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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章
  吴家出了命案,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杨乃武。
  此人是个生员,俗称秀才。提起杨秀才,余杭县城里城外,无不尽知,但提到此人的表情,并不相同,有的跷起拇指,有的噤口不语,有的面有恨色,有的掉首不顾。吴家老大是属于跷拇指的那一类。
  吴家是余杭有名的富户,起家才五六年,做的是米生意。洪杨乱平,最感缺乏的就是粮食,吴家与“胡财神”胡雪岩有旧,领了胡雪岩独资开设、分号遍布海内的“阜康”钱庄的本钱,到江西、湖南贩米来卖,发了大财。又有人说,吴家是掘着了长毛的“藏”,金银珠宝,不下百万之多。不管怎么样,说起来,吴家总是个暴发户,暴发户常有许多叫人看不上眼的行径,所以吴家的钱虽多,名声却很坏,尤其是对吴老大。
  吴老大好色,且专喜勾引蓬门荜窦的幼孀少妇。有一次着了人家的“仙人跳”,少不得磕头求饶,耗财遮羞,身上只带得十来两散碎银子,当然了不得事,说好说歹,讲定了二百两银子,但是得回家去取。
  一去不来怎么办?有道是“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奸夫着好衣衫出门,就奈何他不得了。扎局的主家原是预先计划好的,拿起剪刀,“咔嚓”一声,将吴老大的辫子剪了半条。
  吴老大大惊失色!这是件非同小可的事。且不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编发为辫,是清朝特有的制度,当年清兵入关,为了剃发结辫,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如今剃头挑子上还留着具体而微的悬首示众的旗杆,一想起没有辫子就可能没有脑袋,吴老大岂能不惊?
  “你拿二百两银子来赎你这半条辫子!”
  “是,是!”吴老大一迭连声地说,“一定来赎,一定来赎!”
  回家一想,二百两银子倒是小事,就怕银子捧了去,人家还是不肯给辫子,留着这个把柄,慢慢勒索,后患无穷。无论如何要想个一劳永逸之计。
  于是,有人建议:“这一劳永逸之计,除非杨秀才,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请教。”
  备了一桌盛筵,将杨乃武请了来。酒到一半,吴老大吐露本意。杨乃武却是面有难色。
  “真个整条辫子都剪掉了,反倒好办。”
  “怎么呢?”吴老大急急探问,“杨大哥,你倒说个道理我听。”
  “整条辫子剪掉了,就索性去做和尚,过些日子再还俗,有何不可?”
  吴老大啼笑皆非,“杨大哥!”他怨怼地说,“我心里像油煎火烧一样,你还跟我开玩笑?”
  “不开玩笑怎么样?事情实在很难。”杨乃武说着,意态悠闲地干了一杯酒。
  “杨大哥,没有事难得倒你的。”
  “你不要急!”杨乃武复又悠然引杯,“事缓则圆。”
  这是胸有成竹的神情。吴老大心里有数,告个罪离席。不一会儿,领着两个下人,端了两个红托盘出来,盘中堆着耀眼生光的大元宝——藩库所铸,名为“官宝”,每个五十两,共是二十个。
  “杨大哥,这一千两银子,我先叫人送到府上去。你慢慢喝酒动脑筋。”
  “也好!”杨乃武作个孺子可教的表情,“等我慢慢喝酒动脑筋。”
  喝不多久,杨乃武的书童小喜悄悄掩了进来,四目相接,见他点一点头,知道一千两银子妥收无误了。
  于是他问:“小喜,城隍庙演神戏是哪一天?”
  “后天起,一连三天。”
  “好,你下去。”说完,杨乃武向吴老大努一努嘴。
  吴老大会意,向左右吩咐:“你们也下去!”
  等言不入六耳了,杨乃武方始开口:“后天你带一把好剪刀到城隍庙去看戏。等小宝顺的‘三本铁公鸡’上场,一定挤得水泄不通,你就剪人家的辫子,剪得跟你一样,只剩半条。剪个四五个人,拿剪刀跟辫子都丢掉。”他停了一下问,“你懂了吧?”
  吴老大想了一下说:“还不大懂,以后呢?”
  “以后?你当然摸一摸脑袋瓜,喊将起来,说是辫子叫人偷剪了。”
  “啊,啊,我懂了,我懂了!”吴老大很高兴地,但一转念间,又有疑问,“可是,我自己的半条辫子,还在人家手里,那个人来找我怎么办?”
  “那个人怎么还敢来找你?如果敢来找,正好!你劈脸先打他两个大嘴巴,扭他到县衙门里,要他赔你的辫子。”
  吴老大离席而起,长揖到地,起身跷一跷拇指说:“杨大哥,我服了你了。”
  “吴老大,到底怎么回事,你要说实话!”
  “是这样的——”
  吴老大吞吞吐吐地,有着难言之隐的模样,不过等他说完,大致已可了解。吴家未发财之前曾借过金寡妇一笔钱,总数不过一百两银子,金寡妇本是富孀,亦不在乎此戋戋之数,一直没有追索过本金,连利钱都没有讨过。这几年,金寡妇的儿子不成材,吃喝嫖赌,把好好一份人家败得光光,自己远走他乡,去向不明,丢下老娘,苦得就快要讨饭了。
  这天卖破烂,金寡妇无意间发现吴家的借据,才想起还有这样一笔财富。一百两银子当初挥手即忘,如今却成了养命之源,便喜滋滋地上门索欠,说明不计利息,只要本金。吴家为富不仁,不肯认这笔账,却又怕吵将起来,面子不好看,好言安着,将借据骗到手中,托词缺少现银,约金寡妇第二天去取。
  到了第二天,吴家翻脸不认,金寡妇才知上了大当,无奈凭据已失,吵不出名堂,只得含泪而回。到了黄昏,悄悄来到吴家位在僻巷中的后门,一索子吊死了。
  发现金寡妇上吊的是地保王林,戒慎恐惧地伸手去摸了一把,身子已经发硬了。他心里在想,这件事如果出在别家,上门报信,代为料理,多少有几两银子谢礼可得,吴家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不必生此妄想,且顾公事要紧。
  于是,王林走出僻巷,绕到吴家前门,大声嚷道:“你家后门有人上吊了!尸首不要动,等我报案回来再说。”
  说完,拔脚便走,自然是直奔县衙门。
  吴家可大起恐慌了!金寡妇因何自尽?哑子吃馄饨,自己肚子里有数。虽说死者索债,已无证据,但吴家早年跟金寡妇借过钱,并不是没有人知道,而这几天金寡妇两次上门,亦有邻居得见。如果县官从这些事实上去追究死者自尽的原因,岂能脱得了干系?
  有道是“灭门县令”!老百姓遇着这样的命案,足以倾家荡产。因此,吴老大亲自去求教杨乃武时,一见面便双膝下跪,磕了一个响头。
  “杨大哥,”他说,“凭空遭一场飞来横祸,无论如何要求你解救。”
  “起来,起来!什么事,这样子着慌?”
  “金寡妇在我家后门吊死了——”
  听吴老大约略说知经过,杨乃武毫无表情,只说:“等我去看了再说。”
  陪着到家,恰好王林亦从县衙门报了案,折回来通知:“县大老爷明天一早来相验。”又说,“巷子太狭,摆不下公案,只好在你家大门口相验了!”
  等王林一走,杨乃武说出一句话来,是吴老大再也想不到的:“找两个人来打牌。”
  此时何有打牌的工夫,更何有打牌的兴致?吴老大心想,这不是开得玩笑的事,因而赔笑说道:“杨大哥,这时候怕找不到牌搭子了。”
  “你家里总有人吧?”
  吴老大不敢再作声了。自己上桌,再找了米店里的两个伙计来陪杨乃武打牌。心里在想,这大概是故意示人以闲豫的作用。对左右邻居来说,倒是显示问心无愧的好办法。无奈故作镇静,并不能渡过难关,因此牌声噼啪,惊得他更加心神不宁。
  十二圈打完,时近午夜,杨乃武将筹码一推:“吴老大,烦你结一结账,看我输了多少?”
  吴老大如逢皇恩大赦,一迭连声地说:“小事,小事!杨大哥,你不必管了,请来吃宵夜。”
  这该谈正事了吧?他在心中自语。谁知杨乃武依旧绝口不谈命案。直到宵夜吃完,才悄悄跟吴老大说:“我们俩看看去。”
  “是!”
  吴老大带两个男佣,打着灯笼,出大门往东,便是那条僻巷。杨乃武关照佣人,守住巷子两头,见有路人行近,举灯为号。
  安排已毕,方与吴老大来到金寡妇尸首前面,他向两头看了看,很清楚地说:“你把尸首抱下来!”
  “尸首抱下来?”
  “不要多问!”杨乃武很不客气地,近乎呵斥地说,“照我的话做。快!”
  吴老大不敢再多说一个字,抱住金寡妇的尸体,往上一耸,刚将披头散发的一个脑袋从圈套中卸出来,杨乃武却又开口了。
  “再吊上去!越快越好!”
  于是,吴老大匆匆将金寡妇的头又往圈套中一挂,迅速地退后两步,望着摇荡的尸体喘气发愣。
  “走吧!”杨乃武拉着他说,“回家说去。”
  “回老爷的话,门上去打听过了,金寡妇确是到吴家讨过债。去了两次,据看见的人说,头一天去,出来的时候笑嘻嘻很高兴;第二天就完全不对了,两眼泪汪汪,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
  听得亲信门丁沈彩泉的话,刘锡彤拈着两撇灰黄的、形如鼠须的八字胡子笑了,“那姓吴的,好不知趣!”他说,“想不到也有犯在我手里时候。”
  “是啊!”沈彩泉说,“大少爷的喜事,照他的身家,起码也要送个一百两银子的贺礼,哪知道只要八两头!”
  这一下,刘锡彤在想,就送八百两银子来,也未见得能许他安然无事。这样想着,便正一正脸色说道:“这可是一桩大案,你不要随便答应人家什么!”
  “老爷请放心!”沈彩泉很快地答说,“门上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好大一块肥肉,哪舍得一顿就吃光?”
  “你知道就好。”刘锡彤看一看自鸣钟吩咐,“传轿!”
  轿子是早就抬到大堂滴水檐前了,应带的人亦已伺候多时——县官验尸,律有明文,只准带四个人:刑房书办、仵作、两名差役。刑房书办简称“刑书”,权柄极大,花样极多,在哪一个州县,都是提起来令人畏惮的人物,唯独余杭县的这个刑书张士镇例外,为人极其老实无用,一切都听沈彩泉的指使。
  刑书尚且如此,仵作更不在话下,一见沈彩泉从角门中出现,两人都站了起来,不约而同地招呼一声:“二爷!”
  “今天这一案,你们都知道了?”
  “知道。”张士镇答说,“吴家太刻薄,报应!”
  “也不见得。”沈彩泉淡淡地说,“一切都要看案情说话。”
  “是!是!看案情说话。”张士镇说,“我听二爷的招呼。”
  沈彩泉点点头,将嘴一努,等张士镇跟着他到了走廊另一头,轻声问道:“吴家有人来过没有?”
  “没有!”张士镇很明确地回答,“什么人也没有。”
  这就是怪事了!像这样的命案,事主不论是理屈或者受累,一定会赶紧托人来打点,哪怕是空口白话,也总有一句。吴家竟然视为无事,理不可解。
  “那,”沈彩泉问,“吴家倒是什么意思呢?”
  “我也不懂。听他们邻居说,昨天晚上还打了半夜的牌,三更过了,才送客出门。”
  “知道不知道是哪些客?”
  “只知道有个杨乃武。”
  “怪不得了!”沈彩泉停了一会儿,冷笑说道,“事情摆明了在那里,神仙也救不得他这场官司。老张,这件案子顶要紧的是,要有尸亲出头。金寡妇是绝户,她娘家总有人啰?”
  “有个侄儿,今天会到场。”
  “那就好了!”沈彩泉很有把握地说,“杨乃武天大的本事,也挡不住我们的财路。”
  吴家门前围得水泄不通,尽管鸣锣喝道,老远就知道县官驾到,却没有人愿意让路。直到差役扬起皮鞭子要抽了,方始从人丛中闪出一条路来,勉强容轿子通过。
  层层叠叠的人墙,圈出四五丈方圆一块地朝南摆一张系着红桌围的方桌,是县官的公案,旁边斜放一张半桌,供录供填尸格之用。公案右前方一扇门板,上覆草荐,草荐之下就挺着金寡妇的尸首。
  刘锡彤一下轿便升公堂,大声问道:“地保呢?”
  王林闻声闪了出来,跪在地上报名:“地保王林,给大老爷磕头。”
  “这件命案是怎么回事?”
  “死的是金寡妇。昨天黄昏时分,即死在吴家后门口。地保一面通知吴家,关照他们不准动尸首,等大老爷来相验,一面到衙门里报了案。”
  “你第一个看见的?”
  “是!”
  “你怎么知道已经死了呢?”
  “地保伸手摸了摸,小腿上的肉都发硬了。”
  “嗯,嗯!”刘锡彤吩咐,“验吧!”
  于是刑书张士镇就位,取出“尸格”,濡笔以待,仵作沈祥上前揭开草荐细看了一会儿,又拿软尺比画了一会儿,走回来单腿跪在公案前面。
  大家都有些奇怪。向来验尸的规矩是,仵作照“尸格”上规定的项目,一项一项检验,一面验,一面大声报告结果,称为“喝报”,不许有丝毫含糊。如今沈祥不照规矩办,却去跪在县官面前干什么?
  念头都还不曾转完,只听沈祥在说:“回大老爷,这金寡妇是上吊死的,舌头拖出来三寸三分长。”
  刘锡彤见他当差这样子马虎,大为不悦,板着脸问道:“你这么看了一下,就敢断定是上吊死的?作兴身上有伤呢!”
  “身上没有验。”沈祥嗫嚅着说,“是女尸,不便动手。”
  这下将刘锡彤惹恼了,“知道是女尸,为什么不带‘官媒’来?”他拍着醒木喝道,“当差如此颟顸。来啊!赏他二十板子!”
  “喳!”差役刘声答应,身子却都不动。
  “大老爷!”张士镇起身为他求情,“沈祥糊涂,该打!不过,在这里打了他屁股,就不能当差了,耽误大老爷的工夫。请大老爷饶他一回。”
  “也罢!拿这顿板子寄在他狗腿上。”刘锡彤说,“快传官媒。”
  “是!”张士镇向沈祥喝道,“还不马上去找马二娘!”
  马二娘就是“官媒”,在她未传唤到场以前,无法进一步验尸。刘锡彤便先传讯事主与苦主两造。苦主是金寡妇的远房侄子,名叫夏本江,平时不务正业,与金寡妇早就绝了往来。这天是为刑房的差役寻到,心知打这场官司,赢了有很大的好处,就输了,吴家至少要替死者买棺盛殓,经一经手亦有几文可以捞摸,便乐得出头了。
  供词是早就由刑房差役教过的,他说:“吴家从前很穷,欠我姑妈的钱,是大家都知道的。前两天她跟我说,要到吴家讨债,我就劝她,吴家做人刻薄,未见得肯还。不要讨债讨不到,讨一肚子气回来。我姑妈说:‘我穷得没饭吃了!你做侄儿的境况不好,又不能养我,我不向吴家讨债,难道活活饿死?’哪知道饿都没有饿死,让吴家气死、逼死了!”说到这里,大声干号,硬挤出两滴眼泪。
  “夏本江!”刘锡彤问道,“你说你姑妈是给吴家气死、逼死的,有什么证据?”
  “大老爷明鉴万里,我姑妈要寻死,哪里不好寻,偏偏要到他吴家去上吊?明明是怨气不出,做了鬼都要跟吴家算账,请大老爷做主申冤!”夏本江磕着响头说,“大老爷明镜高悬,公侯万代。”
  “果然是吴家气死你姑妈,本县自然替你做主。”刘锡彤接着传问事主,“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吴治。”吴老大答说。
  “金寡妇可是在你们后门口上吊死的?”
  “小的不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刘锡彤拍着桌子说,“在你家出的事,你怎么会不知道?”
  吴老大不慌不忙地答道:“回大老爷的话,地保来通知,说金寡妇吊死在我家后门口,到底是不是在我家后门口上的吊,小的没有看见,不敢瞎说。”
  “那么,金寡妇的尸首,怎么会吊在你家后门口的呢?”
  吴老大仍然是一句:“小的不知道。”
  “哼!”刘锡彤冷笑着说,“问下去你就知道了。我问你,你家可曾跟金寡妇借过钱?”
  “借过。”吴老大答说,“是多年前,小的父亲经手借的。”
  这下提醒了刘锡彤,“对了!”他问,“你父亲怎么不到案?”
  “小的父亲病在床上——”
  “咄!”刘锡彤将醒木一拍,“为什么早不禀明,等我问到才说?”
  “大老爷明鉴,小的还来不及说,绝不敢故意欺瞒。请大老爷饶恕。”
  “也罢,下次不饶!”刘锡彤问,“当初借了多少钱?”
  “一百两银子。”
  “可曾还清?”
  “早就还清了!”
  “借钱的时候,有没有中保、笔据?”
  “有的。”吴老大答说,“是东街上张裁缝做的中,也立了笔据。张裁缝前年亡故了。”
  “这样说,原中已经不在。”刘锡彤问,“你还钱的时候,可有见证?”
  “没有!”吴老大又加了一句,“早知有今天这种麻烦,当初倒应该请一位见证。”
  “你好利口!”刘锡彤问,“我再问你,借钱时候所立的笔据,可曾收回?”
  “自然收回了!”
  “在哪里?”
  “在——”
  刚说了一个字,只听有人大嚷:“不要挤,不要挤!”
  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听县官问案,骤然听得这一喊,无不一惊,也无不循声去望,只见是杨乃武在向一个乡人呵斥。
  刘锡彤很生气,正想发作,而杨乃武抢在他前面开了口,“大老爷在这里,这里就是公堂。”他向那乡人告诫,“扰乱公堂,当心大老爷动怒,一顿板子打得你求饶都来不及。”接着,转过身来,恭恭敬敬地向刘锡彤一揖,“乡愚无知,求老父母宽恕他一遭。”
  明明是他自己扰乱公堂,却故意栽在别人身上,只是一番做作,煞有介事,于父母官的尊严,丝毫无损,既然丝毫无损,刘锡彤也就不便再计较了。
  而就在这个小小的波折中,杨乃武已向吴老大递了眼色——从金寡妇那里骗来的笔据,不宜呈堂,因为作废的借据,不会保存多年,一交出来,便是破绽。他怕吴老大一时想不明白,说一句“在家里”,事情就糟不可言了,因而故意惊扰,阻断了吴老大的口供。
  于是当刘锡彤重新询问,吴老大很从容地答道:“在收回笔据的时候,就把它撕掉了!”
  答得不错,错在话刚说完,向杨乃武遥遥望了一眼,仿佛在问,可是应该这样回答?这个眼色为刘锡彤所见,越发了解,果然是杨乃武在捣鬼。
  因此,他不肯放松,紧接着又问:“这两天金寡妇到你家来讨过债没有?”
  “来过。”吴老大答说,“来过几次,都是无理取闹。”
  “怎么样的无理取闹?”
  “无非纠缠不清。一会儿说有借据,一会儿说有人证。结果一样都没有,只赖着不走。”
  “你家里怎么样呢?”刘锡彤问,“把她撵了出去?”
  这是所谓“套问”,一不小心,就会上当。吴老大是受过教育的,想了一下才回答:“我家没有撵她。她自己看看没有意思,只好走了。”
  “这是第一次的事?”
  “是!”
  “第二次呢?”刘锡彤紧接着问,“既然金寡妇自己觉得没意思,何以又来吵闹?”
  “那就不知道了。想来是穷极无聊的缘故。”
  “金寡妇虽穷,当初到底也曾借过钱给你家,莫非你家就一点不念以前的情分,周济周济她?”
  这似乎是题外之话,其实是问在要害上,吴老大一时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而就在这时候,官媒马二娘到了。
  刘锡彤先不理她,拉长了嗓子喊一声:“来啊!”
  “喳!”左右差役齐声答应。
  “把姓吴的押起来,带回衙门慢慢儿问。”刘锡彤又指着吴老大说,“你家为富不仁,受过人家的好处,如今翻脸无情,看起来金寡妇是怨气不出,所以吊死在你家后门口。你虽不杀伯仁,伯仁由你而死!”
  “大老爷,冤枉!大老爷,冤枉!”
  任凭吴老大极口喊冤,差役们却不由分说,上前拖起他来,加上一副手铐,前曳后推,押到一边。
  等马二娘上前行过了礼,刘锡彤吩咐:“你要好生验,看尸首身上有伤无伤,不可马虎!”
  “是!”马二娘答道,“回大老爷的话,女尸不便在这里验。”
  “是啊!这里怎么可以验女尸!”刘锡彤问道,“附近可有尼姑庵?”
  “老爷!”沈彩泉低下头,在刘锡彤耳际说了两个字,“吴家。”
  这提醒了刘锡彤,大声说道:“就在事主家找间屋子,把尸首抬进去验。”
  这是大干禁例的事。《大清会典》载明县官相验准带的人数,用意即在防止骚扰事主,如今指定在事主家验尸,那就不止于骚扰,直是有意与事主为仇——从来尸首只能抬出门,不能抬进门。甚至一二品大员病故任上,盘灵回乡,灵柩进城,亦须奉旨特许。这件事情是看得如此郑重,而刘锡彤不顾律令,不恤人情,如有言官参上一本,包他“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此时在场的百姓,却是敢怒而不敢言。吴家当然更为不满,心知这是刘锡彤为门丁胥吏开了条捞钱的路子,只好央出人来跟沈彩泉打交道,说好说歹,讲定六十两银子免了在他家验尸。
  于是,在附近找了一处败落人家的废园,将金寡妇的尸首抬到那里。马二娘婆媳俩上前动手。身上倒没有验出什么伤痕,却在喉头验出两道缢痕。
  消息一传出来,已被收押的吴老大,扯开嗓子喊:“明明是金寡妇家移尸来敲诈!请大老爷申冤!”
  “不要闹!”刘锡彤喝道,“等本县亲自来验。”
  未验之前,先要看一本书,这本书名叫《洗冤录》,是研究验尸的专著,县官相验必携之书。刘锡彤叫人从轿子里将《洗冤录》取了来,翻到第三卷“自缢”这一门,其中有一条讲移尸:“多有人家女使人力,或外人于家中自缢,其人不晓法,避见臭秽及避检验,遂移尸出外,吊挂旧痕移动,致有两痕。旧痕紫赤有血荫,移动痕只白色无血荫。移尸事理甚分明。”
  看完书再去看尸首,果然有两条缢痕,虽都勒到肉里,但新旧痕迹,极其分明。一条从喉头过耳后,皮下瘀血,所以色呈深紫,是致命的缢痕;另一条只是一道白印子,自是死后移动吊挂的新痕。
  其事可疑,但刘锡彤只能疑在心里,众目昭彰之下,不能不因为那道白印子而释放吴老大,否则往上一告,后患无穷。但夏本江直待他姑母死后,方闻噩耗,绝无移尸诈索情事,亦是他听沈彩泉说过的,因而亦不便如吴老大的指控,反过来收禁夏本江。
  “两造都交保释放!”他只能这样处置,“改天候审。金寡妇的尸首,发交尸亲殓葬。”
  吴老大自然没话说,夏本江却不甘于偷鸡不着蚀把米,好处没有捞摸到,还赔上一具棺材。所以当堂表示,家无隔宿之粮,无法为金寡妇来买棺材盛殓。
  “吴治!”刘锡彤反要向被告说好话了,“行善得福,你拿几两银子出来给人买棺材。”
  “是!大老爷的吩咐,小的不敢不遵。不过,金寡妇那面的人,移尸首想来害小的一家,倘或小的拿钱出来替金寡妇买棺材,事后说小的情虚,急于了事,小的反倒落了个把柄在人家手里。这一层关系小的身家性命,要请大老爷做主。”
  “不相干!不会因你行善,反倒定你的罪。”
  “是!”吴老大慨然答说,“小的遵大老爷吩咐,送夏本江十两银子就是。”
  吴老大的声音中,有着掩抑不住的轻松的意味。刘锡彤如梦方醒似的在心中自语:“啊!我说了些什么?那不就等于判他无罪了吗!”
  理解到此,他觉得很不是味道。草草收场,打道回衙,召集亲属谈论案情,一致判断是杨乃武授意吴家,在金寡妇尸首上动了手脚。如果当时有意忽略那道白印子,只从金寡妇何以自缢在吴家门口这点上去着力追究,将吴老大先下了监狱再说,这一案中便大有生发。无奈当众验尸,已承认了有移尸的确证,一着已错,满盘皆输了!
  刘锡彤还不死心,要请一个人来商量。这个人名叫陈湖,字竹山,他的身份、行径与杨乃武相仿,也是秀才,也是包揽讼词,以刀笔为生。所不同的是,杨乃武专与刘锡彤作对,而陈却是刘锡彤的“狗头军师”,当然也是他的鹰犬。
  不必刘锡彤细说经过,陈湖先就大摇其头,“老公祖,你吃了哑巴亏了!”他说,“这件案子决不能翻。”
  “何以见得?”
  “杨乃武是条毒蛇,打蛇要打在七寸上,不然一定被蛇咬。老公祖,你请想一想看,当时抓不住他的把柄,反倒是夏本江有移尸敲诈的嫌疑。更何况老公祖拿吴治捉了又放,就是判他无罪。如今除非有吴治自己移动尸首的铁证,是无奈他何了!”陈湖停了一下又说,“此案首尾,我已经打听清楚,错在地保报了案,没有派人彻夜看守在吴家后门口,以致只要一举手之劳就脱了罪。杨乃武那五百两银子,来得好容易噢!”
  “怎么?”刘锡彤急急问说,“吴家送了他五百两?”
  “白花花五百两现银。”
  这五百两银子应该是送到县衙门来的!刘锡彤心里在想,杨乃武不除,不会有好日子过,这件事非想办法不可。
  看他脸上,猜到心里,陈湖跟杨乃武原是死对头,此时,不借刀杀人更待何时?想到这里,随即说道:“这件案子所以不能翻,还有一个道理在内。吴治已经有话了,杨乃武说的:‘铁案如山,谁也拿吴家莫奈何。如果县官想无风起浪,拼着一两千银子不要,到省里去告他一状,哪怕他有军机大臣的靠山,也要叫他丢纱帽!’”
  听得这话,刘锡彤气得脸色发白,只是吹胡子,“不错,军机大臣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宝中堂,是我乡榜同年。我的靠山硬不硬,他总会知道。”刘锡彤越想越气,拍着桌子吼道,“我倒要看看,是我丢纱帽,还是他剥蓝衫?”
  蓝衫是秀才专用的袍服,刘锡彤的意思是,要找机会行文学官,革他的秀才。那一下变成了一介老百姓,见了县官,不能作揖要磕头,不能称“老公祖”,要叫“大老爷”,而且县官可以剥他的裤子打屁股,身份地位大不相同了!
  在刘锡彤想革掉杨乃武的秀才,贬低他的身份,好叫他有所警惕顾忌,不敢再与官府作对;而在杨乃武的想法,正好相反,不以得着一领青衿为已足,思量着更上层楼,变成举人,跻入缙绅之列,那一来,县里如有与公益有关的大事,便可发言干预。而且,刘锡彤也是举人出身,彼此便可平起平坐,称呼改用“前辈”,与秀才见县官,如晚辈见长辈,身份上矮了一截,又自不同。
  如果秋闱得意,接下来还有件得意的乐事:藏娇之愿,可以实现!因此,杨乃武自从收到吴老大的那笔谢礼,估量一年的家用开销,已有着落,便决定闭门谢客,为秋天上省乡试,好好做个准备。
  杨乃武家住南门,妻子姓詹,在娘家行二,都叫她詹二姑,为人贤惠能干,对丈夫的起居饮食,照料得很周到。可是,杨乃武总是说孩子太吵,不能静心用功,要另外找地方读书。
  大家子弟,为了便于读书,摒绝繁荣,带个书童住在深山古寺里,也是常有的事。詹二姑便作此建议,谁知做丈夫的却又嫌不便,这样商议了几次,终于将她逼出一番杨乃武所期待的话来。
  “我们县衙门后面的那所房子,姓朱的房客,租期快满了,早早通知他,自己要用,请他搬家,你看好不好?”
  哪有不好之理?杨乃武的打算就是如此,却不肯说出口来。此时喜在心里,而表面上仍是淡淡地,“不知道姓朱的肯不肯搬?”他说,“如果他赖着不肯走,我亦犯不着为这点小事跟他打官司。”
  詹二姑心想,丈夫的名声在外,姓朱的房客岂敢无理占屋?不过她存心忠厚,平常总劝丈夫,替人设法挡灾申冤,是件好事,不过手段不可太毒辣。“公门里面好修行”,干这一行,又何独不然?所以明知租约到期,姓朱的如果不搬,诉之于法,必占上风,却不肯撺掇丈夫打官司,只说:“倘或他赖着不肯走,无非想几个钱,就贴补他几文,好来好散算了!”
  “你倒大方!”杨乃武趁势落篷,“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去跟房客交涉。”说罢,回卧房去换出门的衣服。
  二月十几的天气,春寒犹劲。杨乃武着一件宝蓝湖绉的薄棉袍,上套一件玄色宁绸琵琶襟的背心;直贡呢的套裤,裤腿扎得极其俏刮;下面是雪白细竹布的袜子,穿一双簇新的双梁缎鞋。一派纨绔子弟的装束。
  杨乃武本来生得高身材,长隆脸,腰挺臂长,称得上英俊二字;加上这一身装束,更有玉树临风之致。詹二姑看在眼里,心中得意,一时有兴,便即笑道:“倒像个花花公子!我索性打扮打扮你。来!坐下!”
  等杨乃武坐了下来,詹二姑为他解发梳辫子,刨花水抹了又抹,梳成一根儇薄子弟所喜爱的油松大辫。
  打扮整齐,杨乃武揣上几两碎散银子,带着书童兴儿,潇潇洒洒地出门,直往县衙后街而去。
  一路走,一路想,想的只是一个女人——整个印象并不清晰,就像享用过一席水陆杂陈的盛筵,记不得从头到底的每一样菜,但随便想起一样,便觉舌体留芳,余味津津。
  最容易想起的是,她的白得出奇的皮肤和黑得出奇的长发;最难令人忘怀的是,她的临去秋波一转与同时抛来的甜笑;而一想起来便觉血脉偾张,惊心动魄的是她的背影。
  那是一个只许丈夫略得一睹的背影!杨乃武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晚来无事,去收房租,但见光晕在窗,而双扉紧闭,正待开口叫门,听得水声汤汤,一时心动,舔破了窗纸往里张望,真个眼福不浅,恰好看到那个只许丈夫略得一睹的背影!
  明明长身玉立,怎么叫“小白菜”呢?杨乃武在想,大概是形容她身材苗条的意思。纤腰一捻,揽在怀中,不知是何滋味?
  “大爷!”
  他突然听到兴儿立住脚喊,茫然地问道:“做什么?”
  “大爷要到哪里去?”
  杨乃武定神看了看左右,才发觉自己想得出了神,已走过头了。于是转身折回,吩咐兴儿:“到后门去看看,门是开着还是关着?”
  杨乃武的这幢房子,租给两户人家,一户姓朱,一户就是小白菜,各由前后门出入。兴儿知道他是跟姓朱的房客来办交涉,应该去叩前门,所以听得他的话,未免困惑。
  “不要多问多想!”杨乃武呵斥着,“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兴儿不敢多一句话,掉头就走,杨乃武却又将他喊住了。
  这一次说话的语气很柔和了,“你去看,如果门关着就算了。倘或开着,你就进去看一看,看葛小大在家不在家?回来告诉我。”他接着又说,“兴儿,你也不小了,应该懂事。外面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回去不要跟大奶奶说。你听我的话,秋天带你去杭州,不然,你就不必想逛西湖了。”
  逛西湖是兴儿最大的心愿,所以听得主人有此许诺,笑逐颜开,一迭连声地说答说:“听,听!我不听大爷的话,听哪个的话?”
  “对了!这才乖。”
  “大爷,”兴儿想了想问道,“如果葛小大在家,问我来做什么,我怎么说?”
  “你说:我叫你去通知一声,房钱三个月一付,快到期了,要早早预备好。”
  “如果,小白菜问我,是不是也这样说?”
  这话问得好!杨乃武心想,兴儿确是懂事了,倒不妨再试一试他,因而反问一句:“你看呢?”
  兴儿颇有受宠若惊之感,笑嘻嘻地说道:“大爷!你看我这么说好不好,我说,大爷叫我来说,房钱快到期了,没有也不要紧,不用着急。”
  杨乃武笑了,在他脑袋上打了一下,“她不会问的。如果真的问,你告诉她实话就是!”他又加了一句,“告诉她,我快搬过来了。”
  兴儿答应着,直奔后门。门是虚掩着,一推即开,“呀”的一声响,里面便有人问:“哪个?”
  正是小白菜的声音,兴儿高声地答应:“是我!”
  一个走进门,一个迎出来。小白菜梳头正梳到一半,反手握着头发,站在门口说道:“原来是你!兴儿,有事吗?”
  “没事,我家大爷在前面,我走过顺便来看看你。”兴儿问道,“老葛呢?”
  “在店里。”小白菜一面回身入内,一面招呼,“你进来坐!”
  等兴儿进屋,小白菜抓了一把花生摆在桌上,又要去倒茶,只为一只手握着头发,行动不便,兴儿便说:“葛大嫂,请你不要客气,你管你梳头,我坐一坐就走的。”
  听他说话是大人的样子,小白菜问道:“兴儿,你今年几岁?”
  “十二。”
  “我当你有十四五岁了呢,”小白菜对着镜子问,“你家大爷来收房钱?日子还没有到啊!”
  “不是到你们这来收房钱,是要请前面搬家。”
  “为啥?”小白菜很关切地问。
  “我家大爷要搬来住。”兴儿答说,“一个人搬过来。”
  听得这一说,小白菜的动作加快了,很熟练地盘好一个髻,插上黄杨木的簪子,收拾镜箱,转起身到兴儿对面坐下。
  “你说,你家大爷一个人搬来住?”
  “是的。还有我。”
  “我知道,当然会有你。”小白菜问,“这是为啥?”
  “你是说,我家大爷为啥一个人搬来住?”
  “是啊!莫非跟你家大奶奶怄气?”
  “哪有这样的事?”兴儿笑道,“我家大爷跟大奶奶好得很!大奶奶很贤惠,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为什么一个人搬来住呢!种种不便。”
  “大爷今年秋天,要到杭州赶考,家里太吵,搬到这里来用功。”
  “原来是这样。”小白菜说了这一句。忽然微仰着脸,望着空中,只见她长长的睫毛,不住闪动,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
  就在这静寂之中,听得外面有人咳嗽,兴儿是听惯了的,站起身来说:“我家的大爷来了!”
  “啊!”小白菜有些惊惶,“兴儿,你快出去,请大爷在外面坐一坐!”
  这样的神色是为了什么?令人困惑,但不容他问,她已在推他出卧房了。
  兴儿的脚步刚跨出门槛,小白菜便将房门从他身后关上了。杨乃武主仆都不明白她何以如此张皇失措,只有在堂屋中,侧起耳朵细听动静,里面脚步往来,奔进奔出仿佛很忙碌似的。
  听了一会儿,杨乃武猜知究竟,自己的产业,当然熟悉,小白菜是奔走于卧室、厨房之间。所谓“厨房”,就是前面廊下,杨乃武很想绕过去看一看,她到底在做些什么?但又觉此举有欠庄重,所以还是静静坐等。
  过了好一会儿,房门终于“呀”的一声开了,杨乃武转身一看,顿觉眼中一亮,小白菜梳得极亮的头,薄施脂粉,越显得唇红肤白,似乎可以掐得出水来。
  打量未毕,小白菜已盈盈含笑地在招呼,“杨大爷,”她说,“哪阵风把你吹来的?请里面坐!”
  这是个不寻常的举动,杨乃武心想:她倒真胆大,居然敢在内寝接待男客,不怕她丈夫回来撞见会打饥荒?一念未毕,一念又生,她既如此,自己又顾忌些什么,莫非胆量还输给她不成?
  这样想着,已迈开了脚步,一跨进去,随即明白她奔走于卧室与厨房之间的缘故。原来是现烧了开水泡茶,方桌上还有四个干果碟子,桂圆、柿饼、瓜子、寸金糖。穷家小户,这就是接待贵客的排场了!
  “阿嫂,”杨乃武笑道,“为啥这样子客气?”
  “杨大爷难得来!”小白菜一眼瞥见兴儿在门外张望,赶紧胡乱抓了些干果,送到堂屋里,又问,“你要不要吃茶?”
  “不要,不要!要吃我自己会倒。”
  “对!要吃自己倒,你不要客气,在我这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里面的杨乃武听得清清楚楚,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心想,若照《水浒》上王婆的说法,这就至少有“五分光”了!
  因此,等小白菜重新进门,他便毫不客气地盯着她看,她也不大避忌,一面走,一面看,一面说:“杨大爷,你今天打扮得好漂亮!”
  “真的?”
  “我从来不说瞎话。”
  “我常说瞎话,不过那是为了帮人家打官司。至于在自己人面前,我也像你一样,不说瞎话。”
  听得针锋相对的“自己人”三字,小白菜抬起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很快地在他脸上一转,然后走过来,拿茶碗推一推,抓些干果放在他面前。
  “阿嫂,你一双手好白!”杨乃武装作去拈糖,揿住了她的手。
  小白菜脸一红,向外努一努嘴,暗示有兴儿在外,要防他看见。
  杨乃武笑一笑,知道又加了“两分光”了。
  久经风月的杨乃武,想起一句俗语:“千肯万肯,只怕男的嘴不紧。”
  小白菜此时的表情,正就是这句俗语的注解。初下手便有这样的成就,实在已超出估计,如果操之过急,使得她心存疑虑,好事反倒难谐。如今最要紧的是,要让她安心。
  这样想着,便松开了手,也收敛了轻佻的笑容,大大方方地说:“你请坐!”
  小白菜挑了个正对门口的位置坐下,拈粒瓜子去嗑。菱角样的红唇中,露出雪白的两排门牙。本来一阵红,一阵白的脸色,也恢复正常了。
  “听说杨大爷要搬来住?”
  “是啊!家里孩子多,太吵,想看看书都不成,更莫谈做文章。”杨乃武说,“今年是大比之年,要趁早用一用功。”
  “啥叫大比之年?”
  “今年乡试,秋天要到省城里去赶考。”
  “那一定高高考中!”小白菜问道,“考中了就是举人老爷,那时候——”她笑一笑没有再说下去。
  杨乃武当然要追问。
  “那时候,杨大爷的身份更加尊贵,只怕再也不会理我们这种低三下四的人了!”
  “大错,大错!第一,我不是那种人。第二,你也不是什么低三下四。我真——”
  这下轮到小白菜追问了:“话怎么不说完?”
  “有句话我实在不该说,不过实在忍不住。”杨乃武右手掐着左手的脉息,十分痛心似的,“我真替你可惜!‘巧妇常伴拙夫眠’。”
  语声未终,小白菜的眼圈便红了,赶紧转身过去,抽出掖在衣襟中的一块蓝绸手绢,悄悄拭泪。
  “唉!”杨乃武一半真心,一半做作,重重地叹气说,“老天爷瞎了眼!”
  “咄!”小白菜倏地转身,惊惶地呵责,“罪过!罪过!你真是没轻没重,老天爷都好骂的?”
  “实在是老天爷不公平。”杨乃武又微喟着,“这也不去说它了!唯有逆来顺受,自己寻自己的快乐。”
  这也正是小白菜平时常常想到的一句话,如今听杨乃武也是这样相劝,证明自己的想法不差,所以抑郁的心情,立刻就开朗了些。
  “杨大爷,”小白菜谈到正事,“刚才听兴儿说,杨大爷要搬了来,我好高兴。杨大爷,不是我派人家的不是,前面姓朱的人家太刻薄了,硬将中门关闭,独霸那口甜水井。啥叫‘远亲不如近邻’?像这种邻舍,真替我省省吧!”
  “原来是这么件事!”杨乃武答说,“照这样子,我更要请他搬家了。等他一搬,我马上拿中门打开,随你什么时候来打井水。”
  “阿弥陀佛!”小白菜合十当胸,高兴地说,“从此不必为吃碗水苦恼了!”
  “一幢房子里,何必关断了门?说句不嫌忌讳的话,倘或寒冬腊月,火烛不小心,关断了门,自己就少一条出路。邻舍本来要相互照应的,不过,”杨乃武下了个转语,“有道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关断了不往来也好。”
  “怪不得!像我们这种邻舍,就该拿中门关断。”
  杨乃武玩味她的语气,似乎有误会之意,误会他口中大方,其实不愿往来,这当然需要立即解释,但语气却不宜太急切。
  于是,他笑一笑,轻描淡写地说:“恰恰相反,像阿嫂你这样的邻舍,我巴不得多两个。”
  小白菜确有些误会,只是她的误会与杨乃武所想的不同。她不会惹他讨厌,是她所深知的,只怕他不愿跟她丈夫往来。如今听他的话,似乎根本没有想到她丈夫,看来是自己多疑了。
  她一面这样转着念头,一面笑道:“多谢杨大爷抬举。”
  杨乃武没有听清楚她的话,因为她的笑容极甜,牙齿极美,心无二用,眼中整顿全神,耳中便听而不闻了。
  “杨大爷,”小白菜看出他两眼何以发直的缘故,正一正脸色问道,“大奶奶可一起搬来?”
  “她不搬。”
  “那么,哪个照应你的饮食呢?”
  “家里送饭来。”
  “也只好这样,一个人没法子开伙食。”小白菜很诚恳地说,“杨大爷,将来要茶要水,尽管到后面来叫我!”
