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圆珠很快进了屋,上前见了礼,见寒寂也在,与他双手合十打招呼,笑道:“大师这次可出了不少力。”
寒寂忙谦虚道不敢,亲自倒了杯茶递给赵圆珠。她道谢后,接过捧在手中,将燕京城的事情一一说了,“钱串子送来的粮食,已经到了城门口。张相郑相他们都亲自去盯着了,陈推官也在,我见人手已足够,就进宫来回话了。”
赵寰点头夸赞了句,看向寒寂问道:“郦琼他们我自会处置,韩企山是前辽人,就交给你吧。”
寒寂拧眉思索,片刻后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云照山金贵他们?”
赵寰笑道:“他们是大宋人,交给大理寺刑部去审,按照律法处置,叛国之罪,该抄家抄家,该砍头砍头。”
寒寂了然,照着赵寰以前的性格,肯定要将他们给剐了。
如今北地不同以往,赵寰再也不能随心所欲,亲手毁掉自己定下的律法。
赵寰道:“至于郦琼,他是大宋叛将,投靠了金国,跑来大宋作乱,我打算将他送到义庄去。”
义庄是放无主尸身之处,将活人扔在死人堆中,等待着死亡的逐步到来。
寒寂不敢想那滋味,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道:“将韩企山也一并送去吧,他们两人,也有个伴。”
赵寰朝寒寂挑了挑眉,笑着道:“行,一切按照大师的吩咐办。”
寒寂神色讪讪,别开头不去看她,懊恼地道:“都是你,害我不能修成正果。”
赵寰念着他这次出力不少,只笑而不语。
赵圆珠垂下眼眸,道:“在御街上,我看到韩企山的脸在马车里一闪而过,起初还以为看花了眼。后来去了菊花胡同,亲眼确定了是他。”
赵寰见赵圆珠心情低落,微皱了皱眉,没有打断她,听着她继续说了下去。
赵圆珠定了定神,道:“韩企山想要见寒寂大师,称有话对寒寂大师说。我猜到了他想说何事。他觉着自己与寒寂大师都曾是辽国人,辽金宋本互为敌人,他替完颜氏做事,寒寂大师与赵统帅交好,不过各为其主罢了,想要为自己的所做所行找借口。我替寒寂大师回了他,金国贵族拿百姓都当奴隶,寒寂让前辽的百姓,如今活得像个人样,比在前辽活得还好。他也配与寒寂大师相提并论!”
寒寂双手合十,默默念了几句经,道:“多谢赵施主的称赞。”
赵圆珠神色渐渐激动起来,道:“那韩企山还妄图要见赵统帅,先前赵统帅早就吩咐过,见他们就是给他们长了脸,直接弄死就是,我就一口回绝了。韩企山说,兀里昧没了阿娘,所有人都能欺负他,完颜宗弼喝醉了酒也打他,过得连奴隶都不如。我知道,韩企山说这些,是故意要恶心我。”
兀里昧是完颜宗弼占了赵圆珠后,生下的儿子。
赵寰倒了杯酒递给赵圆珠,她扬首一口气喝了,被酒呛住,咳得惊天动地,眼泪顺势流了下来。
“完颜宗望,完颜晟,完颜宗弼,所有的完颜氏,我都恨之入骨!”赵圆珠抬手随意抹去了脸上的泪,恍惚笑道:“孩子,哈哈哈,母亲!自从知晓有了身孕之后,我没一天不盼着,将肚子里的他打掉。完颜宗弼知道我的心思,差人将我看得很紧。孩子生下之后就抱走了,交给乳母照看,我一眼都没看过他。我们离开大都那天,兀里昧被来救我们的人带了出来,他摇摇晃晃上前,抱住了我的腿。”
当时情况紧急,赵寰他们的人,争取要将所有的大宋人都带走。后来,赵寰听说那些生了孩子的帝姬嫔妃,一个都没带孩子离开。
赵寰没有过问,也不忍问。
赵圆珠平静地道:“我将他推开了。我知道不该恨他,我也不恨他。但我无法面对他。”
寒寂看得心酸难忍,双手合十默默念起了经。
赵圆珠自己提壶倒了一杯酒吃了,她擦去嘴角的酒渍,脸上又爬满的泪,道:“韩企山说我心狠,完颜宗弼没有任何对不住我之处,他说我已经嫁给了完颜宗弼,哪怕是帝姬,完颜宗弼也配得上我,我却不知感激。这次他来到燕京,完颜宗弼还特意交待他,要替他看看我。真是天大的笑话!完颜氏毁我江山,虐杀我大宋子民,我的同胞亲人,他居然说我已经嫁给了完颜宗弼,嫁!哈哈哈哈!”
