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捉弄了齐朔,这件事情使韶声异常兴奋。
马车停下来后,甚至是她先掀开帘子,扯着齐朔的手,将人拉出来的。
赶车之人是吹羽,元宝将他派回了中都。
待将军与夫人下了车,他便赶着马车,无声无息地匿入暗处了。
整个中都城的主街上,全是观灯赏月的人群。
各色各样的花灯,有的挂在高高的竹架上,有的摆在小贩的摊位前,像是灯做的树林,明亮的花儿开在枝头,在这一夜竞相绽放。周围焰火不熄,炸在空中的火星子,当真如同天上的星星,被风吹落,如纷纷雨丝一般,坠在地上。
韶声仍然拉着齐朔,将他向更亮堂的地方拉去。
——她要对着光,仔细为他带上一张早已准备好的兔子面具。
他戴面具很好看。她记得的。
而且戴上面具,遮住他那双盼盼含情的眼眸,她再直视他,就不会脸红。她也记得的。
这张面具,是他在多年前的燃灯佛典上戴过的。韶声特意又将它翻出来,偷偷藏在袖子里,就是为了此刻。
“等等。”齐朔突然在一处小摊前停住了脚。
他背过身去,开始与摊主交谈。
就趁现在!
韶声拍了拍齐朔的背,示意他转身,手上拿着的兔子面具早早就位,就等他转身那一刻,”啪“地一下盖在他脸上!这情景已在她脑中预演了无数遍。
只是未曾想到——
齐朔转身后,手里竟然也拿了一张兔子面具!长耳朵的白兔,眼周画着红色的花纹,耳朵里粘着短小的绒毛,耳根上用红绸挂着两只小巧的铃铛,风一吹,叮当作响。这张面具,是他在摊子上刚买的,崭新雪白。
比韶声带来的更精致,更好看,显得她带来的面具,有些拿不出手了。
但旧面具已经拿了出来,又不好再收回去。
韶声只好尴尬一笑:“哈、哈哈,真、真巧啊。你也买了兔子面具。正好我们一人一个。你带你的,我带我的。”
话音一落,便自觉地将手中陈旧的面具扣在脸上了。
“不,小姐戴我的,我戴小姐的。”齐朔揭开了她的面具。
他细长的手指在灯火的映照下,透着朦胧的晕光,格外好看。
齐朔带着这张陈旧的兔子面具,走在街市上,他自己没觉得有什么,反倒是韶声,愧疚而别扭地走在他前面,想用身子挡住他,生怕别人注意到他脸上面具,怕人笑话。
可齐朔身材高大,她的头顶只齐他的嘴唇,哪里是她想挡,就能挡得住的。
他却并不戳穿,任她摆布。
直到远远望见前方有一处草扎的高台,台上挂着一只巨大的鱼灯。它有五彩的身子,琉璃嵌在两只眼睛里,又透又亮,腮边的鱼鳍和尾巴,甚至还能随着夜风轻轻摆动。一翕一张之间,仿佛真在空中游了起来。
——比街上的杂耍艺人手中高高举着的,翻飞舞动的龙灯鱼灯,要精致漂亮许多倍。
韶声艰难地挤开人群,拉着齐朔站到了这座高台之下。
她问台下跟她一般,聚集到此处的路人:“上面这个鱼灯卖不卖?”
路人答:“不卖的。这是老板设的彩头,要有人射箭中了最远最难的靶子,还要灭掉靶下所有的蜡烛,才会将它奖出去。夫人若也想参与,可在前方找老板报名。”
说罢,为韶声指点了老板的方向。
“多谢。”她谢过这位好心人。
这时,身后的齐朔突然捏了捏她的手:“我突然有些事情要办,夫人一个人可以吗?”
韶声被他猝不及防的话说得有些反应不及:“哦哦好。那你走吧,我们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齐朔又捏了捏她的手:“等下我们仍在这里见。”
随即转身,背影很快就没入人群之中了。
韶声再次仰头望向高台上的鱼灯——它看上去更加漂亮,更加气派了。
端详许久。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做下了什么不得了的决定,向着方才路人指引过的,老板所在的方向走去。
射箭叁文一次,射中不同的靶子,都有不同的奖励。若一直不中,射到了一定的支数,也另有奖励。
韶声却不是来射箭的。
她直接拉着一个看摊的伙计,开门见山:“我要买台子上那个鱼灯。”
伙计正想为她解释规则:“夫人,那个灯不卖……”
却被她伸到眼前的翡翠镯子,晃花了眼睛。莹莹的镯身上绕着深浅不一的翠色,宛如寒冰中封着的春草,浓雾中拨开的树梢,湖水中倒映的山尖。在灯火的映照下,美轮美奂,更显价值不菲。
“这个够不够?”韶声问。这是她在柳家时便一直带着的镯子,换装时,她没让齐朔拿下来。
“这个……要我们东家做主……”伙计诚惶诚恐,迟疑地答。
“那就请他来。”韶声毫不客气。
“是、是,夫人稍候。”伙计为她搬来一张竹椅,又在上面放了几个软垫,殷勤地请她坐,便小跑着去请老板了。
“你怎么听风就是雨……”老板来时,还在责骂伙计冒失不懂事,误了他招揽客人的时间。
但当他看见韶声的镯子时,便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卖不卖得?”她问。
“卖、卖得。当然卖得!夫人请随我来。”老板躬着腰,一脸笑意地请韶声随他去拿灯。
鱼灯又大又重,插在一根粗粗的毛竹杆上。
韶声拿在手中,颇有些吃力,只能双手合抱,抬在肩膀上。
不过她不在乎这个。
她满心想着:终于有新东西能送给齐朔了,替掉那个丢人的面具。
这个灯多气派,多漂亮。
漂亮的人……就该用漂亮的东西。
然而,在韶声没看见的地方,热闹的摊子上,”嗖“的一声,一支粗糙的木箭,飞过人群,飞过耀目的灯火,稳稳地插在了最远的箭靶之上。准确来说,不是插着,而是力道刚猛地劈开靶心,直接穿了过去。
箭靶下竖排的蜡烛,被木箭飞过带起来的风一吹,齐刷刷地熄灭了。
竟真有人中了头彩!