  这是“固所愿也,不敢请耳”的一件事!杨乃武心想以后接近,也不愁没有借口。此行收获已多,留着长线放远鹞,第一次应该适可而止。
  “阿嫂,”他起身说道,“多谢,多谢!”
  小白菜也不留他,只问:“杨大爷,你哪天搬来?”
  这一问,杨乃武需要考虑——他跟姓朱的房客谈判迁让,尚未定局,症结是姓朱的想多要几文搬家的津贴,而杨乃武决定软磨硬逼,不让姓朱的占便宜。如今情形不同了,决定满足对方的要求,催他尽快搬走。
  想停了便即答说:“等前面房客一让,我马上搬来,至多十天半个月的事!”
  “也要挑个黄道吉日。”说着,小白菜将挂在铜帐钩上的皇历取了来,翻一翻说,“三月初八是好日子。”
  “阿嫂真了不起!”杨乃武大赞,“还知书识字,真正难得!”
  “哪里!”对此不虞之誉,小白菜自觉受之有愧,双颊泛起一抹薄薄的红晕,“我只识得几个数目字。”
  “这就怪了!那么,阿嫂,你何以晓得三月初八是黄道吉日?”
  “‘呆子看长行’!这个诀窍你都不懂。”
  杨乃武被提醒了。皇历上,日子不好,下面只缀“诸事不宜”四字,倘是好日子,“宜”这个、“宜”那个,长长的一行,一望而知。
  于是,杨乃武细看皇历,三月初八是好日子,但却不宜于迁居,而下一天恰好相反,做别样事情都不好,最好破土、迁移。
  等他说明了缘故,小白菜微有怅惘之意,“可惜,”她说,“三月初九我就帮不上忙了。”
  “帮忙不敢当。不过为了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告诉杨大爷也不妨,那天是我爹的生日,已经说定了,要去上我爹的坟。”
  “真是孝顺女儿,好,好!你尽管去。做了邻居,相处的日子很长,哪里少了请你帮忙的时候?”
  听这一说,小白菜也释然了。亲自送杨乃武出门,到了门口却又要求暂停,匆匆回身入内,找了张草纸,将吃剩下的寸金糖与柿饼,包在一起,送给兴儿带回去吃。
  这是买他的嘴,兴儿领会到此,觉得应该跟主人说出来,却不知如何措辞。想来想去,想到小白菜的丈夫,在豆腐店当伙计的葛小大,突然有所发现,很兴奋地说:“大爷,小白菜好比潘金莲!”
  杨乃武一愣。由潘金莲想到武大郎,再想到葛小大肥短笨拙,走路摇摇摆摆,其形如鸭的那副模样,不由得“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但是,再想下去就不好笑了!如果说葛小大夫妇像武大郎与潘金莲,自己不就成了西门大官人了吗?
  这一转念,心里有着无可言喻的厌恶,顺手就在兴儿后脑勺上打了一掌,“畜生!胡说八道。”他又正色告诫,“以后不准说!”
  “我只是跟大爷说一说,哪里会去跟人家说?”兴儿哭丧着脸表白,“难道我不晓得,她是潘金莲,大爷就是西门庆。”
  “放你狗屁!越说越好听了。”
  兴儿不敢再响,不过虽挨了打,心里却是痛快的,因为想说的话到底说出来了。
  杨乃武心里可是窝窝囊囊的,很不舒服。自己干的这一行,得罪的人很多,偶尔走一步桃花运,偏偏有这样巧的事,情景竟与《水浒》“武十回”约略相似。且不说真个做了入幕之宾,只要一搬过去,只怕就有人飞短流长,拿他与小白菜,编一段“挑帘裁衣”的故事。
  算了!他想,省点事吧!要读书用功,另外找处清静的地方。
  杨乃武已经决定罢手,而小白菜却是朝思暮想,一心盼望三月初九,早早到来。可是,一连数日,毫无动静,细细观察,前面姓朱的房客,一点没有搬家的样子。这天可忍不住了,决定找个借口,到朱家去查探一番。
  她换件衣服,拢拢头发,正待出门,来了个客,一进门便喊:“小大嫂,小大嫂!”
  小白菜不用看,就知道是以前的邻居桂金。她是捕役阮三的姐姐,三嫁妇人而又居孀,如今与个专门跑腿催钱粮的何春芳混在一起。这样的女人上门,小白菜自然是有戒心的,所以赶紧迎了出来,不愿意她闯进卧房。
  “桂金姐,好久不见。”小白菜看她四十岁的人,还学小姑娘梳两个丫髻,搽一脸怪粉,胭脂涂得像猴儿屁股一般,不由得笑着打趣,“你是越来越俏,越来越年轻了!”
  “不要寻我老太婆开心。”桂金一伸手摸着她的左臂问道,“穿这么一件薄棉袄,冷不冷?”
  “不冷!”
  “还说不冷,看你脸都冻得发青了,真是,‘若要俏,冻得跳’。不过,”她又捏一捏她的臂膀,“俏归俏,瘦倒不瘦,雪白粉嫩的肉,馋杀多少男人!”
  小白菜脸一红,“桂金姐,”她白了她一眼,“你酒吃醉了?”
  “我中上难得吃酒的。小大嫂,”桂金急转直下地说,“走,走,到我家去坐,我有好些东西给你看。”
  这话是第二次说了。第一次是半个月之前,说有个阔少爷,从上海带来好些洋广杂货,不为做生意,只是好玩而已。那些杂货中,有衣料,有胭脂花粉,也有新奇实用之物,譬如可以折叠的梳子,打开来有十来格,贮放各种杂物的皮夹子之类。如果小白菜喜爱,先拿来用,价款以后再说。
  世上有这样的好事!小白菜霍霍心动,而终于辞谢了她的好意,怕用时痛快,将来讨账还不起,吵将起来,面子上不好看。
  此时旧事重提,小白菜不由得想起一句第一次就想问的话:“桂金姐,你说的那位阔少爷是哪个?”
  “你不认识的。是我的老东家。”
  “老东家也不至于把那许多值钱的东西,随随便便交给你,连本钱都不要。”
  “哪个说本钱都不要?我又不发疯!”桂金大声答说,“我还靠它好好挣一票,替我儿子讨老婆呢!”
  “那,”小白菜很有兴趣地问,“你怎么又说,我先拿来用,该多少钱,以后再算?”
  “你当然不同啰!其中有个道理在内。”桂金沉吟了一下,带点不好意思的神气,“说实话,我是拿你当个活招牌。你小白菜走出去,哪一个男人不盯你两眼?看你戴的、穿的,都跟别人不大一样,少不得要打听打听。一问起来,是桂金那里有这样的好东西,我的生意不就来了?大户人家我也走动得好几家,不过那些小姐、少奶奶难得出门,就是出门,轿帘遮得风雨不透,人家也看不到。我说,张家二少奶奶用我的生发油梳的头,又亮又黑,人家不晓得是啥样子?如果说:喏,你看小白菜梳的头多俏括,一半靠我的生发油。人家想一想,就要买了。”
  叽叽呱呱一大堆话,无一字不灌入小白菜耳中,听得浑身轻松,好生得意!
  “桂金姐,你也是!”她是其词有憾的语气,“什么活招牌不活招牌,难听不难听?”
  “我这个人说话最直,你不要生气。话又说回来,我认识的年轻姐妹也不少,除非你这分人才,别人要想替我当活招牌,我还嫌不好呢!”
  “好了,好了,承你的情,不要捧我了。”
  “那就走吧!”桂金怜惜地摸一摸她的衣服,“真的,像你的相貌、身材,穿这种毛蓝布的袄儿,用这种黄杨木的簪子,真正委屈到头了。”
  听得这话,小白菜心里又难过,又感激,是千肯万肯要跟着她去了,只是有一层顾虑,“天不早了,”她说,“那里又远,一去一来,怕赶不上替小大烧饭。”
  “那容易!我有法子。”
  桂金说完,掉头就走了。走得极快,以至于小白菜想拉住她问一声都不能够。她不知道她有何法子,且先预备起来再说。
  于是,擦把脸拉开镜箱,细细扑粉,轻染胭脂,用刨花水将头发抹光,在毛蓝布薄棉袄上,加上一件直贡呢的罩衫。正在换鞋,听得外面有声响,是桂金去而复回了。
  “你看,不必替小大烧饭了。”桂金将采办来的食物都放在桌上,“荷叶包的猪头肉,熏肠子,六个烧饼,还有四两烧酒。”
  “费心,费心!”小白菜问道,“多少钱啊?”
  “不要管它!我请你家小大。”桂金问道,“平时你出去,总要托人照应门户吧?”
  “托隔壁孙大妈。”
  “那好,你把钥匙交给她,叫她告诉小大,说你有要紧事回娘家去了,要晚上才回来。”
  小白菜听她的摆布,一一照办。到了桂金家,第一件大事,便是看她的“洋广杂货”,衣料、洋胰子、粉盒、“咕咕”会叫的洋娃娃,见所未见,样样可爱,真个目迷五色了。
  “挑啊!”桂金催促着,“怎么不动手?”
  “不知道从哪里挑起?”小白菜腼腆地笑,“说实话,有些东西,我还不知道做什么用的。”
  “我也有些不识货,只好先拣识货的挑。你看,这块玄色印度绸,好不好?”
  “自然好,又软又滑。”
  “还不容易打皱。”说着,桂金捏起绸子一角,使劲揉搓了一会儿,一松手放开,绸子上的皱痕似有若无。
  “真好!”小白菜不胜艳羡地,“比杭州的纺绸还好。只怕不便宜。”
  “管它呢!这种货色也只配你穿。”
  桂金一面说,一面将那块印度绸放在一边,接着又拈起另一块衣料,征询小白菜的观感,只要她说一声“好”,桂金随手就拣出。
  “好了,好了!”小白菜突然警觉,“我哪里买得起。”
  于是桂金歇下手来,端张椅子,倒杯茶来,与小白菜谈论怎么穿、怎么戴,什么料子该镶什么花边,什么衣服该配什么首饰。一个说,一个想,片刻之间,小白菜饱享了一段梦想不到的风光。
  白日梦毕竟醒了!“我可怎么穿呀?”她伤心地问,“就凭我们那种人家,穿这种衣服,不都要奇怪吗?”
  桂金心想,她能问出这句话来,就是有脑筋的人,胡哄瞎骗没有用!得要有句话,直刺到她心里。
  于是想了一下,叹口气说:“唉!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如果你不是嫁的小大,嫁到有身份的人家,穿罗着缎、戴金佩玉,哪个敢说你不配?”
  这两句话就像兜胸一拳,痛得她连话都说不出,心里只有恨!第一个恨她再醮的母亲,不该为了贪图六十块银洋的聘礼,拿她嫁给葛小大。第二个恨她丈夫,有六十块银洋,一半用来开爿豆腐店,自己做老板,一半用来娶房平头整脸的妻室,也都够了!何苦自不量力,娶个漂亮老婆却又供养不起,自己起早落夜,做人家豆腐店的伙计,苦得要命,又能苦出什么名堂来?
  她在心潮起伏,默默地自怨自艾,桂金冷眼旁观,却从她脸上看到心里,拉着她的手,用那种为了关切特深,什么都不顾忌的语气,悄悄说道:“我是三嫁过的人,说的话,你也许听不进去,不过,我还是要说,哪个叫我从心里喜欢你呢?人生在世,总有一样贪图,你嫁了小大,贪图点啥?如果生得麻皮瞎眼,那也没有话说,偏偏又是这样的人才!或者有个一儿半女,日后享享儿女的福,虽然渺渺茫茫,总也是一个想头。而你又没有!那么,你说,你是为了啥要受委屈?”
  这番话说得小白菜傻了!咀嚼着她的话,只觉得每一句都是自己隐隐然感觉到,而说不出来的,如今居然有个人替自己说了出来,正像一下子搔着了痒处那样,痛快得想流眼泪。
  “人家都说,凡事都是命。我就不大相信!人活在世界上,受苦还是享福,都是自己找的。我跟你说个笑话,我十二岁那年,我娘替我请城隍庙的张瞎子算命,他道我命里有座贞节牌坊,你说,是不是瞎子说瞎话,去贪那么座贞节牌坊,到现在还在受苦。年纪轻轻,不过几天快活日子,就算老来有福享,牙齿掉了,想吃吃不动,有啥意思?”
  “是啊!”小白菜心动了,想了想,试探着说,“快活日子也要有啊!不能说‘年纪轻轻’,就一定有快活日子过。”
  桂金无端一笑,“别人,我不敢说,只要是你,年纪轻轻,就一定有快活日子过。”她随手取起一块玫瑰紫暗花的洋缎,拉起小白菜,拿衣料在她身上比试,“你看,这块料子做夹袄,好不好?”
  小白菜要待自己看了,才能答复,谁知窗外有个男人接口:“好!太好了。”
  小白菜吓一跳,脸都白了,不住拍着胸口,目瞪口呆地望着房门——门口出现一个二十来岁,穿着华丽的男人,脸极白,看上去长得很清秀,一双眼睛很活,嘴角似笑非笑的,一望而知是个花花公子。
  “唷!”桂金急忙起身招呼,“大少爷,你怎么这个时候跑了来?”
  “路过顺便进来看看。”话是对桂金说,眼只盯着小白菜看,看得她不好意思,便待躲避,却为桂金一把拉住。
  “这位,”她指着花花公子说,“就是刘大老爷的大少爷。刘大老爷就这么一位少爷,四十开外才生的,宝贝得要命。”
  原来这就是余杭县的第一阔少爷!小白菜久已闻名,却未见过,不想竟会在此识面,不由得又惊又喜,红着脸福了福,叫一声:“大少爷!”
  “不敢当,不敢当!”刘大少爷甩一甩手,将雪白纺绸小桂袖口放了下来,连连作揖,同时问桂金:“这位是?”
  “这位,”桂金故意诡秘地一笑,“大少爷,你倒猜一猜看!”
  “我只会看,不会猜。”
  “那么你看我这个妹子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刘少爷跷起拇指说,“只知道是余杭县第一美人!”
  “一点不错。”桂金笑道,“小白菜不是余杭县第一美人,哪个是?”
  “啊!”刘大少爷的一双眼睛,越发亮了,“怪不得,今天总算让我遇到了。”说着,恣意平视,像赏鉴一件久想得到手的古玩那样,笑得合不拢口。
  小白菜又得意,又心慌,打了桂金一下,埋怨她说:“什么小白菜不小白菜?不管有人没人乱说!”
  “你要我叫你——”桂金忽又改口,“算了!算了!我宁愿改称呼。”然后又对刘大少爷说:“我这个妹子,娘家姓毕。”
  “呃,是毕家姐姐!”
  “不敢当。大少爷,不敢当你这个称呼。”
  “我亦不敢当。我号叫海升,四海升平的海升。你叫我的号好了。”
  “没有这个规矩。”
  “好了,好了!都不必客气。大少爷本来是大少爷,不过,我这个妹子,大少爷叫她姐姐就不对了!大少爷,你跟着我叫好了。”桂金又说,“大少爷,你请坐。我晓得你喜欢吃好茶,我去烧开水。”
  “好!费心,费心。”
  “妹妹!”桂金真的改了称呼,不叫她“小大嫂”了,“这些东西,都是大少爷的。你替我陪陪,我马上就来。”
  说完,桂金起身便走。小白菜愣了一愣,有些心慌,赶紧喊道:“桂金姐,桂金姐!”
  她越喊,桂金走得越快,小白菜急急赶出房门。桂金听得人声,方始停步相待。
  “桂金姐,我要走了。”
  “要走?”桂金故意问道,“为什么?”
  孤男寡女,单独相处,自然不便。这个理由莫非桂金不知道?小白菜正在迟疑,不知自己是不是该说实话时,刘海升也跟着出来了。
  “桂金,”他脸上没有什么笑容,“还是我走吧!”
  桂金一听这话,便微有不耐烦的神色,“好了,好了,大少爷!”她动手去推他,“你替我请到里面去坐着。”
  一面说,一面真的使劲去推,刘海升苦笑着,不肯往里走,但又似乎不便与妇人拉拉扯扯,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而最后终于被她推回房中。
  桂金走回来,将小白菜拉到一边,埋怨她说:“你看,刘大少爷生气了!回头说一句:我的东西不想卖了,要拿回去。你说怎么办?”
  小白菜大惊,“桂金姐,”急急辩白,“这不是我的过错!我又没有得罪他。”
  “这还叫‘没有得罪他’?好了,现在也不必去说它了,你算帮我的忙,替我陪一陪。”
  小白菜心想,如果自己一定要走,当然就是得罪了刘海升,那一大包至少值一二百两银子的洋广杂货,说不定就不会在桂金手里。这一来不是得罪刘海升,而是得罪了桂金,未免说不过去,并且于自己也没有好处。
  见她沉吟不语,桂金故意激她:“我也不勉强,你要走就走,啥叫要好姐妹,连这点忙都不肯帮!算了,算了,我自己心里有数就是。”
  “桂金姐,桂金姐,”小白菜大为不安,“我替你陪他就是,我是怕有人来,见了不便。”
  “有哪个来?老阮下乡催租去了,要后天才回得来,如果,”桂金沉吟了一下说,“你怕有闲人来,我弄把锁在外面锁上,倘有人叫门,你在里面不要响,哪个知道有人在?”
  “这——!”小白菜一下子想到很远了!
  桂金偷觑着她的脸,见她脸上倏地飞红,知道她是想到了与刘海升被锁在一间屋子里的情形。心里在说:成功了!索性再交代几句话。
  于是她扳着她的肩,悄悄说道:“这刘大少爷嘴很紧,人又爽气,事情做过就算,决不会拉拉扯扯。你放心好了!”
  “桂金姐,”小白菜红着脸说,“你在说啥?啥叫放心好了?我不懂。”
  “你不懂去问他!”桂金指一指卧室,又从墙上取下一把锁,“我总得一个时辰才能回来!”
  说完,她向小白菜看一眼,笑一笑,迈动一双鲇鱼脚,拉开大门一条缝,挨身而去,接着“咔嗒”一声,把大门锁上了。
  小白菜心里七上八下,就像小孩想玩火那样,既兴奋,又害怕,几番踌躇,不敢下手。那件直贡呢的罩衫小了些,压紧了里面的一件薄棉衫,也压紧了胸前面的两堆肉,只觉得胀得难过,而且,头上发晕,口中发干,喉头发声,“咕咕”地不住干咽着。
  这时候,突然发觉有只手搭在肩上,小白菜惊得一阵抖!等她一转身想闪避时,刘海升已趁势将她一拉,双手环抱,胸前两堆肉紧紧贴住人家的身子,而灼热的红唇,已为另一张温润的嘴压住了。
  这个嘴亲得她透不过气来。挣扎无用,想咬又不忍,要喊更不敢,为刘海升一面亲嘴一面拖,拖到桂金床上。
  回到家已经起更了,葛小大当然早已上床,再一个更次,他就得起身上工,去磨豆腐,不能不早睡。
  推一推门,应手而启,小白菜大大地松了口气。一路上她就在担心,倘或门在里面闩住,拍门将丈夫惊醒了来拔闩,一定会挨顿骂,现在,这顿骂可以豁免了。
  蹑手蹑脚提着包裹进入客房,一灯如豆,照出乱七八糟的一张饭桌,猪头肉、酒、烧饼都已吃得光光。小白菜又松了口气,葛小大只要一顿晚饭吃得舒服,倒头便睡,一觉睡到二更多天起身出门,她就有个清清静静的一夜。否则,往往突然醒来,拖手拖脚地纠缠不休。她一想起他那臃肿蠢笨的身子,一口黄板牙,还有经常因“流火”发肿的那条右腿,心里就腻烦了。
  尤其是这天,她连上床挨着他睡都不愿。一个人坐在那里,思前想后,越想越委屈,眼泪就断线珍珠似的,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滚,流湿了衣襟一大片,最后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这一哭将葛小大哭醒了,翻个身撩开帐子,怔怔地往外看了一会儿,大声问道:“喂,是你在哭?”
  小白菜是他翻身撩帐子时,听见帐钩响动就知道他醒了,所以听得他发问,并不觉得意外,也不回头答话,只取一方手绢,悄悄拭干了眼泪。
  “你哭什么?”葛小大问,“回一趟娘家哭一趟,何苦?哭坏眼睛,自己晦气。”
  回一趟娘家哭一趟,自然是因为所适非人,自伤命薄,平常如果听见他这样说,会起反感,而这天却觉得有点对不起丈夫,却又不便作何表示,唯有依旧保持沉默。
  “啥辰光了?”
  小白菜看一看那只旧自鸣钟说:“十二点!”
  这只钟经常要快半个钟头,十二点就是十一点半,二更早过,三更将到,葛小大颇为惊慌,急急起身,口中连连说道:“迟了,迟了!豪燥,豪燥!”
  “豪燥”是杭州府一带的土话,通常是用来催促脚步加快些。小白菜便起身为他递衣服,冲盐汤——据说可以消火消滞。
  葛小大口中的“豪燥”,也是一种自我催促,无奈腿短而肥,又登“流火”,七颠八冲地,样子笨拙得丑陋了。小白菜看在眼里,将她刚才内心中因为做了对不起丈夫的事而起的疚歉之意,冲得干干净净。
  送走丈夫关上门,依然是独倚孤灯。那件“对不起丈夫的事”,虽然浮上心头,却没有什么感觉,或者说是没有什么余味。就像饿了时随便找点东西塞肚子那样,饱了就丢开了,不会去多想它。
  可想的还是杨秀才。说要搬了来,怎的又不搬?挑定的好日子,早已过了,一点动静都没有,看来是骗人的话。
  哼!男人,尤其是这种油头光棍,没有一个好东西!小白菜想想气了起来,咬着牙咕噜咕噜在骂:看你再来了,会不会理你?
  “大爷,你看!”兴儿指着对面檐下说,“小白菜,穿得好漂亮。”
  杨乃武抬眼看时,只能摄取到一个背影。身段苗条,像是小白菜,可是别的就全不像了。她穿一件洋缎的夹袄,下面是玄色料子滚花边的散脚裤,那种料子似绸非绸,似缎非缎,虽叫不出名堂,但一望而知是洋货。头上梳个玲珑俏括的堕马髻,簪一根玳瑁簪子,上方插一柄高背细齿的小牙梳,光看形状就知道又是洋货。
  “瞎说八道!”杨乃武心想,她身上这几样洋货,就在省城里,也是很少见的东西,凭葛小大起早落夜磨豆腐,就能替他老婆备办得来?“不是的!”那么是谁呢?对了,他想起来了,是北门有名的土娼“一夜红”。
  兴儿却不承认是瞎说。“是啦,是啦!大爷,”他斩钉截铁地说,“一定是!”
  “如果不是呢?”
  “大爷请我吃个‘栗爆’。”
  “好!”杨乃武勾起食中两指,在兴儿额上比画出要凿栗爆的样子,“如果不是,看我饶你?”
  “大爷,”兴儿反问一句,“如果是呢?”
  “买块栗糕你吃。”
  说了这一句,杨乃武加快脚步,赶过小白菜的头,在一家丝线店门口停了下来,装作看丝线,慢慢回过头,看得清清楚楚,输了东道了!
  “阿嫂!”他脱口叫了出来。
  小白菜本是低着头在走,闻声抬眼,想不理他却办不到,不过脸上并没有笑容。“我道是哪个?”她说,“原来是贵人!”
  语气不大对劲,杨乃武愣了一下问:“阿嫂,多时不见,一见就挖苦我,说我是什么贵人?”
  “不是贵人,自己说过的事情怎么会忘记?”
  杨乃武诧异,是许了她什么事忘掉了?在这思索未答之际,只见小白菜已经翩然进了丝线店。
  他不知道她本就要来买丝线呢,还是借此延挨辰光?如果是借此延挨辰光,又不知她是打算等他过去了再走,摆脱纠缠,还是因为路边相语,惹人注目,暂且避一避。
  当然,他宁愿认为她是暂避。好在男人买丝线,亦是常有之事,所以接踵她的脚步,踏入店内。掌柜吴老头是素识,要过来招呼,他伸手一拦:“不忙,不忙!你先做完你那笔生意!”
  看样子小白菜是特意来买丝线,只听她在关照,要哪种颜色,怎样粗细,一共几绞,显然是早就想好了来的。因此,这笔生意做得很快。等吴老头将丝线配齐,在拨算盘结账时,杨乃武终于明白了,小白菜所说的“贵人多忘事”是指什么。
  就这时,店堂内走出一个中年妇人,是吴老头的续弦妻子,远远先叫一声:“杨大爷!好久不来了,是不是杨太太要丝线?”
  “是啊。”
  “来,来,阿毛娘!”吴老头已经结好账,对他妻子说道,“一共一两二钱四分银子,零头抹掉好了。你来包丝线,我去招呼杨大爷。”
  “要绣一对枕头送人,是鸳鸯戏水的花样,请你配点丝线。”杨乃武口耳两用,一面跟吴老头说话,一面在听老板娘跟小白菜说什么。
  “你这种料子倒没有见过。”老板娘移开包丝线的手,摸一摸小白菜的衣袖,“好细,好滑,是来路货?”
  “嗯,来路货。”
  “很贵吧?”
  “我也不晓得,是人家送的。”
  “你这件袄儿,要配洋花边才好看,我们店里有批货色,是人家来寄卖的,要不要看看?”
  “好嘛。”
  于是老板娘将一盒洋花边取了出来,一捧到面前,小白菜就知道了,摇手示意,不必打开。
  “你这盒花边,我看过。”
  “看过?”老板娘愕然。
  “是不是桂金来寄卖的?”
  “不错,是桂金。”
  “那就对了!”小白菜矜持地微笑着,“桂金先给我看过。”
  “噢,那就不必看了!”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杨乃武说一句:“丝线挑好了。派个人送到我家!”随即扬长出去。
  他是去找何春芳,找何春芳是为了打听桂金手里的货色,何春芳在杨乃武面前不敢说假话:“东西是有一批,刘大少爷从上海带来的。先说叫桂金卖,后来又说不卖了。”又说:“送了桂金一盒洋花边,现在放在丝线店里寄卖。”
  这就不必再问了!杨乃武心里在想,如果像兴儿所说的,小白菜与葛小大,就像潘金莲与武大郎,那么西门庆也有了,是刘海升,而桂金,无疑是王婆。再想下来,就要问问自己了,扮个什么角色?
  无亲无故自然不必扮武松,想起西门庆曾求何九:“一床锦被遮盖这个!”突然会意,自己什么都不必扮,只躲在旁边看,刘海升与小白菜少不得仍旧明来暗往,拿情形看明白了,布置一番教“刘大少爷”落入机关,那时拿住了他的把柄,看他不受自己摆布?或者同为入幕之宾,双演西门庆,亦无不可。
  主意一打定,第二天上午备好银子,带上租约,去访姓朱的房客,三言两语就谈定了,十天以后迁让。最后,杨乃武要求,先将隔断的中门打开,姓朱的也答应了。
  看他用钥匙开启了生锈的铁锁,杨乃武关照兴儿,去通知小白菜,前后已可通行。
  “真的?”小白菜将信将疑,“谁跟你说的?”
  兴儿不答,只奔了去拔开门闩,大声喊道:“你自己来看!”
  中门由外和里开,门环在外,门闩在里,门环既已去锁,里面拔闩,外面一推,双扉即洞开,但见杨乃武笑嘻嘻地轻摇纸扇,缓步而来。
  “杨大爷!”小白菜惊喜地喊。
  “把门来关好!”杨乃武吩咐了兴儿,方跟小白菜招呼,“阿嫂,我说话算话吧?”
  小白菜有些不好意思,“杨大爷,”她双手按在腰际,福一福说,“昨天言语冒犯,得罪,得罪!”
  “言重,言重。”杨乃武从容解释,“不是我自己说过,哪天搬了来会忘记。这也是件不大不小的事,哪里会忘?只为前面的房客牵丝扳藤,太不爽快,我只好拿事情冷一冷再说。我已经在县里备了案,到时候请差人上门,不怕他不乖乖搬家。不过——”他故意不再说下去。
  “不过怎么样?杨大爷,你说嘛!”
  “不过,既然你那样子说,我也知道用水不便的苦楚,所以我今天特地来一趟,姓朱的要我贴补搬家费,我就贴补。那一来,他就没话说了。”
  “嗐!杨大爷,”小白菜不安地说,“那又何必?我是一句顽话,你太认真了,白白耗费几两银子,我都替你心痛。”
  “那也无所谓。只要你方便,几两银子算什么?”
  “多谢,多谢!”小白菜问,“那么杨大爷,你什么时候搬来?”
  “我想一时不搬。”
  “为什么呢?”
  “还是为了起居没有人照应,太不便。”
  “搬了来嘛!要茶要水,我这里现成,你们主仆两个,没有多少事,要照应也容易。”小白菜沉吟了一下,似乎自告奋勇,但终于只是再请一下,“你搬了来嘛!搬了来再说。”
  这种含有深意的敦促,与说他“贵人多忘事”的怨责,同样地有咀嚼不尽的情味。杨乃武得意地在心里说:“西门大官人其实是区区,刘大少不过顶个名而已!”
  搬来的第一天,小白菜到晚上方始悄悄来到前面。这有两个缘故,一个是白天有杨乃武的家人在为他布置新居,走进走出,十分嘈杂,她觉得不宜露面;一个是葛小大流火大发,回来得很早,呻吟床褥,她不能不加照料。只是身在这个男人床前,心却早已飞到另一个男人身边。直到葛小大服了药,痛苦已减,呼呼大睡,她才薄施脂粉,换件干净衣服来看个究竟。
  看到杨乃武时,他正坐在灯下发怔,等听得门响,转眼发现小白菜,他脸上萧索的神情,顿时一扫而空,眉开眼笑地起身相迎。
  “搬停当了?”
  “草草定局。”杨乃武问道,“要不要看看?”
  不待她回答,他已在指点了。中间堂屋兼饭厅,东面书房,西面卧房。东西两间都是套房,兴儿住在西面的套房里。书房后面的套房,却摆了一张极大的床,挂着雪白的江西夏布帐子,一领细篾席,一床紫罗薄被,再就是簇新的一个长枕头。
  “我懂了!这是预备杨太太来住的。”小白菜指着西面说,“兴儿住在后头,许多不便,所以拿大床摆在这里。”
  “不是!”杨乃武摇摇头,“这是我歇午觉的地方。我每天睡得很晚,早晨起得很早,全靠午觉来补足,所以床铺要弄得宽敞些,才能睡得舒服。”
  这个说法,是小白菜所想不到的,“睡得晚,晚到什么时候呢?”她问。
  “没有一定。”杨乃武问道,“小大每天晚上什么时候上工?”
  “总在十一点以后,最迟不会过十二点。”
  “噢,”杨乃武紧接着说,“我最早也要过了十二点才睡。”
  小白菜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看了他一眼。四目相接,发觉杨乃武眼中有着诡秘莫测的神色,心里一阵慌,急忙又低下头去。
  “阿嫂,”杨乃武问道,“你每天要送了小大上工才睡?”
  “没有这话,我睡我的,他走他的。”
  “那么,他走了谁替他闩门呢?”
  “不闩!不过关一关拢。”
  “你不怕闹贼?”
  “那也没法子!”小白菜一脸的莫奈何,“他倒说过几次,不过办不到!正好睡的当口,哪里能爬起来替他关门?”
  “我倒有个好法子,可以做个活络门闩。”
  小白菜不懂什么叫活络门闩,任凭杨乃武如何解说,依然不明究竟。这就只好画图示意了。
  铺张白纸,揭开砚盖,杨乃武一面画,一面讲,这下小白菜就很容易懂了。原来活络门闩是在门内做个活动横档,另一扇门上安个承受横档的槽口,用根绳子一头吊起横档,一头通到门外,在钉子上扣住。人出门外,将绳子一松,横档下落,嵌合槽口,自然就闩住了。
  “这个法子倒巧妙!”站在他身后的小白菜高兴地说,“不过,外面绳子一拉,不又拉起来了吗?”
  “那又有诀窍,要看绳子系在横槽上的啥部位。”杨乃武用笔将所画的横档,隔成两半,“如果你要能放能收,绳子就该系在靠槽口的一面,只要放,不要收,绳子系在后面一点,这一来,有力用不上,本事再大都拉不起。不相信你倒试试!”
  “用不着试,你说明白,我就懂了。当然要只能放,不能收,不然有啥用处?”小白菜又说,“明天我就要叫木匠去做一个。”
  “慢点,慢点!”杨乃武急忙阻止,“第一,不必忙,最好过些日子再做;第二,这个法子你绝不可以说是我教你的!你只说是人家家里看来的好了。”
  “这,”小白菜不解,“杨大爷,为啥不可以说是你教我的?”
  “这个道理嘛,你自己去想。”
  想了一会儿,终于想明白了,脸上顿时泛起一阵红晕,斜睨着他说:“你好坏!怪不得帮人家打官司总是赢。”
  一面说,一面抬手去撂鬓发。时入初夏,她穿一件宽袖的淡青竹布衫,衣袖褪落,露出白嫩圆润的一弯手臂,真像削了皮的藕一般,馋得杨乃武又干咽了一阵。
  葛小大因病不曾上工,是杨乃武知道的,就因为他不曾上工才特意去相访。中门虽已打通,他却仍旧出前门绕到后面去叩门。
  来开门的正是葛小大,见了面不先招呼,却向里大喊:“喂,喂,杨大爷来了。”
  杨乃武知道那些猥琐丈夫的毛病,自觉上不得台盘,遇有客来,总是唤妻子出面招呼,所以不以为异,只用关切的声音说:“小大,后半夜听你在哼,想来老毛病又发了。”
  “是啊!听说杨大爷搬了来了,想去看看都不成。”
  说到这里,小白菜已经露面,很庄重地叫一声:“杨大爷!”接着便问起杨乃武迁过来的情形,就像前一天根本不曾见过面那样。
  “你看,”小白菜又跟她丈夫说,“平常都亏杨大爷照应。现在杨大爷因家里少爷、小姐多,静不下来用功,特为搬到这里来读书,我们礼也没有送,人也不上门,反而杨大爷先来看你的病。你说,好意思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杨乃武说,“以后大家住得近了,少不得请你们夫妇照应的地方。”
  “杨大爷在说反话。只有我们请杨大爷照应,我们哪里照应得上杨大爷?”
  杨乃武是在“套近乎”,由彼此照应,说到时常走动,踪迹便可渐密,无奈葛小大答语谦卑,变成话不投机,有些接不下去。小白菜心里明白,立刻又将话头拉了回来。
  “这倒也不是这么说的!”她看一看她丈夫说,“我们托杨大爷的福,请人家照应的地方很多,起码杨大爷住在这里,就没有人看你老实,敢来欺侮你!至于我们照应杨大爷,当然也有的,好比说,杨大爷不在家,有客人来,说不定倒是要紧事情,那时候留句把话,回头告诉杨大爷,可以接得上头,这也就是照应。”
  “这也不算照应,是我们应该做的。”葛小大说,“啥叫远亲不如近邻?”
  “原就是这种照应!你道啥?莫非杨大爷还有啥大不了的事,要来求教你?”小白菜接着又说,“杨大爷请里面坐!”
  穷家小户张罗比较有身份的客人,是件宾主都深感局促的事。杨乃武觉得此行收获已多,便很知趣地说:
  “谢谢、谢谢!我不坐了!”说罢转身,袖子一甩,一条雪白的手帕,掉在稀脏的泥土里。
  “杨大爷,”葛小大说,“手帕儿掉了!”
  “你去捡起来嘛!”小白菜立即接口,“回头我来洗。”
  等杨乃武回头去看时,葛小大已经将手帕捡了起来,便即说道:“我带回去洗,不敢麻烦阿嫂。”
  “一点不麻烦。”小白菜突然很高兴地对丈夫说,“今天我省事省气力了!衣服用不着到河埠头去洗了!”
  衣服虽不多,隔一两天到数百步外的小河边去洗一次,一来一往,亦颇累人,葛小大对花朵样的妻子,最感疚歉的就是这件事。尤其使他心里觉得窝窝囊囊不舒服的是,只要妻子在河边出现,行人就不断地会用一双色眼紧盯着看,甚至有人看得忘了形,失足掉在河里,传为笑柄。此刻,能够出中门,利用前面的一口井洗衣服,不但妻子省力,也使丈夫省心,转念到此,葛小大也很高兴了。
  “真是!杨大爷搬了来,太好了。”葛小大知恩图报地说,“以后杨大爷的衣服,你就顺便洗一洗!”
  杨乃武不等小白菜有所表示,立即拱手答道:“不敢当,不敢当。”接着又说,“前面天井比较大,有些衣服就晒在前面好了。”
  “那是求之不得!”小白菜越发高兴了,“多谢杨大爷!”
  于是从此以后,只要是好天气,小白菜一天总要到前面去两次,早晨洗好衣服晒上,傍晚将衣服收下来,而杨乃武却始终不肯拿衣服出来让她洗。
  说了几次,杨乃武总是谦辞,有些不知好歹的模样,小白菜不免生气,自怨自责地说:“我也是!看不出眉高眼低,只讨人厌!”
  这话很重了!杨乃武就是在这样一个时机,才便于将早就想好的话说出来,“阿嫂!”他是很惶恐的神情,“不是我不识好歹,实在是于心不忍。常时看你在井边,那样一双雪白粉嫩的手,在搓龌里龌龊的粗布衣裳,实在心痛!都恨不得去替你洗,哪里还忍心再拿我的脏衣服交给你?”
  听到一半,小白菜的眼圈已经红了,乃至听完,只觉得心里又酸又甜,一阵一阵发麻,忍不住双泪直流。同时又感到有股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在推她,推她扑到他的胸前,只想痛痛快快哭一场。
  这样的反应,原是杨乃武估计之中,话不必多,有一两句打入她心坎就够了!此时亦更不须多说,只搂住她像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她的背,作为抚慰。
  这天下午等葛小大回来,小白菜便跟他谈活络门闩,一如杨乃武所教的那样。葛小大当然很高兴,即时出门,去唤了相熟的王木匠来。
  “喂,喂!”葛小大进门大喊,“怎么做法,你来告诉老王。”
  他们夫妇之间,彼此用个“喂”字作为称呼。小白菜走将出来,跟王木匠招呼过了,接着便讲活络门闩的做法。
  话说不到三五句,便为王木匠打断,“好了,好了,小大嫂,你用不着再说了!”接着转脸埋怨葛小大,“你不早说!这种东西,我现成有做好在那里的,你要早说,我随手就带了来,用不着多走一趟冤枉路!”
  “我怕我说不清楚。”葛小大歉然地笑着,“辛苦,辛苦,工钱多算。”
  “要啥工钱?送你一个。”说完王木匠就走了。
  葛小大为人老实,觉得过意不去,便跟妻子商量,说,“不好意思叫老王白送,而且来回还走了两趟。”他说,“老王喜欢酒,弄点菜请他一请,好不好?”
  小白菜不即回答,看一看天色说道:“那就要快!迟了买不到啥东西了。”
  “好!你说,买点啥?我马上就去。”
  “买斤肉,要五花。这两天鲈鱼上市了,弄个春笋炒鲈鱼。”小白菜说,“两个荤菜够了!另外,再弄两个素菜,你自己去看。”
  葛小大提着菜篮走到门口又转回来说:“喂!杨大爷搬来,我们还没有请过他,要不要顺便邀他一声?”
  “不要,不要!”小白菜毫不考虑地回答,“又没有啥好菜,王木匠的身份又不配,请了人家来,倒是怠慢了!”
  葛小大碰了个钉子,默默地走了,矮胖子提个大菜篮,行动越发蹒跚。小白菜看在眼里,心中有着说不出的厌恶的感觉。
  不过,她已学会了驱除这种感觉的法子,就是尽力不去想他。起头很难,自己不在意还好,不过片刻,便可淡忘;越是在意,那丑陋的影子越是在心中盘踞不去,使她更加苦恼。但自二月底杨乃武说要搬来以后,情形就不同了,只要一想到他,别的什么念头都能丢开。
  这是什么道理呢?她常常在自问,一遍二遍地考究,终于豁然省悟:原来人是无时无刻不在想事的,哪怕梦中亦不例外。如果没有什么人可想,自然是丑丈夫填补心中的空白;若有人可以代替,便能轻易地转变念头。
  尤其是此刻,只一想到那道活络门闩,丈夫便被抛到九霄云外了。她只觉得胸中胀满得有些难受,仿佛有股什么劲道,渴待发泄,头上发晕,摸一摸脸,好烫,莫非病了?不是。她自己知道,坐下来将心静一静就好了。
  喝一杯茶,静坐片刻,果然好得多了。于是她起身取一支晒衣服用的木杈,将挂在檐下的一段火腿取了下来。这段东阳火腿,挂在那里两年了,烟熏尘封,垢污不堪。她用纳鞋底的钉锥一刺,香味随即扑鼻而至,拔出钉锥,香味越浓,而且有极清的油渗出来。小白菜很高兴,这是一块就算是摆在杭州第一家南货里,都算头挑货色的好火腿。
  于是烧滚了水,将火腿泡了一会儿,然后取出来切割磨刮,刚刚收拾干净,葛小大回来了。
  “鲈鱼、春笋、肉,都买到了。顺便拿了几块豆腐来,肉片雪里红烧豆腐,要烧得透,吃得熟。”葛小大“咕嘟”一声,咽了口唾沫。
  “看你的馋相!”小白菜狠狠白了他一眼。
  葛小大视而不见,却看到了妻子手里的东西,“请王木匠吃火腿?”他有些好笑的表情。
  “要请他也来不及!火腿要煮两个时辰,才会烂;倘使是蒸,更加费辰光。”
  “那么,你弄来做啥呢?”
  “你不是说要请一请杨大爷?我想不如送他一块火腿。‘腰封’待客,‘滴油’等你来吃,也补一补!”
