不过在用玩笑的态度,假作镇定,面色如常地遮掩过去——她尽力了。
至于为何不舒服,大概是她讨厌柳韶言的缘故。韶声想。
因着低落的情绪,她的嘴角总忍不住要下垂,必须一直强打精神,用力牵着它们,才能保持着平常的位置,装作若无其事。
脸好酸,好累。韶声又想。
可她是将军夫人。
她知道方老就是方必行。方必行托人带的话,一定是对将军很重要的话。她怎能不让将军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