——既射中了最远的靶子,又灭了靶下的蜡烛。
“好!好箭法!”围观众人掌声雷动,齐齐喝彩。
只是那射箭之人,抛下了所有想来结识的看客,很快就不知所踪了。
再说回韶声。
她扛着鱼灯,兴冲冲地往与齐朔约定好的地方走,想等他回来,给他一个惊喜。
走着走着,却发现想见之人,竟正在面前。
真是太巧了!
“我买了这个……送给你!”韶声将鱼灯递到他身前,眼睛亮晶晶。
齐朔还没出声,他身边同行的伙计却抢先开了口:“这……公子,这鱼灯已经归了这位夫人,我们东家为公子换了样彩头,是盏美人灯,有十二个面,每个面上都是一位美人,美人也会动的……就、就是现在台子上的那一盏。既然二位认识,不如干脆再取一盏美人灯……”
声音里满是尴尬。
——原来,赢下头彩的那位神秘人,却正是齐朔。
此时台子上换上的美人灯,比韶声买走的鱼灯更妙。鱼灯只是占了大和亮,而美人灯里的美人,不仅同伙计说的一般,一颦一笑,皆极肖真人,甚至还有剪影投到地上,虽只是剪影,但每处细节仍然清晰可辨,实在是巧夺天工。
仿佛灯里的美人活了过来,从纸上走出来,却因害羞不肯露脸。
“公子觉得如何?”伙计又问一遍。
“我就要这盏鱼灯。”
“她说她是买的,你叫东家把钱还给她。”
齐朔不为所动。
最终,老板只得照齐朔所说,自认倒霉,将到手的镯子还给了韶声,鱼灯给了齐朔。
韶声垂头丧气地站着。
“小姐别难过了。看看这是什么?是小姐喜欢的灯!真真为你赢回来了。看看这只呆头鱼,多可爱。”齐朔将翡翠镯子又套回韶声的腕上,晃着鱼灯对她笑。
“那是我买来送你的!”韶声失落地别过脸,不看他。
“小姐呀,真真虽然不懂事,但也好歹知道,堂堂元应时大将军,怎么会让他的夫人破费呢?”齐朔举着鱼头凑近她的脸,学着鱼咕嘟咕嘟的声音,躲在鱼身子后面作怪。
韶声一把拍开快要戳到脸上的鱼嘴:“你就知道得瑟!再得瑟,小心被人抢劫!都有人当街强抢民女,谁知道会不会有人抢你!”她说的是自己旧日的遭遇。
“不会的,有这么多巡卫。小姐把手镯给陌生人看的时候,不也很安全嘛。我们元将军治下的城郭,可不像南朝那样败坏,守备人手充足,巡查一场灯会,当然绰绰有余啦。”齐朔还在学鱼说话。
韶声甚至觉得,他似乎学出了几分自豪感。
她顺着他的话向四周望去,来时没注意,如今仔细观察,街市上每十步便有一卫士,或执刀枪,或执斧钺,或行或立,巡逻四方。
不仅如此,待到他们回程之时,更有同来时全然不同的严格查验。
通向主街灯会的每一个巷口,无论大小,都有两班人马值守。
想要离开,须得验过身份文牒。
“文牒……”韶声不仅现在没有,她甚至从未操心过这样东西。她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齐朔。
——他正将挑着鱼灯的竹竿搁在地上,整个身子全倚靠在竹竿上了。
看看,这明明是他喜欢的东西,恨不得跟这条鱼黏在一起!她要买来送给他。却被他颠倒黑白,说是她喜欢,送给她的!白让他赚走自己一份人情!韶声不高兴地想。
此时对着旁人,齐朔当然不会再学鱼说话,难得地正经了起来。
他将脸上一直带着的面具摘下,挂在鱼尾巴上,又以文士之礼,恭敬地向值守的军士揖道:“各位军爷辛苦。这是我和夫人的文牒,麻烦军爷查验。今日灯会松了宵禁,军爷守到这么晚,当真是不容易。”
韶声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从怀中变出两张身份文牒,客气地双手呈给面前的卫士。
又目瞪口呆地看着卫士,被他叁两句的恭维话说得不好意思,直摆手说:哪里哪里,职责所在,和颜悦色地将他们一路送了出去。还担心齐朔这个文弱公子体力不支,帮他们拿了一路的鱼灯!
“傻啦?”
“没、没有。”
还是齐朔提醒,才使她回过神来。
“小姐方才有句话,其实说对了一半。”
“哪句?”
“小姐问我担不担心被抢劫。我其实是担心的,但不是今晚,是明日。”
“明日?”
“对咯,今晚我们外宿一夜,明日带小姐去郊县玩。不过到时候,就没办法穿得这么漂亮啦。小姐一定要记住真真今天的美貌哦。”
“……”
“小姐怎么不说话?”
“好好,你是将军,你最大。说什么都对。”
“小姐就知道敷衍我。”
谈话间,不知不觉身旁便多了辆马车。是吹羽来接他们了。
他一身黑衣劲装,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早已等候多时。
“将军、夫人。”他抱拳道。
齐朔打起车帘,托着韶声的腰,让她先上去。
而后将鱼灯交给吹羽,叮嘱道:”小心别碰着,夜里帮夫人带回去。“这才自己跨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