  葛小大又咽了口唾沫,正待答言,外面有人声,是王木匠来了。
  小白菜放下火腿,迎了出去,她关心的是那道活络门闩,系绳子的部位,一定要看清楚。
  “老王,”她说,“这个门闩,一定要放下来以后,外面没法子开的,不然半夜里有贼,一拉就开,装跟不装一样!”
  “不会!”王木匠将那道活络门闩托在手里,“你倒试试看!”
  小白菜果然试了一下,怎么样也拉不起,方始放心满意地,仍旧回到厨房。
  王木匠是个快手,小白菜在厨房里的手艺也不弱。等他将活络门闩装好,她的菜也做得差不多了,唤丈夫摆好杯筷,将菜端了出去,请王木匠洗了手来喝酒。
  客人上座,葛小大打横相陪,宾主二人先是欢然对饮,到后来却都不大开心了。王木匠闻见蒸火腿的香味,而等了半天,始终不见火腿上桌,不免怏怏,心中在骂他们夫妇待客不诚。
  葛小大的不高兴,是为了那春笋炒鲈鱼,“我买回来的鲈鱼好几条,”他拿筷子在碗里乱拨着,“怎么只有三个鱼头,而且都是小的。”
  “野猫来偷嘴,当然拣大的咬,等我看到,已经偷剩三条了。”小白菜骂道,“这只死野猫!总有一天打杀它。”
  “笋呢?”葛小大又问,“都是老头!”意思是问:笋尖到哪里去了呢?
  这不能归咎于野猫偷嘴,“我看鱼少,配头用不着那么多。”她很机警地说,“嫩头用麻酱油凉拌,又鲜又爽口,马上拿来。”
  端来一盘凉拌笋尖,数量虽然不多,总算有了交代。而且小白菜也看到王木匠的脸色不十分好看,知道是火腿香味的怪,特意表白:蒸的辰光不够,肉硬得咬不动,请王木匠明天再来吃“滴油”。这一来,总算宾主尽欢,吃到起更时分方散。
  “今天晚了,只怕十二点,又起不来!”葛小大抹一抹嘴,和衣倒在床上,“豪燥要睡了。”
  “十二点起不来,要不要叫醒你?”
  “怎么不要叫?要叫!”话一说完,鼾声渐起了。
  小白菜却还有得忙,收拾残肴,抹桌洗碗,烧了一壶水,抹身洗脚。看火腿蒸烂了,又歇火封炉。诸事停当,静静坐着,想起一件最要紧的事,还没有办。
  踌躇半晌,看床上鼾声如雷,料想丈夫一时不得醒,决意冒险一行,提把铜铫子,悄悄去开了中门。
  门一开,倒将自己吓了一跳,“嘎吱、嘎吱”声音甚响。但事已如此,不能退缩,侧耳静听,葛小大的鼾声如故,才算放了心。
  “哪个?”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将惊魂甫定的小白菜,吓得差点连铜铫子都脱手。定定神一看,原来是兴儿。
  这时杨乃武已闻声从书房中赶出来,小白菜便说:“我家小大煮药,医生关照,要用刚打起来的井水。”
  这是解释她半夜闯来的缘故,而话是说给兴儿听的。杨乃武心内明白,随即答道:“叫兴儿替你去打水。”接着从她手里接过铜铫子顺手递了给兴儿。
  等他走到井边,“扑通”一声将吊桶抛入井中,小白菜很快地说:“活络门闩装好了。”
  “我知道。是王木匠来装的。”
  “你要关照兴儿,不要乱叫!”
  “好!我回头就告诉他。”
  “还有件事,那扇门‘嘎吱、嘎吱’响。”
  “不要紧,门臼里加点菜油就可以了。”
  “最好马上就办。”
  “好的。”杨乃武说,“你提着水走好了,我来料理。”
  此时兴儿已新汲一铜铫子井水,小白菜依他的话,管自己提了进中门。杨乃武这时才发觉,不开伙食,哪里来的菜油?静静心再想,想起有瓶西洋来的生发油,本意要送小白菜的,这时候说不得只好开瓶救急了。
  门臼中一注上油,果然启闭无声,关好中门,他将兴儿唤到书房中,指着壁上所悬的一幅字问:“前面八个字,你念给我听听。”
  兴儿执役之暇,也跟主人识字念书,像这种考问功课的事是常有的事,当即念道:“守口如瓶,防意如城。”
  “是哪个说过的话?”
  “朱熹。”
  “咄!”杨乃武叱道,“要称朱夫子!”接着又问:“这两句话,什么意思?”
  “叫人不可乱说话,就好比这瓶生发油一样,盖子要塞紧,不塞紧油倒得满地,就闯祸了。”
  他能即景生情,就现成的事物取譬,杨乃武觉得孺子可教,颇为欣慰,“不错!”他说,“不过你要知道,守口如瓶不够,还要防意如城!话虽没有说出口,平时的态度上也还要当心,有时不知不觉会泄露秘密。或者,心里知道这句话不能说,可是说了另外一句话,就等于说了这句话。所以守口如瓶容易,防意如城来得难,要时时刻刻当心。”
  这段话说得不够清楚,兴儿眨着眼想了一会儿,困惑地问:“大爷,怎么叫‘说了另一句话,就等于说了这句话’?”
  “问得好!”杨乃武点点头,“譬如说,葛小大的娘子,半夜里开中门过来,不愿意人家知道,你就不好对任何人去说。是不是?”
  “是!守口如瓶。”
  “可是,你如果去问葛小大,昨天晚上你发病,药吃下去好些了没有?就可能会泄露秘密。因为葛小大也许根本没有发病,她说打井水煎药是句假话,这一来西洋镜不是就戳穿了?”
  兴儿怔怔地不作声,只是在想主人的话。想来想去,终于想明白了,“我懂了!”他说,“她晚上过来,我只当没有看见,心里根本没有这件事。”
  这下,杨乃武才真的感到欣慰,“你确是懂事了!以后好好跟我用功。”他说,“我收你做徒弟,教你打官司的诀窍,包你一世吃着不穷!”
  等葛小大出了门,听得活络门闩落实的声音,小白菜立即起床,剔亮油灯到厨房,料理停当,然后又回卧室,细细装饰了一番,提着食盒去开中门。
  门一开,小白菜便觉欣慰,果然不再“嘎吱、嘎吱”作响了!这不仅消除了她的顾虑不安,而且觉得杨乃武很听话,她怎么说,他就怎么做,证明是可以信赖依靠的。
  当然,开门的声音只是减得极低,并非完全消失。夜静更深,而且杨乃武是一直在注意着的,所以当她在里面拔闩时,他已觉察到了,随即起身迎了出来,持着一盏美孚洋灯,立即赶过去替手。
  “是什么?”
  “到里头打开来看,就知道了。”小白菜低声问说,“兴儿呢?”
  “睡了!”杨乃武答说,“就是没睡,他也不会过来。”
  “为什么?”
  “我跟他说过了。他很懂事,你放心。”
  小白菜甜甜地一笑,接过他手里的洋灯,高高地照着,一前一后进入书房,杨乃武将食盒放在进门的地上,回过身来,双手一张,恰好抱个正着。
  这么迫不及待,是小白菜不曾料到的。因为如此,不免心慌;而也因为如此,备感兴奋,脸红气促,想挣扎又不想挣扎,变成只在他怀中揉来揉去了。
  “好了!”她说。
  杨乃武却还是不放,从她头上闻起,一直闻到脖子上。小白菜怕痒想笑,却又不敢,这样硬憋住了一口气,非常难受,只使劲在他下巴上推了一把,才得脱身。
  “你这个人真是惹不得!”她撂着微微散乱的鬓发,白了他一眼,“清清静静吃吃酒,谈谈天,倒不好?”
  “哪个说不好?”杨乃武四面看了看,书房里只有书桌、茶几,独酌犹可,对饮就太局促了,因而提起食盒说道,“到里面来!”
  一进套房,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张大床,小白菜心中好笑,暂且不言,接过食盒,揭开盖子说门面话。
  “晚上请王木匠吃酒,小大说,请你也一起坐坐。我想,王木匠是什么身份,哪里好委屈你去做陪客?倒不如弄几样菜,送来请你。”她又说道,“四样菜都凑不齐,真不好意思。”
  菜只有三样,一碟色如胭脂的火腿,一碟形似象牙的拌春笋,另外一碗就是她说被野猫偷吃的炒鲈鱼。
  “可惜冷了!不知道会不会腥气?”小白菜指着碗说,“想热一热,又怕半夜里动锅铲,惊动邻舍,只好请你将就将就了。”
  “就是冷的好!我不怕腥气。”杨乃武答道,“猫儿怕腥气就不敢偷嘴了。”
  小白菜将脸一沉,“你把我当啥?”她说,“你嫌腥气,少来惹我。”
  说着,夺门要走。杨乃武大吃一惊,急忙拦住说好话:“你不要生气,不要生气!我说错了,饶我头一回。”
  小白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刚才倒不是她有意装作,只是怒气来得快,消得也快而已。
  杨乃武透了一口气,拍拍自己胸口,学大人抚慰小儿的口吻说:“不怕,不怕!”
  小白菜不觉得意,“原来你杨大爷也有怕的时候!”她说。
  杨乃武笑笑不响,转身出了套房。小白菜侧耳静听,外面是橱门响动的声音,不知在取什么东西。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他去而复转,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有两副杯筷,一个白瓷罐子,罐口扎着红布,但仍能隐隐闻得酒香。
  “是杨梅烧?”小白菜问。
  “对!”杨乃武一面开封,一面答说,“我泡的杨梅烧与众不同,补中益气,能治百病。”
  “杨梅烧治痢疾,是大家晓得的;能治百病,从没有听说过。”
  “好就好在这里,酒里加了许多珍贵药材,功效自然不同。还有一样好处,常吃我的杨梅烧,皮肤白,光滑,你要不要试试?”
  “好啊!”小白菜欣然色喜,“你抄张方子给我,我也要泡它一罐。”
  “我泡好送你就是。”杨乃武倒出一杯来,“你先尝一尝。”
  小白菜尝了一口,甜甜的,带着些杨梅的香味,与一般的杨梅烧一样,颇易上口,却无他异。
  他从她的脸色中,察知她的感觉,便即说道:“要吃杨梅,才有功效。”
  杨梅烧,向来有酒量好的吃杨梅,酒量不好的喝酒,因为酒精都为杨梅所吸收了。小白菜量浅,畏缩地笑道:“我不敢!”
  “吃一颗!”杨乃武夹一粒杨梅直送到小白菜唇边,“吃一颗不会醉的,只会觉得舒服。”
  小白菜受了鼓励,张开口来,一咬之下,便觉舌头发烫,一股辛辣之味,直冲鼻脑。只为相信他所说的,吃下去会觉得舒服这句话,勉强吞下肚去。顿觉火辣辣的一线,自咽喉直贯小腹,心里在说:上了他的当了!
  “怎么样?”杨乃武问。
  “我要醉了!”
  “不会的。我怎么会拿你灌醉?”杨乃武说,“我也舍不得捉弄你。”
  本来不醉,听得这句话却飘飘然大有醉意了,一颗心晃荡晃荡地,只觉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才能按捺得它安静下来。
  “你好像心跳得很厉害?”
  “是啊!”小白菜用眼梢看着他,似怨非怨地说,“都是你害的!”
  “不要紧!我有一样本事,专医心跳。”说着,身子凑了过来,一只手伸到她喉头下面,轻轻地抹着。
  听起来像是戏谑,不过他的动作倒像煞一本正经,只用食中两指,一下又一下地抹,快慢轻重,始终如一,而且只沿着喉头以下那两三寸的地位抹,手指很谨慎地,绝不去碰她胸前隆起的两堆肉。
  小白菜有些迷惑了,真的当他在医她的心跳,她不知道这种心跳是不是一种病,有没有医治的必要?更不知道他用这种手法能不能使得她不心跳?
  说也奇怪,这样几个念头一转,自己确确实实觉得心跳得慢了,呼吸也比较畅通了。杨乃武当然也能觉察得到,温柔地说道:“好得多了!你不要说话,拿眼睛闭上。”
  “唔,”小白菜闭着嘴哼了一下,听他的话,将眼睛闭上。
  “女人容易心跳,因为胆子比较小。”他一面说话,一面用左手在她项背之间托住,让她微微向后仰,然后又说,“要练胆子,先要练得不容易心跳。这话好像不通,其实有道理的。不容易心跳,心就不会乱,遇到什么意外,该怎么样应付就怎么样应付,不会出错。这样一来,胆子慢慢就大了。”
  小白菜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于是就想:如果这个时候丈夫突然闯了进来,怎么应付?话很难说!如果心不跳,脸就不会红,脸不红就表示跟杨乃武到底没有做啥事情。只要丈夫有这样的想法,话总好说了。
  正这样想着,发觉最上面的一个纽子已被解开,正在疑惑想发问时,一下子都明白了!心跳当然也更快了!
  回到自己那里,天蒙蒙亮,残焰微明,什么都看不真切,那些似有若无的影子,越发为小白菜增添了如梦似幻的感觉。
  她倦得很,而心里却是一阵阵地兴奋,头上昏昏的像喝醉了酒,可是并不想睡,一看到那张床,她就厌恶了,不由自主地想到另一张床。也只有这样,才能使她立刻驱逐那种厌恶的感觉。
  “你不要怕!”耳际响起杨乃武在枕上跟她说的话,“我们这样子往来,人不知,鬼不觉!就算有人知道了,也不要紧,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有那道活络门闩在那里,怎么捉得到?”
  接下来是自己的回答:“这样子下去,总不是一桩事!我怕迟早会闯祸。”
  “闯祸决不会!你说长此以往,不是一桩事,这话倒实在的。我太太很贤惠!”
  “贤惠又怎么样呢?”
  “问你啊!你愿不愿意跟她一起过日子?”
  现在要想的就是这件事!小白菜静下心来开始考虑这件“终身大事”。
  刚转到这个念头,只听有人敲门,隐隐在喊:“开门、开门!”
  是丈夫的声音!小白菜不由得有些心跳,但马上就想起杨乃武的教导,自己对自己说:“不要慌!随他多敲一会儿不要紧。要紧的是,自己要检点。”
  这样一想,随即伸手到脑后,拔去簪子,一下就将头发拉散,取梳子时,顺便照一照脸,残脂剩粉犹在,一望而知是“隔夜面孔”。打水洗脸来不及了,只能取块湿手巾,使劲擦一擦,然后一手持梳,一手握发,走去开门,临出房门还回头看了一眼,床上被褥凌乱,恰是刚起来的样子,越发觉得一无破绽,胆也就更大了。
  开开门来,葛小大口发怨言:“怎么叫了半天的门不开?”
  “我在上马桶。”小白菜问,“这时候怎么回来了?”
  “后街上,从杭州来了一个做好事的医生,看病不要钱。店里劝我去看,我想把以前的几张方子带去。”葛小大一面说,一面走进房,忽然声音变粗了,“大白天亮还点灯,你当油不要钱买,是偷来的?”
  小白菜这才发觉,百密一疏,到底还留下一个漏洞,不过,只要觉得不在乎就不要紧,“油灯脏得那样子,要擦了!剩下一点点灯油让它点光了,擦起来好擦。”她自觉这几句辩解天衣无缝,得理不让人,便又嗔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气急败坏地做啥?”
  葛小大自觉理亏,不敢作声,开抽斗找到了药方,随又转身出门。
  “慢点!”小白菜追在后面问道,“你看完病回来不回来?”
  “自然要回来!”葛小大答说,“带药回来煎。”
  小白菜无奈,只好不睡,一夜缱绻,双腿发软,眼皮涩重,勉强支持着,实在是苦楚。于是,又想起杨乃武的话,决定跟杨太太一起去“过日子”。
  幸好,葛小大很快地就回来了。可是进门的脸色不对,阴沉沉地,一言不发只坐在堂屋里发怔。
  “看了怎么说?”小白菜问,“为啥这副样子?”
  “说我的流火,是因为身子亏,开了张方子,到药店里一问,”葛小大伤心地摇摇头,“吃不起!”
  “开的什么贵重药?”小白菜说,“有病总要医!只要方子好,吃一帖胜十帖,贵点还是划算的。”
  这几句话鼓舞了葛小大,脸色开朗了些,“也就是两味药贵,”他说,“一味是西洋参,一味是桂圆。”
  “要多少钱呢?”
  “光是这两味药,就要一千铜钱。”
  一千铜钱差不多要一两半银子,是半个月的开销,小白菜一时无从开口了。
  “随它去!”葛小大将药方往桌上一丢,“死不了的!”说完起身出门,自然是到店里去了。
  小白菜心想,他倒是死不了,自己可受了活罪,这件事得跟杨乃武好好商量。
  到晚来又是情热如火,吃完夜饭,巴不得丈夫早早上床,上了床又巴不得他早早起床去上工。好不容易鼓打三更,听得葛小大出门,“吧嗒”一声活络门闩落槽,小白菜翻身坐了起来,摸索下床,剔亮油灯,擦把脸,扑点粉,倒些杨乃武所送的玫瑰生发油在手心里,抹在头发上略略一梳,照一照镜子,忽然心里凄凄恻恻地自己可怜自己了。
  坐了好一会儿,直待那阵感觉过去,她才起身出门。这一次有早晨的教训在,临走之前,“噗”的一声,索性将油灯吹灭,在星月微茫中,扶墙摸壁地去开中门。
  门一开便为杨乃武抱住了。小白菜猝不及防,吓得几乎喊出声来,恨不过在他腰上使劲拧了一把。
  这一来,杨乃武不能不松开手,扶着她进了书房,歉然地说:“对不起,吓你一跳。”
  “吓得魂都没有了!”小白菜狠狠白了他一眼,“人吓人,吓死人,不作兴这个样子的。到现在我心还在跳。”
  “我摸摸看。”
  一只手伸到胸前,“啪”的一声,挨了一下,杨乃武嘻嘻地笑了。
  “犯贱!”小白菜说,“你先不要啰唆,我有件事跟你谈。”
  谈的就是葛小大因为药太贵而生的烦恼。杨乃武很认真地听完,随即问道:“那么,你看,这帖药算不算贵呢?”
  “药不管贵还是贱,只要医得好病就好!”
  “一点不错!”杨乃武接口,“人来得不管早还是迟,只要医得好病就好。”
  小白菜一听皱眉,“你说的啥怪话?”她大为摇头,“我不懂!”
  “你不懂就不去说它了,我们谈小大的药。这副药要吃几帖?”
  “不晓得!要问他自己。”
  “你去问明了来告诉我。”
  “告诉了你又怎么样呢?”小白菜正色说道,“你不要瞎疑心,我不是要你替小大买桂圆、西洋参。”
  “我自有道理,你不必去管它。”
  小白菜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好,我就不管。我只问你一句,你刚才那句话啥意思?”
  “哪句话?”
  “咦,你自己忘记了?什么早不早,病不病的!”
  “我是说我自己。”杨乃武一把揽着她的腰,低声说,“你不来,医不好我的相思病。”
  “啐!我就晓得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说着,脸微微向后仰,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斜着往上看,嘴角似笑非笑地——到了医相思病的时候了。
  “你今天的头发格外漂亮,又黑、又亮、又香。”
  “那要谢谢你的生发水。真香!”
  “别人闻见了怎么说?”杨乃武口中的“别人”,当然是指她的亲人。
  这使得小白菜想起一件事,答非所问地说:“我告诉你一个笑话——”
  所讲的“笑话”就是天亮忘记熄灯,为葛小大质问的那回事。直到此时,她还觉得好笑,也很得意,自诩有急智,不过老实承认,是由于杨乃武的教导。
  “好极,好极!”杨乃武也很高兴,“你只要听我的话,包你越来越快活。”
  一面说一面已揽着她的腰,扶向套房。春宵一刻,蜜爱轻怜,苦的是好梦初圆,晨鸡已唱,不能不强舍温馨的衾枕,带着涩重的双眼,拖着虚软的双腿,开中门回到自己那个冷冷清清的家。
  不过个把月的工夫,左邻右舍都觉察到了。左邻赵大妈,右邻钱二嫂,还有对门的三干娘,在河埠头洗衣服,偶然谈了起来,都有很奇怪的经验。
  “你们看出来没有,小白菜这一向神色不对!”三干娘说,“大天白亮,门关得实腾腾,且不去说它,不知道为什么,上半天看到她,总是懒洋洋的,一点精神都没有,好像夜里没有睡,在做啥?”
  “哪晓得是在做啥?”钱二嫂说,“我起码听见两次了,半夜里动锅铲,有时候还闻得到香味。不信你问我们那个‘死鬼’,有天半夜里他推醒了问我:‘你在蒸火腿?’我骂他说梦话,哪知道真的有蒸火腿的味道,好香、好香!馋得我们那个死鬼流口水。”
  “这不是新鲜话把戏?”三干娘问,“小大又不在家,半夜里蒸火腿给哪个吃?我再说一句,豆腐店里做帮工,也不是吃火腿的人家。”
  “不要说,不要说!”赵大妈为人谨慎,摇着手警告,“闲言闲语惹是非,我们惹不起人家。”
  三干娘与钱二嫂对看了一眼,都知她指的是谁,不过她们俩都不似赵大妈那么胆小,不约而同地撇一撇嘴,发一声冷笑。
  “哼!怕他点啥?”钱二嫂说,“他有钱有势,也不能横行霸道。”
  “不是这么说。”赵大妈又劝,“小白菜为人还不错,不要去说她,万一她也提了一篮衣裳来洗,听见我们在背后说她,难为情不难为情?”
  “啊!”三干娘突然想起,“怎么好久不见小白菜来洗衣裳?”
  “我问过她,”赵大妈答说,“从杨秀才搬来了,中门就打开了,前面天井有口井,用不着再到这里来了。”
  “怪不得!”三干娘看着钱二嫂,“原来有这样一道门在那里!”
  “我再告诉你,她家的门,本来通夜不关的,现在也上了门闩了。”
  “这是防贼骨头!”三干娘接着钱二嫂的话,皮里阳秋地说,“可惜葛小大不晓得,家贼难防!雪白粉嫩的小白菜,菜心已经叫人偷吃掉了。”说罢,咯咯地笑了起来。
  认识小白菜的人,像赵大妈那样忠厚的,少而又少。因此,她的这段秘密,自经钱二嫂与三干娘印证以后便沸沸扬扬地传了开来,被蒙在鼓里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葛小大,一个是葛小大的已经改嫁的生母沈媒婆。
  不久又传到小白菜的生母耳中。她也是一个再醮妇人,后夫名叫喻敬添,算是个读书人,在西关土地庙设了一个蒙馆,大家都叫他“喻先生”。小白菜的生母“妻以夫贵”,为人尊称为“喻师母”。虽然只字不识,但听得多了,四个字一句的成语,居然也能朗朗上口,不愧为“师母”之名,只是她的居心行事,却全无半点书香的味道。
  听得女儿的艳闻,喻师母决定去问个明白。这天上午上门,只见小白菜眼泡微肿,是刚起身不久的样子,心知外面的传闻不假。
  “娘,你怎么两三个月不来?”
  “你倒不说,你两三个月不来看我。”喻师母一面说,一面打量女儿。天正热的时候,她穿一件玄色布衫,看上去又软又薄,好像很凉快,便摸着她的衣袖问:“这是什么料子?”
  “洋纱。桂金卖给我的。”
  “你倒今非昔比,越来越阔气了。”
  小白菜脸一红,“价钱不贵。”她说,“贵了我也穿不起。”
  “这个呢?”喻师母拿起了一瓶雪花膏,打开盖子闻一闻,“也不贵?”
  这是大家小姐、少奶奶的恩物,在蓬门之中,何能说不贵?小白菜含含糊糊地答道:“人家送的。”
  喻师母紧接着问:“哪个?”
  “你不认识的。”
  “对!我不认识。”喻师母唤着女儿的小名说,“阿毛,你晓得不晓得,外面飞短流长,话难听得很呢!”
  小白菜不懂什么叫“飞短流长”,将一双眼睛睁得圆鼓鼓地问:“外面说点啥?”
  “说你们的房东杨秀才搬了来了!半夜里陈仓暗度——”
  “娘,”小白菜又气又急,“你不要说我听不懂的话,好不好?”
  喻师母的话被截断,有些不大高兴,不过不便为此发作,愣了一愣答道:“好!我也说得难听一点,外面都说你跟杨秀才‘有花头’,到底有没有?”
  那疾言厉色、一本正经的神态,使得小白菜大起反感。她心里在想:别样事情你做娘的教训我,只好受你的;唯这件事,开口之前,先要自己想一想,上梁不正下梁歪,还是不要说的好。
  因为如此,便不想否认,但要诉诉委屈,发发牢骚,“你还要说,当初都是你跟他那个做媒婆的娘,害得我好苦!”想起往事,她的眼圈红了,“一个贪,一个骗,贪图她六十块洋钱的聘礼,拿我骗了来活受罪!你的女儿你自己卖掉了,有花头,没花头,你老人家又何苦去操心?”
  “我也不过随便说得一句,你又何必大发雷霆?”喻师母嘴一瘪,两行眼泪挂了下来。
  “你有啥好哭的?”小白菜越发不悦。
  做娘的那副眼泪,一半做作,一半却是真的伤心,“你苦命,娘难道不是苦?”她说,“我难道不晓得抚孤守节有面子,可是贞节牌坊不能啃来当饭吃!当初也是没有法子,巴望到了喻家,有口苦饭好吃,能够拿你弟弟抚养成人。哪知道——”说到这里哽噎难言,终于放声大哭。
  小白菜慌了手脚,“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她使劲推她母亲,“有话好说!”
  喻师母且哭且诉,无非境况艰难。喻敬添本来只教得五个学生,其中只靠一个,是一家油坊的独子,书读得极好,油坊老板敬重老师,按季有束脩,送得比其余四个学生加起来的还多。哪知初夏嬉水,竟致灭顶夭亡,油坊老板夫妇痛不欲生,认为老师失于管教,学生才会逃学嬉戏,致生意外。因而对喻敬添颇为不谅,上门来大吵一场,一份恃以养家活口的束脩,当然也就此失去了。
  “真正是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他从遭到这场祸——”
  “他”是指喻敬添,既失养命之源,又痛高足之殇,不堪此双重打击,以致好了多年的肺疾复发,呕血盈盂。喻师母用了一句“贫病交加”的成语形容他的不幸。说到这里,又复号啕,害得小白菜也陪着她淌眼泪了。
  “女婿是半子之靠,小大又是这个样子,从哪里靠起?想想是我当年一时糊涂,如果不是你弟弟还没有成人,真不如一头栽在河里,一了百了的好!”
  “娘,你这个念头,可千万动不得!”
  小白菜开始感到事态严重!因为她母亲在未改嫁前,确曾自杀过一次,是刮下一盒“洋火”头上的药,吞入腹中,幸亏发觉得早,费了好大的事,才能救活。如今又说想自尽,不见得是故意吓人的话。
  然而小白菜也知道,空言慰藉,无济于事,想一想,找了两件衣服包一包,放在她娘手边。不必多话,喻师母就明白,是女儿借给她的“当头”。
  那是两件好衣服,也是小白菜心爱的衣服,所以她终于还是叮嘱了一句:“只好当,不好卖!你先拿回去,另外我再想办法。”
  喻师母揩眼泪问道:“你到哪里去想办法?”
  “我劝你不要问了。”小白菜微微冷笑,“只要少听人家背后的闲话,少来管我的闲事!”
  喻师母懂得言外之意,其实这也就是她此来的本意——杨秀才有势有财,找他去想办法,就一定有办法。
  “那我就走了!家里一颗米都没有,大小四张嘴,都张开了在等我。”
  等喻师母一走,小白菜懒懒的什么事都不想做,心里乱糟糟的,亦无法集中思虑去想,怎么样才能让杨乃武心甘情愿地拿一笔钱出来给她娘?只是里里外外,茫然地打转。
  这天天气格外热,心情烦躁,更易出汗,浑身湿腻腻的非常难受,非得洗个浴不可。于是她烧了一大壶水,将洗衣服的大木盆搬到卧房中,关好大门,解衣入浴。洗到一半,有人敲门,心里不由得发恨,咬一咬牙骂道:“死鬼,早不回来,迟不回来,偏偏这时候回来。”
  但细听敲门声,却不似丈夫回来。葛小大敲门总是重重地三四下,然后有一段时间休止,是在等待她去开门,倘或她手头有事放不开,门外等得久了,便会不耐烦地擂门如鼓。可是此刻敲门,却是“咚咚、咚咚”,节奏分明,而声音不大,是怕惊扰主人,很有礼貌的一种敲法。
  那会是谁呢?小白菜怎么想也想不出,若是熟人,敲门敲不开会出声大喊,却又没有喊声。由此亦可想象得到,是位生客,不妨先问一问,有事隔门相谈,不一定开门。
  想停当了,她便湿淋淋地从浴盆中起身,略略擦一擦身子,拿换下来要洗的一身湖色竹布衫裤套在身上,匆匆扣住腋下一粒纽子,一面盘头发,一面走出堂屋,向门外高声问道:“哪个?”
  门外是刘海升,正从门中张望,但见水汽熏蒸的小白菜,脸上又红又白,艳如朝阳影里一朵含露的芍药,布衫的衣襟半搭下来,露出雪白一块胸脯,倒还不觉得怎么样,最令人惊心动魄的是,双手高举在盘头发,两弯凝脂欺雪的浑圆手臂,衬着微露袖外的漆黑腋毛,蔚为平生未见的奇观。刘海升看得出火,直咽唾沫,哪里还答得出话来?
  小白菜奇怪,怎么没有声音?正想再问时,突然警觉,又羞又气,急忙放下双手,环抱在胸,左手将大襟拉了起来。心里在想:这个家伙好不老实,要想句恶毒的话来骂,才能消气。
  就在这个时候,听得门外有人在说:“咦!刘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入耳好熟,凝神一想,不由得又惊又喜,是杨乃武的声音。赶紧一闪身避开门外偷窥所及的视线,沿着走廊墙边,走到大门旁边去细听。
  “啊,啊,是你!”果然是刘海升的声音,“府上怎么没有人?我敲了半天的门,没有回答。”
  原来是来访杨乃武!小白菜的紧张消失了一大半,凝神再听:“刘公子你弄错了!舍间在前面。”杨乃武这样回答。
  “这不是府上?”
  “是我的产业,不过租出去了。”杨乃武问道,“贵人光临,有何见教?”
  “有点小事。到府上去谈。”
  “好,好!请这面走。”
  小白菜又关切、又好奇,不知道刘海升有什么事跟杨乃武打交道,渴望着想弄明白。
  门外已恢复平静,而小白菜心里却起了波澜,隐隐然有种大祸当头的感觉。于是,这个浴是白洗了,一阵一阵的汗,出个不停,除了拿把芭蕉扇大扇以外,什么事都不能做。
  坐着扇了好一会儿,心静了些,这时她才能细辨心中不安的根源,两个有肌肤之亲的男人,聚在一起,会谈些什么?杨乃武那双眼睛很厉害,只要多看一下,就能看到人心里,自己跟刘海升那段露水姻缘,很可能就在今天让他看穿——一想到此,满心烦躁,刚收住的汗,像黄梅天的砖地一样,又不知从哪里涌出来了!
  如果他看穿了来问,怎么回答他?小白菜心想,要瞒瞒不住他,要承认又怎能承认?设身处地替他想,自己也会在心里看不起人家,是个一搭就可以上手的贱货,为她大费手脚,还特地搬了来住,真正犯不着!
  念头转到这里,小白菜大为伤心,无法分辨自己的感觉是委屈还是悔恨?两行眼泪,流个不住。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又发觉有敲门的声音了!
  不过敲的地方不同,这次是在敲中门,那也不是第一次,敲门的多半是兴儿,隔门传话,必是有事方敲,当然要去接应。
  “是兴儿?”
  “是我。”兴儿在门外回答,“你可要来洗衣服?”
  这是招呼她到前面去一趟的暗号。在平时,小白菜必是欣然乐从,此刻却有些怯意。转念一想,畏缩倒像自己情虚似的,还是该去。
  不过,在到前面去以前,应该先问清楚:“你家的客人走了没有?”
  “刚走。”
  刚走就叫来,不言可知是自己所担心的那件事发作了!她心里一沉,闭着嘴用鼻孔喘了两口气,毅然答道:“好,我就来!”
  于是收拾浴盆,换了衣服,梳好头发,带把扇子摇着,开了中门,极力放出从容的神态,走到书房窗外,向里张望。
  杨乃武的神态也很闲逸,正摘下荷花瓣在擦一方砚台。小白菜对此还是初见,正好拿它做个掩饰尴尬的话题。
  “这是做啥?”
  杨乃武抬起眼来,先微笑着点一点头,等她轻摇着扇子,走了进来,直到他身边,方始掀起砚台一角,映光相示,“你看,”他说,“这块砚台的纹路,细得跟你的皮肤差不多,拿布去擦,都怕会伤了它。荷花瓣又软,又不像棉花会沾得丝丝缕缕,拿出来擦砚台,最妙不过。”
  小白菜笑了,“亏你想得出,拿砚台来比人家的皮肤。”小白菜想想又觉得委屈,收敛笑容,撇一撇嘴说,“我哪里比得上你的宝贝砚台?”
  “对不起,对不起,我比错了。你是活宝,再好的砚台也不能比!”
  依然是平日那种欢愉调笑的神态,使得小白菜的紧张很快地缓和了,便矜持地笑一笑,站在杨乃武身旁,为的是风动满怀,让他也可沾光。
  “一把扇子七寸长,一人扇来二人凉……”
  杨乃武在哼扬州小调,怪声怪气地,惹得小白菜大笑,一笑身体发软,不由得就倒在他身上。当然,他是一把抱住。
  “身上好香!”他说,“怪不得有人馋。”
  话中有话。小白菜倏地推开杨乃武往后退了两步,收起笑容问道:“你在说什么?”
  杨乃武也换了副神色,是很深沉的样子,丢下手中的荷花瓣,“我们到里面来谈。”说完,他先进了套房,将窗户打开。
  北窗之下,阴凉幽静,是谈心的好地方。小白菜每次进入这间套房,都会感到兴奋,而这天不同,觉得心中很静,决定好好跟他谈一谈。
  “刚才刘大少爷敲你那里的门,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正在洗澡。”
  就这句话,便证实了她与刘海升暧昧不假。杨乃武原是有意试探,倘或小白菜不认识刘海升,或者她为人厉害,有意否认,就会假作诧异地问:“哪个刘大少爷?他为什么来敲我的门?”而如今这样的回答,等于承认,她与刘海升是素识。
  小白菜已经上当了!杨乃武心想,不可以让她知道自己上当,她才会合作。于是很谨慎地说:“你心里一定很急,人在澡盆里,不能去开门,他敲得又那样急,会惊动左右邻舍。”
  “还好!”小白菜说,“我先不知道是他,正要开门的时候,听见你跟他说话,才知道是刘大少爷。”
  “原来他跟我说的话,你已经听见了?”
  “是的,听见了。”小白菜问,“他来看你什么事?”
  “你真以为他来看我?”
  问到这一句,小白菜才发觉自己说的话,完全不对,真是又悔又恨又不安,脸红心跳一身汗!正要拿扇子扇,而杨乃武的手快,已先拾起大芭蕉扇,使劲为她扇了两下。
  “你心里不要急!你的事我都知道。我们两个是啥情分?比顶亲的人还要亲。所以你的麻烦,就是我的麻烦,等我来想办法。”
  听到这样的一番抚慰,小白菜的感觉,不止于安慰,而是感激,红着眼圈深深点头,身子移一移,向杨乃武更靠近了。
  “办法我很多。不要说这种小小的麻烦,再大的祸,我也有法子把它平下去!这话,你总能相信,我不是吹牛!”
  “从来没有说你吹牛。”
  “那好!”杨乃武欣慰地说,“不过,你要听我的话,事情才会做得圆满。”
  “那当然。不听你的,听哪个的话?”
  “不但要听,还要照我的话做。”
  听他的话,当然照他的话做,何用特为叮嘱?这样一想,小白菜倒有些答应不下了,“我做不做得来?”她说,“我现在应承了你,到时候做不到,你不是要怪我?”
  “不会,不会!”杨乃武说,“第一,你一定做得到;第二,你做不到,我也不会怪你。”
  “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于是促膝相并,移肩相偎,两人低声密语,谈了好久。小白菜原有的一番话,也就不必再说,因为只要照他的话做,她母亲的困窘,亦可解消于一时,无须求助于杨乃武。
  果然,杨乃武料事如神,不出十天,刘海升又来敲门了。
  本在意中,要装得意外,“啊!”小白菜踌躇着说,“大少爷,是你!”
  “是我!”刘海升很快地左右看了一下,闪身而入,两手往后一推,双扉合拢,接着转身便下了门闩。
  “不要!不要!大少爷,”小白菜低声哀求,“会有人来!”
  “你不要骗我!”刘海升笑嘻嘻地,一双色眼只盯在她胸前,“我访过好几次了,一早你不出门,你家也没有人上门。挑这个辰光来陪你,最好不过。”
  “大少爷,你不要这样说!我是有夫之妇。”
  一面答话,一面假作退缩,反倒是引人登堂入室,刘海升自然一步一步逼近,口中说道:“那天我来过了,可惜好事多磨。”
  “你来过了?”小白菜假作诧异地说,“几时?”
  “等我想想。”刘海升进了客堂,便去拉她的手。
  小白菜一面缩手躲开,“大少爷,你请坐。”她说,“我去倒茶。”
  说着,便进了卧房,转入厨房。刘海升只听砰然大响,倒吓一大跳,赶紧起身,向卧室张望。恰好小白菜捧茶从厨房中出来,那就不劳她再端到客堂,刘海升一脚跨了进去。
  “刚才什么声音?”
  “在厨房里不小心,打翻了一个铜铫子。”
  “噢,”刘海升把心定了下来,“你家的厨房,与众不同,进入很不方便。”
  “没有法子!租人家的房子,只好迁就,实在也不是厨房,只不过在走廊上摆个风炉,将就烧饭,先前好不便,久了也就惯了。”
  “住这样的房子委屈了你。几时我替你找个宽敞一点的地方。”
  小白菜看了他一眼,眼色中似感动、似感激。然后低下头去,抑郁地说:“宽敞的地方住不起。”
  “怕什么?有我!”
  话到手到,这次小白菜没有闪避,让他在胸前轻薄了去。然后捏住他的手说:“好了!大少爷,你如果真的喜欢我,就规规矩矩跟我说说话。”
  “好!我们规规矩矩说说话。”刘海升站起来说,“天气真热!”说着,便卸了他那件上半截杭州纺绸,下半截江西夏布的长衫。
  他就不脱,小白菜也要劝他宽衣,见此光景,正中下怀,将他的“中截衫”接过来叠好,放在床前的方凳上。
  “你今年几岁?”
  “你猜呢!”
  “二十。”刘海升说,“最多二十二。”
  “二十四了。”
  “‘二十四番花信风’。所谓‘花信年华’,女人这个年头,是最好的时候。”
  “为什么?”
  “你只要自己到镜子里去看一看就知道了。好比一朵花,正开到盛的时候。”
  小白菜妩媚地笑了。嘴唇刚动,还未开口,忽然听得敲门的声音,不由得一惊,刘海升当然更为紧张。
  “糟糕了!”小白菜说,“中门没有关。”
  “什么中门?”
  “通前面的中门,前面住的是杨秀才。”
  一听这话,刘海升颜色大变,手足无措。而中门呀然开启,是少年的声音在喊:“小大嫂,小大嫂!”
  “不要紧!”小白菜很快地说,“是杨秀才的书童,大概来借什么东西,你不要响,我去打发他走。”
  等她一出房门,兴儿已走进堂屋,却不止他一个人,后面还跟着轻摇纸扇的杨乃武——这是做好的圈套,中门特意不上闩,而打翻那个铜铫子,是一声暗号,告诉前面,刘海升已经到了。
  话虽如此,也需小白菜有所做作,她用发抖的声音喊道:“杨大爷!”
  她是假发抖,躲在里面的刘海升听得她这一声,却真的发抖了。极力保持镇静,屏气侧耳,听得杨乃武说道:“嫂子,有人告诉我,说县官的大少爷在你这里,进来好一会儿了!”
  “没有!没有这事。”
  “没有最好。你家小大为人老实,又是我的房客,托我照看门户,我不能不尽责任。说是有男人进了你家的门就没有再出去,这话我也不相信,不过,我不便到你房里去看。这件事,只有小大有资格!我已经拿你家的门,在外面暂且锁一锁,现在我叫兴儿去请小大回来,让他自己来搜。”
  “杨大爷,你好喜欢管闲事!”小白菜恶声指责,“管闲事也有个分寸,你怎么好拿我的大门锁上?还瞎造谣言!女人的名节要紧,如果我家小大搜不出人来,你怎么说?”
  “嫂子!你不要气急,我也晓得你冰清玉洁,我这样做是为你好。”
  “哼!为我好?”小白菜冷笑,“谢谢你杨秀才!”
  “嫂子,我说个道理你听。我是为你洗刷,还你清白。外面沸沸扬扬,话很难听,你家小大哑子吃黄连,有苦难言。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让他自己来搜一搜,就会知道,人前背后的闲言闲话,无非瞎造谣言,那时候我就可以开导他了。你看,人家说得活龙活现,眼看刘大少爷进了你家的门,就没有再出来,其实哪里有这回事?你家嫂子冰清玉洁,从今以后,那些乱嚼舌头的话,你只当它耳边风,再也不要去听它,不然,你就是自寻烦恼!”
  “你这番话多说了的!我们夫妻的事,用不着外人插手;再说,杨大爷,我一个人在这里,你无缘无故闯了进来,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莫非在打什么歪主意!”