赵圆珠再也撑不住,失声痛哭:“我明白韩企山是想借助我手逃走,可是他们真如此以为,抢了个女人去,给她吃给她穿给她喝,再生个孩子,女人就该死心塌地,感恩戴德。他们怎么能……怎么能这般无耻,这般无耻!”
寒寂看着赵圆珠的滔天愤怒,再看向一旁神色哀哀的赵寰。
这时,寒寂方能真正理解,赵寰为何要经常吃糖。靠着那点甜,她才没有大开杀戮。
开辟江山辛苦,守住江山也辛苦。最最辛苦的却是,因着她们是女人。
第113章
燕京百姓在热热闹闹准备过年, 北地官员们心惊胆战,惟恐刑部与大理寺找上门。
衙门直到大年二十八才封衙,中书省, 以及大理寺与刑部却没有歇息, 连夜提审犯人, 争取早日结案,将涉事官员全部一网打尽。
各部的官员名册接连送至赵寰案头,前去向她请示的官员们, 进了宫殿大门后, 就连走路脚步都放慢了。
张浚赵开郑氏等一众官员,在书房正襟危坐着着,无一人敢开口说话。
赵寰从案桌后抬起头来, 目光淡淡扫过去,张浚头皮顿时一紧,干巴巴说道:“赵统帅, 给底下州府的文书已经拟好, 待你批阅之后,驿站会急递送出去。”
“张相可是说这份文书?”赵寰拿起手边的文书扬了扬,张浚起身上前探看, 忙答了是。
“拿回去重做!”赵寰将文书扔了出去,沉声道:“我强调过许多次, 朝廷的告示, 文书, 必须明示,禁止用词模糊, 让底下官员去猜测!好比法律条例的援引,须得解释清楚, 不能让官员囫囵判案!”
屋里雅雀无声,张浚额头的细汗冒出,双手拿起文书,连声应是。
赵寰冷声道:“对官员的考核中,涉及到当地的民生。何为民生,放开对商人铺子的管控,由百姓的钱袋决定。关乎百姓的生存,粮食,盐,油,药材的价钱,要严格限制价钱。一旦波动,立刻上报燕京。若疏忽职守造成了损失,严惩不贷!”
张浚赶紧应是,犹豫了下,道:“赵统帅,药材的价钱,下官以为,可适当放宽些?”
