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朔并没有食言。
元夕时,他身披银红的孔雀裘衣,里面是团花竹月缎子夹丝绵的襕衫,用金编的玉带束住劲瘦的腰身,襕衫里又露出簇新的雪白领子,乌发结成辫子,收在金镶白玉的华冠里,衬得他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简直像个十五六岁,活泼无虑的青春少年。
一下子变回了多年前如日中天的齐相府中,那位千娇万宠,众人拥簇的小公子。
他请韶声一道去街市上观灯。
齐朔得势后,虽自己很少举办与民同乐的祝典,却也不禁止民间的节庆活动,甚至专在这些日子里,松了宵禁。
再加之,如今北方民生安定,中都渐渐恢复了昔日的繁华。
这几年的元夕夜,便办得极为热闹。
“小姐,真真换了新衣裳,你喜欢吗?”齐朔在韶声面前转了一圈。
韶声别过脸去:“好、好看……喜、喜欢。”
她心如鼓擂,话都说不顺,再多看一眼,手心就要出汗了。她想,自己也要穿得好看些,要不然……配不上。
“我、我也去换衣裳。”韶声几乎是落荒而逃。
齐朔却扯住她的袖子:“我帮小姐选。”
“好、好。”韶声低下头,始终不敢看他凑过来的正脸。
她很清楚,齐朔于衣食起居上的讲究,是生在骨子里的。
刚与他重逢时,韶声还会疑惑,他为何常穿青袍?如今慢慢想通了,这肯定有他自己的原因。
更何况,他今日真的很好看。
好看到——她虽日日相对,但再看第二眼,仍会紧张害羞。
故而,他为她怎样打扮,想必都不会丑。反正她也反抗不得,当然由他去。
韶声不禁忆起最早与齐朔还不熟时,对他羡慕又嫉妒,其中一处不忿,便是他受人追捧的高雅品味。
那时候,她每次听到交好的梅叁小姐说,齐小公子如何如何,她就要在心里暗啐:呸!臭讲究!饭怎么吃不是吃?衣裳怎么穿不是穿?就他事多!
韶声又想起她捡到齐朔不久时,强要他为自己选衣服穿,应付家里安排的相看。
可他什么都没选!反而给她穿了套别的衣裳,招来母亲一顿臭骂!
还好自己知道抓住机会,当时便骂过他了。
想到此节,她不禁低头,得意地笑出了声。
笑过后,她却立刻想到,二叔为齐朔所用,父母亲早已不认自己了。
梅小姐的二哥,以及她相看的周先生,如今已是敌国的来使。
笑声戛然而止。
“小姐怎么了?怎么一会高兴,一会不高兴的。”齐朔捕捉到了她的变化。
此时他正站在韶声的衣柜前,身旁两名侍女,托着各式的衫裙,等待他的挑选。
韶声的衣裳,除了齐朔在澄阳为她准备的那几口大箱子里的,还有来到中都后新制的。
“没、没有。你……随便选选就好了,免得误了时辰。”韶声连忙转换了话题。
“小姐别着急啊。”她不愿说,齐朔也体贴地不深问,只是开口安抚。
“就这些吧。”
他挑挑拣拣,在韶声身边几次比划,终于选定了一件缕银撒花的桃红长袄,外面是石蕊色缂织百花的细毛狐皮褂,再搭一条蜜合色细折绫裙。
因中都与燕北蛮人交手颇多,北方百姓渐渐地学会了蛮人以皮毛制衣的习惯。皮毛轻便又保暖,正适合北地的冬日。齐朔自然不能免俗,也命人为韶声制了几件皮衣。
如今正好用得上。
韶声伸手要接。
齐朔却向一旁躲闪:“小姐不想让我帮你更衣吗?是嫌弃真真了吗?”
他语带埋怨。
“没……没有。只是我怕,你来换……可能就又要耽搁了……”韶声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吞吞吐吐起来,双颊也有些微地泛红。
“怎么会?我手脚很快的。还是说,小姐想到别处去了?”
“我怕要胡闹……”韶声今日的勇气实在是有限,只说到这里,便气血上涌,原本只是微红的双颊,轰得一下全红了,连指尖和耳尖也泛着红。
也不知是不是身旁光彩照人的齐朔,让她自惭形秽,不敢亵渎。
“小姐冤枉我。我待小姐,从来都有礼有节,从不逾矩。小姐不想要,我绝不会多动一下。”齐朔捂着心口,幽幽地发誓。
”谁、谁想了……“
“好好,小姐不想。真真保证不做坏事。小姐就让我为你更衣嘛。”他又拉着她在妆镜台前坐下,晃着她的胳膊央求。
韶声能怎么办?