  “咦,咦,咦!”杨乃武变脸了,“嫂子,我一片好意,你反倒打一耙,真正最毒妇人心!兴儿,你快去,叫小大回家,关照邀地保一起来。我倒不相信,我的眼睛会看错。”
  “晓得!”兴儿很起劲地答应。
  “慢着!你把钥匙带去,叫他自己开门进来。”
  说着,将一把钥匙丢去。兴儿没有接住,“锵琅琅”好响亮的一声。等他从地上捡起,拔脚要走时,刘海升出现了。
  “老杨,”他说,“有话好说,用不着逼人太甚。”
  杨乃武装出大感意外,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只朝小白菜去看;小白菜当然也要装出又羞又急,无限尴尬的模样。然后嗷然一声,掩面而遁,退到卧室去假哭。
  “大爷,”是兴儿打破了沉默,“要不要去叫小大?”
  “不要,不要!”刘海升先向兴儿说好话,“回头我赏你。”
  “慢慢再说。”杨乃武也向兴儿摇一摇手,随即转脸问刘海升,“刘公子,你真是斯文扫地!就这么一副‘短打’来的?”
  脱却长衫,谓之“短打”,读书人是不作兴这样子走出自家大门的。不过,杨乃武是明知故问,也是有意提醒他——等他想进去取那件“半截衫”时,小白菜已将房门闩上了,随他怎么敲,只报以嘤嘤啜泣之声。
  事态严重了!刘海升知道中了圈套,自己的长衫,怎么会在人家的卧室之中?这件事再好的口才也解释不清楚!而且堂堂县官的大少爷,一身短打又怎么走得到街上?
  他很机警,决定吃这个眼前亏,冷冷地问道:“老杨,你说好了!”
  “我说什么?我没话好说。葛小大重托了我,看在房客的分上,不能不管闲事,我想,还是让葛小大自己跟你来说。”
  “不必,不必!我看你可以做主,或者问问小白菜,看她有什么话说?”
  语涉讥讽,杨乃武知道他已看破,这是生面别开的仙人跳。不过,这决不算意外,刘海升是帮他父亲搞钱的得力帮手,这些花样,当然也看得穿。杨乃武事先已经估计到此,早有安排,当即点点头,向屋内说道:“嫂子,你总听见了,你自己说吧!”
  屋中不答,而且众声皆寂。杨乃武叫兴儿上前敲门,依旧什么反应都没有,刘海升倒困惑了。
  “不好!恐怕出人命了!”杨乃武向刘海升说道,“莫非她一时想不开,上了吊了?”
  听得这话,刘海升一惊,但念头一转,忽然面露狞笑,“那是你逼出来的人命!”他说,“这场官司够你打的。”
  杨乃武正要他这句话,故意装得一愣,是自悔失计的样子,然后又摆出一切都豁了出去的姿态,顿一顿足说:“好吧,事情只有闹开来了,我为好管闲事,惹来一场人命官司,大家一起打吧!兴儿,去叫地保,把她的房门打开来。”
  “噢!”兴儿仍然是响亮地答应,脚下却未动。
  看杨乃武真要打官司,尤其是听得“事情只有闹开来了”这句话,刘海升又慌了手脚,“慢慢,慢慢!”他摇着手说,“如果真的上了吊,我们救人要紧,唤地保就来不及了!”
  说着,刘海升奔到房门口,觅缝张望,却无所见。杨乃武走了过去,敲敲糊得很严密、外面不易窥探的窗子喊道:“嫂子!嫂子!你请开门,有话好说,千万不要寻短见!”
  情势一下子变得很微妙了!杨乃武与刘海升本来站在对立的地位,此刻一思而为祸福相连,休戚相关,都盼望小白菜能够听劝,当然亦都害怕她已经上了自己所结的圈套。
  “再迟就来不及了!”刘海升此时已进一步想到事态的严重,不但会使自己身败名裂,而且会影响到他父亲的前程,因而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提起一只脚伸两伸,招呼杨乃武说:“来,踢开门进去看看。”
  “这怕不大好吧!”
  方在迟疑之间,房内又起了哭声,刘海升大大地透了口气,从额上抹下一手心的汗。杨乃武照他的样子,亦露出轻松的表情。
  侧耳听时,小白菜除了啜泣,还有诉说,断断续续,可以听得出来,她是在自怨命苦,丈夫有病,医生开的方子,用的是西洋参这种贵重药,穷家小户,哪里去筹措这笔医药之费;母亲不谅,又来逼着要钱;而一失身于刘海升,得寸进尺,居然威胁逼奸!偏偏还有好管闲事的房东,替丈夫出头来撞破奸情。种种苦难,汇集一身,做人真无趣味,不如一死,倒是解脱。
  这一下,将刘海升搞迷糊了,因为小白菜骂杨乃武管闲事的话,十分恶毒,有“断子绝孙”“不得好死”的话,似乎他真的是受了葛小大的重托,出头干预,并没有什么阴谋在内。
  当然,僵局必得打开,即令小白菜是故意做作,但若无一个台阶可下,就会弄假成真,到头来还是拿她逼到死路上去。
  这样一想,便向杨乃武说道:“老杨,你不要听她胡说八道!事到如今,我只好认倒霉,你问问她看,她要多少钱!”
  “是,是!帮她过了关,大家就都没事了。”杨乃武接着又向里说,“嫂子,你总听见了,刘大少爷愿意帮个忙,你就说个数目吧?”
  里面先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才着急地哭了起来:“叫我怎么说,真难死人了!”
  “不要紧!你说嘛!”
  小白菜不作正面答复,只怨她母亲狮子大开口,又怨医生不通人情,明知穷家小户吃不起贵重药,偏偏不肯费心思换两样普通的药。不过话又说回来,不是那样贵重的药,服了亦未必见效,这样一面埋怨,一面说数目,刘海升心里计算了一下,得要五百两银子才够。
  “老杨,你来!”他将杨乃武拉到一边,铁青着脸说,“她的开价太离谱了!我五百两银子买个妾,比她要漂亮得多;如今不过替她遮遮羞,意思意思,她怎么好漫天要价?”
  “刘公子,话不是这么说。五百两银子保住你的颜面,尊大人的前程,岂能说不值?”
  刘海升一听这话,悚然一惊,“一身做事一身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做这种事,当然自己负责,与家父何干?老杨,”他凛然相责,“你的话太过分了。”
  杨乃武的神色很平静,“我是就事论事,你不必生气。”他说,“忠言逆耳,听不听在你,肯不肯在她,与我何干?”
  “我是说,”刘海升的态度又软了,“你能不能跟她商量,少要一点。”
  “我不便去说。要说,你自己去说。”杨乃武解释他不便去说的原因,“她如果不肯,我白白碰个钉子;她如果肯了,你会疑心,我跟她串通好的,所以她才肯听我的话。不行,不行,我决不去碰她的钉子,太犯不着。”
  是这样坚决的表示,刘海升知道再说也无用,可是要他自己去跟小白菜低声下气讲价钱,一则于心不甘,再则也抹不下面子。想了想,顿一顿只说:“好吧!我认倒霉。不过,我身上不会有这么多现银,你看怎么办?”
  “那要问她。刘公子,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身上有百把两银子的银票,不足之数写张借据。我不会少她的!”
  “这个办法不妥当。”杨乃武是为朋友设想,很负责任的态度,“你刘公子亲笔的借据,落在这样一个素有艳名的妇人手中,人家知道了会怎么想?对你刘公子的声名,当然有妨害。你想呢?”
  这倒也不可不防!刘海升心想,眼前的杨乃武就可能会出花样,以不留笔迹为宜。可是,“此刻没有现银怎么办呢?”他问。
  “这样吧,”杨乃武慨然说道,“我替你垫四百两银子,你写张借据给我好了!”
  有借据落入杨乃武手中,还是不大妥当。但除了写借据以外,别无他法;而要写借据,写给杨乃武,总比写给“葛毕氏”冠冕得多。这样一想,便点点头说:“那就见你的情了。不知道怎么写法?”
  杨乃武暂且不答,唤兴儿出中门去取来笔墨纸砚,安放在葛家堂屋中,请刘海升坐定,方始说道:“我念你写:‘兹收到杨乃武兄交来库平银四百两整。此据。’”
  “怎么?”刘海升搁笔问道,“是收据。”
  “对了!收据。”
  “收据?”刘海升想了一下说,“收据不是借据,可以不还。”
  “你不还也无所谓。”
  刘海升心想,杨乃武在耍手腕,必是有什么官司,要托自己从中斡旋。这件官司不知大小,也许他有上千银子的好处,而自己不能不为他白白效劳,否则便拿这张收据作为自己曾经纳贿的证据,会惹起极大的麻烦。
  了解到此,不敢贪这个便宜,拿起笔来说:“我还是写借据。”
  “那也好!随你。”杨乃武接着又念,“兹借到本县生员杨乃武名下库平银四百两整,亲收无误。彼此至好,不需中保,不收利息,言明一个月内归还,此据。”
  这张借据,字面上毫无毛病,刘海升心想,这笔钱暂时可以不还,就打官司,至多欠债还钱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因而一挥而就。又取一百两的银票,一起交到杨乃武面前,说一声:“可以提我的长衫给我了!”
  “对不起,请稍后。我要取现银来给人家,不然,你会疑心我设圈套叫你来上当。”杨乃武喊道,“兴儿,你把我的枕箱去取来。”
  枕箱是一个福建漆的皮枕头,一端有扇可以上锁的小门。杨乃武取随身携带的钥匙,开枕箱,当着刘海升的面点了四百两的银票,唤兴儿去敲房门,将刘海升的半截衫“赎”了来。
  大钱花了,小钱还不能省,刘海升取二两银子塞到兴儿手里,名为赏赐,其实是买他的口。兴儿这一阵经过杨乃武的教导,很懂了,笑嘻嘻地请个安说:“多谢大少爷!今天这件事,我马上就忘记掉了!”
  刘海升唯有苦笑,向杨乃武说道:“名师高徒,佩服!佩服!”
  杨乃武笑笑不答,自觉占尽上风,在踌躇满志之余,气量也变得大了。
  “这下,可以放我走了吧?”
  “刘公子,”杨乃武对这句话不能不辩,“你失言了!我并没有留你在这里的意思,就谈不到放走不放走。而况,我亦没有资格留你在别人家。”
  一面说,一面去拔那道活络门闩,在“呀”的一声开门时,蓦然意会,悔不可言,然而已经晚了!
  刘海升勃然变色——杨乃武从头到底都做得不算错,唯独从内向外开门这一着,走得大错特错!因为这是他自己戳穿了西洋镜,所谓已经从外面上了锁的话,无非虚诈而已。
  “哼!”刘海升冷笑了一声,探头向外,看清了没有人,扬长而去。
  “嫂子!”杨乃武大声关照,“大门没有关。”
  这是故意做给刘海升看的,表示自己并未留在葛家。其实,绕道由前门回家,立刻又开了中门,到了小白菜那里。
  “真是!”小白菜不知如何表达内心的感想,只似笑非笑地说,“亏你想得出!一步一步好像牵着人家在走,要东就东,要西就西。”
  “可惜最后大意了!”
  “最后一步?”小白菜想了想说,“没有什么不对啊!”
  “不!”杨乃武将说过外面上锁,便不应从内向外开门的道理说了给她听。
  “那怎么办?”小白菜亦大为不安,“这一来,整套把戏他不都知道了吗?”
  “当然。”
  “那——”
  “其实也无所谓,就没有这件事,他也会看得出来。一切有我,你不必怕。”
  杨乃武的手段,她从这天的一套花样中,了解更多,信赖更深,当即答应说:“我不怕!不过,我在担心,他既然知道了,当然心里不甘,会不会赖那笔钱?”
  “不会!”杨乃武说,“我在笔据上已下了埋伏,他敢不认账,我另有法子制他。”
  “噢,”小白菜很有兴味地说,“怎么下了埋伏?”
  杨乃武口念刘海升亲书的那张借据,“本县”与“彼此至好”这两处眼上有文章。既然“至好”,无须写明“本县生员”。就算写亦不妨,应该写“余杭县生员”。所谓“本县”是何县?这不就是刘海升在无意中露了马脚,他是以余杭县知县之子的身份,写下这张借据?进一步看,就不妨视作仗势勒索,或者受贿的证据。杨乃武的打算,本就是准备刘海升倘或翻悔,可以弄件什么官司架在他身上,说他勒逼索贿,进省上控。只要风声一传,刘锡彤怕出事,就会硬逼他儿子将银子送来。
  这些舞文弄墨的刀笔,小白菜不会懂,说也是白说,所以杨乃武笑笑答道:“其中的奥妙,只有我自己知道。总之,你放心好了。”
  小白菜自然不必再问。一转身从抽斗中取出一沓银票,兴奋异常地说:“我自出娘胎,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大爷,我们怎么分?”
  “我不来分你的,不过‘谩藏诲盗’,刘海升心里一定不服气,随便跟捕快说一声,弄个手段高强的贼骨头来偷你一记,搞得你一场空,那就太犯不上了。所以,你最好早一点安置。”
  “是的,是的!亏得你提醒。”小白菜不胜庆幸,也不胜负荷似的说,“大爷,怎么处置?你说!”
  “你打算给你娘的钱,今天就送去;小大要吃西洋参、桂圆补身子,多买点摆在家里;此外该添什么、买什么,一次都弄齐它。余下的钱,放到钱庄里,动利不动本,按月补家用。”
  小白菜怔怔地听着,并无表示——她是沉醉在这几句话中了!一下子将绝大的难题,尽皆解消,而且以后过日子也不再会艰窘,安排得如此妥当,想想都是有趣的!
  “怎么?”杨乃武对她的神情,略感困惑,“你自己有啥打算?”
  “我哪里能打算得这么好?大爷,”小白菜将一沓银票推了过去,“请你替我理一理。一百两银子给我娘,留下五十两,其余的请大爷替我存在钱庄里!”
  “好!”杨乃武将银票清理了一下,分成三笔,交代清楚,将最大的一笔三百五十两捏在手中问道:
  “存折上要个户名,用啥名义?”
  “我不晓得。大爷替我做主。”
  杨乃武点点头,“我马上替你去办。”他说,“你晚上来拿存折。”
  午夜过后,杨乃武还在院子里纳凉,小白菜悄然而至。手里提着一个瓦罐,是冰糖百合绿豆汤,用井水浸得冰凉。杨乃武一口气吃了三碗,顿觉宿汗一收,浑身轻快。
  “你到里面来!”为防隔墙有耳,杨乃武的声音极低,小白菜亦不作声,只跟着他走。
  到了书房里,杨乃武取出来一个存折,一枚新刻的牙章,朱文“华福记”三字。
  “我替你起的户名叫作‘华福记’,只认存折图章不认人,你要收好,最好两样东西分开来放。”
  “嗯!”小白菜问,“是哪个钱庄?”
  “裕丰钱庄。这家钱庄是‘胡财神’阜康钱庄的联号,招牌硬得不得了,不过,利息低一点,只有七厘;三百五十两就是二两四钱五,每个月初十去收。不收就拿它滚到本钱里去了。”
  “有二两多银子贴补家用,日子就好过了。大爷!”
  小白菜叫了这一声,却不往下说,灯下凝睇,盈盈欲泪。杨乃武倒不免奇怪,握着她的手问:“你有什么话说?”
  “你从前说过的那句话。”
  “哪句话?我跟你说过的话很多,不知道你指哪一句?”
  “你答应过我的那句话!”
  杨乃武允许过她好几件事,已经践诺,就像为她母亲开一笔钱之类,话出即行的,固然不少;而有些事,或者没有工夫去办,或者要等机会,一时办不到的,也不是没有。因此,听了小白菜的话,他仍复茫然不知所答。
  见此光景,小白菜误会了,“是不是,我晓得你是骗我的!罢,罢!”她转过脸去说,“我这一辈子苦不出头了!”
  原来是她的“终身大事”!杨乃武总算摸到她的意思了。这是件大事,他当然不会置诸脑后,只是时机尚未成熟,同时要看运气。如果秋闱能够侥幸,他那詹氏夫人已经露过口风,“杨举人”想筑金屋,犹可商量,“杨秀才”想纳小星,断断不能。
  于是他说:“锣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我答应过你的事,还有三件没有办,知道你指的是哪一件?现在算是懂了!”
  “懂了怎么样呢?”
  “这件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过也不是我一厢情愿,可以成其好事的。”
  这番话要分两段来听,后半段她懂,意思是即令他有心,但她是有夫之妇,倘如本夫不肯离异,又如之奈何?这当然是个极大的障碍,却并非不可克服。不过她首先要了解的是前半段的话,“怎叫‘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问。
  “远在天边,就要三年之后,才有希望;近在眼前,今年的大年三十,你就会在我家吃年夜饭。”杨乃武说,“只看八月里我到杭州赶考,运气怎么样。运气好,金榜题名下来,就是洞房花烛。你懂了吧。”
  “懂了!”小白菜问,“是杨太太的意思?”
  “对!是杨太太的意思。这是很正当的道理,不能不听。”
  小白菜不作声,坐下来静静地想了一会儿,也觉得杨太太的要求不算过分,或者还有奖励他上进的用意在内,如果他巴结上进,中了举人,她就是他该得的奖品。
  “照此说来,倒是要看我的运气。”小白菜幽幽地说,“从小瞎子替我算命,说我有帮夫运,这话我以前不大小心,嫁了那么个人,再好的帮夫运,能帮出什么名堂来?现在看起来,倒像有些道理了。”
  “你是说,你的帮夫运,会应在我身上?”
  她很快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说:“不应在你身上,应在哪个身上?”
  “对,对!”杨乃武很高兴地说,“你是这样的八字,话就更容易说了。把你的八字抄给我,我有用处。”
  “八字我记不得了。”
  “出生年月日总记得的!你属牛,今年应该二十四岁,是咸丰三年癸丑出生的。月份、日子、时辰呢?”
  “我的生日大,正月初二。”小白菜说,“时辰想不起了,要问我娘。”
  “那就不要忘记,替你娘送钱去的时候,就问一问。”
  “不会,不会!”小白菜很高兴地,接着,屈起手指,念念有词地计算了一会儿,“你说八月里到杭州赶考,今天六月初四,下个月是闰月,算起来还有三个月的工夫。”
  “三个月不到,七月二十几就该进省了。临阵磨枪,这个夏天非拼命不可。”
  所谓“拼命”是拼命用功。小白菜知道他的想法,为了好事得谐,一定要考中一名举人,所以要拼命用功。这样静静坐着都会出汗的夏天,还要关在书房里读书做文章,真正是一大苦事。转念到此,兴起无限的爱惜怜痛,脱口说道:“我来此陪你。”
  “你来陪我?”杨乃武大感意外,亦觉茫然,“怎么陪法?”
  这一问,将她问住了。原是未经思考的一句话,不过既已出口,她亦不愿说了不算。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也不是什么说不得,办不到的事,于是定定神细作思考,越想越有道理,很快地筹划停当了。
  “我在想,我们是房东、房客,又是邻舍,而你杨大爷赶考是件大事,应该要帮忙。我就跟小大这么说:杨大爷一个人在这里用功,种种不便。今年夏天又长,家里送了饭菜来,天气热,都馊了,吃了不但不落胃,说不定还要坏肚皮。杨大爷的意思要我替他去烧饭。我们自己就不必开伙食了,他还说要算工钱给我。帮了人家的忙,又得实惠,我也有事可做,不会闲在家里发闷。你看,怎么样?”
  她的话没有完,杨乃武已笑容满面,等她说完,连声夸赞:“你这个办法好,你这个办法好!这样做法,冠冕堂皇,哪个都不会说闲话。我想,你家小大一定也会答应。”
  “一定会,我有把握。”
  果然,一说就成功。得到通知,杨乃武这天傍晚时分,特地来向葛小大夫妇致谢,递过来圆鼓鼓的一个红包,里面包着簇新的十块鹰银,同时表示,这是从此刻到他七月下旬进省这两个多月的“工钱”。
  于是,第二天开始,小白菜开始上工。新买的盘碗锅灶动用家具,又有兴儿做她的下手,兴兴头头地跟杨乃武做起人家来了。
  头一顿中饭上桌,将杨乃武从书房请了出来,朝桌上一看,葫芦塞肉、鳓鲞烧豆腐、葱焖小鲫鱼、麻酱油拌茄子、一大碗冬瓜排骨,热气腾腾,香味扑鼻,不由得腹中咕噜噜一阵响。
  “要不要吃酒?”
  “中午不吃!”杨乃武说,“你也坐下来吃。”
  “不要,不要!”小白菜双手乱摇。
  “不要紧的!我说个道理你听,你的身份是管理,不是老妈子,一起吃有啥关系?”
  想想他的话也不错,小白菜自无须坚拒。打横相陪,布菜添饭,更便于照料。杨乃武的这顿饭,自然吃得胃口大开。
  睡过午觉起身,小白菜早已用布囊在井中吊着一个海宁“三白”西瓜,唤兴儿捞了起来,剖开吃过。杨乃武觉得精神十足,文思泉涌,本来预定的功课是温“四书”,特意改为做文章——做的是八股。自己在“四书”中定了一个题目,照功令限制,在五百五十字以内完篇,平时“窗课”,总要半天的工夫,这天不过两个时辰就已脱稿。自己从头到底,看了一遍,觉得笔酣意畅,不由得脱口自赞:“真不坏!”
  话刚出口,听得“扑哧”一声,抬头看时,才发觉小白菜坐在旁边椅子上在绣花,是一副忍俊不禁的神情。
  “原来你在这里!我都不知道。”
  “我在这里好半天。还端酸梅汤你吃,莫非你忘记了?”
  书桌上果然有半盏吃残的酸梅汤,杨乃武想一想,仿佛记得有这回事,歉然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心思都在文章上头,听而不见,视而不闻,你不要怪我没有理你!”
  “我哪里会怪你,高兴都来不及。”
  “为啥呢?”
  “大爷,”小白菜放下手里的绣件,正色说道,“我看你一定要中了!”
  “何以见得?”
  “只看你专心一志的样子就晓得了!”小白菜又说,“我看你摇头簸脑,不断在笑的神气,心里一直在想:读书做文章,一定有点儿乐趣。不然,你不会这样子。”
  “说得不错。读书做文章当然有乐趣,乐趣大得很呢!”
  “倒说给我听听看!”
  “这,”杨乃武搔搔头,“这就难了!这里头的乐趣,只有自己去寻,才会知道。”
  “怎么寻法?”
  “自己去读书做文章啊!”
  “做文章是不要谈了。谈读书也许能够。”小白菜说,“大爷,你教我读书好不好?”
  “好啊!”杨乃武很高兴地说,“我收你做学生,不过,”他忽然踌躇了,“教你读什么书呢?《三字经》《千字文》,没意思;要么拿《唐诗三百首》做你的课本?”
  “我也不想学什么诗,只要看得懂唱本儿就好了。”
  “对!我就教你念唱本儿。”杨乃武想了一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这叫《再生缘》,是本很有趣的书。”
  “啊!《再生缘》!”小白菜曼声唱道,“闺帏无事小窗前,秋夜初寒未转眠。灯影斜摇书案侧,雨声频滴曲栏边。”
  原来小白菜娘家的左邻,是一座“家庵”,庵中带发修行的住持,本是年轻居孀而知书识字的富家小姐,闲来喜欢唱“宝卷”“弹词”之类的唱本。这部《再生缘》出于乾隆年间杭州一位才女陈端生的手笔,一百多年来,在浙江极其风行,大家闺阁,随处可见,但以词句比较雅驯,在小家碧玉之间,却不甚知名。因此,小白菜能唱这部《再生缘》,在杨乃武不免惊喜,便少不得动问缘故。
  等她说知究竟,杨乃武很高兴地说:“这一来就省事得多了!所谓‘举一反三’,譬如一句之中,你只认识两个字,想一想那句怎么唱,其余五个字就容易记得。来,来,我马上教。”
  从这天起,左右邻居就很了解小白菜的动态了!只听杨家有人在唱《再生缘》,便知她与杨乃武在一起。于是,有关他俩的流言,亦就更盛了。
  这是可想而知的,杨乃武心里很明白,第一个刘海升就饶他不过。自己能玩那套帮作撞破奸情的把戏,人家就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所以很乖觉地做了一个打算。
  “阿梅!”这是他替小白菜起的名字。他嫌她的小名“阿毛”太俗气,一音之转,改毛为梅,而梅与妹相近,等于在叫阿妹,“我们俩好,已经瞒不过人了!别的都不在乎,只怕刘海升拿你家小大搬出来,抓着我们的把柄。那时候,事情很麻烦。”
  情热如火,意乱神迷的小白菜,一听这话,如梦方醒,惶急地问道:“那,那怎么办呢?”
  “你不要慌!只要自己心里有数就不要紧,我绝不会有把柄让人家抓到。你在这里帮我烧饭,你家小大是知道的。我教你识字,也是冠冕堂皇,没有啥好批评的。只有一段辰光,我们绝不能在一起,你懂吧?”
  小白菜听他这番话,将心定了下来,多想一想,自然能懂他的意思,只有平时幽会的那段辰光,不能在一起。否则,刘海升煽动丈夫,在后半夜逾墙而回,再由中门到前面,一下堵住了,由于套房别无出路,想逃都逃不掉。
  转念到此,不寒而栗,拍拍胸说:“还好!就从今天起,我晚上再不来了!”
  “对!你懂了。”杨乃武安慰她说,“好在只有几个月的工夫,等我赶考发榜回来,立刻就办我们那件大事。”
  幸亏见机得早,就在这天晚上葛小大有了行动。他也是最近才听人说起,向他提出警告的,不是别人,是他的那已经改嫁的生母。说是外面风言风语,说得十分难听,要他自己作个决断,或者禁止小白菜到杨家,或者索性搬家。
  葛小大心里当然很难过,也还希望谣言只是谣言,所以决定先亲自来探明真相,再作道理。
  于是这天晚上出门时,故意不落门闩。在店里做豆腐做到后半夜,找个借口回家,悄悄推开大门,蹑手蹑脚走到卧房窗下。天热不曾关窗,就着斜照的月光往里窥看,夏布帐子中隐绰绰的人影,自然是妻子在熟睡。葛小大一直悬着的一颗心,算是放下来了。
  他正待转身离去,忽然心中一动,妻子虽然在家,杨乃武说不定移樽就教!隔着帐子,不容易看清楚人影是一条还是两条。不过也不要紧,杨乃武总不能赤脚走了来,这么热的天,也不至于穿了小褂裤睡觉。只看床前有没有这些东西,立见分明。
  定睛一看,床前踏凳上有小白菜的一双青布鞋,床脚骨牌凳上空空的,什么衣衫亦没有。这可以确确实实断定,床上只有妻子一个人。
  就这时,一阵风起,而且很大,直卷入屋,掀起了帐门,但见小白菜下身黑短裤,上身猩红肚兜,映得肌肤白如雪、润如脂。葛小大就算看惯了的,这时也不由得咽了口唾沫,真想推门进去,紧紧抱住了她。而一念未毕,“砰”然大响,将他想好合的念头,一下子吓了回去。定定神看,才知道是狂风撼窗,碰撞出来的响声。
  这一下,当然也将小白菜惊醒了。一翻身而起,脸正对着窗户。葛小大不由自主地往下一蹲,避开了她的视线,心里一面怦怦地跳,一面在想,倘或妻子发觉,便会质问:半夜里回自己家来,为什么要这样子鬼鬼祟祟的像个贼骨头?倒说个道理出来听听!
  这有什么道理好说?没道理就要打饥荒了!因此,葛小大越发谨慎,伏身窗下,连大气都不敢喘。直等小白菜关上窗户,重新上床,又等了一会,毫无动静,估量她已再续好梦,方始悄悄溜了出门,重回店里。
  这样一连三夜,小白菜毕竟发觉了。先是发觉丈夫晚上出门,不曾下闩,心里已经起疑,到了第三天,半夜醒来,由帐子里往外看,窗前直挺挺一条人影!这一吓,吓出一身冷汗,不过,平时闲谈,她听杨乃武教导过,若遇到这种情形,千万不可出声,应该静以观变,若是鬼怪,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倘或是贼,只有沉着镇静,才能想得出妥当的应付办法——杨乃武教过她一个办法,就地取材,是唾盂,便拿唾盂掷过去;是椅子,便拿椅子推倒,总而言之要突然之间弄出很大的响声,就可以将贼吓跑。
  屏息注视,终于看出,既非鬼,亦非贼,是自己的丈夫,小白菜大为诧异,而旋即了然,由衷地佩服杨乃武有先见之明。心想:正好!原是要你自己来看看,才不会听信外面的那些闲言闲语!
  于是,她拿扇子扇了两下,翻个身朝里而卧,调匀呼吸,故意发出微微的鼾声。这样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再翻身张眼朝外看时,“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窗下影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个秘密的发现,小白菜当然要告诉杨乃武。见机得早,未到悬崖,先自勒马,固然值得庆幸,但不幸而言中,更值得警惕!杨乃武表面上不在乎,心里却在嘀咕,他并不怕事,只是乡试期近,惹上麻烦,总要工夫去料理,那一来会影响心境,耽误用功。
  而就在这天中午,正当饭菜上桌,相将落座时,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不速之客,使得小白菜大为尴尬——这个不速之客是葛小大的生母,也就是她的婆婆。
  “娘!”她赶紧站起来说,“你老人家今天怎么来了?”
  杨乃武当然不必起身相迎,而且照平常一样,叫她:“沈媒婆,你来找你媳妇,还是看我?”
  “我来拜托杨大爷一点事。”沈媒婆一面斜睨着儿媳,一面说道,“来得不巧,打搅杨大爷用午饭。”
  “想来你也还没有吃饭。来,来!便菜便饭,一起吃!”
  小白菜便不待她婆婆有何表示,赶紧去添了一双碗筷来,让出自己的座位,移坐下方。沈媒婆道个谢坐下来,少不得先有几句寒暄。
  “我早就想来了!听我儿子说,杨大爷很照应他们小夫妻,小大老实无用,有杨大爷照应,我就可以放心了。真正感激不尽。”
  “房东房客,又是邻居,应该互相照应。”杨乃武不愿多谈他们“小夫妻”,急转直下地问,“沈媒婆,你有事托我,我一定是那个‘舂梅浆’了!”
  “舂梅浆”是杭州府一带的土话,为人说媒,其中有一造悔婚,或者有所不满,引起纠纷,唯媒人是问,叫作“舂梅浆”。沈媒婆皱着眉答说:“是呀!一个媒做了半年才做成功,哪知道做不成功还好,一做成功,苦字当头,真叫悔不当初。”
  接着便讲缘由,男女两家门不当、户不对,女家富、男家穷,弄到头来,男家要退婚。
  “慢来,慢来!”杨乃武打断她的话问,“是你的话错了,还是我听错了?要退婚的是男家?”
  “对,男家,没有错。”
  “我当是女家嫌贫爱富要退婚。”
  “不是,不是!”沈媒婆说,“女家有钱,小姐看上了男家的小倌;偏偏男家小倌倒有骨气,不愿娶富家小姐,我做了半年的媒才做成功,就是天天劝男家,好不容易才劝得他家写了庚帖。”
  “既已送了庚帖,为什么又要退婚呢?”
  因为男家不知道哪里听来的谣言,说女家小姐不规矩,不愿意做这头亲。当然,这话不好乱说,男家只推境况不好,没有钱办喜事;岳家有话:钱有的是,一切都是女家包办,另外还陪嫁两百亩田,一家典当。世界上有这样人财两得的好事?哪晓得男家小倌是个‘书踱头’,硬说不要!”
  “这倒是新闻!”杨乃武想了想说,“不过,这也与你做媒的无关,何必要你伤脑筋?”
  这是杨乃武不愿管闲事而说的风凉话,果有其事,沈媒婆当然脱不得关系,女家三天两头催问,做媒人的总得有个应付的法子。
  “杨大爷,我想来请教你,能不能拿男家告一状?”
  “哪个去告?你媒人,还是女家?”杨乃武大摇其头,“这种官司打不赢的。”
  “这就难了!连你杨大爷都说打不赢,官司一定打不赢了。”
  “只有另想别法。”杨乃武说,“世界上好的新郎官也多得很,女家何必非要结这头亲不可?”
  “是呀!只好这样劝人家。”
  这件事到此就算丢开了。沈媒婆叨扰了一顿便饭,抹抹嘴,道个谢,向小白菜说道:“我到你们那里去坐坐。”
  小白菜当然要带路,而且一定要走近路。沈媒婆是有心人,经过中门,细看了一下,不免起疑,到后面坐定,便有话要问了。
  “你每天到杨家,是走那道中门?”
  “是的。”
  “他前面锁上了怎么办?”
  这是有意套她的话,如果小白菜回答一句:“锁上了可以叫他们开。”那就是个绝大的破绽,因为前面并无搭攀,光秃秃的两扇门,从何下锁?幸好,小白菜虽不知她别有用心,话却答得老实:“前面从来不锁的。”
  “那,”沈媒婆说,“你进进出出倒方便!”
  这句皮里阳秋的话,小白菜听懂了装作不懂,搭讪着说:“娘,要不要吃杯凉茶。”
  一面说,一面去找茶杯倒凉茶。沈媒婆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在想,当初做错了!像她这样的人才,应该替她觅一家有钱人家,让她去做姨太太享福;自己挣个几十块洋钱的媒礼,另外老老实实讨一房的儿媳妇,规规矩矩做人家。如今儿子像武大郎,媳妇像潘金莲,偏偏“西门庆”就住在前面!看起来,不至于人财两空,说不定小大的一条命都会送在他们手中。
  想到这里,沈媒婆不寒而栗,自己对自己说:这件事非管不可了!然而,是如何个管法呢?
  “娘,吃凉茶!”
  一杯凉茶下肚,脑筋清醒了。自己是媒婆,何不替儿媳妇做个媒?杨乃武弄了不少造孽钱,既然喜欢她,索性就“卖”了给他好了。
  这是个很好的主意,沈媒婆便和颜悦色地问道:“杨大爷我跟他不熟,你看他为人好不好?”
  这话很难回答,小白菜又是存着戒心的,便闪避着说:“我看不出来。”
  “天天在一起,而且一桌吃饭,怎么会看不出来?”
  这一逼,逼得小白菜无法,只好答道:“人家都说他为人厉害,我看倒还好!到底是读书的人,很讲道理的。他待小大也不错,像我去帮忙,他还先送了银子来。”
  “既然你说得他那么好——”沈媒婆话说半句,沉吟片刻,看着儿媳笑一笑,“再说吧!”
  小白菜惊疑不止,等婆婆一走,翻身又回到前面,细说其事。杨乃武一面听,一面打主意,说道:“我早就看出来了,哪里是有什么事来请教我,无非来看看我们的情形而已。”
  “你看,她看出来什么没有?”
  “做媒婆的人,与众不同。”
  这意思是,沈媒婆已有所察觉。小白菜便问:“那么,以后怎么办呢?”
  “不要把这件事摆在心上!”杨乃武安慰她说,“我们又没有把柄在她手里。”
  话是如此,心中另有打算,杨乃武决定搬回老家。所踌躇的是,他不愿小白菜有这么个印象,以为他怕事逃避。所以一时不肯说破,只在思索,如何能找个适当的借口。
  第二天下午喻师母来看女儿。一进门的态度很奇怪,东张西望,里里外外到处注意,小白菜终于忍不住发问:“娘,你在看啥!”
  “我看你家有多少东西,搬过去够住不够住?”
  “搬过去!”小白菜大为诧异,“搬到哪里?”
  “你听我说——”
  原来葛小大去找过喻敬添,打算迁居,恰好喻敬添的表弟王心培,有两间余屋要出租,一说便成。但迁居之事,葛小大自己不愿跟妻子来说,特意拜托岳母,这就是喻师母此刻的来意。
  小白菜听完,心里很不是味道,沉着脸问:“为啥他自己不跟我来说?”
  “想来总是有难言之隐。”
  “啥叫难言之隐!”她愤愤地说,“大热天突然要搬家,苦不苦?要搬他自己来搬!”
  “这是没法子的事,你就辛苦一点吧!”喻师母劝女儿,“外面飞短流长,话也很难听。”
  这是小白菜第二次听她母亲引用“飞短流长”这句成语,涨红了脸骂道:“我真不懂,偏偏就有那么多人喜欢嚼舌头!”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什么!”小白菜大声打断,“娘,你也这样说!从你起始就先疑心我,那就难怪人家要造我的谣言了!我没有见过,有你这样做娘的,拿堆臭狗屎抹在自己女儿头上!”说着,便哭了起来。
  喻师母说溜了嘴,自知出语有欠检点,只好再三赔小心,将女儿劝得住了眼泪。搬家的事,当然也就不往下谈了。
  “我要走了!”喻师母说,“等小大回来,你们好好商量着。不要跟他吵,家和万事兴!”
  小白菜没有理她,送她出了门,随即转到前面去跟杨乃武商量。
  有这样机缘凑巧的事,杨乃武正中下怀,但看到小白菜那种凄楚难舍的表情,回想到夜夜枕边的无限恩情,心里也很不好过,所以一时怔怔相看,无语可答。
  “你倒是说句话呀!”小白菜怨怼地说。
  “阿梅,”杨乃武想了一下答说,“这样反倒好!你真用不着难过的。”
  “好?好什么?”
  “眼前当然不便。不过对我们的将来,大有好处:第一,你一搬,闲言闲语就少得多。第二,说实话,索性不见你的面,我倒死心塌地,只有拼命读书做文章,才能把想你的心思收拾起来,这样,八月里进考场,我就更有把握了。第三,暂时分开,将来谈到我们在一起过日子的事,比较好说话。”
  在小白菜听来,这些理由都嫌牵强。不过转念一想,搬家是自己的事,如果不愿意搬,只是跟小大去商量,杨乃武又怎能强行出头,阻止小大搬家?
  “阿梅,”杨乃武又说,“这是没法子的事,既然你还姓葛,就只有嫁鸡随鸡,到了年底下姓了杨,日子就好了。至于眼前,我们终归还是有一段分手的日子,不过提早了个把月,你不要当自己搬家,只当我已经带了兴儿,背了考篮,上省城去了!”
  这番劝慰,很有效验,小白菜照他的话,一念之转,心里果然觉得好过得多。点点头说:“好!我就搬。不过,我不动手,要搬他自己搬!这样热的天气,坐在那里不动都是一身汗,倒说把个家彻底翻一翻,真是气数!”
  “事情呢,你是躲不了的!还是高高兴兴搬家的好。那一来,旁人看你毫不在乎的样子,心里就会想:看样子她跟姓杨的不见得有什么花头,不然哪里舍得?”
  “这话倒也是!”小白菜眼珠骨碌碌转了半天,强打精神地说,“好吧!为了你的名声,我就苦一点,高高兴兴搬家。”
  “这才是!吃一时之苦,享久长之福!”
  小白菜点点头,将他那两句话默念了一遍,陡觉精神一振,“你呢?”她问,“我一搬,哪个替你烧饭?”
  “那你就不用管了!”杨乃武答说,“等你们一搬,我早点动身,在西湖上找一处清静凉快的地方去临阵磨枪。”
  “对!你早点到杭州的好!”小白菜又问,“你的好消息,我怎么才能听得到?”
  “你是说我中举的消息?”杨乃武想了想答说,“大概总在重阳前后发榜,一发了榜自有报子来报喜,满街的锣声,你当然听得到。到时候你到我家门口去看,有簇新的红纸条贴在那里,就是中了,如果冷冷清清——”
  “不会的!”小白菜不愿他说扫兴的话,抢着打断,“你一定高中!”
  “但愿如此!”
  “那么,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大爷,”小白菜又问到她最关切的大事,“将来你预备怎么开口谈呢?”
  夺人之妻为妾,是一件很遭人议论的事。杨乃武本有改邪归正、力图上进的打算,将来中了举人更不能不顾士林清议,所以这件事虽想过几次,迄无善策。不过,眼前的情形,他又不能不有句确实的话,如在平时,不妨老实告诉她,还没有筹划好,过些日子再谈;此刻分手在即,说不定一两天内,葛小大夫妇就会搬家,那时跟小白菜见面不易,没有句着实的话,害她悬念不已,于心何忍?
  于是,他凝神静虑,想了一会儿答道:“伤阴骘的事,我以后不会做了!只有大家好好商量,总不能让小大吃亏。我想,一笔聘金总要送得好看些。”
  所谓“聘金”是句好听的话,说穿了无非买一棵小白菜而已。不过,她倒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侮辱,只担心着她那婆婆不好惹。
  “将来我自己当然不便出面,想托个人去谈。”他问,“你看应该跟哪个去谈?是小大,还是你婆婆?”
  “我不知道。”小白菜答说,“我婆婆做什么的,你总知道!她那张嘴,死的能说成活的,没理也变得有理,没有几个人说得过她。”
  “那倒不要紧!”杨乃武说,“世上都是一物克一物,听说你婆婆怕你干爹,我在你干爹身上下点工夫,不怕你婆婆不听话。”
  这下倒提醒小白菜了,很高兴地答说:“我干爹,”她是指沈媒婆二嫁的丈夫沈体仁,“就喜欢酒,哪个跟他一顿老酒一吃,马上就好得亲兄弟一样。”
  “好!我杭州回来,带两罐绍兴花雕送他。”杨乃武也很高兴,无意间谈出来一个极好的办法,“一定可以成功了!你尽管放心。不过半年工夫,你仍旧在这个地方。”他指指地上。
  小白菜又惊又喜,“怎么?”她问,“你打算让我单独住,就住在这里?”
  杨乃武倒有些懊悔了!真所谓“言多必失”,最后的那句话,大可不说。自己的原意是,等葛家一搬走,后面的屋子就不必再出租,全家一起住在这里。不想小白菜误会了,以为会替她别购金屋。看她那兴奋的神态,如果说破了,岂不等于兜头泼她一盆冷水?
  “如果让我住,我要住前面。后面仍旧租出去,不过房客要我挑过。”
  “要你挑过?”杨乃武问,“你要挑怎样的房客?”