赵寰坚决道:“不能放宽!诸位都清楚,药材的价钱本身就虚高。百姓中一直有句话在传,百姓活不起,病不起。活不起,吃不起饭交不起赋税。病不起,看不起郎中,吃不起药。谁家中有个病人,再厚的家底都拖不起几年。”
燕京之乱,赵寰以雷霆万钧之力,布下天罗地网,将乱贼细作悉数缉拿。
中枢新进的官员,尚未能领教过赵寰的手腕,原来心气高的,经过这次之后,全都偃旗息鼓,变得老老实实了。
张浚飞快瞄了眼坐在那里的赵寰,她一如既往地沉静,却让他比之以前,又多了层敬畏。
倒并非帝王的九五之尊,而是她身上的聪慧与胆识,对待天下苍生的仁。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千百年来,君王莫不以此为戒。
知行如一的,却如凤毛麟角。
细细商议了几句后,大家告退,各自前去忙碌。
在偏殿已经等候着的赵青鸾与寒寂,叶郎中几人,随后一起进了屋。
平时说笑惯了的寒寂,若非亲自提交划到义诊铺子的账,如何都不会进宫。
叶郎中对燕京以及朝堂上发生的事情,了解不算多。她尚是初次进到赵寰见朝臣的书房,一进屋,就感到莫名的压力,下意识紧张起来。
书房轩敞,三面墙壁的书阁直到藻井。赵寰坐在临窗宽大的书案后,右手搭在桌上,不时活动着手腕。在左手边,堆放着批阅过,厚厚的一摞文书。
寒寂瞄了眼见礼的叶郎中,暗自腹诽赵寰,将与案子无关的郎中都吓到了,害得他也跟着变得忐忑。
赵寰掀起眼皮看了眼寒寂,他浑身一震,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叶郎中更拘束了,侧着身子在椅子上坐下,双手搭在膝盖上,连大气都不敢出。
赵寰微微皱了皱眉,放缓了些声音,对叶郎中道:“前两天在太医院,与你说过义诊之事,不知你可有准备好了?”
叶郎中暗暗稳了稳神,答道:“赵统帅交待过下官此事之后,下官就去羊角坊一带看过。有些妇人听到下官是郎中,遮遮掩掩让下官诊治过。有些则将门砰地一关,避不见人。说是大过年的,郎中找上门晦气。还有些......”
她说到这里,神色隐隐愤怒;“家里男人出来开门答话,见到我是女郎中,嘴里就开始不干不净说荤话了,幸亏我带了几个壮实的稳婆跟着我一起,他才不敢太过分。”
赵青鸾握着手上的拐杖,在空中虚虚一挥,道:“揍得他满地找牙,保管他立马就老实了。”
赵寰想了下,背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低声道:“辛苦你们了,再多些耐心吧。再多一些。”
不仅是与赵寰见得少的叶郎中,哪怕是熟悉的赵青鸾与寒寂,皆从未见过她如此刻般沉重。
“她们像什么呢,就好比是墙角处的苔藓。从无人在意,就在阴暗角落生长,被踩上了一脚,还会遭到人的怒骂,嫌弃她们脏,碍事。从没人关心过她们,在意过她们的死活。谁都看不起暗娼,羊角坊这一带,我看过了府衙的上报,死亡足足是御街周围的五倍左右,且死亡的女子,皆年纪轻轻,大多在二十岁出头。”
赵寰想到那令人触目惊心的数字,她闭了闭眼,道:“我已经吩咐了赵府尹与陈推官,让她们在这一带加强巡逻。叶郎中,你多招些人手,若有需要,就向赵尚书提,她会尽全力帮你。赵尚书,若你解决不了,就来找我。”
两人红着眼,一起应了。赵寰看向寒寂,道:“你这边的账,先与赵尚书与叶郎中交接,待年后,再寻个专门管账的,账目必须清楚明白。”
寒寂将手上的账册递给了赵青鸾,道:“先前买粮食花销了不少,寺里余下的现银不多,差额部分,待日后再补。”
赵寰看了眼寒寂,道:“从金贵他们铺子里收缴到的钱财,全部入了户部账,你别多想了。”
寒寂哼了声,道:“贫僧就知道有去无回,万万没敢想能追回来。反正这些银钱,只是从功德箱里面过一下罢了,你要如何调拨,那是你的事情。”
赵寰笑了下,道:“你知道就好。叶郎中,你还有什么想法,尽管提出来就是。”
叶郎中思索之后,道:“下官暂且也没事,先治病救人要紧。虽说累些辛苦些,下官却觉着值。先前赵统帅说得是,不是活不下去了,谁要去做那些腌臜事。好些妇人都在私底下问下官,何处有能糊口的差使。她们不怕辛苦,不嫌脏不嫌累,想找份糊口的活计。有个妇人哭着说,衙门要在羊角坊开办学堂,她的两个女儿都能送进去读书,不能让女儿被人戳脊梁骨,以后再走上她的路,得堂堂正正做人。”
赵寰听她们肯改变,心头的郁气散了些,沉吟了下,道:“你们去做义诊时需要帮手,学堂洒扫做饭的活计,一并都交给她们做。月俸日结,问问她们的意见,将月俸换成米面衣衫亦可。”
如果给钱,说不定会被家中好吃懒做的男人抢了去。赵青鸾愤愤道:“赵统帅放心,要是他们敢动手抢,我打断他们的手!”