只能答应。
但每当齐朔的手指,触到韶声的身子,便是隔着中衣,都能激起她的一阵战栗。
他虽确实不做多余的动作,但仅仅如此,便让韶声身上的战栗,都积攒成一股燥热,往心口涌去,再从心口往下,去向更隐秘的地方。
闭着眼睛,忍着这样说不清是不适,还是别的什么的感受,韶声终于换好了衣裳。
”好了吧。“她咬着牙关问。
”再等等。“齐朔像是毫无知觉。
”你是不是故意的?“韶声不禁提高了声音。
”我没有。小姐还有首饰没戴呢。“
齐朔不知从哪里,忽地就变出来一只错金漆匣。他打开匣子,从中拿出一整套银嵌七宝的头面,一件一件地为韶声带上,替掉她身上原有的首饰。
韶声项上,还戴着新婚夜里,他又送回给她的那块白玉。
他见着玉时,有瞬间的愣神。不过,很快便神色如常地将玉藏进她衣领之下。反在衣裳外头,再为她带上水晶间着珍珠串起的长链子,链子最底下坠着颗长逾一寸的大水滴坠子。坠子以银为底,上嵌晴水色的净透碧玺,是西域的工艺。
韶声发上的簪钗,步摇华胜;耳上的明珰;腕间的镯钏,皆如此换过一遍。
“小姐真漂亮。”齐朔向后退了一步,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杰作。
——桃红鲜亮,石蕊柔嫩,一身银底的饰物,虽不如金来得贵重,却少了许多端正的暮气。
——韶声也被他打扮成了娇俏的小女儿模样。
“哎呀,小姐脸上的胭脂被我弄花了。我先出去一趟,让紫瑛为小姐再装扮一下。小姐等下直接上马车,我们马车上见。”
正欣赏间,齐朔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样一句。
说完便绕过屏风,转身出去了。
韶声本想探寻究竟,却没等她来得及开口,身后之人便迅速闪身消失了。
只能糊里糊涂地怀着这个小小的疑惑,等着紫瑛为自己重新傅粉染唇,再按照齐朔的吩咐,坐进他准备好的马车里。
齐朔钻进马车时,身上不知为何绕着一股新鲜的水气。水气在外间被刀子般寒风一吹,便成了极细的冰碴,带着刺骨的寒意,向毫无防备的韶声扑来。
他的手还是湿的。她发现。
为何手是湿的?
韶声心里无端生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猜想。
他是不是动情了?
她慢慢地伸手,向齐朔的腰腹之下摸去,想要看看他那处的大棒子,是不是硬起来了。
来求证她猜的对不对。
只是当指尖刚触上他的大腿,便被一把抓住了!
“你做什么?”
齐朔居高临下地质问。美丽的脸庞骤然冷了下来,仿佛下一刻,他一贯好好藏着的森然威严,就要泄露出来了。
“没……没什么……”韶声心虚地试着将手往外抽了抽,假装无事发生。
齐朔脸变得也很快。
他松了抓着韶声的手,以袖掩面,弯着眼睛,小声道:”声声小姐对不起。真真方才,情难自已。见着小姐的身子,就忍不住要想些坏事。“
“可是真真知道,不能扰了小姐元夕观灯的计划。所以就自己……自己解决了。”
“不能让这些秽物,污了小姐的眼。”
“小姐罚我吧。就罚我回来侍奉小姐。真真认罚的。”
马车稳稳地驶出了将军府。
齐朔将身子压向韶声,他不再用袖子遮脸了。而是向着她的面上,翘起唇角,轻轻吹了一口气。
韶声将信将疑,伸手还想再探。
齐朔只得又抓住她不安分的手,将它们规矩地背到她身后,难得收了玩笑的姿态,摇头苦笑道:”使不得。”
韶声这才信了。
原来不止自己,他也并非无知无觉。
有人陪她一道丢人,原本的羞耻自然减少了许多。
她甚至还有余裕在心底笑话他:当真是作怪作到自己头上,偷鸡不成蚀把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嘿嘿嘿嘿。”心底的笑声化作实质,从喉咙里传了出来。
可惜还没笑够,嘴唇却被什么东西猛然堵住了。
“唔!”笑声化为惊叫,被一起塞回了嗓子眼。
——是齐朔的吻。
密实又绵长。
她能感受到柔软的舌尖擦过她的牙齿,探入她的口腔。像是一只小鹿,在她的心房里乱顶乱撞。
这使她一时忘记了怎样换气,整张脸憋得通红。
“小姐别笑了,真真会害羞的。”一吻过后,齐朔向着韶声撒娇。
不知是否因着终于能够呼吸了,韶声的脑子里,灵光乍现。
虽然她之前一直不明白,他总是这样惺惺作态,每次到底是为了遮掩什么。但至少这次,他所遮掩的东西,直接出现在她眼前了!
他在遮掩他的窘迫!
他说不出口,所以只能装作厚脸皮,毫不在乎的样子!
韶声恨不得要仰天大笑!
顾不得脸还因方才密不透气的吻而红着,她迫不及待地,第一次接下了齐朔的招数,伸出双臂环住了他的脖颈。仿佛一把抓住了狡猾狐狸不慎露出的,一闪而过的,溜光水滑的毛尾巴。
“乖真真,小姐不笑了。真真最可爱。”
将脸亲亲密密地挨在他的颈窝上。
这回轮到齐朔的身体,出现了一瞬间的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