  她本来想说:“要挑老实人,油头滑脑,惯于勾引良家妇女的房客,敬谢不敏。”但话到口边,自觉不妥,便改口说道:“伢儿多的人家不要,吵死了!”
  “那当然。”杨乃武含含糊糊地说,“一切都等到时候再说好了。”
  葛家终于搬走了。头一天葛小大来说,要退租,杨乃武一口答应,还退了他半个月的房租。第二天有事出门,到晚回家,后面已经搬空了。
  “葛小大夫妻两个搬走了!”兴儿报告,“交出来的钥匙在我这里。”
  “你收好。”杨乃武有着惘惘不甘之情,“搬的时候怎么样?”
  兴儿懂主人的意思,是问他们迁移时的表情,“夫妻两个都高兴得很!”他愤愤地说,“一点都没有难过的样子。”
  孩子的想法比较单纯,总以为彼此邻居,一旦分手,应有依依不舍的情况。特别是小白菜,更不应如此!在兴儿看,无疑认为她太寡情薄义了。其实,另有道理在内,只是不必跟兴儿细说。杨乃武心想,小白菜临走时,内心如何难过,只以听自己的话要假撇清,才那样勉为欢笑。旁人看她寡情薄义,却不知正是情深义重的表示。
  这样转着念头,越觉怅然若失,闷闷不乐。兴儿见此光景,有句话不敢出口,但饿火中烧,迫得他不能不说:“大爷!今天夜饭还不着杠!”
  “不着杠”就是无着落。杨乃武这才想起,执炊无人,自己又出去了一天,兴儿的中饭不知道怎么样?因而歉然问说:“中午你吃的什么?”
  “买了碗凉粉吃!”
  “那早该饿了。走!我带你去吃饭。”
  于是杨乃武带着兴儿上街,找了家字号,叫作顺兴馆的面店,挑了临河的一处座头落座。兴儿吃面他喝酒,吃到一半,听得有人招呼,抬头一看,是个面和心不和的朋友:陈湖。
  陈湖字竹山,也是个秀才。两下叫应了,陈湖问道:“杨兄怎的今天有兴来独酌?”
  头一句话便不大好回答,偶尔上馆子小酌一番,要什么理由?或者他问这话,就有缘故。杨乃武这样一想,便存着戒心,淡淡地答说:“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兴致。”
  “天热!家里坐不住,这里还凉快些!”陈湖仿佛在为他找理由似的,接着又换个话题说,“今天省里有人来,得知今年的主考已经放了!”
  每逢大比之年,各省的考官由皇帝指派,称为“放主考”。大致边远省份最先放,以便早早起程,如期到达。江浙两省的主考,虽在六月间放,而今年有个闰六月,照规矩亦须延到闰月才有消息,不想仍然早放了。
  此事自然关心,杨乃武急急问道:“放的什么人?”
  “正主考是侍读徐政祥,江苏嘉定人。副主考是一位宗室,名叫宝廷,听说是旗人中的名士。”
  “这两位都没有听说过。”杨乃武问道,“竹山兄今年当然也要下场。不知道预备什么时候进省?”
  “我想七月底才走。你呢?”
  “我想早点走。大概就在这几天。”
  “这也未免太早了吧?”
  杨乃武不愿实告,提早进省,是想挹西湖灵秀之气,助长自己的文思,假托了一个理由:“六月十九观世音菩萨生日,内人想去烧香。既然陪她去了,索性就住在杭州,等试期过后再回来。”
  “老兄才大如海,一名举人,已是囊中之物。”陈湖很关切地问,“今年高中之后,当然要打点进京?”
  “打点进京”是去赴会试。乡试是子、午、卯、酉年份的秋天,会试必是下一年辰、戌、丑、未年的春天,所以乡试称“秋闱”、会试称“春闱”。秋闱得意,紧接着下春闱,两榜及第,不过半年工夫,名为“联捷”,是读书人谁也不肯放过的机会。杨乃武当然亦有此打算,但因与陈湖不睦,话就不肯说真的了!
  “如果秋闱得售,已是侥幸,哪里还敢希冀会试及第?做人要有自知之明,自己照镜子,不像个进士,省省吧,何必去白吃那一趟辛苦。”
  这话是故意讽刺。陈湖的那名秀才,来路不正,他本人只读过本“汤头歌诀”,以儒医自命,其实一窍不通,所以杨乃武这样讥刺。而陈湖却另有想法。
  他关切杨乃武,本非出于希望朋友上进的爱护之心,只为他凭两张滋阴补阳的秘方,结交了刘锡彤,进而为刘锡彤打探消息,说合官司,捞到不义之财,县官得大份,他分小份,彼此如鱼得水,勾得很紧。但有杨乃武在,如俗语所说的,“金鱼缸里来了条黑 头”,搅得一缸水浑,深以为苦,亦深以为恨,巴不得杨乃武联捷,春风得意,远离余杭去做官,便好让他一个人包揽讼事。
  谁知听杨乃武的意思,竟是丢不下家乡,这个木头!不两立之势已成,而以举人的身份,与县官平起平坐,自己相形见绌,更非对手。这个心腹隐患,非及早消除不可。
  杨乃武万想不到,自己的一番口舌之快,已启人杀机,犹自望着陈湖那种沮丧的脸色,暗暗得意。
  杨乃武自觉万想不到的是,兴儿带来的一个消息,说小白菜要到杭州去烧香。
  “不会吧?”他说,“她搬家不久,怎么会到杭州去烧香?小大肯放她去吗?”
  “我在小菜场遇见她,她亲口告诉我的。”兴儿答说,“就因为搬了家的缘故,不搬家还不会去烧香。”
  “怎么呢?”
  “就因为她家房东的缘故——”
  原来葛家的房东,喻敬添的表弟王心培,是关帝庙的庙祝,平时常借迎神赛会之事敛财。洪杨之乱已平了快十年,地方上元气渐复,朝山进香的盛举,又复见于升平之世。王心培去年就办过一次杭州三天竺烧香,很弄了几文;今年如法炮制,想再捞一票。而小白菜恰好有杨乃武替她弄来的一笔私房钱,平时没有机会,如今遇到烧香祈福这个好题目,自然不肯轻易放过。
  杨乃武只要稍微打听一下,了解了王心培是何等样人,自能恍然,小白菜要到杭州去烧香,本是件近水楼台,顺理成章的事。
  同时,他也自然而然地会想到,跟小白菜在杭州有无见面幽会的可能?见面容易,余杭去的香船,何日开行,泊舟何处,打听到了,只要在灵隐、天竺道上随喜守候,一定可以遇见,但女伴众多,不能单独行动,而且年轻貌美的单身妇女,在人生路不熟的杭州独自行动,也是件不可能的事。
  话虽如此,杨乃武却不肯死心。一时虽还想不出如何安排幽期密约,不过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决不可公然与小白菜见面,否则一定会惹起同伴注目,甚至生出许多是非。那一来不但与小白菜难期缱绻,而且会替她招来无数烦恼。
  从余杭到杭州,水陆两途,皆是朝发夕至。进香船当然由水路走,这条河叫作南苕溪,沿途风景很好,但流火铄金的天气,谁也无心欣赏,一面挥扇,一面念佛,只盼早早到达杭州。
  小白菜亦复如此,不过她的心急,倒不是因为热不可耐,为是向往杭州的繁荣热闹,渴望见识。尤其是一路上听陈二嫂天花乱坠般形容,更觉心痒痒的,恨不得身插双翅,一飞即到。
  “陈二嫂,”小白菜向这个在船上新交的朋友问道,“听说六月十八夜里,杭州的城门是不关的。有没有这话?”
  “怎么没有?有!”陈二嫂答说,“西湖边上就是旗下营,平时逛西湖,要穿过旗营,一到黄昏,营门就关了。六月十九观世音菩萨生日,所以六月十八夜里各城门都不关,好让大家赶早去烧头香,要逛夜湖,也就在这天,杭州人终年到头,夜里能够逛西湖,就只有六月十八托观世音菩萨的福。”
  “夜里的西湖,好耍子不好耍子?”
  “前半夜不好,后半夜就好了!啥道理呢,前半夜湖水还是烫的,有风也是热风,吹在身上不舒服;后半夜水凉了,月亮也出来了,湖面上一照,密密麻麻的银光。船开到荷花当中,香气扑鼻,只听见东也‘卜’,西也‘卜’的声音,红白荷花一朵一朵开开来。你说好耍不好耍子?”
  “荷花开开来,会有声音?”
  “你不相信?”
  “不是不相信,是第一次听见。”
  “我原来也不相信,后来亲眼见到、听到才知道真的有这样的事。”
  “陈二嫂,”小白菜愣了一会儿说道,“怎么样能让我去逛一逛才好。”
  “那不容易!”陈二嫂摇摇头。
  “怎么呢?”小白菜问,“你不也去逛过?”
  “我是跟主人家去的。”陈二嫂自报经历,“我从前在杭州‘帮人家’,东家是大官。”
  接下来,陈二嫂便谈她随主人逛夜湖的情形。逛湖自然用船,西湖中的游船有两种,一种是瓜皮艇,通称“划子”,可容六人,分两排隔一张小圆几相向而坐,船头船尾各有一人打桨,如果游客有兴,自己亦可操舟。西湖波平如镜,绝少风涛覆舟的惨剧发生。
  另一种是画舫,中舱宽大,可坐可卧。若是请客,也容得下一桌酒筵。行驶时用竹篙轻点,极其平稳。杭州的仕宦富商,多备有这样的一艘画舫,加意装修,赐以佳名,春秋佳日,载酒出游,足尽一日之欢。陈二嫂以前“帮人家”,主人是告老回乡的大绅士,就自置有这样一艘画舫,每年六月十八夜里,老太太率同儿媳到三天竺烧香,都是坐了画舫去,顺便也就逛了夜湖。
  “船就一直撑到三天竺?”
  “不是,不是!三天竺在上山路上,船到不了的,船到茅家埠上岸,再换自家的轿子,抬上三天竺。”
  “没有轿子呢?”
  “生了两只脚做啥用的?”陈二嫂拍拍自己的一双腿,笑着加了一句,“呆话!”
  小白菜不好意思地笑了,“陈二嫂,我是这么在想,我们那天夜里可以雇一条划子,划到茅家埠,再转三天竺。”她说,“自家没有轿子,不知道怎么才能去?所以问一声。”
  “到了茅家埠,有轿雇轿,没轿子走路,这倒没有啥。只怕雇划子不容易。”
  “不容易?”
  “是啊!人家老早都定好了,临时哪里有?”
  “看起来,逛不成了!”小白菜停了一下又说,“白来一趟!”
  怏怏之色,溢于言表,陈二嫂似乎大为不忍,微皱着眉想了一会儿,突然浮起惊喜的笑容,“葛家阿嫂,”她问,“你真的想逛夜湖?”
  “当然真的。”小白菜听出因头,急急问说,“陈二嫂,你是不是想到了啥好法子?”
  “嗳!我有个好法子。不过,不晓得你肯不肯稍微受点委屈?”
  “你说!”
  “这趟到杭州去烧香,我本来要去看老东家的。到时候我就说,我娘家有个堂房妹子,想跟了老太太一起去烧香,那一来,你不就好逛夜湖了?”
  “是啊!这个法子好!”小白菜欣悦之中有忧虑,“就不知道人家肯不肯?”
  “没有不肯的道理。不过,既然跟了去,少不得要倒茶倒水,叫老太太、少奶奶、孙少爷、孙小姐。你肯不肯受委屈?”
  “我道啥?这叫啥个委屈!”
  “既然你肯,就一定逛得成功了。不过,”陈二嫂放低了声音说,“大家一起来,自己管自己走了,不好意思,对王家夫妇两个,要有一套话说。”
  “你教我。”
  于是,陈二嫂秘密教了她一套话,附带作了一些约定,小白菜心领神会,不断点头。
  船到杭州,绕城而过,停泊在东城以外的护城河中。那里河面宽阔,地势空旷,最好的是,沿岸尽是枝长拂水的垂柳,香船泊在柳荫之下,是以避暑。
  系好船缆,搭好跳板,香客不曾上岸以前,王心培击一击掌招呼大家静了下来,开口说道:“今天是六月十七,大家进了城,看亲戚的看亲戚,买东西的买东西,早点回来。住的地方我再说一遍,是东街上的庆成茧行,哪个有不认识的,等下跟我一起进城,认一认路。这是第一件……”
  他一共宣布了三件事。除第一件指明住宿以外,第二件是开饭的时刻,午餐十二点,晚餐六点,四菜一汤的素饭。早餐自备。第三件是烧香的行程,定在第二天,也就是六月十八夜里九点钟,由庆成茧行出发,大概六月十九子时,就可以到灵隐,正好赶上烧头香。然后在飞来峰下的茶座中休息,天亮再上三天竺。
  等他说完,少不得有人发问,七嘴八舌,扯了半天才扯清楚,方始相将登岸。小白菜肩背上写“朝山进香”的黄布袋,左手挽个香篮,右手提个包裹,与陈二嫂寸步不离地跟着王心培夫妇,进了庆春门,不远就是庆成茧行。收茧做丝的时期已过,铺了地板的堆茧子的仓房空着,每人一领草席打地铺。陈二嫂与小白菜找了北窗下一块地方,略略安顿,商量出游。
  “我们先到哪里去逛逛?”
  “我带你去逛城隍山,吃油蓑饼。”陈二嫂说。
  “逛完下山就是清和坊,你要买孔凤春的香粉、宓大昌的皮丝烟、舒莲记的扇子、翁隆盛的茶叶,都在那一带。”
  “那倒方便!”小白菜拉着她的手,很认真地说,“陈二嫂,我话先说在前面,等下吃饭、吃点心,都是我请你。你不要跟我抢会账,难看相!”
  “我不跟你抢。要好姐妹,不在乎这个上头。是不是!”
  “说得一点不错。我们走!”
  “明晚上的事,你要不要跟他们先说一说?”
  所谓“他们”,是指王心培夫妇。小白菜点点头,去找王心培的妻子,叫一声:“王干娘!”她说,“我从前有个邻舍要好的姐妹,嫁在下城竹竿巷,开机坊的,几次叫人带信来,要找我到杭州来玩。她家自己在西湖里有只船,我想明天晚上同她去逛夜湖,后天一早赶到灵隐来会齐。你看好不好?”
  做妻子的还未答言,丈夫先作了决绝的答复,“不好,不好!”王心培说,“你来的时候,你家小大,你娘,都一再关照,千万不可以让你乱走。你人生路不熟,杭州地方又大,万一出了啥纰漏,我们夫妇这个责任担不起。你要看要好姐妹,日里也可以去看,在外头过夜,无论如何不可以!”
  说得这样斩钉截铁,又是这样道理十足,小白菜一句争辩的话都出不了口,唯有哭丧着脸,回陈二嫂身边。
  一看她的表情,陈二嫂不必等她开口,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急忙安慰她说:“不要紧,不要紧!夜湖逛不成,日里也好逛的。”她停了一下又说:“索性这样,我先到我东家那里去转一转,你在这里打个中觉,等我回来。那时候我就没事了,出空身体一直陪你!你要逛湖,逛湖;你要逛城隍山,逛城隍山,都随你的便。”
  这样情意殷勤,与王心培的毫无通融,两照比较,越发令人心感。小白菜只有驯顺地答应:“我就打个中觉,等你回来,你要快!”
  “我东家住得很远,不过,我尽快赶回来就是。”
  出了庆成茧行,陈二嫂雇了顶小轿,说明多加酒钱,只是要快,急着去看她的那位“东家”。
  这一去去了两个时辰,照自鸣钟上看,由一点到五点,方见陈二嫂汗水淋漓地走了进来。
  小白菜本来等得很不耐烦,心里在想,等她回来,一定要埋怨她几句。这时看她如此狼狈,大为不忍,赶紧倒杯凉茶送到她手里,一面替她打扇,一面问道:“见过你东家了?”
  “见过了!我东家要留我吃饭,说有好些旧衣服,叫我拣穿得着的拿。我怕你等得心急,只好赶回来。”
  “真正对不起!”小白菜大感歉然,“你明天再去,明天我不要你陪。”
  “明天再说。等我凉快一息,太阳也快下山了,逛城隍山正好!”
  小白菜点点头说:“总要打扮打扮吧?”
  “我是老太婆了!还打扮点啥?你呢,不打扮也漂亮了,能打扮更好。不过,”陈二嫂看着空荡荡的仓房,不由得紧皱双眉,“这个地方,想抹个身都不成功!我看,我要住到我东家那里去了,不然,一身的汗,湿搭搭,黏滋滋,怎么得过?”
  “抹身的地方有,热水要请人到老虎灶去拎。”小白菜说,“老虎灶倒不远,巷口就是。”
  “那就赶快!热水我去拎。”
  于是陈二嫂借了一把铜铫子,迈开一双大脚,到老虎灶去拎了热水来,小白菜已经在仓房后面一间很严密的空屋中,准备好了木盆冷水,两人关起房门,相互帮忙,抹身更衣。然后小白菜在廊檐上打开镜箱拢一拢头发,不擦胭脂不擦粉,就一张红里透白的清水脸,已如陈二嫂所说的,“不打扮也够漂亮了”!
  出得庆成茧行,西下的残阳,炎威犹烈。陈二嫂认为一笔轿钱省不得,小白菜也觉得既然路远迢迢到杭州来玩,当然不能太打算盘,所以索性摸了块二两多的碎银子,硬塞在陈二嫂手里,一切都请她开销。
  坐上轿子,不辨南北,等轿子一停,掀开轿帘一看,小白菜不由得一愣,两块金字招牌八个字,认得四个,猜出四个,心想:“怎么到了这个地方?”
  这两方金字招牌,是招揽的幌子,一方写的是“绅商客寓”,一方写的是“仕宦行台”。小白菜一共只认得“商客”“行台”四字,不过,她在跟杨乃武用《再生缘》做课本认字的时候,听他谈过,识一半,详一半,知道就是“绅商客寓”“仕宦行台”,凡是像样的客栈,都有这么两块牌子。
  小白菜惊疑不止,不由得便有些退缩,正待发问时,陈二嫂抛过来一个重重的眼色。小白菜姑且将顺,且等她开发了轿钱再说。
  “怎么来到这里?”她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这里是啥地方?”
  对于她的明知故问,陈二嫂听而不闻,只摇摇手示意她少安毋躁,而一双眼只是四处搜索,仿佛在找什么人似的。
  她不曾有收获,而小白菜却有了意外的发现,发现兴儿在这里,正端着一碗凉粉,从外面走进来。
  “兴儿!”
  听得这一声,陈二嫂倏地转过脸来,眼中发出异样柔和的光芒,但慈爱欣慰的眼神中,也有些怨恨。这种复杂的表情,小白菜在可解不可解之间,不过,她不用多想,马上就明白了。
  “娘!”兴儿在喊。
  “你看你,说定了叫你在门口等,你跑到哪里去了!你呀——”陈二嫂伸食指在儿子额上轻轻戳了一下。
  “你就是嘴馋!”
  兴儿笑嘻嘻地不答,仰起头,将一碗凉粉灌了下去,放下碗,在衣服上抹抹手说:“跟我来!”
  小白菜满心意外的喜悦,不由自主地跟在陈二嫂的身后,一直往里走——这家客栈很大,共有七进屋子,到了第五进,往左一折,单有一个小小的院落,只见杨乃武笑盈盈地站着在等了。
  “大爷!”陈二嫂福一福说,“总算带到了。”
  “辛苦、辛苦!你请坐。”杨乃武视线越过陈二嫂,落在小白菜身上。
  四目相接,虽只一瞥,已胜万言。小白菜这时才发觉自己该有句话说。
  “陈二嫂,你好会骗!我做梦也想不到,你是兴儿的娘。”
  “说实在的,我早就告诉你了。”陈二嫂努努嘴,“你请进去啊!”
  “请,请!”杨乃武回身进屋。
  小白菜默默地跟了进去,北屋三间,中间是客堂;左首一间,垂着门帘;右首一间,只有一张小床,想来是兴儿的宿处。
  “兴儿,你先去倒盆脸水来。”
  “我来,我来!”陈二嫂问她儿子,“脸盆在哪里?”
  于是母子俩打洗脸水、倒茶、递扇子,忙着张罗,小白菜既不便自居为客,更不便自居为女主人,颇有尴尬之感。
  忙过一阵,陈二嫂向小白菜笑道:“你坐一坐,我跟我儿子有几句话说。等下就回来。”
  等陈二嫂母子一走,杨乃武微笑着说:“只有我们两个人了。陈二嫂带兴儿上城隍山吃茶吃点心,总要九点过后,才会回来。”
  心中有着太多新奇之感的小白菜,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眯着眼不断打量杨乃武,期待着还有更新奇有趣的事出现。
  “你没有想到吧?我们会在这里又见面。”
  “真是,”到此时,小白菜才能确实把握自己的感想,“到现在我还不大相信,真的有那么巧的事,偏偏陈二嫂就是兴儿的娘?”
  “怎么,陈二嫂很能干吧?”
  “太能干了!不过,也太——”
  “怎么不说下去?”
  “我有点怕她!她要把我骗了去卖掉,我都不会知道。”
  杨乃武笑笑不答,换个话题问:“一路来怎么样?路上很辛苦吧?”
  “路上倒还好,跟陈二嫂谈谈讲讲,并不觉得气闷。就是现在住的地方太不方便了!敞豁豁的一间大厅,大家打地铺,虽说都是女人,到底不大方便。天气又这么热,要想抹抹身子,只有一间小房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轮得到用,真正苦恼!”
  “那,你索性搬到这里来住。”
  “不成功!王心培发话了,也不能在外面过夜。”
  “陈二嫂告诉我了!可惜逛不成夜湖,白白费心费力去弄了一条船。”
  小白菜诧异,“她告诉你了!”她问,“什么时候?”
  “就是今天下午。”
  小白菜恍然大悟,“原来她说去看老东家是假话!其实是去看你。”她问,“你原先就住在这里?”
  “不是。我住在清波门外化度寺,那里不方便,所以临时移到这里。”说着,杨乃武的一双手不老实了。
  小白菜将身子一闪,满脸正经地说:“不要动手动脚!我是来烧香的。”
  杨乃武一听这话,不免怏怏。烧香需要斋戒,夫妇尚且不能同房,何况露水姻缘。看来软玉温香的一番温存,是要落空了。
  “那么,我们到哪里去逛逛?”
  “不好!叫人撞见了,我回去的日子不好过。”说着,她的神色忧郁了。
  这可以想象得到,从迁居王家以后,她的生活不如意。杨乃武很关切地说:“小大跟你吵架了?”
  “吵倒没有吵!不过脸色比吵架还难看。”
  “你忍耐一时,到年底就好了。”
  小白菜不作声,垂着眼想了好一会儿的心事,突然一挺腰,将头仰着,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或者要说什么很重要的话的神气。
  “大爷,有句话本来不该说,实在是我的日子过不下去,非说不可了!”
  话虽如此,仍旧有着顾忌,未往下说。杨乃武知道,她此时需要有所鼓励才能毕其词。
  于是他说:“阿梅,我知道你要说的这句话,一定有什么顾忌。不要紧,我们难得见一次面,你有话尽管说,省得回去了懊悔。”
  “那我就说。大爷,万一你考不中,我再要等三年!那时候恐怕……”她没有再说下去,眼圈发红,是自己都不忍再说了。
  杨乃武心里也难过,略略想了一下答道:“决不会让你等三年!几个月是要等的。到时候我来想法子。”他加重了语气补一句,“我一定想得出法子,你要相信我!”
  “我怎么不相信你?不过没有个准日子,也没有地方去问,没有人好问,一天到晚牵肠挂肚,那样的日子,只怕几个月都等不到。”
  “这样,”杨乃武断然决然地说,“我跟你说定规,考中了,年底下办喜事;考不中,就要延到明年,至迟端午,一定可以跟你在一起。”
  听得这话,小白菜长长地吐了口气,眉目顿时舒展了,“你一定高中。不过,”她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是不是?”
  “现在你一万也有了,万一也有了,可以放心了吧?”
  “不是放心,是开心。”
  小白菜甜甜地笑着,风致嫣然。杨乃武看一看四下无人,一把拿她拖了过来。这一次她没有挣扎,容他长长地亲了个嘴。
  “该吃饭了!”杨乃武说,“杭州的‘皇饭儿’有名的。我请你吃‘木榔豆腐’‘你儿肉’‘响铃儿’。”
  “好了,好了!谢谢你。我心领。”小白菜合掌当胸,“你不怕罪过,我怕罪过。”
  “噢,噢!”杨乃武歉然地笑着,“我忘记掉了,你来烧香,要吃素。”
  “不来烧香,也要吃素。‘观音素’年年要吃的。”
  “那我请你去吃素斋,顺便到街上逛一逛。”
  小白菜实在很想去观观光,只是深怕撞见同船来的香客。尤其是在素菜馆子中,一定会遇见。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叹口气说:“算了!算了!就在这里随便吃一点好了。”
  “这也可以,我叫人去叫来吃。”
  于是从素菜馆中叫来四菜一汤,假鸡假鱼,做得很像。小白菜觉得好玩,竟不忍下箸。杨乃武却拿筷子一阵乱戳,不免令人皱眉。
  “你看戳得乱七八糟!鸡不像鸡,鱼不像鱼。”
  “不是戳得乱七八糟,你怎么舍得吃?”
  原来如此!小白菜既佩服,又感激。佩服他的眼光,感激他的体贴。
  两位主考是在七月底到杭州的。一到就住进公馆,照例要“封门”,为的是考官关防严密。不过此例久成具文,所谓“封门”,只是门口竖一块大篾牌,上贴盖用巡抚衙门印,写有“封门”二字的白纸而已。
  封条要用巡抚的大印,是因为各省乡试,照例派本省巡抚充任“监临”,亦就是主持全般的试务。这时的浙江巡抚是左宗棠手下的大将,而为曾国藩小同乡的杨昌濬,他以军功起家,但功名只是一个“附生”——秀才的正式衔名,叫作“生员”,其中有廪生、增生、附生等等区别。附生是个起码的秀才。因此,对翰林出身的正主考徐致祥、副主考宝廷,相当尊敬。不过监临与主考在入闱之前是不见面的,只是每天派人送菜、送酒、送水果,以表敬意而已。
  到了八月初六该入闱了,前一天,监临派人送了一份红柬帖来,上面只有一行字:“愚弟昌濬载拜。”这是促驾的意思,名为“头道帖”。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二道帖”到,于是徐致祥与宝廷吃了早饭,换好公服,各人的听差亦都收拾好了随带入闱的衣物,等到正中光景,“三道帖”到,随即动身。
  这时杨昌濬已派来两顶绿呢大轿,连同他本人的全副仪仗,鸣锣喝道,将两位主考运到地名梅花碑的巡抚衙门,在大堂滴水檐前下轿。
  杨昌濬降阶相迎,上堂行礼,少不得有一番寒暄。正主考徐致祥不大说话,副主考宝廷是肃亲王豪格之后,腰间系一根天皇贵胄表征的黄带子,高视阔步,神采飞扬,格外显得神气。不过,此人虽是宗室,却不像一般“旗下大爷”那样,纯然纨绔,他是个满洲名士,平时议论侃侃,颇见风骨。此时对浙江的政务、民风有许多话问。好不容易三道茶罢,徐致祥起身道谢。这才真的开始入闱了。
  入闱便是移住贡院。贡院分为两部分,前面是收掌、誊录、供给等官员办公之处,这里只办事务,不管考试的官员,称为外帘官;主考及分房阅卷的同考官,只管出题、阅卷,不管其他,称为内帘官。内外帘之间,有一道门,称为“内龙门”,等主考一到内帘,随即由监临封“内龙门”。从此主考须在里面住一个月方能出闱。
  一入内帘,主考先要拜客,第一个是拜监试,由杭州府知府陈鲁奉委充任;第二个拜收掌,是个举人出身的候补知县;再下来拜同考官,是进士,或者举人出身的现任州县官,其中有一个就是余杭县知县刘锡彤。
  接着是监试、收掌及房官回拜主考。同考官一共十位,因为刘锡彤年纪最大,科名最早,所以坐了客位的首席。两位主考寒暄,亦从刘锡彤开始。
  “贵甲子是?”徐致祥问。
  这是问年龄,刘锡彤微微折腰答说:“今年六十有六。”
  “刘大哥六十六了!”徐致祥向宝廷说,“真看不出。”
  “是啊!精神矍铄得很。”宝廷也问,“刘大哥乡榜是哪一科?”
  “道光十七年丁酉。”
  “那不是跟宝中堂同榜吗?”徐致祥问。
  官场的规矩,位极人臣的大学士,叫作“中堂”。宝中堂就是军机大臣体仁阁大学士宝鋆,提到这位靠山,刘锡彤低着头说:“是!分隔云泥,惭愧之至。”
  “这也不然!”宝廷的名士派头流露,说话一无顾忌,“照我看,伴食的宰相,远不如勤政爱民的县官。”
  徐致祥看他公然批评宝鋆尸位素餐,诸多不便,随即乱以他语,去问第二个县官的生平。这样一圈问下来,最后又落到刘锡彤身上。
  “贵县文风如何?”徐致祥问。
  “文风犹可。只是有一两个不安分的生员,平时不好生念书,遇事生风,包揽是非,难免影响士林的习气。”
  “这得要好好整顿。”徐致祥说,“此辈如果中了举人,如虎添翼,麻烦更多。”
  这句话提醒了刘锡彤,退回本房,独坐深思。心想照杨乃武的笔下,一名举人,十拿九稳。而照陈湖所知,杨乃武似乎不打算进京会试,而是想顶着个举人的衔头,回本县来做土豪劣绅。果尔如此,后患方长,如何得了?
  为此,刘锡彤闷闷不乐。随带入闱的老仆刘升,便即问道:“老爷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唉!心里气闷。”
  “老爷,”刘升劝道,“桂花蒸的天气,老爷年纪又大了,不要闷出病来,可是件不得了的事。请老爷看开些。”
  “这件事不容易看得开!”接着,刘锡彤将自己所感到的隐忧,约略说了与刘升听。
  对于杨乃武的一切,刘升平日亦有所闻,他的见识其实比主人高明,认为要收“帮手”就该收杨乃武那样的人。像陈湖是庸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应该疏远才是。
  这个想法,平时没有机会说,而此时是机会:“老爷,小的倒是有个拙见,不知道行不行?”
  “说来看!”
  “老爷索性收他做门生,以后见了老爷磕头称老师,哪还敢不听话。”
  “嗳!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刘锡彤皱着眉说,“他肯来拜我的门吗?”
  “碰得巧,老爷荐他的卷,老师门生的身份就定了,他敢不来拜老师?”
  原来乡会试的规矩,举子缴了卷,由“誊录所”用朱笔照抄一份,称为朱卷;经“封读所”用黄笔校对无误,然后分交各房,由同考官评阅。认为文章可取,向堂上保荐,某卷可取,即称为“荐卷”。如果同考官不荐,主考官无法直接取中,所以论师门的恩义,“房师”实过于“座师”。
  然而,杨乃武的卷子,不见得就能分到本房,“那不是件很渺茫的事?”刘锡彤问。
  刘锡彤久任州县,每逢大比之年,常被派充房官,入闱亦总是刘升跟了进去伺候,所以刘升对闱中的一切程序及奥妙,相当熟悉,对于主人所提疑问,自然先就想过,当下不慌不忙地说出一番话来。
  他说,凡是乡试通关节,本无绝对的把握,主考那里说好了,房官不荐卷,亦复枉然;房官的关节达到了,荐取不取,又奈之何?话虽如此,仍有人试图侥幸一逞。如今向杨乃武送关节,与卖关节不同。卖关节是在发榜以后收酬劳,榜上无名,酬劳落空;而送关节的作用是在示惠,即或无用,是他的运气不好,卷子落入别房,可是人情总做到了,杨乃武自知感激,说不定会来递帖子拜门生。即或不然,有此香火因缘,以后遇事他亦会客气三分。
  刘锡彤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此事于己无损,不妨一试。不过,人已入闱,虽然可通家信,着人去跟杨乃武接头,但这封信如果落入外人手中,便是舞弊的铁证。科场弊案,是脑袋可以搬家的大罪,岂可不慎。
  “回老爷的话,题目未出,关防还比较松。就说我突然生了重病,要送到外头去医。想来亦没有什么不可以通融的!”
  “言之有理!你就装起病来,我跟主考去说。”
  当下,刘锡彤衣冠上堂,编造了一套假话。诚如刘升所预料,题目未出,没有什么可以泄露的东西;主考怕闱中有人病故,亦是件不吉利的事,所以立即传鼓叫门,与综办一切庶务的提调官说明缘由,用块门板将头上蒙了帕子的刘升抬了出去。
  其时距离举子进场,还有两天的工夫,刘升打听到了杨乃武的寓所,悄然登门。主人对这位不速之客的光临,颇感惊讶,也想到必有缘故,所以存着几分戒心。
  “杨大爷,我想借一步说话。”
  “好!好!你请进来。”杨乃武将他引入卧室。
  “敝上特意叫我来跟杨大爷说,杨大爷的才情,早就佩服了。本县应考的十来位秀才、监生,照敝上看,只有杨大爷是应该得意的;不过‘场中莫论文’,深怕错过了,想送杨大爷一个关节。”
  此言一出,杨乃武颇有做梦亦想不到的意外之感,一时不知如何,只点点头,应一声:“哦!”
  “喏!”刘升用食指沾一沾茶水,一面在茶几上写,一面低声说道:“请杨大爷拿这两个字,嵌在‘破题’的第二个字,跟第八个字上。”
  他写的是“人”“天”二字。这就是说,在八股的“破题”这一节上,拿“人”字嵌入第二字,“天”字嵌入第八字,刘锡彤一见就会知道是杨乃武的卷子。这就是所谓“关节”。
  “当然,卷子希望顺顺利利分到敝上那里。万一分不到,敝上也会到别房去摸索,想法子找出来,记一记人情。”刘升加强了语气说,“总而言之,敝上是一番敬重杨大爷的意思,决不是什么空头人情。”
  尽管刘升一再强调刘锡彤愿意修好的诚意,但彼此仇怨已深,疑忌亦重,杨乃武始终不能相信刘升所说的是真话。当然,表面上是不露声色的,除了致谢以外,还包了二两银子的一个红包,硬塞到刘升的手里。在刘升看,杨秀才是已经接受好意的了。
  送走了客人,杨乃武才能凝神思想。首先想到的是刘锡彤此举是个圈套,关节不用不妨,用上了等于在卷面上写明了名字,刘锡彤一见就会打下去,文章再好,亦必埋没!
  这是个在情理中的想法,但刘升的态度似乎很诚恳,却不像做圈套来害人的模样。究竟真相为何,倒费猜疑了。
  不过,他决定不用那个关节,是毫无游移的事。第一,怕中圈套;第二,他有自信,凭笔下就可以中举。所要思量的是,怎么能试出刘锡彤的本意,看他是真的想修好,还是如自己所意料的,是他布置着一个陷阱。
  这得找个人来试验一下。念头转到这里,立刻有了主意,随即换一身出客的衣服,带着兴儿去访一个朋友。
  这个朋友是余杭的富户,家里开着酱园、油坊。富而不贵,极力想巴结一个举人,无奈肚子里货色有限,已经考过两次,皆是名落孙山。杨乃武知道他想找门路,正好拿关节卖给他。
  他这个朋友叫赵仲文,杨乃武一向叫他“赵二哥”,他悄悄问道,“有条路子,要看你运气,你愿意不愿意试一试?”
  “怎的不愿?凡有路子都要试。”赵仲文问,“是怎么一条路子?”
  “有个房官卖关节,如果你的卷子分到他那一房,就十拿九稳了!”
  “也好!试一试。”赵仲文又问,“什么价钱?”
  杨乃武叉开五指,伸一伸手,这当然不会是五十两,也不会是五千两,赵仲文想了一下答应了。不过,有句话要问:“如果撞木钟呢?”
  木钟是撞不响的。赵仲文意思是问:关节不灵,又将如何?杨乃武笑笑答道:“那还用说吗?当然分文不取。”
  “好!我来写笔据给你。”
  当下提笔写了一张借据:“兹借到杨乃武兄名下库平五百两整。准定十二月初一奉还。立据为凭。”下面具名是“新科举人赵仲文”,再写上年月日,“同治十二年癸酉十月初一日立”。
  这是相沿的规矩,凡是买关节、买枪手都写这样一张借据。一定要写明“新科举人”,也一定要写发榜以后的日期。如果不中,就不是“新科举人”,借据显属“伪造”;而未曾发榜,又如何得知为“新科举人”,所以立借据的日期,必在榜后。
  接着,杨乃武又将关节嵌字的方法,教了给赵仲文,多方举例,反复譬解,直到赵仲文完全领悟,方始住口。
  再隔两天,举子入场——乡试分三场,每场首尾三日,照例第一场,八月初八进场,半夜里发题纸,初九一日一夜做文章,如果一切顺利,初十上午就可以放出场。出场是一批一批地放,称为“放排”。杨乃武是赶在“头排”中放出来的,回到寓所,不过午前十一点,放下考篮,就倒在床上,睡到上灯醒来,饱餐一顿,重新再睡。这一醒来,马上又要赶第二场了。
  第二场十一进场,十三出场;第三场是十四进场。这一场考策问五道,不论乡试、会试,最重要的是第一场,到了第三场的策问,不过敷衍故事,只要格式不错,文章好坏,没有多大关系。而且,每道策问不过三数百字,五道合计,只有一千五百字上下,尽一日之功,足可完卷。到晚来皓月当空,清风徐来,闱规亦不似前两场的严厉,举子们彼此邀约,饮酒赏月,所谈的不脱自己的得意文字,高吟朗诵,热闹非凡,总要到后半夜,才稍微清静下来。
  杨乃武是跟赵仲文在一起,还有七八个同乡,席地而坐,团团一圈。中间堆满了各人带入闱中的食物,当然以赵仲文所携最为精美。杨乃武口中嚼着金华火腿,脑中自然而然浮起第一次与小白菜幽会夜饮的情景,不由得悠然神往了。
  “老杨!”赵仲文问道,“你一直不开口,在想什么?问你话,你也不回答。”
  “噢,噢,对不起!”杨乃武问道,“你要问我什么?”
  “我们在商量,出场以后是回余杭,还是在杭州候榜?”
  “你呢?”杨乃武问。
  “我想在杭州候榜,好好玩一玩。”赵仲文说,“如果中了,拜老师,会同年,总归还是要来的,何必又多跑一趟?不中呢,也没有脸回余杭,索性再到上海玩到年下再回家。”
  “你的打算倒不错。不过,这一来又要多花些盘缠。”
  “那怕什么!”赵仲文笑笑不再说下去了。
  “赵二哥,”杨乃武问,“乡试中了,你预备什么时候进京会试?”
  “当然越早越好。”赵仲文停了一下又说,“讲实话,如果能够中举,我的功名到头了,哪里还会再想中进士?不过,趁此机会到京里玩一玩而已。”
  赵仲文完全纨绔作风,开口闭口,不脱一个“玩”字。而别人功名念切,却跟他不一样,所以杨乃武提到会试,发言的人很踊跃。他们关心的是,千里长途,江湖险巇,所谓“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处处会受此辈欺侮,应该结帮同行,彼此方有个照应。
  “那是不消说得的,要走自然一起走。”赵仲文说,“有老杨在,不会受人欺侮。”
  “对,对!”大家异口同声地附和。
  “老杨,那你就不必回余杭了!”赵仲文很恳切地,“跟我一起在杭州候榜。”
  杨乃武本就有留下来候榜的打算,如今同辈推崇,而又有赵仲文做东道主,何乐不为?因而决定,暂不回余杭,出场以后与赵仲文住在一起,每日里不是载酒看山,便是涉猎花丛,好不逍遥自在!
  在余杭,小白菜却似害了相思。原以为八月十六考完,至多二十左右,就会回来,透过陈二嫂的安排,要好好与杨乃武补述在杭州未了的情缘。谁知一遍、两遍去探问,竟是消息沉沉,因而镇日价茶饭无心,更谈不到照料丈夫。
  见此光景,葛小大可有些忍不住了,憋在心里的一口气,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机会。
  事起于腌菜。杭州府的风俗,每逢秋天,不论穷富都要腌一缸大白菜,多么极累人的事。先要切蒂,逐棵洗净晾干,然后擦盐入缸用力揿紧,搬些重物如磨盘、捣臼之类的大石块压住。到冬天开缸,一直要吃到明年初夏。腌菜好坏,可卜一年的家运,所以也是一件大事。
  葛小大最重视其事,一过中秋就催妻子动手,小白菜总是答以“还早”。这天,葛小大自作主张,买了一担菜,叫人挑了来;到晚回家,进门看到那担菜原封不动摆在廊下,不由得就冒火了。
  “你一天到晚,在家做点啥?”他大声吼着。
  小白菜见他无缘无故发脾气,好没道理,也就没有好脸嘴给他看,冷冷答道:“你管我呢!”
  “我怎么不要管?”葛小大越发气急,“我不管哪个管?”
  “哼!”小白菜冷笑,“你也配!”
  “什么?我不配,你这个好吃懒做,不要脸的贱货!”说着,一掌摔过去,正打在小白菜脸上。
  她从出娘胎以来,真是没有挨过打。所以这一掌打在她脸上,不是气,而是惊,目瞪口呆地望着葛小大,竟愣住了。
  做丈夫的看见她的脸色,知道闯了祸。吵既吵不下去,打也打不起来,气是出了,所感到的不是痛快,而是泄气。自觉好没意思,一转身出门,回到店里就没有再回来。
  小白菜由惊转悲,越想越觉得委屈,一夜眼泪不曾干过。到得天明,狠一狠心,“咔嚓”一剪刀,将头发绞了下来,噙着眼泪收拾收拾随身衣服,决定要去削发为尼了。
  就这时候,王心培的妻子来借针线,一看她那一头不知羡煞多少人的长发,剪成那样子,不由得大惊失色。
  “咦,咦!怎么回事!”