赵寰笑道:“你是朝廷命官,首先得遵守律法,当众打人,仔细御史弹劾你。”
赵青鸾神色怏怏,嘀咕道:“那我就在背后揍!”
赵寰无奈道:“你身为妇婴衙门尚书,这件事本来就属于你管。你得想法子,支招让妇人来找你求助,你就有理由帮她们了。比如有婚书的,帮助她们和离,没婚书的,府衙可以出面,将他们赶走。和离后他们还敢来,或者赶不走,衙门官差就可以派上用场了。犯了事投进牢狱,挖矿正缺人手呢!”
赵青鸾眼睛一亮,抬手一拍额头,懊恼地道:“我总是一生气就忘了用脑子,恨不得将他们活剐了!”
叶郎中也笑道:“此方法好,每日结算俸禄,她们缺衣少食,正好能帮着她们先渡过难关。”
赵寰道:“你们义诊的铺子,招不了多少人,如她们这样的人很多,还得靠城里其他铺子提供差事。”
转头看向了寒寂,赵寰道:“你们庙里的和尚前去富人家做法事道场的时候,顺道帮着提上一嘴。东家若需要临时雇人做事,你这边有可靠勤快的人手。不过,你要把好关,中间肯定有那好吃懒做,手脚不干净之人。得仔细打听好了,别因为一两人,让其他人跟着受连累。”
寒寂见赵寰给他新指派了牙人的差使,朝天翻了个白眼,拉长声音懒懒道:“知道了,贫僧遵命。”
赵寰笑着望向窗外,道:“知道就好,还有事的话,就快些说吧,外面在下雪了。”
寒寂沉默了下,道:“我去看过,韩企山死了。义庄没替他收尸,就扔在了那里,与无主之尸堆在一起。”
赵寰淡淡道:“已经扔掉不要的垃圾,你还要去翻废物篓子做甚?”
寒寂张了张嘴,道:“是,贫僧着相了。”
三人再说了几句,就起身告退。刚到门外,遇到姜醉眉与赵金姑一起走了过来。
赵青鸾欣喜不已,与姜醉眉打了招呼,仔仔细细打量着赵金姑,想到去世的赵佛佑,心情很是复杂,道:“三十二娘长高了。”
赵金姑一路与姜酔眉相伴,被她带得活泼了些。只是走进陌生又熟悉的皇宫,一颗心不受控制七上八下,她努力挤出丝笑,与他们团团见礼。
赵青鸾见她手足无措的模样,姜醉眉又风尘仆仆,便先行离开,道:“过两日我给你们下帖子,一起吃茶说话。”
姜醉眉干脆地道:“谁要吃你的茶,我要吃酒。”
赵青鸾笑着说好,拄着拐杖离开。叶郎中立在一旁插不上话,忙跟在身后一起走了。
寒寂将赵金姑的模样瞧在眼里,默默走在夹道中,心头滋味万千。
赵寰一直在帮助她们,帮天下那些可怜的女人们。
她自己呢,她累不累?
赵金姑站在书房门口,藏在衣袖下的手,拽紧又松开。姜醉眉看了她一眼,率先踏步走了进屋。
周男儿打着门帘微笑着立在那里,赵金姑冲她僵硬一笑,低头跟着进了屋。
一只微凉的手伸了过来,将她拥在了怀里,用力拍了拍她的背,赵寰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回来了啊!回来了好,正赶上过年。”
赵金姑鼻子一酸,哇地一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