  小白菜闻声转面,双泪交流,说得一声:“我好命苦!”随即放声大哭。
  这一哭将王心培亦惊动了,赶来探视,细问缘由。等小白菜且哭且诉地说说经过,王家夫妇俩,都派葛小大的不是。
  话虽如此,并不能改变小白菜逃家遁入空门的坚决态度。其实大家都知道,她并不想出家,任何一个尼姑庵的当家,也不会冒昧为她祝发。不过,夫妇吵架吵到做妻子的要离家去做尼姑,而且已剪下自己珍惜的一头青丝,可以想见她所感到的委屈,那就不管有理无理,非让她消气不可。否则,就会成为僵局,逼得她只好去出家,或者更坏的是,寻了短见。
  王心培感到事态严重,自己是房东,出了命案脱不得干系,因此,一面叮嘱妻子绊住小白菜,一面急急去走告表兄、表嫂——小白菜的亲娘喻师母。
  喻先生有蒙童要教,自然是喻师母到场。赶到王家,只见沈媒婆也在。两亲家见了面,态度当然不同,喻师母扬着脸不理,沈媒婆自知儿子理亏,神色不免尴尬。
  “我叫人去叫小大了!问问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夫妻吵架也是常事,何至于弄得头发都剪掉了?”
  喻师母常听丈夫教训蒙童有句话,总没有机会用,此时恰好派得上用场,随即大声答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如果不是小大太没有道理,她又怎么会做出这种不孝的事来?”
  刚说到这里,只见葛小大蹒跚而来,自然一脸忸怩不安的表情,一一招呼过了,将双手放在作裙后面,只言不发。
  “你说,你怎么言语伤人,动手就打,气得人家要做尼姑?”沈媒婆大声责问。
  “她好吃懒做!大家看,”葛小大指着走廊说,“一担菜摆在那里,也不动手腌。”
  语声未落,小白菜就接口了,“现在是腌菜的时候?”她双眼中还含着泪水,声音敢是嘶哑的,“你道腌菜容易?哪家腌菜,不是三四个人一起动手?你不问三七二十一,买了菜来要我腌,你道你多少阔气,男男女女有一班佣人在那里,只要我说一声,马上有人来做?你做梦!做事颠三倒四,没有经过霜的白菜,买了来做腌菜,只有你这种没脑子的人才想得出!”
  这一顿抢白,词锋犀利,葛小大当然不是对手。恼羞成怒,却以当着岳母,不敢再动手打人,只“嘿、嘿”地冷笑着,表示不屑与言。
  “这也是小事!就算耽误了你的腌菜,哪里可以出手伤人?”喻师母向沈媒婆说,“亲家母,女儿是我的,不过嫁到你家了!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不好说啥。你家的家务,你自己去调停,只要我女儿肯受委屈,我没有话说。”
  沈媒婆见她是不合作的态度,觉得事情棘手,心想错是错在小大,但要他赔礼,只怕也难。事出无奈,只有自己想法子来消她们母女的气了!
  这场夫妻的勃谿,喻师母是站在女儿这一边的,沈媒婆却无法站在儿子这一边。相反地,还要为儿媳妇说公道话,方能平息风波。于是她将葛小大又打又骂,虽然打既不痛,骂亦无伤,总算是给了小白菜十足的面子,做尼姑的念头,自然已丢到九霄云外,心里想想,倒在痛惜她那一头好发了。
  谁知就这雨过天晴之际,葛小大突然响亮地冒出一句话来,“我早就要打她了!”他说,“她跟杨乃武狗屁倒灶,莫非当我是死人,会不晓得?以后她再敢跟姓杨的见面,我还要打她!”说完,衣袖一甩,扬长出门。
  包括小白菜在内,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异莫名,猥琐的葛小大,居然有此乾纲一振的表现,实在想不到。当然,小白菜的感觉更为复杂,惊异之外还有羞惭惶恐,等定一定神想到应该有激烈的反应,力表清白时,却是时机已错过了。
  喻师母的感受,亦与女儿大致相同,内疚在心,话就说不响了。沈媒婆看着她们母女,微微冷笑。“寒天吃冰水,点点在心头!”她说,“亲家母,你亦不要怪我们小大了,你女儿心里自己明白。”说完,掉身而去。
  剩下王心培夫妇,与门外探头探脑在看热闹的左邻右舍,视线都落在小白菜脸上,这就逼得她非唱一出独角戏不可了。
  “冤枉啊!娘,你听小大这样子冤枉我!”她拉住喻师母,拍手顿足地放声长号。
  九月十二日发榜,其实,九月十一日就有消息了。这天正午一过,内外帘官齐集至公堂,在主考主持之下,开始揭晓写榜。榜从第六名写起,每揭晓一名,立刻就有一张写上名次姓名的纸条从门缝塞出来,“报房”接到随即飞快地去报喜领赏。
  候榜的举子,自然个个焦灼不安;而考官的心情却各各不同。没有至亲好友赴考的考官,此时责任已了,唯感轻松,否则就不免关切,但却不至于紧张。唯有刘锡彤是例外。
  事情巧得很,通了关节的那一卷,恰好分到他那一房。文章不好,却无差错,荐了上去,主考徐致祥看在他的年纪分上,勉强取了。但事后越想越奇怪,照杨乃武的才情,决不至于做出那样蹩脚的文章。此是何等大事?即令有关节,文章做得好,岂不更有把握!依杨乃武的性格,决不会这么大意。
  因此,他渴望着早早揭晓杨乃武的名字——他所荐的有关节的那一卷,取在第九十八名,要拆开原卷的弥封,是杨乃武三字,他才能放心。
  “第七十二名,”书吏高声唱道,“杨乃武,余杭县。”
  刘锡彤大惊!明明是第九十八名,怎么会变了第七十二名?是名次改过了,还是别有缘故?倘或名次未改,那么第九十八名又是谁呢?
  弥封拆到第九十八名时,刘锡彤不但屏住呼吸,并且遮掌耳后,自觉年纪大了,不这样听不清楚。其实,那是多余的,写榜之时,堂下执事官员、各类杂役、管号舍照料举子的号军,以及内外帘官随带入闱的家人听差,总有上千人之多,却都肃静无哗,纵使一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但唱名的声音,响彻内外,无所不闻。刘锡彤那样做,只是过于关切紧张而已。
  “第九十八名,赵仲文,余杭县。”
  一共十一个字,听得清清楚楚。刘锡彤惊愕之余,突然省悟,旋即浮起浓重的喜悦。赵仲文家是余杭县最殷实的富户,不想无意间收得这样一个阔门生,不但眼前就有一笔丰盛的贽敬,以后“三节两寿”——过年、端午、中秋三节,本人及太太的生日,照例是地方官公然收属下孝敬的时候,赵仲文受了栽植之恩,必有重礼。
  他很见杨乃武的情。心想,杨乃武必是自恃笔下来得,赤手空拳亦能中得这名举人。而关节不用可惜,又何以报答自己关顾之情,所以转赠赵仲文,等于为自己介绍了一个阔门生。等出闱之后相见,倒要好好抚慰他一番。
  出了闱,刘锡彤借一个做候补道的朋友家暂住。满心以为杨乃武会来谒见,谁知毫无踪影,就连赵仲文亦是第二天才上门的。门生帖子连贽敬一起送进来,拆开红包一看,只得二十四两银子一张银票,刘锡彤顿时变色。
  “挡驾!”他将帖子、红包重重往桌上一摔,“告诉他不见!我没有这样的门生。”
  刘升听主人谈过,已知道赵仲文这个举人是怎么来的。当下走近刘锡彤,在他耳际低声说道:“门生的贽敬,是有例规的,不便多送,送得太多了,不合情理。”
  这句话提醒了刘锡彤。贽敬多得出乎情理之外,当然会引起外间的猜疑,于老师及门生双方皆有不便。赵仲文为感恩而有所孝敬,当然是相见以后,当面奉上,此又何疑?
  “也罢!”他一时还抹不下脸来,只好用姑且宽恕的口吻对司阍说,“就见他一见。”
  一见之下,满面堆欢。赵仲文的礼数虽周到,神情却冷淡,更无当面另有孝敬之事。刘锡彤有些沉不住气了,特意点他一句:“老弟此次高中,完全得力于第一场第一篇文章的那个破题做得好!”
  这一点,点得很明白,但也是点在赵仲文的疮疤上。他心里在想:你卖关节,我买关节,都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彼此心照不宣多好,何必还要用讥讽的口吻,丑表功一番?
  只为心里有此反感,赵仲文发了“大少爷脾气”,冷冷地答道:“是!老师的吩咐,门生也照办了!”
  这话令人诧异,“我,”刘锡彤说,“我吩咐过什么?府上虽在我辖下,我跟老弟却是初次谋面,从未通过音问。何来‘吩咐’二字?”
  听得这话,赵仲文知道其中大有文章。不过他是生意人的脑筋,而这件事又是不折不扣的交易行为。做生意讲究一手接一手,在他未曾跟刘锡彤直接有过联络,就没有必要来认这笔账。譬如进货,自己只要出足了价钱,而又有卖主可找,哪怕这笔货是贼赃,亦无责任。事主如来理论,不必招揽在自己身上,否则就变成自找麻烦,岂不是太傻了?
  何况,他花五百两银子买这名举人,就像捐笔银子为祖宗三代请个诰封一样,完全是面子虚好看的事,并无将本求利的打算,想在举人这个身份上有所生发。因为如此,越发觉得无所谓,便即轻轻松松地答道:“这话,老板该问原经手才是!”
  听得是这样的回答,刘锡彤气得说不出话,那种态度不像门生对老师,却似什么行号的大老板对待上门索讨货款的小客商。“原经手”那三字尤其难听,竟是明指他在出卖关节。是可忍,孰不可忍?
  然而,他还是忍下来了!想想既不能寻根问底去追索杨乃武对他说了些什么,更不能对这个新门生大发脾气。因为说到头来,“人、天”二字不管是送、是卖,关节总是真的。闹将起来,咸丰八年的往事可鉴——那一年戊午,顺天乡试出发弊案,主考大学士柏葰处斩,此外考官,还杀了三个;更有瘐死狱中的、充军的、革职的。这是他当年在京中亲眼所见,一想起来,不寒而栗,只有忍气吞声。
  “好,好!老弟见教得是!”说着,刘锡彤用抖颤的手端一端茶碗。
  这是官场中请客人告辞的暗示。赵仲文不懂这套规矩,犹然端坐不动。于是刘升高喊一声:“送客!”硬将赵仲文撵走。
  “你看,”刘锡彤气急败坏地对刘升说,“姓杨的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刘升亦颇不安,因为送关节的主意是他出,跟杨乃武的交道又是他打,事情弄成这个样子,他要负完全责任。因而忿忿然地说:“我去问他。一定要他拿句话出来!”
  “他有什么话给你?无非自讨一场没趣。你不要做梦了!”
  刘升不敢答声,逡巡退下。刘锡彤却越想越不安,杨乃武的心狠手辣,阴险百出,由此一事,已经可以充分证明。这件送关节的事,在别人手里不要紧,在杨乃武就可能捏住了一个把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翻出来,惹起极大的麻烦。真正是后患无穷!
  越想越揪心,越想越懊恼,刘锡彤唯有暗暗咬牙,无论如何要找个机会,将这条“赤链蛇”的七寸上,狠狠砸它一下!
  小白菜想做尼姑的心思,自是早就消失,跟丈夫吵架的那回事,却未忘怀,不过只要到杨家门口去望一眼,内心便有无限的安慰。
  因为一中了举人,第一桩荣耀之事,就是由省城里的“报子”来报喜。“头报”之后有“二报”,富贵人家还有“三报”,甚至四报,目的无非希冀赏钱,但每报一次,锣声,当当响遍通衢,亦是多增一分荣耀。报到中举人家,门上高贴尺许宽,五尺长的报条。杨家门口便有这么鲜艳夺目的梅红笺,浓墨大书:“捷报贵府老爷讳乃武应本科浙江乡试高中第七十二名举人。”小白菜每到烦闷之时,只要对这张报条看一眼,心境立刻就开朗了。
  遗憾的是,却还不能分享杨家的热闹——举子到一发榜,荣枯立判,炎凉各殊:落第的黯然无泪,及第的神采飞扬。首先是由监临、主司下帖子,参加“鹿鸣宴”,照例在学宫明伦堂上举行。当然,这只是一种夸耀身份的仪式,谁也无心饮食,所以久而久之,一切肴馔果饵,不过捏泥象形而已。宴中主要的是认一认同年,平时山岭海隅,漠不相关,此时一榜同登,休戚相关,特感亲切。至于素所相习,又增年谊,在得意轻松的心情之下,嘲谑笑乐,亦是可想而知的事。通家之好,玩笑还会开到内眷身上:平时问讯叫“大嫂”的,此时改称“同年嫂”。这个称呼在浙江另有含义:原来富春江上的船妓,只准九姓执业,相传此九姓皆为陈友谅部曲的后裔,有明三世,遵照太祖的意旨,不准他们陆居。长年浮泛,生计短绌,不得已而以妻女送往迎来。这九姓之船,名为“江山船”,或称“茭白船”;船妓有夫的叫“同年嫂”,未嫁的叫“同年妹”。其实,船妓多为富春江上胜处严子陵钓台附近的桐庐、严州人,“同年”,乃是“桐严”之误。
  鹿鸣宴中,不尽是新科举人,亦有二十多科以前的老前辈,早成进士,名列翰苑,入阁拜相,而且已告老回乡的大老,花甲重周,再与盛举,名为“重宴鹿鸣”。这年是同治十二年癸酉,上推六十年,嘉庆十八年癸酉的举人而仍在世,便得重宴鹿鸣。照例事先有地方大吏奏报,特颁恩旨,并有赏赍。至期,监临与主司执后辈之礼,同应唯谨。有时祖孙同时与宴,更为佳话。
  鹿鸣宴后,在乾嘉年间,各送银杯一只,以为来年春闱得意,一醉杏林的预兆。总之鹿鸣宴中,多彩多姿,种种风光,有诗为证:
  明伦堂上鹿鸣宾,都是名场得意身。
  压帽金花夸早贵, 筵泥果比天珍。
  同年漫拟江山嫂,再宴时逢馆阁人。
  留得银杯传故事,明年应醉杏林春。
  接下来,便是拜老师,会同年,送闱星,好忙的连日应酬,总得半个月才能了事,然后衣锦还乡,另有一番荣耀。
  一中了举人,只要是本地的土著而又是小康之家,就有三件事是一定要做的,第一件是竖立旗杆牌匾。旗杆讲对,住宅门前一对是必有的,祠堂门外大致亦要竖立;如果愿意夸耀,祖坟上亦可以竖一对。
  第二件祭祖,家祭以外还要祭祠堂。有些小族为了鼓励子弟上进,在公产中专门提出一笔款子,作为中举、中进士的奖金。杨乃武家人丁单薄,祖先也没有出过什么煊赫的人家,尚未起造祠堂。这桩荣宗耀祖的事,是没法做的了。
  第三件最现实,也最重要,设筵宴客,名为“开贺”。开贺的规模,视家境与交游而定。像赵仲文家,因为生意往来的同行与客户众多,又蓄意想摆一摆排场,所以宴客五天。杨乃武的亲戚朋友也不少,要分三天请,头一天请衣冠中人,也就是所谓“有功名”的官绅,首席上宾不是县太爷,是“汪大少爷”,他家故世的老太爷名叫汪元方,做过军机大臣。汪大少爷本人是两榜进士出身,正好请假回籍扫墓,杨乃武照科名高下来算将他列入请客“知单”之首。刘锡彤一看屈居人下,毫不考虑地提笔在知单上写下“公出敬谢”四字,还怕到时候杨家又会来请,那天一早便坐轿下乡勘荒去了。
  三日宴罢,杨乃武开始接受亲友的宴贺。这当然是从至亲起头,所以首先到南乡岳家。这天是十月初五,也是杨太太的生日,双喜临门,格外热闹。到得夜阑人散,夫妇俩退归杨太太做小姐时候的绣房,都觉得精神亢奋,还不想上床。
  “乃武!”杨太太说,“有句话,我老早想问你。外面风言风语很多,到底有那回事没有?”
  杨乃武心里明白,知道是指小白菜。虽然妻子贤惠,但这样的事亦不便公然承认,便装佯地问:“是哪回事?”
  “你也不必假撇清了!”杨太太说,“我不是吃醋,我是担心你闯出祸来!人家到底是有夫之妇。”
  “如果闯祸,早就闯了,到现在没有闯祸,就决不会闯了。”
  “噢,你倒说个道理看。”
  “我跟她暂时断了!再没有把柄让人捉到,怎么会闯祸。”
  “你这话是真的?”
  “当然!我骗你做什么?太太,”杨乃武乘机说道,“你从前答应过我一句话,想来没有忘记。”
  “没有忘记!我说话算话,只要你这趟中了,我答应替你弄个人。不过,俗语说的是,‘若要家不和,弄个小老婆。’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当,家里不和,也不能全怪大太太喜欢吃醋,小的那个不安分,你不吵她要跟你吵!所以,这件事我答应你做,不过有三个条件。”
  杨乃武猜到妻子要说的是什么话,赶紧先发制人,“别说三个条件,三十个也依你。然而,”他说,“先要依我一个条件。”
  “那么,你先说。”
  “别人我不要。”他很率真地,“我喜欢葛家的女人。”
  杨太太愣住了,好半天才说:“你真厉害,抢在前面封住我的嘴。不过,我们是结发夫妻,祸福同当,我还是要说。我的三个条件,第一个是要黄花闺女,葛家的女人是有夫之妇——”
  “那不要紧!”杨乃武打断她的话说,“当然先要托人跟葛家去商量,拿她断掉了,才能接她进门。”
  “你又何必去拆散人家的夫妻?乃武,你还要进京赶考,伤阴骘的事情不要做!”
  “你话正好说反了。我这样做,不是伤阴骘,只是阴功积德。”
  杨乃武从容不迫地讲出一番道理来。他说葛小大与小白菜是一对怨偶,不但小白菜自觉所适非人,日夕以泪洗面,就是葛小大亦复痛苦不堪,虽有娇妻,并无艳福。如果送一笔“聘礼”让葛小大能另外娶个老实体贴的妻子,在他正是求之不得;而小白菜既已倾心相许,则迎入杨家,必能恪守妇道,尽礼于大妇,岂非一举数得之事?
  这番话将杨太太说得哑口无言,而心中终不以为然,“我总觉得,这个女人是祸水。”她说,“不是我伤口德,听说她的相好,也不止你一个。”
  “对!还有一个,不过不是相好,是人家缠她。”
  “哪个缠她?”
  “县官的大儿子。”
  这是杨乃武失言了,恰好给了妻子一个反对的借口,“乃武,”她凛然说道,“有这样一个人在,更不能要她了。你想想,那一来县官的大少爷恨死你!有道是‘灭门县令’,你何苦结这么一个冤家?”
  “怕啥!我现在的身份,县官就无奈我何;明年春闱得意,起码也是个‘榜下即用,遇缺即补’的县官。官职跟刘锡彤一样,科名比他高,如果我去拜他,他要请我上座。再说,一中了进士,不做京官,就放出去当县官,人都不在余杭了,他拿我有什么办法?”
  最后一句话很有力量,杨太太心想,全家离开家乡,脱却刘锡彤的管辖范围,自然不必再怕他。可是,会试落第呢?不仍旧得回余杭吗?
  这样一想,便有了计较,清清楚楚,毫不含糊地说:“好!你如果一定喜欢她,等你明年中了进士再说。倘或你现在就想弄个人,那得由我来替你挑,相貌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这两个办法,请你自己挑一个。”
  杨乃武听她的口气坚决,道理亦无可驳,只好默不作声。心里却在懊悔,明明已经说服了妻子,只为提了一句“县官的大儿子”,上风变下风,真个言多必失!
  当然,事情不是不可挽回的,不过,不宜操之过急。他默默地在盘算,目前不妨先秘密进行,很可以托陈二嫂跟葛小大的生母沈媒婆去谈判,谈成功了,拿小白菜先接出来另住。等会试以后,不管两榜及第,还是名落孙山,反正金屋藏娇,已是生米煮成熟饭之事,以妻子的贤惠,亦绝不至于不肯成全。
  葛小大的流火又发了。这一次旧疾复发,比以前哪一次发病都来得厉害,发冷发热,双膝红肿,走路都很困难。
  “请个替工好了!”小白菜于心不忍,劝她丈夫,“你的病好像更重了,另外换个医生看看。”
  “死不了的!”葛小大这样回答她。
  一片好心,换来的是恶声相向!小白菜气得掉头就走,暗暗咬牙,管他死也好、活也好,不要再理他。
  葛小大心里也懊悔,不过硬话已说出去了,自己无法转圜,只有勉强撑持着,照常去上工。
  这样硬撑了两天,实在支持不住了。这天提早回家,一步挨一步走过大桥下的茶店,里面走出来一个人喊道:“小大。”
  抬头看时,是沈体仁,便叫一声:“干爷!”
  “听说你发流火了,好点没有?”沈体仁说,“看你好像在发冷?”
  “还好!”葛小大挺一挺腰,装得没事人似的,“肚皮饿了,我要去弄点儿点心吃。”
  一半是在沈体仁面前有意要强,一半也是真的饿了,葛小大一路走,一路看,急于要找爿点心店,弄点儿什么吃食将胸腹之间的一团虚火压一压。
  走到学宫附近,才有家年糕店,兼卖一种豆沙馅的糯米粉团。葛小大喜爱甜食,随即买了两个,一手付钱,一手已将粉团送入口中,哪知一个还未吃完,身子作怪了,只觉得胸中翻腾搅动,一张口就把刚吃下去的粉团吐了出来。
  在人家点心店门口来这一下,虽出无奈,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葛小大连剩下的一个粉团都顾不得拿,急忙避开。而胸中起伏不适如故,走到学宫纸炉前,再一次大呕大吐。
  吐完了,胸中觉得舒服得多,可是身上却冷得更厉害。走到家,正好王心培的妻子在门口,看他脸色发青,双手环抱着肩头,牙齿一阵阵地格格作响,知道他又发病了,赶紧招呼小白菜,将他扶上楼去。
  一上楼就睡,十月小阳春,中午燠热,连夹袄都穿不住,而葛小大盖了两床厚棉被,犹自喊冷。而且胸口又不舒服了,一阵一阵地想吐。
  “这一次发病,跟往常不同。”葛小大终于不再充好汉了,有气无力地向妻子说,“身子发软,两条腿像棉花一样,走在地上虚飘飘地不着实。大概是气太虚的缘故,我看要补一补才会好。”
  “怎么补法呢?”
  “顶好桂圆炖洋参。前两天吃就好了。唉!”葛小大叹口气。
  小白菜不知道他这一声叹惜是自伤贫贱,还是懊悔不听她的话,应该在家服药休养,否则,不至于有这样要生大病的模样。只觉得他这么说,就当赶快替他去办,开了箱子,伸手到衣服下面,悄悄摸了块碎银子,掂一掂约莫二两多重,估计买药足够,随即便往外走。
  “要托人去买,你不识货,会买到假的!”
  “晓得了!”小白菜决定托喻敬添去买。
  到得喻家,喻敬添夫妇正在谈论葛小大,因为他家的邻居在学宫前面看到葛小大大呕大吐,回家顺便来告知这个消息。喻师母很不放心,此时看到小白菜神色仓皇地奔了来,一颗心先就往下一沉,拉住女儿问道:“是不是小大得了急病?”
  “也不算急病,不过这一趟发得很厉害,也很奇怪,好像打摆子的样子。”接着,将钱交了给喻敬添,托他去买洋参桂圆。
  喻敬添也略懂医道,叮嘱妻子先去探视病情,问清楚了来回报,如果真的是打摆子,他有一张现成的验方可用。于是三个人分成两路,喻敬添上大街去买补药,喻师母随着女儿去探女婿的病。
  “冷噢!”葛小大缩在被窝中发抖,震得棕棚床格格作响,“不像打摆子,如果是打摆子,现在该热过来了。而且——”
  一句话未完,又要呕了!小白菜急忙拿个脸盆接住。等他呕过一阵,仰面朝天,脸如白纸,话都说不动了。
  “看起来病是不轻,耽误不得!我先回去一趟,马上就来。”喻师母急急下楼,打算回家跟丈夫商量,要不要延医诊治?
  小白菜六神无主,唯有茫然坐待;过不多久,发觉有异声出现,“呼噜、呼噜”地仿佛在拉风箱,定定神细听才发觉异声出自床头。急忙奔过去看,葛小大喉头起痰了!
  “小大、小大!”她大声喊着。
  葛小大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口中接连不断在吐白沫,说不出话来了!
  小白菜大惊,不由自主地奔到楼梯口,向下狂喊:“你们来啊!”
  其声凄厉,将王心培夫妇喊得毛骨悚然,双双赶上楼去,只见小白菜“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不要哭,不要哭!”王心培说,“我来看!”
  一看之下,王心培立即建议,应该赶紧通知葛小大的生母。说完下楼,义不容辞地去代为奔走。
  不久,沈媒婆到了,接着喻敬添夫妇带着医生也到了。这个医生是所谓“乌花郎中”,手段不甚高明,略看一看,料病人得的是痧症,关照取万年青与萝卜子来,捣烂挤汁,撬开葛小大的牙关,灌了下去。
  灌是灌下去了,但不见有何反应。医生把一把脉,摇摇头说:“另请高明吧!”说完,提起药囊,掉头就走。
  “先生,先生!”喻师母拉住他问,“到底是啥毛病?”
  “痧症。”
  喻师母还待再问时,哭声大起,葛小大已经咽气了。于是哭的哭,劝的劝,左邻右舍,闻声赶到,帮忙料理丧事。先卸帐子,将葛小大的尸体摆正,脸上盖一块白绸子,双足套一只量米用的斗。一面请来两个和尚,念一卷“倒头经”,一面商量买棺盛殓。
  买棺材要钱,哪里来?小白菜倒是有私房钱,却不便公开,只拿出来约莫十两银子,说是葛小大的积蓄,尽在于此。王心培常替人料理丧事,约略估计,最省也得三十两银子,还缺三分之二,如何筹措,沈体仁、喻敬添面面相觑,不发一言。两人的境况都不好,不过,总算是“亲人”,尤其沈体仁分属继父,责任无可旁贷,僵了半天,不能不硬起头皮说:“一口棺材总要买的,只好大家去想法子。”
  喻敬添到底读过两句书,比较有主张,见沈体仁有此表示,便即说道:“停尸在床,不比别样事情,可以等钱到了手再办,我们要认一个数目,算一算一共多少钱,量入为出,能赊的赊,能欠的欠,心培也好放手办事。”
  “我看,我只能凑五两银子。”
  “那还差一半。怎么行?”
  “实在没法子了。”沈体仁愁眉苦脸地说:“我不比你老兄,你有两个学生子的家境很好,还可以想法子借一借。”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喻敬添想了想说,“这样,我们一人一半,每人凑十两银子。”
  沈体仁无奈,只得允承。将妻子唤到一边,悄悄问道:“你替小大换衣服的时候,有没有看出点啥来?”
  夫妇俩是一样的心思,都觉得葛小大的死因可疑,所以沈媒婆在为死者抹身换内衣时,细细看过,此时摇摇头答说:“没有!没有啥中毒的样子,皮肤是好的!”
  听得这话,沈体仁有种难以究诘缘故的失望,叹口气说:“买棺材我摊十两银子,还不知道在哪里!”
  沈、喻二家都还没有回话,王心培就不敢动手。棺材是看好了,十二两银子的一口“什合儿”——十根杉木镶制成的棺材,不好也不坏,以葛小大的身份,能有这样一口棺材伴他入土,算是不错的了。但买棺材的钱是不能欠的,如果凑不足,王心培还得另换次等货色。
  这一来,入殓的日子就没法决定了。向来的规矩,入殓之日,一定逢单,十月初七故世,初九入殓最好,只为棺材尚无着落,只好改在十一的子时,实际上就是初十的半夜,一过晚上十一点钟,交进子时,就算第二天的日子了。
  到得黄昏,来了个中年妇人,一进门就号啕大哭,其实是无泪的干号,且哭且喊:“小大啊,一个月不见,怎么好端端的你就去了呢?”
  这个中年妇人是葛小大的义母,姓冯,葛小大的亲族都叫她“冯干娘”,是个三姑六婆之一,专门在大户人家穿房入户,兜卖珠宝首饰以及名贵药材的“卖婆”。当时奔到棺材旁边,对着已经小殓,放在棺材盖上的尸首,放声哭了一场。哭完一看,只见她双眼睁得好大,一副惊恐莫名的表情,沈媒婆倒奇怪了!
  “亲家,”她递了块手巾过去,“你擦把脸。”
  将手巾接在手里,冯卖婆顾不得擦脸,指着尸首说:“你看,哪里来的血?”
  沈媒婆仔细一看,陡觉一天趋云笼罩:尸身的口鼻之中,果然血水在流;再细看时,脸色发青,亦跟平常的尸首不一样。
  “你不要喊!”冯卖婆将手一按,又问,“你媳妇呢?”
  “在楼上。”
  在楼上就不要紧了。“我昨天才从绍兴回来,一到就听说小大死掉了,说是连头到尾,不过半天的工夫,怎么会死得这么快?”她紧接着说,“现在一看,果不其然!亲家,我这个干儿子死得不明不白,你做亲娘的,一句话没有?”
  言下颇有责备之意,使得沈媒婆更为不安,“我亦是听你喊了,才看见有血流出来。”她想了一下说,“我们一起去问她!”
  “我不便出面。”冯卖婆说,“你一个人上楼去,好好问她,我在楼下等你。”
  于是沈媒婆一个人上了楼。披麻戴孝的小白菜在收拾箱笼,发现婆婆的脸色有异,便停了下来,静等她发话。
  “你晓不晓得,尸首现原形了!”
  “现原形?”
  “鼻孔里、嘴里,都是血。”
  一听这话,小白菜愣住了,“怎么会呢?”她问。
  “怎么不会?你自己去看!脸色还发青在那里。”沈媒婆坐了下来,“你倒说,小大到底是怎么死的?”
  小白菜恍然大悟,怪不得婆婆脸色这么难看!心里又气又急,神态语言便都失了常度了。
  “你道我谋杀亲夫,小大是我毒死的!”她气急败坏地说,“天王上头,这种话可以冤枉人的,不怕犯雷打?”
  越是这样,越令人生疑。沈媒婆冷笑一声:“真是真、假是假,你也犯不着这样子对我!真正‘恶人先做大!’”一说完,就下楼去了。
  小白菜悔恨莫名,知道自己表现了最不聪明的态度,当然,更多的是焦急,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洗刷冤枉。
  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怔,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听得楼梯又响。这次上来了两个人,一个仍是婆婆,一个是她亲娘喻师母。
  “女儿!”喻师母是气愤的神色,“你如果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未免太骇人听闻了,到底你有没有下毒?”
  听得亲娘亦是如此的口气,小白菜顿觉满腔委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哭有啥用!清者清,浊者浊,你只要直言无隐,做娘的自然替你做主。”
  喻师母滥用成语,词不达意,沈媒婆固不明她在说些什么,小白菜亦不大懂她的意思,“你要我说些啥?”她哭着说。
  沈媒婆忍不住了,“媳妇,”她说,“并不是我冤枉你!这种事不好乱说的,不过尸首脸色发青,口鼻流血,现摆在那里,你娘自己也看见的!难怪大家疑心。我再说句难听的话,外头风言风语,已经不是一天了。有人说你这趟到杭州去烧香,也是另外有花样的,啥的花样,你自己肚子里明白!”
  听得这几句话,小白菜几乎昏厥!心里在说:坏了!坏了!前世冤孽!杨乃武恶名在外,偏偏出了这种尸首流血的怪事,谁都会认定杨乃武教唆下毒,跳在黄河里都洗不清了。
  见她脸上一阵红、一阵青、一阵白,连喻师母都怀疑了,“女儿啊女儿,”她痛心疾首地拿右手紧扼着左腕的脉息,“你怎么做出这种糊涂事来?”
  小白菜大惊!这一惊是惊醒了,双眼睁得好大,瞪着她母亲口不择言地说:“娘,你在瞎说八道点啥!我做了什么糊涂事情?他自己得了急病死的,跟我什么相干?”
  “你没有,没有——”喻师母惊喜,而仍不免将信将疑地问,“你没有下毒?”
  “下什么毒?是砒霜还是啥?”小白菜恶狠狠地问,“你交给我的?”
  这种完全不像女儿对母亲说话的恶劣态度,对喻师母来说,反倒是一种安慰,“女儿!事情一定会水落石出的!”她说,“你倒拿当时的情形说一说,不要着急!平心静气,细细道来!”
  小白菜何能保持从容?“那天,”她指着楼下高声说,“回家的时候,两个肩膀扛个头,冷得瑟瑟发抖,是王师母看见的;一上楼就上床,说要买西洋参炖桂圆,我赶到娘那里;回来人就不对了,起痰了!当时大家都在这里看到的,郎中也来过,说是痧症。莫非你们都没有听见郎中的话?”
  “亲家!”喻师母说,“你听见了!”
  “那个郎中是‘乌花郎中’!”
  一听这话,小白菜心里有气,正待抢白婆婆两句,喻师母先开了口,“乌花郎中莫非连下毒还是痧症都看不出来?”她摇摇头,“我不相信。”
  “亲家,换了我,当然也是相信女儿的话!”沈媒婆起身说道,“我看今天尸首不能落棺!”
  楼下阴阳生、红黑帽、和尚、棺材店的伙计、漆匠都到齐了,时辰将到,不见丧家有何动静,少不得来问。
  要问只有王心培。他虽抓总料理丧事,到底不是丧家,还得问沈媒婆,沈媒婆又得问沈体仁。沈体仁心里非常矛盾,很想打这一场官司,却又怕一时打不出结果,拖在那里,会受“讼累”,而“讼累”是可以倾家荡产的!
  “时辰到了,不能再拖了!”王心培看看他拿不出一句确实的话,用很认真的声音说,“到底殓还是不殓,请你说一声!”
  “喻先生,”沈体仁转脸问说,“你看呢?”
  “我不便说,你们要报官相验,自然以不殓为宜,省得多费一番手脚;如果觉得确是死在痧症上头,就该盛殓,天气热,尸首变坏了,对不起死者。”
  “这样子糊里糊涂盛殓,冤枉带到棺材里,也是对不起死人的!”
  听沈媒婆这样说法,喻师母勃然变色,“报官,报官!”她大声嚷着,“倒要看看是哪个冤枉哪个。亲家母,我话说在前面,如果是我女儿谋杀亲夫,该杀该剐,自有朝廷王法。明天验出来不是毒死的,是急病死的,你冤枉了我女儿,又怎么说?”
  沈媒婆也很厉害,随即答道:“我没有冤枉你女儿,更没有说你女儿谋杀亲夫,事情摆在那里,我儿子死得奇怪,是不是受别人的暗算,哪个也不晓得!你倒替我想想,是不是只有报官相验?”
  只这番话振振有词,喻师母固无话相驳,喻老师亦只好劝他妻子,“验一验也好!”他说,“不验无以洗刷清白。”
  倒是王心培,这几个月以来,与小白菜朝夕相见,深知与杨乃武并无往来,而且葛小大这次发病,来势甚重,更是亲见。事虽可疑,但与妻子反复推究,找不出有小白菜毒杀亲夫的迹象,因而忍不住想劝一劝沈体仁夫妇。
  他招招手将他们唤到一边,平静地说:“我跟喻家亲戚,不过我不会帮喻家说话,只觉得这件事要慎重!人命官司不好乱打的,验出来没有别样花样,不但闹笑话,还有两件事,你们要想到:第一,今天不殓,明天验完尸再殓,多请一次阴阳生、红黑帽,多花一笔钱。这笔钱,喻家不会认账的!”
  照沈媒婆想,这是不成理由的理由:世界上绝没有说是为了想省这笔小钱,就可以马马虎虎不追究死因的道理。而因为觉得这是不成理由的理由,不免心生怀疑,王心培是有意帮亲戚说话。反感一生,毫不考虑地答道:“姓喻的不认账,我们认账!”
  “那好!”王心培就怕没有人认账,害他赔累,现在有了这句话,可以放心了。
  “第二呢?”沈体仁追问。
  王心培的第二点本想不必再说,既然问到,只好说了:“大家风言风语,说你家媳妇跟杨乃武怎么样,怎么样,打到这场官司,当然要拿他牵连进去。这个人是条赤链蛇,没有把握,顶好不要惹他。”王心培又特意表明,“这与我毫不相干,我完全是为你们好,才提醒你们!”
  提到杨乃武,足以使沈家夫妇起畏惮之心。可惜这话说得迟了!局面未僵之前,有此警告,可以令人却步;如今骑虎难下,明知有条赤链蛇挡路,也得硬着头皮冲过去。
  “事情都是姓杨的弄出来的!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这件事,没有法子了!”
  沈媒婆的“没有法子”,便是决定报官之意。王心培不便再劝,默无一言地走到堂屋,有所宣布。
  “各位听清,大殓的时辰要改了!改到啥辰光还不知道,不过总是今朝的日子,等有了准时辰,另外通知。各位白辛苦一趟,实在对不起,到时候另加酒钱。”
  众执事听得这话,面面相觑,在眼色的交换中取得默契,便由阴阳生发话,“大殓的时辰到了,亲人未到,要等个一个时辰,这种事情碰到过;说是该入殓,不入殓,执事都先回去,等通知再来,这种事情听都没有听说过!我们苦脑子赚的是功夫铜钿,来一趟,算一趟,王大爷,这不是加酒钱可以了事的。”
  “我知道,我知道!”王心培急忙分辩,“事情也叫没法子。哪个丧家愿意这样自己寻晦气?这里的情形,各位想必也看出来了,只有请各位体谅丧家在倒运,马马虎虎算了!”
  说到这里,大家无法再争,偃旗息鼓,逡巡而退。王心培回头再看时,沈体仁已不在场,心知是去找代书写状子去了。
  状子是黎明时分呈递的。人命重案,随到随办,职司收发的门丁沈彩泉,立刻挂号摘由,登了簿子,拿状子送到上房。
  刘锡彤刚刚起身,正在“过瘾”,十六筒大烟抽完,就着烟灯看状子。告状的是沈喻氏,说是她的儿子葛品莲小名小大,十月初七暴疾而已,死因不明,而口鼻内有血水与痰流出来。儿媳葛毕氏素性轻狂,虑有别情,恳求相验。再看地址,是在城内,那就不必匆忙,决定中午到场相验。
  到了十点多钟,在签押房想起那张状子,语焉不详,死者是何身份,葛毕氏如何素性轻狂,虑有别情是何顾虑?这些情由,都得先查一查,相验之时才有话可问。
  就这时候,刘锡彤的“智囊”陈湖来了。他是应邀来为“孙少爷”看病,事毕到签押房来看刘锡彤,却好做了顾问。
  “竹山,你看这张状子。”
  陈湖接状只看了几个字,仿佛精神突然一振,脱口说道:“果然来告了!”
  “怎么?”刘锡彤同样地起劲了,“你清楚这一案的首尾?”
  陈湖不答,将状子看完了,方始抬头,看着刘锡彤问道:“老公祖,你知道这葛毕氏是谁?”
  “不知道。”
  “杨乃武的姘头!”
  “杨乃武”三字入耳,刘锡彤就不止于精神大振,而且亢奋激动了!新仇旧怨,一齐奔赴心头,而隐隐然已感到报复的快意,不由得握紧了双拳,睁大了眼睛,急急问道:“那么,这件命案,必与杨乃武有关联啰?”
  “当然!”陈湖毫不含糊地回答,“葛毕氏外号‘小白菜’,风流成性,以前住杨乃武的房子,公然往来,丝毫不避嫌疑,左邻右舍之间,颇有议论。后来搬了家,小白菜依旧不安于室,夫妻时常吵架,有一次小白菜自己剪掉头发,闹着要出家。如今葛品莲暴亡,议论纷纷,都说是小白菜下毒谋杀亲夫,毒物何来?老公祖可以想象得之。”
  刘锡彤一面听,一面想,想的是《水浒》上的“武十回”,全部“挑帘裁衣”的情节,将小白菜比作潘金莲,葛品莲比作武大郎,杨乃武比做西门庆,心中又惊又喜,也觉得十分奇妙,真人实事竟与小说上所描写的如此吻合,真是不可思议。
  因为如此吻合,刘锡彤就不免存疑,心想,陈湖与杨乃武亦是冤家,难免过甚其词,还得另外打听。所以等陈湖一告辞,立刻将沈彩泉唤来回道:“我听人说,葛毕氏的奸夫就是杨乃武,可有这话?”
  “怎么没有?余杭县人人知道!”
  “那么,葛品莲死因可疑,是不是被毒死的呢?”
  沈彩泉亦已听了陈湖的先入之言,很有把握地答道:“当然是毒死的。”
  “毒从何来?”
  “那要问葛毕氏。”沈彩泉又说,“一问就问出来了!”
  “好!”刘锡彤想了一下,很高兴地说,“你下去看看,都预备好了没有?预备好了马上就走。”
  鸣锣喝道到了尸场,王家门前已挤得水泄不通。差役吆喝着开出一条路来,轿子却以门框太小,抬不进去,刘锡彤就在门前下了轿。
  走进去一看,尸首已经抬了出来,置放在天井中。公案设在走廊上,地方狭窄,连身子都转不过来,只得将就着落座。刑书录供,没有地方再摆笔砚,也只好权且与大老爷共用一张桌子。
  “带沈喻氏!”
  泪眼汪汪的沈媒婆,不似一般怕见官的妇女,跪倒在公案面前,叫一声:“青天大老爷!”
  “葛品莲是你的儿子?”
  “是小妇人的亲生儿子。”
  “你儿子姓葛,”刘锡彤问,“你怎么姓沈?”
  “小妇人,”沈媒婆答说,“前夫死的时候,我儿子只有三岁,家里穷,守节守不下去,亲戚都劝我——”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你是改嫁姓沈,一句话的事,不必啰唆。我问你,你说你儿子‘身死不明’,这话是怎么来的呢?”
  “青天大老爷,尸首摆在那里!身上发青发黑,口鼻流血,请大老爷相验。”
  验尸的规矩,向来是由仵作“喝报”——喝是吆喝的喝,声音要响,字眼要清;干净利落,共见共闻。若果囫囵吞枣,含糊不清,其中就难免有不尽不实之处。所以县官验尸,对仵作的喝报,十分重视,只听声调,就可以判断他验得确不确。至于仵作验完,县官还须亲验,《会典》上虽如此规定,事实上是具文,县大老爷是很少去看尸首的。
  谁知此时的刘锡彤,一反常例,仵作还未动手,他却先要作一番目验。起身离座,命仵作揭起盖在葛小大尸首上的被单,定睛细看。
  已经小殓,摆在棺材盖上的尸身,只有一张脸露出来。那副“死相”实在难看。葛小大生前是个矮子,一张脸很大,倒下来四天一摆,尸身胖胀,以致头如笆斗,皮色发青发黑,口鼻之中,血水流溢,加以有中人欲呕的气味,刘锡彤只觉胸头中恶,赶紧掉转身去,从荷包里摸出一块“紫金锭”塞在嘴里,又闻了几撮鼻烟,方始好过一些。
  “验吧!”刘锡彤吩咐,“仔细验!”
  于是仵作沈祥剥去尸体衣衫,只见上身已有青黑斑。肚腹腋肘之间,已起浮皮,还有好几个疹疱,手指一按就破,露出紫红色的肌肉。这不像是中毒的样子。
  可是验到头面不同了,沈祥大声喝道:“七窍流血!”
  这一喝,使得跪在一旁的小白菜魂飞天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而在场内闲人听得“七窍流血”,本就在窃窃私议,再听得小白菜的哭声,更要看个明白,你推我挤,霎时间秩序大乱。
  “干什么!干什么!”差役紧忙吆喝着上前拦阻,同时喝阻小白菜,不许再哭。好一会儿才能静下来,容沈祥继续检验。
  “指甲青黑色!”
  这更是中毒的迹象。在场的人立刻又紧张了!而检验的重点,亦就集中在中毒的求证上。中毒自然是服毒,服毒必须经过咽喉,所以用一根针探喉,拔出来一看,针上是淡淡的青黑色。
  其实没有验对。口鼻血水,由于尸体的翻动,溢入眼内耳中,被误认为“七窍流血”;指甲起霉,颜色灰黯,竟看成青黑色。这些错误,遥观的闲人无从发觉,可是银针探喉,手续不符,却为懂得此道的明眼人看出来了!
  “这家伙乱搞。银针先要用皂角水洗过,这样马马虎虎试一试,哪里能作准?真是草菅人命!”
  轻点,轻点,有人指一指说:“你看!”
  原来仵作沈祥与门丁沈彩泉起了争执。沈祥验得尸首身软而不僵,认为是烟毒。由烟毒而死,必是服毒自杀,因为大烟味苦,而且必须大量吞服,方能致命,不可能用来作为谋杀的工具。为此沈彩泉恃宠出面干涉,指责沈祥检验有误,照肚腹上青黑起疱来看,中的是砒毒。
  那沈祥本来是一名学习仵作——仵作原是定额,大县三名,中县两名,小县一名。额外再募学习仵作一两人,每名发给《洗冤录》一部,指派刑房书办,为之讲解,如果有仵作死亡或者告退,便选学习仵作补充。考选之法即是就《洗冤录》中随意指定一节作题目,如能讲解明白,就算合格。沈祥当初便讲得不好,无奈余杭县虽是中县,仵作与学习仵作各只一名,老仵作病故,就必得由沈祥接替,即使本事太差,亦只好将就。
  因为如此,沈祥便无法坚持己见,加以沈彩泉颇得县官信任,沈祥亦不敢坚持己见。反正烟毒、砒毒都是毒,便即含含糊糊报称:“葛品莲是服毒身死。”
  这是一个结论,刘锡彤心想,如今第一件要追究的事,即是毒物从何而来?这话如问小白菜,她一定不肯承认。该当先问要为死者申冤,以及与两边并无关系的证人,才有结果。
  想停当了,便传沈媒婆问道:“你儿子是服毒身死,这毒药是哪里来的,你知道不知道?”
  “青天大老爷在上,小妇人不跟儿子同住,毒药哪里来的,小妇人不知道。”
  如果知道,沈媒婆在状子里就写明白了。刘锡彤在想,应该要问小白菜的房东。于是王心培应传到案,跪着等待问话。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王心培。”
  “你是葛品莲的房东?”
  “是,葛品莲夫妇住楼上,小的住楼下,客堂公用。”
  “既然同住在一起,葛家的一举一动,你总应该知道!我问你,葛品莲所服的毒,从何而来,你如果知道,要实说!”刘锡彤提出警告,“这一案的情节很重,倘或你替人隐瞒,将来发觉了,你就受累不轻!你要仔细想想。”
  “小人不敢!”王心培很不安地答说,“小人也问过妻子,可曾看见葛毕氏有什么不妥当的举动?小人妻子亦说没有。毒药从哪里来,实在不知道。”
  刘锡彤想了一下问:“这几天可曾看到有陌生人上葛家的门?”
  “没有!”王心培说,“小人这几天不常在家。”
  “沈喻氏的状子上说,葛毕氏‘素性轻狂’,想来是喜欢与男人勾勾搭搭。你们住在一起,总看见什么吧?”
  “没有!”王心培断然决然地答说,“小人夫妇都没有见过。”
  这番供词对小白菜很有利,但刘锡彤接下来问一句话:“葛毕氏曾经自己剪头发要出家,那是为什么?”这就使得王心培很难回答了。
  因为葛品莲是借故出气,其间的恩怨很复杂,要能说明白而又不致伤及小白菜,很难。想了一下,只有含混答复:“是为了腌菜耽误的事。详细情形,小人亦不大清楚。”
  在王心培口中问不出丝毫结果,便只有着落在小白菜身上去追根了。不过照例还得问一问左右邻居,自是众口一词,什么都不知情,于是刘锡彤发话了。
  “葛品莲现已验明,是服毒身死,尸首交苦主领回埋葬。这案案情重大,拿葛毕氏带回衙门审问。”
  此言一出,小白菜的亲属,无不色变,一声:“冤枉!”小白菜本人摇摇欲倒,几乎昏厥。喻师母又急又痛,抱住女儿,号啕大哭。差役上前吆喝,喻敬添与王心培夫妇极力劝慰,乱了好一会儿才略略安静下来,商量着检点衣物,陪小白菜去打这一场性命出入的人命官司。
  县官问案,有三处地方,一是大堂,二是二堂,三是花厅。
  像这样一件谋杀亲夫的逆伦重案,照例应该在大堂审问。但案情还未明朗,嫌犯亦显然不全;更因内中涉有奸情,按规矩就只能在花厅审问了。
  花厅问案,形式不拘,不过刘锡彤还是传齐值堂的书办衙役,而且备下刑具,方始提审。
  刘锡彤已经听说,小白菜素具艳名。大庭广众之间,他要摆县大老爷道貌俨然的架子,对年轻犯妇应记着“非礼勿视”的格言;在这花厅中,无须有此顾虑,所以未问之前,先好好拿小白菜盯了两眼。
  尽管披麻戴孝,发无膏沐,两眼已哭得既红且肿,但只看她的皮肤,便知是个美人胎子。此时含冤啜泣,楚楚可怜,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谋杀亲夫的妇人。
  可是,一想到杨乃武,刘锡彤的心肠就硬了!问完姓名、年龄、籍贯以后,又问:“你嫁葛品莲多少时候了?”
  “三年多。”
  “平时夫妇感情怎么样?”
  小白菜略想了想答说:“小妇人不知道。”
  “夫妇感情如何会不知道,可见没有感情。”刘锡彤说,“你丈夫服毒身死,已经验出来了!毒药是从哪里来的?你老实招供,本县还可以想法子替你开脱;倘以为可以抵赖得了,哼,哼,你没有尝过朝廷的王法,恐怕还不知道滋味!”
  听得这话,小白菜双眼一闭,脸都扭曲了,这是将要痛哭失声的先兆,差役便厉声喝阻:“不许哭!”
  这一声喝,果然将小白菜的眼泪吓回去了,“青天大老爷,”她使劲摇着头,“他中的什么毒,小妇人实实在在一点都不晓得!大老爷说他服毒身死,那就一定另外有凶手,请大老爷替苦主申冤,把那个凶手抓出来!”
  刘锡彤大怒,“好一个奸刁妇人,不但推得干净,还说什么要本县替你缉凶!”他猛拍炕几,越说越气,“我告诉你,我马上抓凶手给你看!来啊!”
  “喳!”差役齐声答应。
  “替我掌嘴!”
  “掌嘴”就是打嘴巴,打人打脸,在杭州府一带认作奇耻大辱,俗称“吃巴掌”,如果请少女幼妇“吃巴掌”,哪怕是自己父母的责罚,亦有因而羞愤而轻生的。不过,官府对犯妇用刑,“掌嘴”算是轻的一种,俗语叫作“吃皮巴掌”。因为不是由差役直接以手掴脸,手上要加一个皮套子,为的是一则,男女授受不亲,刑罚之中,仍顾到妇女的羞耻;再则,打得重了,打人的手也会疼,加上皮套就不碍了。
  当时差役右手戴好皮套,屈一膝请示:“打多少?”
  “二十!”
  于是差役走上前去,伸手在小白菜左脸上一掌,顺势反手在她右脸上又是一掌,另外有个差役在旁边替他大声数:“一、二、三、四……”
  这样仿佛理发匠在刮刀布上“荡刀”似的,一来一往,“噼噼啪啪”一阵响,二十个“皮巴掌”已经打完。打得小白菜双颊红肿,满嘴是血。但能够忍受的痛楚,不足以使她怕,这顿皮巴掌,反打出她一肚子的愤怒。
  “招!”
  “招啥?”小白菜的双颊,里外皆肿,说话不便,所以声音含糊不清。
  “她说什么?”刘锡彤问录供的刑书。
  “她说,大老爷要她招什么?”
  “自然是毒药的来源!到底谁给你的?”
  小白菜越想越恨,已经横了心了,“哪里有什么毒药?”她说,“一定说是有人拿毒药给我,这个人就是刘大少爷刘海升!”
  此言一出,无不大惊!尤其是在屏风后面,悄悄静听的刘海升,一颗心都悬了起来。从缝隙中注视他父亲的脸色,只见双眼直瞪,一阵阵在吹胡子,气得说不出话了!
  刘锡彤不是气得说不出话,而是惊觉到这件案子可能牵连自己的独子。知子莫若父,刘海升喜欢拈花惹草,是他知道的,如今小白菜能说得出“刘大少爷”的名字,看来必有深交。不过,葛品莲中毒,与自己儿子绝无关联,可以断定;否则,早就会有所表示,绝不容事态演变到如此严重的地步。这样看起来,小白菜不但既刁且泼,而且心肠恶毒,真正最毒妇人心!
  他想起一句俗语:“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倘或不趁这时候及早替儿子洗刷干净,这一牵连进去,“灭门县令”要灭自己的家门!有此深切的警惕,将心肠一横,决定要动大刑了!
  “好个奸刁泼辣狠毒的妇人!竟敢抹杀良心,信口胡攀!胆大到如此,莫非你真以为朝廷的王法制不住你?来,拶指!倒要看她说不说实话!”
  拶指就是犯妇的大刑。罪犯如是男子,罪名又是盗案、命案而熬刑不招之时,方得使用夹棍;若是妇女亦复如此,便用拶指。
  拶指与夹棍的原理相仿而形制不同,是用五根七寸长的小圆木棍,拿麻绳串联两端。用刑时夹住小白菜的左手指,使劲一收,十指连心,痛彻心扉,只见她额上汗如豆大,用不着三放三收,便凄厉地喊将起来:“招,招!”
  听得这一声,差役将手一松,刘锡彤冷笑道:“谅你不敢不招!说,你的奸夫,可是杨乃武?”
  这是在花厅,倘在准许百姓厅审的二堂,凭他这一句话,就可能会激起公愤。因为依律不准“指奸”,审奸情案子只可问奸夫是谁?不准问某某人可是你的奸夫,或者你跟某某人可有奸情,如今刘锡彤的问法,分明是暗示小白菜指认杨乃武为奸夫,是大清律所不许的事。
  小白菜心想,这是瞒不过的事,答一声:“是!”
  “那么你谋杀亲夫的毒药呢?当然是奸夫交给你的了!说,哪一天交给你的?”
  “青天大老爷,实在没有这回事……”
  语未终,刘锡彤勃然大怒,拍着匟几,大声喝道:“收!”
  这一收,小白菜只觉眼前金星乱爆,身子乱缩乱抖,只求松刑,什么都可以应承。但痛得她连个“招”字都说不清楚,只能从牙缝中抖出来一连串“嗬、嗬、嗬”的怪声。
  掌刑的是个老差役,见此光景,知道小白菜是必招无疑的了,便不待县官吩咐,就松了刑,而且将拶指从她手上取了下来,“嚓啷啷”往青砖上一扔。
  这一下反倒有催促犯人招供的效果,小白菜十分清楚,只要供了,就可以不再吃苦,为求拶指不再上手,唯恐县大老爷对她的供词觉得不够圆满,又发脾气,所以像骗子撒谎那样,子虚乌有之事,偏要编得有枝有叶,唯恐他人不信似的。
  “是十月初五交给我的一包药。我问他是不是砒霜?他不作声,只说,你分几次给他吃下去就是了。”
  有此招供,一厅悚然!静得连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刘锡彤看刑书录完了这段供,方始又问:“你这前后两个‘他’是指谁?”
  小白菜没有听清他的话,门丁沈彩泉便踏出来问清楚些:“葛毕氏,你是说十月初五,杨乃武拿包砒霜,叫你给你丈夫吃下去。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
  于是沈彩泉朝上说道:“前面的‘他’是指奸夫杨乃武,后面的‘他’是指本夫葛品莲。”
  这算是替小白菜代供,刘锡彤随即扬脸问道:“秦松在哪里?”
  秦松是一名资格很老的差役,能言善道,懂得官场的规矩,所以凡遇牵涉到地方士绅的官司,需要传唤到堂时,都派秦松去办。此刻找他,当然是为了要将新科举人杨乃武弄了来。
  交派了差使,刘锡彤特地叮嘱一句:“多带几个人去!先礼后兵。”
  “是!”秦松答应着,退了出来,立即找他的两个伙计,商量办案。
  一听要传讯的是杨乃武,那两个伙计又兴奋,又害怕。兴奋的是,杨乃武处处与公人作对,久已恨得他牙痒痒,不想今天也遇上了这样一桩官司;害怕的是,杨乃武就是条“赤链蛇”,很不好对付。
  “你们别怕,根本没事。”秦松到底老练,看事比较真切,“杨某人是有身份的人,不会逃走也不会拒捕,你们跟了我去,啥事也不必做,只在前后门看着,如果他家左右邻居来看热闹,拿他们挡住就可以了。”
  是这样的差使,可说轻松无比。两个伙计跟着到了杨家,在前后门一站,秦松上前敲门,求见杨举人。
  门上认出是衙门里的差役,不由得大为紧张,急急入内通报。杨乃武很沉着地对妻子说:“我知道一定会来找我!我去一趟就来。”
  这件命案,在前两天停尸不殓,就有消息传开,说死因可疑。这天早晨,县官亲临验尸,一下子轰动了整个县城,十家闲谈,倒有九家在谈这件案子。杨太太当然也听说了,心里着急,怕丈夫会受牵连,只是口头上一字不露。及至听说小白菜被带回衙门,心知事态严重,私下问过丈夫,杨乃武只说“不要紧,不相干”。如今到底有干连了!不由得眼泪汪汪地问道:“真的不要紧?”
  “你不要哭!哭了反倒惹起人家的胡猜乱想。捉贼捉赃,捉奸捉双,葛小大命中注定活不长,与我什么相干?人命重案,没有证据,怎会牵连到我?”杨乃武又说,“刘锡彤肚里明白,我不是好惹的人!”
  “唉!就因为你不好惹,平时得罪的人多,我才担心。”
  “担什么心?‘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说完,杨乃武随手从衣架上摘下一件马褂,套在身上,一面扣衣纽,一面走到大厅去会秦松。
  秦松一见,含笑趋迎,“杨老爷!”他单腿一跪打个千说,“你老高中,还没有来跟你道喜。”
  “不敢当,不敢当!”杨乃武心想,这个人很知趣,倒不能不赏,便又问道,“你带了几个弟兄来?”
  “两个伙计,跟我一起来道喜的。”
  “多谢,多谢!”杨乃武吩咐佣人,“到里头去跟太太说,包三个喜封出来,四两的一个,二两的两个!”
  “杨老爷,杨老爷!”秦松谦辞,“无功不受禄,不好意思。”
  “小意思,小意思!”杨乃武问道,“你来看我,专为道喜?”
  “还有点事!”秦松答说,“县大爷着我来奉请,有点公事,要跟杨老爷请教。”
  “好!说起来县大爷还是我的老师。”杨乃武说,“我马上跟你走!”
  等喜封包了出来,秦松领了赏,道了谢,向杨乃武的佣人问道:“轿夫齐了!”
  一中了举人便成了“缙绅先生”,称呼变成“老爷”,出门要坐轿子。杨乃武新打一顶轿子,雇佣四名“轿班”,这顶新轿子坐了还不到十趟,不想却抬了去打人命官司,心里自然很不是味道。
  到了县衙门,轿子一直抬到大堂滴水檐前,杨乃武下了轿,由秦松引领着,绕过大堂,进了垂花门,刘锡彤已经站在台阶上等候了。
  这总算很客气。礼尚往来,杨乃武疾趋数步,兜头一揖,叫一声,“老公祖!”
  “不敢,不敢!”刘锡彤还礼来客,“请里面坐。”
  揖让升阶,进了花厅,重新叙了宾主之礼,杨乃武开口问道:“老公祖见召,不知道有什么吩咐?”
  “有件案子,想请教老兄。”刘锡彤皱着眉说,“豆腐店帮伙葛品莲暴死,想来老兄已听说过了。”
  “是的,此人从前是我的房客。从今年闰六月退租迁移以后,就没有再见过。”
  “葛毕氏呢?”刘锡彤皮里阳秋地笑着,“听说是老兄的学生?”
  “谈不到此!无非教她念念唱本而已。”
  “仅止于此?”
  话风与脸色都慢慢在变了,杨乃武也就不客气地反问:“还有什么?”
  刘锡彤不答,只向外喊道:“带葛毕氏!”
  就这一声,情况立即改变了,会客变成审案。杨乃武虽仍坐着,但刘锡彤身旁已站了好些人,门丁、差役一字排开了,杨乃武身后摆了一张半桌,刑书携着笔砚,准备录供了。
  见此光景,杨乃武倒还能保持镇静,可是等看到小白菜披头散发,满脸泪痕,左手青紫,肿得指头不能并拢的那种惨相,不由得大为震动!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自己都不知道是愤怒、伤心,还是惊惧。
  等小白菜跪了下去,刘锡彤不问她,却转脸交代:“刑书,你拿葛毕氏的口供给杨举人看!”
  这份口供当然是经过修改的,刘锡彤“指奸”以及小白菜提到“刘大少爷”的话,删得一字无余。杨乃武看到一半,脸色大变,视线从纸上移到小白菜脸上。却好小白菜也在抬眼看他,四目相接,她眼中那种愧叹哀怨的神情,一下子将杨乃武的怒气消融了一大半。
  “哪有这样的事!”他淡淡地说,“老公祖不会听她胡乱扳扯吧?”
  “不见得是胡乱扳扯!”刘锡彤沉着脸说,“人在这里,你们两造对质。”
  这下,杨乃武要考虑了!他要保护自己,也要保护小白菜,若说对质,自然有话问得她哑口无言。可是自己脱却干系,小白菜的砒霜来自何处,又成疑问。刘锡彤势必再度刑求,无非让她多吃点苦头,又于心何忍?而况,万一小白菜畏刑诬服,言之凿凿地说在十月初五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交付的砒霜,那一来可真是咬得入骨三分,再也无法分辩了。
  因此,杨乃武打定主意,推翻全案,当时冷笑一声说道:“十月小阳春,中午可以穿单,以身短而肥的葛品莲停尸四日之久,岂有不生尸变之理?如今执持成见,对一弱女子临之以官威,加之以大刑,请问何求不得?子虚乌有之事,根本谈不到对质不对质!”
  这几句话犀利非凡,刘锡彤既怒且惊,心知遇到难缠的对手了。霎时间心潮起伏,怒火一阵一阵烧,念头一个一个转,脸上阴晴不定,气色不但难看,而且可怕。左右的刑书、差役与门丁,无不紧张,怕大老爷这个雷霆震怒发出来不得了!
  谁知到头来却是密云不雨的局面,“你是新科举人,我奈何你不得!”刘锡彤大声地吩咐,“送客!”
  于是从花厅沿甬路,递相传呼:“送客!接客!”刘锡彤只送出花厅,哈一哈腰,掉头就走。杨乃武心里倒有些七上八下,猜不透他的下一步棋是什么。
  等出了头门,只见他的小舅子詹善政与他的堂兄弟、也是秀才的杨恭治,都在照壁焦灼地守候,望见轿子,急急迎了上来,杨乃武挥挥手示意,到家说话。
  一到家,全家上下捧凤凰似的将他送入上房,为了安慰大家,他说一声:“没有我的事,都放心好了!”
  听这一说,下人都散去了,剩下杨太太姐弟和杨恭治。到这时,杨乃武才细谈了会见刘锡彤的经过。
  “大哥!”杨恭治很有见识,跌脚嗟叹,“大哥你这件事做得大错特错!”
  “怎么?”杨太太的脸色都变了。
  “你要想救小白菜,自己先要洗刷清楚,才能脱空身子办事。现在案子未结,你脱不得干系。固然,新科举人,他无奈你何;可是,怨结得深了,而且照你所说,刘锡彤根本就办错了!这样的案子,他的一顶纱帽吊在上面,骑虎难下,非用杀手不可,照我看,他会动公事革你的功名!”
  “他不敢!”
  “但愿他不敢!”
  杨恭治不幸而言中了!刘锡彤连夜动笔,亲自拟了一道公文,历叙杨乃武过去包揽诉讼,干预公事,煽动乡愚,抗漕抗租等等劣迹;以及葛品莲暴亡,葛毕氏供词,传杨乃武到案,不敢对质的情形,认为以“该举人之种种恶行,无异衣冠禽兽,枉读诗书,玷辱士林”,应该斥革他的举人。
  公文拟好,请了本县的学官来商量。县里的学官叫作“训导”,是湖州人,名叫王庭熜,秉性庸弱,刘锡彤怎么说,他怎么听。当下列名会衔,派典史上省,由府而道,由道而省,转咨学政出奏。这个典史湖北汉阳人,人很能干,亲自一关一关去打通。到了学政衙门,因为学政胡瑞澜是湖北江夏人,算是小同乡,办事更加方便。不过三天工夫,便得意扬扬地回县复命了。
  这一下,杨乃武才知道自己走错一着棋,但自信还不致满盘皆输。回想所看过的小白菜的供词,胡言乱语中有个大大的漏洞,十月初五那天,到南乡岳家赴宴,当夜并未回城,如何又交砒霜与小白菜?
  于是,十月十六那天,他做了一张状子,用他堂弟杨恭治、妻弟詹善政联名出面,到县衙门呈递,请求重审。
  刘锡彤接到这个状子,不能不准。随即批示,准将全案人犯,提堂察夺。
  这一次就不能再在花厅审问。因为原来案情未确,可能要问到奸情,而且传杨乃武对质时,他还是绅士的身份,一方面为了顾全妇女的颜面,一方面应该礼遇绅士,所以在花厅作不公开的审问。现在只审谋杀,不涉奸情,杨乃武的身份亦非昔比,无须顾他的面子。而最主要的是,这种逆伦重案,倘不公开审问,百姓不服,万一激出意外变故来,担当不起。
  因此,传审是在二堂,消息一传,轰动城厢内外,来听审的百姓,像潮水一样涌到,二堂的走廊上、院子里塞得水泄不通。幸亏差役老到,预见到有这样的情形,早已将全案人犯传提齐全,暂且安置在二堂两面的小屋中,否则,要分开一条路上堂,是异常艰难的事。
  “当、当、当”钟打三下,这是县官升堂的讯号。堂下乱糟糟的声音,立刻低了下来,终至于肃静无声,一个个踮起脚往上张望。
  公堂问案,刘锡彤就不能穿便衣了,身穿鸂鶒补服,头戴水晶顶子,脑后拖一根蓝翎,全副七品官服,在两行差役齐喊“堂威”声中,从暖阁后面踱了出来,在公案后面慢条斯理地坐了下来。
  于是刑书从公案旁边闪了出来,斜着向上打扦,高声说道:“启禀大老爷,葛毕氏谋杀亲夫一案,全案人犯,俱已传提到齐,听候发落!”
  刘锡彤点点头,打开面前的案卷,提笔点了一下,口中说道:“带杨乃武!”
  杨乃武就在东面小屋中,但差役照例还是要传呼,在一片“提杨乃武上堂”的喊声中,他被差役前引后护地带了出来。头戴小帽,身上穿的是蓝绸夹袍,上套一件直贡呢马褂,手上还捏一把折扇,神情不但从容,而且有点潇洒,一点都不像吃人命官司的样子。
  这副模样落入刘锡彤眼中,决定给他一个下马威,等杨乃武长揖不跪时,他沉声问道:“你就是新科举人杨乃武?”
  “是!”
  “现在你不是新科举人了!”刘锡彤从公案上取起一个卷宗,扬了一下,“你的举人革掉了,还不跪下!”
  不容杨乃武犹豫,左右差役已上前以手加肩,将他揿得双膝落地。这还是比较客气的强制执行,若是乡愚,差役只起脚在他膝弯中一踢,身子一软,自然跪倒。
  “杨乃武,你的名声,全县皆知。”刘锡彤大声问道,“今天出了这样的案子,罪证确凿,还不说实话?”
  “乃武并未撒谎,堂上要我说什么实话。”杨乃武不甘自称“小的”,也不肯尊称刘锡彤为“大老爷”,所以改用这样的称谓,听来有些刺耳。
  “我问你,你与葛毕氏可有奸情?”
  此言一出,杨乃武自知又落下风。他与小白菜的暧昧,早非秘密,但不能承认。一承认,就立脚不稳了;如果否认,则人人皆知撒谎,后来不承认谋杀,亦会被人当作谎话。总之,这句话太厉害,怎样回答,都不太合适。
  两害相权,觉得宁可欺人于一时,不可以留下难以洗刷的名声,因而用很坚决的声音答说:“没有!”
  “哼!”刘锡彤冷笑道,“你倒赖得干净!莫非葛毕氏诬赖你不成?”
  “是!葛毕氏是信口胡说。所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一语未毕,刘锡彤大为光火,使劲将醒木一拍,“杨乃武,”他厉声责问,“难道你是指本县不该用刑?你平日常弄刀笔,就不曾看过《大清会典》?拶指是朝廷的王法,葛毕氏所犯的,又是谋杀亲夫的逆伦重案。本县再三盘诘,坚不吐实,此时不用拶指,试问要什么时候才用?”
  这番话说得无懈可击,杨乃武心知再一次落了下风。越辩越糟,唯有沉默。
  “上次花厅传讯,你不敢与葛毕氏对质。本县看你是新科举人,俨然缙绅,尊重体制,容你暂时闪避。此刻可不能再便宜你了!不然,本县如何对得起堂下观审的百姓!来,提葛毕氏上堂!”
  堂下顿时起了骚动。小白菜艳名四播,加以又出了这样的案子,未曾见过她的,固然要争睹庐山真面;见过她的,更想仔细看一看她此刻的形象,跟从前有没有什么不同。那样一张宜喜宜嗔的春风面,何以竟是大凶大恶之相?实在令人不解。
  人人存着这些想法,个个希望看个清楚,前挤后涌,秩序有些乱了。于是值堂的差役,都站到门口,吆喝的吆喝、推排的推排,直到差役舞起皮鞭,要往人丛中当头砸了去,前面的人往后退缩,后面的人不敢再往前挤,才得安静下来。
  这时小白菜已提上堂了。刘锡彤先命刑书将她在花厅受审的供词念了一遍,然后问道:“你听清楚了没有?这是你供过的话?”
  “是的。”
  “你说十月初五,杨乃武给你砒霜,叫你给葛品莲服下,可是你亲口所说?”
  “是的。”
  “回堂上的话,”杨乃武高声说道,“可许乃武与葛毕氏对质?”
  “本就要传你对质,是你自己不敢,如今你又要对质了!”刘锡彤略一沉吟,准了他的请求,“好!你们对质。”
  于是杨乃武将跪着的身子,略移一移,斜看着小白菜,心头恩怨交并,万感萦回,一时竟开不得口。
  堂上堂下,声息俱绝。在那种沉重的气氛下,杨乃武知道第一句话很要紧。这一句话纵或不能迫得小白菜吐露实情,刘锡彤放弃成见,但至少可以打入听审的人的心头,细想一想,发觉他是冤枉的。
  因此,他沉吟又沉吟,好一会儿才说:“小大嫂,你住过我的房子,我跟你们夫妻感情不错,你何苦要害得我这样惨?你倒想,我刚刚中了举人,前程远大,哪里会来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而且开贺以后,又要进京会试,忙得不亦乐乎,又哪里会有工夫来做这种事?”
  “杨乃武,”刘锡彤发话了,“题外之话,不必多说!”
  “回堂上,乃武不是这么说,不能让葛毕氏天良发现,供出真凶。”
  这话合情合理,但无形中失了言,等于已承认葛品莲乃是中毒而死。刘锡彤忽有意会,心想,就随他说去,言多必失,题外之话中也许有漏洞可捉。于是点点头说:“本县问案,不枉不纵务得其实,既然你有把握,能让葛毕氏供出真凶,本县姑且准你盘问。”
  于是杨乃武接着问小白菜:“小大嫂,你再想想,退一万步说,如果我给你毒药,叫你给小大吃了,无非是想娶你做小;要娶你不过花些银子,让小大另娶,就可以如愿以偿,何必做这样傻的事?再说,毒死了小大,我要娶你,你有婆婆、有亲娘,不都要跟你要聘金,肯凭空让我抬你到家?一样花银子,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说到这里,堂下嗡嗡声起,是在窃窃私议。杨乃武知道自己原先期待的效果已经发生了。而刘锡彤却觉得他题外之话,不能不加阻止了。
  “闲人不准喧哗!”他将醒木一拍,随又说道,“杨乃武,你快对质!真是真,假是假,空言支吾,是没有用的。”
  杨乃武答一声,“是!”转脸问道,“小大嫂,你说毒药是我十月初五交给你的?”
  “是啊!”小白菜低着头说。
  “你知道十月初五我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
  一语未毕,刘锡彤又拍醒木,将小白菜吓一跳。其实县官倒不是威吓她,是阻止杨乃武这样诘问,因为话中有陷阱。
  “杨乃武,我可警告你,不准在本县面前耍什么刀笔伎俩,以话套话,否则,莫怪本县无情。”
  这话,小白菜与堂下都不明白,只有杨乃武自己知道。他问小白菜的那句话中,确有一个陷阱。
  可惜的是,小白菜的回答,未能完全如他所预期。杨乃武深知人情真伪,心计再深的人,在有心作伪之际,亦会无意吐露真话;而况像小白菜本性良善,只是畏刑诬供,更易套出真情,因此,他在那句问话中,很巧妙地藏着一个机关,相信她一定会“上当”。
  他的想法是,小白菜不会防备他这句顺势而问,平平淡淡的一句话,会布下陷阱,所以很可能这样回答:“那天根本不曾见过你的面,谁知道你在哪里?”如果是这样说,便明明白白推翻了她自己的口供:十月初五交毒,完全是瞎说。他的冤枉亦就不辩而自明了。
  这设谋之巧,在刘锡彤是一听就明白的。不过,他不以为杨乃武的本意是想求得真相,只认作他在耍讼师的伎俩,有意骗供,想推翻全案,所以及时呵斥,作为制止,而小白菜的答语已微显漏洞了。
  杨乃武当然不能放松,紧接着问:“既然那天你不知道我在哪里,怎么又说我交砒霜给你?”
  这一下,小白菜才懂得他先前那句问话的用意,一时无以为答。堂上的刘锡彤可能有些急了,“好奸刁的杨乃武!”他拍着公案说,“妄想以口舌之巧,颠倒黑白。你只说十月初五见过葛毕氏没有?她又不是你的眷属,哪知道你整天在哪里?问的话叫人无话回答,真正岂有此理!”
  于是小白菜更明白了,不过假话能不说就不说,所以默不作声。杨乃武自然要问:“小大嫂,堂上要我问你,十月初五我跟你见过面没有?你凭良心说,我跟你见过没有?”
  良心自然有愧,无奈拶指实在可怕,小白菜硬着头皮答说:“见过的!”
  此言一出,杨乃武既愤且急,话都说不清楚了。喉头干咽了几口唾沫,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在哪里?”
  “在路上。”
  “路上!什么路上?”杨乃武缓过气来,带着哭音喊道,“小大嫂、小大嫂!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这样血口喷人,倒摸摸良心看!不怕天打雷劈?”
  小白菜心如刀绞,无奈此时只求自己能免除痛楚,什么都顾不得了,随口答说:“就在我家后门旁边,土地庙后边。”
  这可是言之凿凿了!杨乃武喉头梗塞,只字不出,挣扎着犹待有言,刘锡彤却饶不得他了!
  “说!杨乃武。”刘锡彤在无形中剥除了他对质的权利,“你替我从实招来!”
  “冤枉,冤枉!”杨乃武捶着胸极喊,“十月初五那天,我在南乡岳家,堂弟杨恭治,妻弟詹善政,已经进了状子,替乃武证明。请堂上明鉴万里。”
  “哼!你在南乡岳家固然不错,抽空进一趟城,又有何不可?你的一支刀笔,种种花样,余杭县谁不知道?自然早就留下卸罪的余地了!”
  “实在是一天都在岳家,请堂上传证。”
  “证人是你的至亲,何足为凭?”刘锡彤翻了一下案卷,“也罢,本县就传证人。”
  第一个上堂的证人是杨恭治。自供是本县的增生,与杨乃武是五服之内的堂兄弟,十月初五那天,曾陪杨乃武到南乡詹家赴宴,确知杨乃武这天并未回城。
  “因为吃的是午饭,散席大概是下午三点钟,生员告辞回城,生员的堂兄是在岳家。”
  “这就是说,那天下午三点钟以前,你跟杨乃武在一起,三点钟以后的事,你就不知道了?”
  杨恭治想了一下,觉得这话问得不妙,但问得不错,只能答一声:“是!”
  “好!你下去。”刘锡彤又吩咐,“传詹善政。”
  等詹善政上堂,刘锡彤就问得比较详细了,先问杨乃武到达的时间,再问请客的人数,开席什么时候,何时散席。詹善政的答词,与杨恭治大致相符。
  “下午三点钟以后,你是不是一直跟杨乃武在一起?”刘锡彤警告着说,“你要说实话,不可有一个字的虚假,否则,让本县发觉了,你的罪名不轻。”
  “小人不敢瞎说。那天席散以后,小人的姐夫说人困了,要打个中觉。等他回房睡中觉,小人就一直在外房跟小人的姐姐谈天。”
  “你所说的姐姐就是乃武的妻子?”
  “是。”
  “那么,到什么时候才又见到杨乃武的呢?”
  “是在天黑的时候。”
  “几点钟?你说明白。”
  “小人不会看自鸣钟。”
  “如今的天气,天黑大概五点半钟。”刘锡彤和颜悦色地说,“你倒想想看,是不是那时候?”
  “差不多。”
  “嗯,嗯。”刘锡彤又问,“由你家进城,来回要多少辰光?”
  问到这话,便知刘锡彤心中的想法,杨乃武忍不住高声插嘴:“回堂上的话,乃武一直在打中觉,从未离开那间房。”
  “住口!”刘锡彤将醒木一拍,“没有问你,不准胡言乱语。”接着又问詹善政说:“你说,由你家进城来回要多少时候?”
  “这要看是走路,还是坐车,还是坐船。”
  “你一样一样说。”
  “走路大概两个钟头;坐车就快了,顶多一半辰光;坐船也慢,跟走路差不多。”詹善政接着说,“小人的姐夫,一直在打中觉,没有离开过。那间房只有一扇门,小人就坐在外房,如果他离开,小人一定会看到。”
  “哼!定能让你看到?”刘锡彤自言自语地咕了这一句,大声说道:“下去!传王心培上堂。”
  传了王心培又传四邻,最后传沈媒婆与喻师母,所问的只是两件事,一是葛品莲暴死后的情形,一是小白菜与杨乃武的暧昧。可是证人都没有一句确实的话,既不敢说葛品莲必死于中毒,更不敢说小白菜与杨乃武确有奸情。无非根据所见所闻,照实答供而已。
  审到日中,该问的人都问过了,刘锡彤一一发落:“证人当场饬回,葛毕氏收押,杨乃武也收押。”
  由此开始,杨乃武就“苦”字当头了!大清律有明文规定:命盗重案中的牵连人犯,审问确实,果然是无辜干连,自然无罪释放;只有嫌疑,审问未确,可以取保候传,但因而脱逃者,县官革职。因此像这样的案件,只要牵涉在内,往往不准交保。
  但如收押,这种罪名非斩即绞的犯人,名为“斩绞重犯”,俗称“死囚”,不但脚镣手铐加身,而且入夜睡觉,另有禁制,否则犯人畏罪自尽,县官便有降级的处分。
  随同照料的杨乃武的家属,还想请求取保,但深通律例的杨乃武,知道绝无可能,反阻止家属干此徒劳无功之事,只嘱杨恭治去托秦松——拿银子说话,上下打点,讲定四百两银子保他在狱中不吃苦。当然,要舒服还得另外花钱,送牢饭,送铺盖,送动用杂物,一次是一次的“好处”,没有“好处”,所送的东西就到不了他手中。
  刘锡彤认为案情已经明确,决定尽快解到府里。
  命盗重案,罪至死刑,须由县而府,层层审转:经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秋审之后,方可定谳。在县里,一遇此等重案,应该立即报府,名为“初报”。初报之时,案情未明,所以报得十分简略;审理有了结果,全案解府,可就马虎不得了。倘有不明不白,不尽不实之处,打回来重审,名之为“驳”;案子驳回,就表示县官审得不好,不但人犯移解,公文往还,麻烦多多,而且面子难看,影响考绩,所以没有一个县官不希望自己所报的案子,只准不驳。这就要靠“刑名师爷”了。
  刘锡彤请的刑名师爷,是个苏州人,叫作黄寿山。出于福建寿山县旧坑的石头,色如蜜蜡,称为“田黄”,是极名贵的印材。而黄寿山诗酒逍遥,雅好金石,因而得了一个“田黄”的外号。
  田黄赋性忠厚而懦弱,律例虽熟,却拿不出决断,善善恶恶,了然于胸,只是不能坚持。像这样的人,实在不宜于学刑名,但既走上了这条路,为衣食所迫,亦只能靠师友帮衬,辗转荐引,总期馆地不致落空。若说想有所发展,高自位置,那就谈不到了。
  于刘锡彤,聘请田黄入幕,原是别有贪图的。
  第一,田黄所欲不奢,一份微薄的薪水及三节照例的礼物以外,别无需索。
  第二,田黄的脾气极好。原来幕友别有一套与众不同的处事做人的方式。一般的规矩,县衙门中有关“东翁”前程的所谓“刑钱两席”——刑名师爷与钱谷师爷,都是独居一院,刑名的关防尤为严密,坐卧于斯,治事于斯,讲究摒绝应酬,步门不出。县官有事商量,必须移樽就教,左一个“老夫子”,右一个“请教高明”。而凡是名幕,脾气大半很坏,一言不合,翻起一双白眼,只看书架上的大清律,教人心里着实不是味道。
  唯独田黄例外,性情如苏州女儿,温柔如水。一见“东翁”到来,殷勤万分。不过,刘锡彤欣赏他的,倒还不是语言柔和,礼数周到,而是他最听话。其实刘锡彤办刑名并不仰仗幕友,自负老吏,善于听讼,而且内有沈彩泉,外有陈湖,要想个点子搞钱,不愁没有可商量的人。之所以仍要请刑名师爷,亦有两个原因。
  第一,例不可废。凡是州县,一定要请幕友,尤其是刑钱两席,绝不可少,倘或不请幕友,会遭物议;第二,凡是幕友,先是“学幕”,然后是帮着老师或者师兄做助手,最后才能独当一面,这一来师弟同门,自然而然结成声气相通的一帮,遇事照应,种种方便。譬如田黄,有个师兄就在杭州府,如果驳余杭县申详的案子,即等于驳田黄,一次两次,还则罢了;多驳几次,刘锡彤就非另请高明不可。那不就是兄弟阋墙,师兄敲师弟的饭碗?
  当然,除此以外,田黄也还有用处。申详的案卷,总要他整理动笔。等刑书将葛毕氏谋杀亲夫一案的全卷送到,田黄花了整整一夜的工夫看完,知道东家这案子办错了。
  于是请了刘锡彤来,他和颜悦色地说道:“东翁,这件案子,似乎还可以缓一缓再报。”
  “噢!这是什么道理?”
  凭他这种质问的口气,遇见脾气大的师爷,就会拂袖而起,因为通常都应该用等待的神色,说一声:“请教!”好在田黄是听惯了这种语气的,慢条斯理地解释了道理:命案最重凶器,起出凶器,与检验的伤痕吻合,才能认定。此案虽非行凶,但下毒就追究毒物的来源,来源不明,即难确认为杨乃武的教唆指使。
  “嗨——老夫子!”刘锡彤一开口说就是大不以为然的语气,“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砒毒是杨乃武所给,断无可疑;至于他从哪里弄来的砒毒,只要一动了刑,自然乖乖招认。不过,我不便动刑,因为他革的不是秀才,而是举人,革举人要报部,等有了复文,才算定局。杨乃武刁恶万分,倘或我动了刑,他倒活动言官参我一本,我不是自讨苦吃?”
  “原来东家是这个打算,倒也不错。不过,人同此心,到了府里,恐怕也未见得会动刑。”
  “那我就管不着了。”刘锡彤停了一下问道,“老夫子,陈太守的为人,你知道不知道?”
  “太守”是知府的别称,“陈太守”当然是指杭州府知府陈鲁。田黄只知道他字伯敬,南京人,举人出身,为人刚愎自用。但听刘锡彤问话的语气,很明显的是另有一种看法,所以他只答得一声:“请东翁说给我听听!”
  “陈太守最恨的,就是有文无行的人,混上一个功名,不好好往正途上走,在家乡仗势欺人,借百姓要挟官府,借官府鱼肉乡民。两面三刀,‘又做师娘又做鬼’。可恶透顶!”
  田黄意会到了,他是打的借刀杀人的如意算盘,可是陈鲁不一定鲁莽,倘或也不愿对杨乃武动刑,而发回复审,也还是麻烦。
  正想动问时,忽然想到,果然有这样的周折,一来一往得要个把月的工夫,那时礼部的复文已经到省,杨乃武举人被革,已成定局,变了“一品老百姓”,可以打他的屁股,又何愁他不据实招供。
  “东翁的手段高明,佩服之至!”田黄说道,“不过,有几处还要斟酌。譬如银针探喉,应该先用皂角水洗过,不然就不足为凭。”
  这下刘锡彤才想起,当初验尸的时候是疏忽了。自己疏忽,情有可原,仵作岂可疏忽?可是他尽管心里大骂沈祥混账,恨不得打他一顿板子,而口中却不便承认,含含糊糊地说:“我记得当初好像是用皂角水洗过的。”
  “那就一定是公事上漏叙了。”
  “对,对!一定漏叙了。”刘锡彤急忙说道,“类似的情形,一定还有,请老夫子费心改正。”
  于是田黄当场动笔,将词句不妥之处,一一改正,而有些地方虽然牵强附会,不甚讲得通,可是原供如此,不能擅改,只好仍如其旧——一件罪应凌迟处死的逆伦重案,初审就这样算是有了结果了。
  十月二十日起解,一共五条船进省,脚镣手铐的杨乃武与严密看管的小白菜以外,沈媒婆、喻师母亦要随同进省。王心培是重要证人,亦被牵连在内,自备盘缠,陪着打官司,这就是所谓“讼累”。
  从十七日开始,天天有差役上门,来通知准备进省,来一次要好酒好菜款待,临走还要讨“脚步钱”,又名“草鞋钱”。其实每次所需,买一百双草鞋都有余,沈媒婆倒有些懊悔打官司了。
  杨家更不必说,差役上门,一来就是五六个:进门先来一顿责备,接下来是神色严重的恫吓。除了杨恭治以外,杨太太亦须抛头露面,用好话周旋。需索的花样,层出不穷,而每一次需索都附带着威胁,倘如不遂所欲,不是官司不利,就是犯人会大大吃苦。杨太太为了救丈夫,已经开始在卖田了。
  当然,除了重托解差以外,另外还要派人进省照料。依然是拜托杨恭治与詹善政,随带四名下人,专雇一条船跟着官船走。在路上,杨恭治与詹善政一直在想办法接近杨乃武,为的是官司与家务都要得他一两句要紧话交代,才有措手之处。无奈是刘锡彤亲自押解,监视严密,始终不得其便。
  一日水程,到了杭州,立刻送进钱塘县监狱——杭州城内分钱塘、仁和两县,钱塘县名为“首县”,照例为府办差。杭州府衙门并设监狱,凡有审转的人犯,都寄押在钱塘县。
  这一来,杨家便得两处打点,平白又多一份开销。一连三天,天天得花二十两银子才能送进去一顿牢饭,却还不知道能不能到得了杨乃武口中。
  到了第四天去送牢饭,禁子跟詹善政已经很熟了,告诉他说:“提人的单子已经下来了,明天一早过堂。听你姐夫说,案子是冤枉的,你们得要早早想法子。”
  “是啊!是在想法子。”詹善政皱着眉答说,“托人到知府衙门打了招呼,都说‘能帮忙一定帮忙’,也没有一句切实的话。”
  “空口说白话是没有用的。”
  “自然也有点‘意思’。无奈——”詹善政踟蹰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头儿,你能不能让我跟我姐夫见一面,我只说一句话。”
  “那不行!上面知道了,我吃不消。”牢头禁子想了想答说,“这样,你要说的一句话,我替你带到。”
  “那也好!”詹善政心想,说是说“一句话”,这句话却不易说清楚,传述有误,出入甚大,所以又改了口,“我想请头儿替我递张条子进去。”
  “这——我自己倒无所谓,就怕别人知道了说闲话。”
  詹善政这一阵子为姐夫奔走官司,进出公门,也很懂一些其中的奥妙了。一听这话,便即明白,立刻答说:“我懂,我懂!当然不会让你为难。”
  “你懂就好!‘公门里面好修行’,你就把条子写起来,我替你递进去。”
  詹善政识字不多,笔重千斤,这张条子要请杨恭治去写,顺便也可以跟他商量一下。于是跟牢头禁子说明缘故,立即奔回客栈,找到杨恭治写好一封短函,重回监狱,连同二十两一张银票一起递上。
  “拜托头儿,替我讨个回音,我在这里等!”
  “可以!”
  很快地有了回音——他们问杨乃武的两件事:第一,官司有无把握;第二,应该如何下手?因为杨乃武本人深谙此道,官司如无把握,便得准备倾家荡产去营救,但从何入手,仍旧需要杨乃武的指示。而回音却只有一句话。
  “你姐夫说,要你赶快跟沈媒婆去说明。”
  “噢,”詹善政问道,“另外没有话?”
  “没有。”
  詹善政无奈,只得跟杨恭治去合计。两人细细琢磨一番,终于了解了杨乃武的本意,这场官司唯有疏通沈媒婆,口供有利于杨乃武,才是釜底抽薪之计。
  有求于人,少不得先要表表心意。沈媒婆的境况不好,送现银最实惠,两人商量着,找张皮纸包了二十两银子,捏在手里去看沈媒婆。
  “沈大妈,”杨恭治将一包银子递了过去,“一点点小意思,不要嫌少。”
  沈媒婆接银在手,踌躇不语,受之无名,拒之不舍,想了半天答说:“不瞒两位少爷说,我是借了几两银子来打这场官司,住店要店钱,吃饭要饭钱,知府老爷还不曾见面,盘缠已经差不多了。总算天无绝人之路,两位少爷雪中送炭,我也就老老脸皮了。”
  “大家都是受累,应该互相照应。沈大妈,我们两个可以当着你的面罚咒,十月初五那天,我姐夫在我家,一步都没有离开过。这场官司确确实实是冤枉的,沈大妈,”詹善政兜头作了过揖,“你无论如何要说句公道话。”
  “我也没有说杨大爷拿砒霜给我媳妇。”
  “可是你媳妇这么说。想来是受刑不过,信口乱咬的。只有你可以替我姐夫洗刷。”
  杨恭治觉得他这话说得不大得体,便拉一拉他的衣服,向沈媒婆问道:“沈大妈,过堂的时候,你预备怎么说?”
  “我,我不晓得怎么说。要看知府老爷怎么问。”沈媒婆想了一下说,“总而言之一句话,我不会拿杨大爷牵连进去。”
  有她这句话就够了。杨、詹二人道谢着告辞,心里宽松得多了。杨乃武打官司的本事,他们是知道的,既然他这样交代,而沈媒婆又有如此诚恳的表示,想来官司一定会有转机。
  可是,是怎样的转机?他们俩都无从想象。
  过堂那天,天气极坏,彤云如墨。大堂上阴森森的,只凭公案上一支红烛照明,望出去人如鬼魅,真像传说中阎罗殿的那种光景。
  陈鲁升座,朱笔点处,第一个就提杨乃武,铁索锒铛地上得堂去,等陈鲁抬眼下望,两旁差役齐声高喊:“嘎——”其名叫作“喊堂威”,是震慑犯人的一法。
  喊过堂威,陈鲁问道:“你就是杨乃武?”
  “是!”
  “你在余杭的名声,远近咸知。如今犯下这样的罪孽,还不从实招来?”
  “堂上要乃武招什么?”
  一听他是这种称谓,陈鲁不觉冒火,“什么堂上、堂下,”他拍着桌子说,“听你说话,就知道是个不安分的东西!”
  “要称大人!”有个差役喝道,“公堂上不准没有规矩。”
  “是!”杨乃武忍气吞声地朝上说,“请大人明镜高悬,为犯人申冤。”
  “申冤,谁冤枉了你,是葛毕氏,还是谁?”
  “是的,是葛毕氏。乃武中举以后,亲友应酬,忙得不可开交,跟葛毕氏从未见过面,怎么会交砒霜给她?”杨乃武又说,“从十月初二以来,乃武的行踪,历历可考。十月初二因为私事进省,初三回余杭,初四有文酒之会,初五在南乡岳家做客,都有人证。请大人明察。”
  “全案我都看过,看得很仔细,此案情节十分明白,我只问你一句话:葛毕氏何以不诬赖别人,偏偏诬赖你?”
  “这,乃武就莫名其妙了!”
  “你跟葛毕氏一向很熟?”
  “原是房东、房客的关系。”杨乃武答说,“虽然很熟,并无仇怨,真不知道葛毕氏为什么要咬我一口。”
  “噢,你们没有仇怨,可有恩义呢?”
  堂下听得皮里阳秋的这一问,发出窃笑的声音,陈鲁却不以为有失公堂的尊严,饮茶吸旱烟,悠闲自得地等候杨乃武答供。
  杨乃武实在很难回答,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即使想有所辩白,话亦显不出力量。唯有毫无表情地答一句:“谈不到什么恩义!”
  “然则,话又说回来了,既无恩怨,为什么要咬你?你说你们很熟,总该想得出一个道理吧?”
  “实在想不出!照乃武所知,葛品莲根本不是服毒,而是得病而死,只为天气炎热,尸体有变,所以看起来像服毒。”
  这一下恼了陈鲁,厉声喝道:“好刁恶的东西,竟想推翻全案!你肚子里打算些什么,妄想自己卸罪以外,还想救谋杀亲夫的葛毕氏不是?照此看来,罪状更加明显!你是余杭县有名的讼棍!平时仗着一领蓝衫,官府看在斯文一脉,格外客气,你就得福不知,胡作非为,莫非你以为本府不敢打你,依然信口支吾?可恶极了!来,替我打!”说着,一把签撒了下来,摔出满地的响声。
  于是“嘎——”又喊一个堂威。掌管行刑的差役,屈一膝问道:“请大人的示下,打多少?”
  “二百。”
  打屁股的板子,分大小两种:大板不常用,凡是堂上未特别关照用“大板”,都是用小板子打。当时便有两个衙役上前,将杨乃武拖翻在地,一个揿头,一个揿脚,揿脚的那个,顺手褪下犯人的下衣。另外行刑的两个差役,已经执板在手,一左一右,此起彼落,一面打,一面递相传呼:“一啊一”、“二啊二”,加上竹肉相击的清脆的声音,犯人杀猪似的凌厉的喊叫,喧哗满堂,惊心动魄。
  板子打得响,并不表示犯人的苦头吃得足;相反的,声音不大的“闷打”,可以使得皮肤不破而肌肉如糜,这是极阴狠的手法。这天差役对杨乃武比较“客气”,是因为杨恭治早就打过招呼,而且预料这场官司有得打,“弄好处”的机会多的是,不妨先“放一马”。
  因此,这顿小板子虽打肿了屁股,但在杨乃武的感觉中,不过比小时候在蒙馆中挨塾师的藤条,痛得稍微厉害些。这一阵痛,亦只有激起他更多的愤恨而已。
  “招!”陈鲁大喝一声。
  “招什么?”杨乃武也提高了声音,“本就是‘莫须有’的事,叫我从何招起!”
  陈鲁没有想到,受了刑罚的杨乃武,居然出言顶撞,态度更为恶劣!他咬着牙狞笑道:“你大概苦头还没有吃足!好吧,我让你知道,什么叫‘官法如炉’!来啊!”
  “喳!”仍是那掌刑的差役上前应答。
  “今天要动大刑了!”
  “喳!”那差役回身高喊,“奉堂谕:大刑伺候!”
  所谓“大刑”便是三根枣木用两条麻绳穿住的夹棍,只听“嚓啷啷”一声,掌刑的下手,拿来棍使劲地往地上一摔。胆小的只听得这一响,就会发抖。
  “慢着!”陈鲁手指掌刑的差役说,“我还有话。”
  “是!请大人吩咐。”
  “想这杨乃武,心肠虽然狠毒,刀笔也很厉害,到底只算个文弱书生,不比江洋大盗,非用夹棍不招。然则,我又为什么要动大刑呢?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
  掌刑差役一愣,赔笑答道:“小的不明白。”
  “我一说你就明白了!这顿夹棍,是你作成他的!如果刚才二百板子替我着实打,他有不招的吗?只为你受了他家的好处,手下留情,不叫他吃苦头,他才敢这样子不怕朝廷的王法。如今用了小板子,不能再用大板子,只好用夹棍。照此说来,这顿夹棍,岂非你作成他的?”
  听此一说,掌刑差役既觉冤屈,又感惊惶,极声答说:“大人明鉴!小的决不敢犯法,请大人去查,查出来受了杨家的贿,任凭大人定罪。”
  “我也不必查!我只告诉你,所谓‘爱之适足以害之’,如果你再敷衍公事,连夹棍都夹不出口供来,你想会怎么样?”陈鲁自问自答,“无非一堂一堂再审,一堂一堂再夹,你害他皮肉多受苦而已。好了,下去动手。”
  掌刑的差役怀着一肚子的委屈,心想:哪有这种自作聪明,不讲道理的官?倘或犯人是个罪证确实的十恶之徒,凭他这番话,就不妨拿犯人整死。拼着挨一顿板子,不当这个差使,也得让官儿落个革职或者降调的处分。
  因为如此,下手就不同了。向来用刑的宗旨,亦可以说是“刑期无刑”,不动刑而能让犯人从实招供最好,所以用刑之前,必先威吓,喊堂威,摔刑具,都是这样的用意。动到大刑,尤其慎重,将犯人的双腿夹好以后,还要听堂上招呼,说“收”才收绳子。这时由于有受贿徇情的嫌疑,掌刑的差役便不等堂上下令,向下手做个手势,使劲将麻绳一收,只听杨乃武嗷然一声,随即没有声息,跪着的上半身软塌地往一旁倒了下去。
  一看犯人昏厥,陈鲁也有些着慌,心知道是掌刑差役负气,故意下此重手。但因有话在先,不便呵斥,更不宜张皇,勉强保持沉着,静以观变。
  见此光景,夹棍自然松了,下手取来一碗冷水,满满含了一口,使劲喷在杨乃武脸上,然后扶起他来,抹胸拍背,乱了好一会儿,才得将他救醒。
  人是醒了,浑身还在发抖,这又不尽关乎痛楚,而是一想到便觉心悸。同时信心尽失,知道自己受不住刑罚,势必屈打成招,输了这一场官司,由此想到绑上法场的情况,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招是不招?”陈鲁警告,“不招还要夹。”
  掌刑的差役自知鲁莽,心怀疚歉,便即劝道:“你招吧!再夹一次,你的两条腿就不是你的了。”
  杨乃武还在犹豫,一招就是两条命,生死出入,关系太大,明明没有这件事要承认有,自己冤枉自己,实在于心不甘。
  “招!”陈鲁催促着。
  “大人,”杨乃武凄厉地喊,“冤枉……”
  “可恶透顶!”陈鲁拍桌大吼,“再替我夹起来!慢慢收。”
  于是掌刑差役亲自动手,将夹棍的部位移动了一下,因为夹在原来受夹已伤之处,真怕杨乃武的双足会成残废,而且一夹之下,可能又会昏厥,岂非自找麻烦?
  新夹之处,在小腿的腿肚子上,肉头较厚,所以绳子初收的时候,杨乃武还能熬得住;及至慢慢收紧,就使劲咬牙也没用了。只见他冷汗淋漓,齿震有声,从牙缝中挤出尖锐的嘶喊。掌刑差役知道差不多了,特意先放一放,然后蓦地里一收,杨乃武不由自主地狂喊:“招,招!”
  听得这一声,绳子立刻就松了,杨乃武仆倒在地,只是喘气。陈鲁怕他一松了刑,多想一想又会“放刁”,所以连连拍桌催促:“招,招,快招!你的砒霜是哪里来的?”
  “是——”杨乃武只觉得脑中有无数金苍蝇在乱飞,茫然半晌,忽而想起,由余杭进省,经过仓前镇,在一家药店中买过豆蔻,跟药店主人闲谈过一阵;再想一想,记起招牌:“爱仁堂。”
  “爱仁堂?”陈鲁问道,“在什么地方?”
  “在仓前。”
  “你买了多少钱的砒霜?”
  “四十文。”
  “药店里怎么肯卖砒霜给你?”
  “因为,因为我说要毒老鼠。”
  “就毒老鼠,药店也不会卖给你,除非你跟药店的老板是熟人,信得你过。”
  “是!是认得的。”
  “哪里药店老板,姓什么?”
  “姓钱。”
  “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
  萍水相逢,片刻盘桓,知道爱仁堂的老板姓钱就够了,何须请教人家的名字?回答“不知道”是实话,反问一句“怎么不知道”就太没有道理了!
  杨乃武这样转着念头,突然灵机一动,发现一丝生路,心里在说:陈鲁,陈鲁!你伤天害理,刚愎自用,我要叫你在这毫无道理的一问上,自留破绽!到那时领教了我的手段,前程已经不保,方知悔之晚矣!
  原来杨乃武熟谙律例,亦深知官儿的心理。刘锡彤与陈鲁一意罗织入罪,凡事不假深究。不过,此案起码还要经过两次面审,一次部议,只要按察使与巡抚两审,有一位不肯马虎,就必定会传爱仁堂钱老板到堂讯问。一问名字不符,当然要追究缘故,那时自己就可以翻案了!本来是受刑难熬,胡乱攀供;而问官偏要提名字,情极无奈,只得随便捏造。这一来,不就足以证明,所有如何买砒霜毒鼠的话,皆为“三木之下,何求不得”的子虚乌有之词?
  主意一定,随即答道:“想起来了,叫钱宝生!”
  买砒霜一节,有地方、有日子、有原因、有数目;而卖砒霜的亦有名有姓,事无可疑。陈鲁认为别的都无须再问,只要查证一件事:钱宝生卖砒霜的情由。
  等退了堂,犯人还押钱塘县,陈鲁随即派人将刘锡彤请了来,当面交代:“贵县回去,立刻传爱仁堂的钱宝生来问明白,杨乃武去买砒霜,是不是以毒鼠为名?钱宝生有无串通情事?这一点弄清楚了,详报本府,全案就可以往上移送了。”
  “是!”刘锡彤对陈鲁的支持,非常感激,奉命唯谨地答说,“卑职马上回县遵办,赶月底以前,一定呈复到府。”
  回到余杭,将审问的经过告知了黄寿山,这位刑名师爷,微有意外之感,“杨乃武居然招供了!”他说,“我总以为他无论如何熬刑不招,这一招死定了。”
  “自作孽,不可活!”刘锡彤答说,“老夫子,我想请教你一件事。像这样的案子,钱宝生怕受连累,一定不肯承认有卖砒霜给杨乃武这件事,那时该怎么办?”
  “除非有人作证,说眼见其事,否则,他要赖是赖得掉的。”黄寿山说,“如果杨乃武所供属实,钱宝生没有什么责任。这一层能够向钱宝生说明白,他或者会承认。”
  “对!先要设法觅一个人跟钱宝生去好好开导一番。这个人——”
  “这个人不难找!”黄寿山抢着接口,“现成有个章抡香在那里。”
  章抡香名叫章浚,举人出身,而会试多次落第,依例申请“大挑”,挑中的放知县,次等的补学官。章浚得了个“训导”,分发福建,学官清苦,又嫌福建路远,情愿不就。他的笔下很来得,现在为刘锡彤延揽在县衙门里,是专管函牍的“书启师爷”。
  于是刘锡彤回到签押房,将章抡香请了来,关上房门,很客气地问道:“抡香兄,贵处有家药铺,字号叫作爱仁堂,店主姓钱,想来认识?”
  杨乃武这件案子,已经轰动余杭,在杭州受审的情形,无人不在谈论,章抡香亦已听说。如今见居停提到,必有缘故,因而很谨慎地答道:“爱仁堂知道,姓钱的不认识。”
  答语坦率,话风甚冷,刘锡彤有些接不下去。愣得一愣,方又说道:“抡香兄是孝廉公,仓前的地方领袖,姓钱的自然信服。抡香兄,杨乃武一案,我想请你在公事上帮忙。”
  “只要帮得上忙,理当效劳。请东翁明示。”
  “是这样的——”刘锡彤撮要叙述经过,“这钱宝生可能为了讼累,不肯承认。其实,于他毫不相干,案外之人,我绝不会无端将他牵涉在内。这番意思,想请抡香兄跟他说一说明白,或者面谈,或者函告,悉听尊便。”
  章抡香心想,果如所云,这个忙倒可以帮得。不过,以自己在仓前的身份,忽然回去找钱老板说话,必定引起猜测,绝不可行;至于写信,有笔迹落在外面,亦很不妥。
  盘算了一会儿,觉得只有一个办法,“信,我遵东翁的吩咐,照写;不过,东翁,这封信在钱宝生手里,只怕于东翁亦有妨碍。”他紧接着说,“我想这样,信先留在东翁手里,等传了钱某来问,如果他照实承认,自无话说;否则,东翁拿我的信给他看,有我保证,决不牵累,他或者肯说实话。”
  “是,是!”刘锡彤大为赞成,“抡香兄思虑周详,佩服,佩服。既然如此,就请在这里大笔一挥,事情就更严密了。”
  章抡香觉得这话也不错,便就签押房中现成的笔墨写了一封信,开头的称呼是“宝生乡兄惠鉴”,不叙客套,在“敬启者”之后,将刘锡彤的话都写在上头,最后要求钱宝生承认曾卖砒霜给杨乃武,当然也提供了“绝无讼累”的保证。
  信写得很切实,刘锡彤深为满意。为示慎重,亲手锁在他儿子从上海买来的保险箱中,然后出票传唤爱仁堂店主钱宝生到案讯问。
  讯问是在花厅里。等钱宝生磕过头,刘锡彤格外客气,准他站着回话。
  “你是爱仁堂药铺的老板钱宝生?”
  “大老爷!小人开的药店叫爱仁堂不错。不过,小人单名叫作钱坦,东床坦腹的坦,不叫钱宝生。”
  第一句话就问得不大对路,刘锡彤大为诧异,想了一下问:“你大概从前用过钱宝生这个名字,倒想想看,也许偶尔用过,忘记掉了!”
  “不会。自己用过的名字,怎会忘记?”
  “那么,”刘锡彤一时想不通钱坦变成钱宝生的道理,暂且丢开,换句话问,“杨乃武你是认识的?”
  “只见过一面,不能算认识。”钱坦答说,“十月初,杨举人进省,经过仓前,在小店里买药,谈起来才知道他是新科举人。小的就留他吃茶休息,坐了有个把钟头,以后就没有再见过。”
  “噢!”刘锡彤问,“杨乃武买的什么药?”
  “不大记得清楚了。无非砂仁、豆蔻、藿香正气丸、诸葛行军散之类,出门要常带的药。”
  “没有买毒老鼠的药?”
  “记不得了。”
  听得这个回答,刘锡彤立即想到,钱坦已有闪避不认之意。因而轻描淡写地问:“砒霜是不是可以毒老鼠?”
  钱坦笑了,“回禀大老爷,”他说,“人也毒得死,更不要说是老鼠。”
  “那么,平常有没有人来买砒霜毒老鼠的呢?”
  “偶尔也有。”
  “杨乃武呢?”刘锡彤问道,“有没有在你店里买砒霜?”
  这一问,问得钱坦大惊失色。原来他并不知道杨乃武在杭州府诬供,砒霜出自爱仁堂,故而余杭县传他到案候讯时,心里还不怎么怕。现在才知道,是被牵涉在小白菜谋杀亲夫一案中,这是从何说起?钱坦不但惊惶,而且愤怒,断然决然地答说:“没有!砒霜不好乱卖的!”
  这一回答,并不算意外,刘锡彤仍旧和颜悦色地问道:“要怎样的人,你才会卖砒霜给他呢?”
  “第一,有郎中的方子;第二,是熟人,晓得他买砒霜有紧要用处,不是去害人,小的才会卖给他。”
  “什么叫紧要用处?”
  “譬如打鱼的,数九寒天,光着身子到河里去捞鱼,就一定要吃一点砒霜,不然会冻杀。”
  “原来砒霜还有这样的用处。”刘锡彤问,“要吃多少才会死?”
  “这,小人就不大清楚了。”钱坦答道,“听说不能过一钱。”
  “照此说来,只要对买砒霜的人信得过,你也会卖给他。像杨乃武这种新科举人,是有身份的人,又说买回去毒老鼠,用途也跟你说明白了,你当然会卖给他,是不是?”
  “是的!”钱坦答说,“他如果要跟我买,照大爷所说的,小人会卖给他。不过,他没有开口要买,小人也没有卖给他。小店今年就没有卖过砒霜。”
  问到这里,推车撞壁,必得要转弯了。刘锡彤便问:“钱坦,你识不识字?”
  “开药店的要看药方,没有不识字的。”
  “好!我给你看封信。”
  这封信就是章抡香的亲笔,看到称呼,钱坦就说:“这封信不是写给小人的,是写给一个叫‘宝生’的。”
  “你先不管!看完了再说。”
  钱坦将信看完,皱一皱眉说:“章先生,是我们仓前的举人,小人高攀不上。”
  任凭刘锡彤如何开导,反复譬解,钱坦始终不肯松口,却也不是一口回绝,只把话扯来扯去,节外生枝,不着边际。将个刘锡彤惹得几次三番想发怒,而终以“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句古话的警惕,勉强抑制火气,跟钱坦慢慢地磨。
  眼看已到了“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地步,却不道门丁沈彩泉悄悄掩了进来。附耳数语,顿觉“柳暗花明又一村”,精神为之大振。
  “好吧,钱坦!”他不再是软语商量,而是提高了声音打官腔,“既然你一口咬定了,本县想开脱你也不能够,只有拿你解到杭州府,你自己去申辩。”
  “就在杭州府大堂,小的也只是有啥说啥,决不敢随便瞎说。”
  “那都随你!”刘锡彤对沈彩泉说,“你把他带下去。”
  等沈彩泉将钱坦带出花厅,走过回廊,在转角无人之处,他站住了脚叫一声:“钱老板!”
  “沈二爷。”钱坦也正有话要问,“大老爷说要送我到杭州府,哪一天走?怎么走法?可以不可以我先回仓前,直接到杭州报到?”
  “报到!你到哪里去报?”沈彩泉质问似的说,“你要去自投罗网!”
  “怎么叫自投罗网?”
  “我跟你说不明白。你兄弟来了!托陈秀才带了他来的,你们自己去谈。”
  钱家弟兄两个,钱坦是老大,老二名叫钱恺,为人很老实。听说胞兄为县里传唤了去,不知吃上了什么官司?想起与陈竹山一向相熟,他在“县大老爷”面前很吃得开,特意登门拜托。陈竹山当然很热心,立即带着钱恺到县衙门,先到门房里打听案情。
  “大老爷正在花厅里问案。”沈彩泉从抽斗里取出一张纸,交给陈竹山,“喏,就为杨乃武、小白菜的案子。”
  听说是牵涉在这一案里面,钱恺吓得脸色都变了。陈竹山对杨乃武在杭州府所供,已略有所闻,随即安慰他说:“你不要着急!虽说杨乃武的砒霜,是在你家爱仁堂买的,不过你家老大是很精细的人,卖砒霜给他,一定有个原因。等我看了供单再说。”
  “杨乃武是为毒老鼠买砒霜,哪知道他去害人?”沈彩泉插嘴说道,“跟钱老板毫不相干。”
  听得“门政大爷”这么说,钱恺自是大感宽慰。而陈竹山却从沈彩泉的话中,听出暗示,点点头不作声,先看供单。
  供单上果如所云。陈竹山亦用极有把握的声音说:“不要紧,不要紧!牵连不到你家老大头上。”
  说着,一面将供单递了给钱恺,一面使个眼色将沈彩泉约到一边说话。
  “这一案的关键,在钱老板身上。”陈竹山又说,“有件事很奇怪,钱老板单名钱坦,杨乃武怎么说他叫钱宝生?”
  “大概把名字记错了。”
  陈竹山的见识,比沈彩泉到底要高明些,他不能同意记错名字说法,“记错有记错的原因,或者音同,或者写法差不多。钱坦与钱宝生,一个单名,一个双名,声音、写法,完全不同。”他很有把握地说,“决不是记错!”
  “那么是故意说错?啥道理呢?”
  “我看,姓杨的不怀好意!故意留个漏洞在那里,预备将来好翻案。”
  谈到处理案子的手法上,沈彩泉的花样却比陈竹山多,“只要钱老板一承认,铁案如山,姓杨的哪里翻得了?”他说,“至于钱坦还是钱宝生,详复的公事上头,不必写明白,只说‘钱姓店主’就可以了。姓杨的总不能自己说破,有意将钱坦说成钱宝生。那一来就是他自己承认招供不实,先吃顿板子再说。”
  陈竹山深深点头,悄悄叮咛:“你进去看一看,如果钱老板不肯承认,请县大爷不必问了!我来跟他说。”
  将钱坦带到门房,沈彩泉使个眼色说道:“大老爷吩咐:证人不肯说实话,只好移送杭州府。一句话可以了的事,自己找麻烦!唉!”说完,摇头叹息着走了。
  这是暗示,也是有意避开,陈竹山心中明白,向钱坦说道:“钱老板,我跟令弟是好朋友,他来托我,我不能不管。老沈的话,你听见了,如果拿你一移到杭州府,你陪着这场人命官司,只怕一爿爱仁堂赔在里头都不够。”
  “这,这是怎么说?”钱坦有些着急了,“跟我毫不相干的事。”
  “不错,跟你毫不相干。不过你要晓得,俗语说的,‘贼咬一口,入骨三分’,杨乃武要咬你,就算你倒运。解到杭州府,你当然还是不肯承认,砒霜没有来路,就不能结案。案子一层一层往上送,犯人一堂一堂提来问。那时候,钱老板,你生意就不要做了!自己贴房饭钱住在杭州城里,只等差人来传你好了。”
  听得这话,钱坦呆住了,好半晌才说了句:“这不是冤枉吗?”
  “光是赔两个钱,还不算冤枉。”陈竹山索性再吓他,“你遇到像本县刘大老爷这种官,还好说话;遇到不讲道理的,说你跟杨乃武串通一气,是谋害葛小大的共犯,不肯实供,拿你推翻了剥掉裤子,请你吃一顿‘毛笋焖腊肉’!钱老板,那时候你不但倾家荡产,只怕还要家破人亡!”
  最后几句话说得钱坦毛骨悚然,“陈先生,”他不自觉地软语恳求了,“这哪里吃得消,无论如何要请你想个法子。”
  “你不要着急!本来就不要紧,只不过你自己跟你自己过不去。来、来,你先看一看杨乃武的口供!”陈竹山指出供单上的一行字,“其实,杨乃武倒没有害你的心。”
  口供上写得很明白,杨乃武买砒霜是为了毒老鼠。这话他也听刘锡彤说过,现在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可是,“我实在没有卖过砒霜给他。”钱坦这样说,“假是假,真是真,不好瞎说八道。”
  “你看,”陈竹山换口气,对钱恺说,“你老兄死脑筋,跟他说不通,有啥办法?”
  “陈先生,你不要生气!他是脑筋没有转过来,慢慢跟他讲得明白的。”
  “好!”陈竹山点点头,放出耐心来谈,“钱老板,我倒问你,你不知道杨乃武买了砒霜去害人,是不是?”
  “是啊!我哪里知道。”
  “不错,杨乃武也没有告诉你,那么,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说要毒老鼠问你买砒霜,你看他新科举人,不像会做坏事的,是不是会卖给他?”
  钱坦想了一下答说:“像他这样的人,如果一定要买砒霜毒老鼠,我会卖给他的。”
  “那不就对了!”陈竹山又作了一个譬喻,“好比你开铁器店,有人来买一把刀,说是屠宰用的,要格外锋利,你自然卖了给他。结果他拿那把刀去杀人,难道你也有责任?”
  这个譬喻为钱坦所接受了,可是,他又有疑问:“杨举人怎么说我叫钱宝生?我明明叫钱坦。”
  “那是杨乃武弄错了。你姓钱是不是?”
  “是啊。”
  “开的药店叫爱仁堂是不是?”
  “这,我没有说我的店不叫爱仁堂。”
  “那就是了!姓钱,爱仁堂没有错。至于为啥叫钱宝生,那要去问杨乃武。你要知道,那时候他刚刚上过夹棍,一个人到了那种时候,脑筋是不大清楚的。”
  “大哥,”钱恺也劝他,“陈先生说得很明白了,你承认下来,不要紧的!”
  “哪个说不要紧?做官的人的话是靠不住的,此刻说得蛮好,到时候眼睛一瞪,胡子一吹,拍桌子说一声:‘替我押起来!’你就有冤没处诉了!”
  “这倒也是实话。陈先生!”钱恺问道,“你说,会不会有这样的事?”
  陈竹山将个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不会,不会。”他说,“你要不相信,我可以去弄张东西给你!”
  说着,跟沈彩泉去商量,沈彩泉又向县官去请示。刘锡彤只要砒霜有着落,便可结案,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这样,事情就好办了。
  于是沈彩泉跟陈竹山又研究了一番,决定双方交换一项文件,钱坦出一个杨乃武于十月初三以毒鼠为名,向爱仁堂购买砒霜四十文,所供属实的“甘结”;而县官发一张本案与爱仁堂店主钱某毫无牵涉的“谕单”。
  “有了这张谕单,你就不必再进任何衙门去过堂了。”陈竹山说,“盖着余杭县的大印,你还不放心?”
  整整费了一天工夫,事情才得定局。钱坦兄弟谢了陈竹山,自回仓前;刘锡彤骗得了一纸“甘结”,脱然无累,亦非常高兴。饮水思源,全赖陈竹山斡旋之功,因此特地设宴犒劳,席间口口声声的“竹山兄”,显得亲热非凡。
  当然,最得意的是陈竹山,第一,进一步获得了县官的信任,以后包揽是非,不管是打官司,减漕粮,都更“吃得开”了!第二,钱坦兄弟除了口头道谢以外,少不得还有一份谢礼。而最重要的是,第三,有了钱坦的这一纸甘结,铸成如山的铁案,神仙都救不得杨乃武,从此拔去了一根眼中钉,自己可以出头了!
  正在开怀畅饮之际,沈彩泉递进来一角公文,拆开一看,是杭州府为这一案有所诘驳,说余杭县所送的人犯供词中,有“口鼻流血”的字样;而尸格中含混不清,又说“流血水”,又说“有痰涎”,情事不符。
  这是个漏洞,似乎很难补救。但陈竹山认为轻而易举,只要重新改填一张尸格,托人到杭州府打个招呼,抽换一下就行了。
  刘锡彤言听计从,将尸格上被驳的几处,一律涂改为“七窍流血”,这样,就更像中毒而死了。
  收到余杭县所附钱宝生所具甘结,以及声明尸格抄缮有误的公文后,杭州府知府陈鲁认为可以定谳了。
  谋杀亲夫,当然是凌迟处死。杨乃武为指使葛毕氏杀夫的正凶,依律应该“斩立决”——同样处斩的罪名,亦有区别,除了“斩立决”以外,还有一种“斩监候”,是暂时监禁在狱中,等候秋后处斩。得到霜降过后,刑部秋审处照例将各省所报“斩监候”的人犯,造具黄册,依照案情,建议何者应该处决,何者可以暂缓,奏请皇帝亲裁,其名谓之“勾决”。未勾到的,便可以缓死一年;或者遇到国家有大庆典,暂停行刑,亦可多活些日子。总之,是“斩监候”,就还有一线生路;而“斩立决”则是一等刑部核准处斩的公文到达,立即处决。除非及时及特赦的恩旨颁到,方能“刀下留人”,否则就算死定了。不过,这种恩旨是千古难遇之事。
  此外,就只有一个钱宝生——这也是陈竹山的主意,公文上仍旧称杨乃武所供的姓名;甘结上在“钱坦”之下,另注“宝生”二字——也有处分,是最轻的“杖责”。当然,这个处分到了余杭县是可以马马虎虎不执行的。
  听到判决,杨乃武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大错。本为无中生有之事,而居然有钱宝生所具的甘结,证实他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向什么人以何原因买到了砒霜,一切都如他自己所说,岂不是自己将自己的一张嘴堵得死死的!
  因此,杨乃武唯一的希望,就是上级审转之时,能够传提爱仁堂的钱老板列案对质,在公堂上设法找一两个漏洞,使得问官大起疑心,切实追究,才有翻案的可能。当然,最好是有人能事先提一句:“爱仁堂的老板,根本不叫钱宝生。”无奈死囚在狱中的监管极严,连与亲属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又何能将心中的盘算,付诸实行?看起来,只有皇天保佑,遇着一位精明的清官,才有一线生路。
  十一月初,一干人犯由杭州府移解按察使衙门——这个衙门在靠近西湖的钱塘门,是有名的古迹。原为岳飞的故宅,其中有口井名为“银瓶井”,相传岳武穆风波亭遇难以后,他的小女儿身挟银瓶,投井殉父,就是这口正在按察使监狱附近的古井。
  岳武穆死于秦桧以片纸付狱卒的非法谋杀,毙命的地点,就在按察使衙门右面的土地庙,此处在南宋是大理寺监狱的风波亭。因此,浙江的按察使到任以后,每每以岳武穆的冤狱,引为警惕,持法务求其平。但是,杨乃武所遇到的这位按察使,却是个不甚重视民命的庸才。
  此人姓蒯,名叫贺孙,号士芗,跟当今权势赫赫的军机大臣沈桂芬一样,原籍江苏吴江,占籍顺天府大兴县,从小生长在天子脚下,说得一口极漂亮的京片子,也沾染了极深的旗人习气。问案的时候,公案上摆着上好的龙井茶,精致的水烟袋。一面问案,一面喝茶抽烟,不时还要剔一剔指甲,闻两个鼻烟。审过一堂,见杨乃武与小白菜的供词并无翻异,随即转解巡抚亲审。
  浙江巡抚名叫杨昌濬,字石泉,湖南湘乡人,倒是十二年才出一回,很难得的拔贡出身。不过起家却是军功,是现任东阁大学士陕甘总督、恪靖伯左宗棠手下的大将。左宗棠在浙江起家,领兵西征,与李鸿章的坐镇北洋,同为朝廷两大柱石。李鸿章的饷源在江苏与上海,占尽膏腴之地,左宗棠则视浙江为禁脔。杨昌濬的主要任务,就是替左宗棠筹饷。朝廷亦默许浙江为左宗棠的地盘,浙江巡抚应该是左宗棠的私人。因此,杨昌濬的地位极其稳固,只要将左宗棠敷衍好了,便不愁会有的调动。
  因为如此,杨昌濬在浙江颇为专横,凡事独断独行,不大有什么顾忌。不过,官声亦不太坏,像遇到这种逆伦重案,亦不敢轻忽。问过以后,还特地派人到余杭县去密查。
  所派的“委员”是个候补知县,名叫郑锡滜。刘锡彤得知这个消息,大为紧张,即时将陈竹山请了来,商量对策。
  “这怕什么?”陈竹山的态度跟刘锡彤恰好相反,毫不在乎,“查不出什么来的!”
  “竹山兄,”刘锡彤仍然是很不大放心的语气,“凡事不可大意!”
  “是!凡事不可大意。”陈竹山对他的这句话另有解释,“郑大令奉委来查案,明明是宪台调剂调剂他。这一点,倒不可大意了。”
  刘锡彤被提醒了。他当然深知官场的规矩,拿候补知县来说,浙江十一府共七十六县一州,七十七个州县缺中,经常可以调动的不过五分之一,而候补知县何止两三百?其中最硬的,是会试之年,榜下即用的进士,分发到省,遇缺即补,名为“老虎班”;其次是持有京中大老八行书的,如像当年宝鋆为刘锡彤出信那样,也不能让他久等;再次是捐班知县中钱出得多的,有特别优先补缺的名堂,也不能不格外照应。就这三类人,已占尽了经常能调动的几个缺,所以“班次”在后的候补知县,如想补上实缺,难如登天。
  补缺既难,便只有“派差使”,其名谓之“调剂”。候补知县所派的差使,花样极多,最光明正大的,自然“署缺”,譬如某县知县病故,或者因案革职,先派候补知县署理一个短时期。如果正遇上收漕粮的“上下忙”之时,哪怕几天的工夫,亦有一笔好收入。如能派上一个收厘金的差使,名为“税差”,更是非有特殊关系不能获得的“调剂”。此外还有各种杂差,譬如押运、押解等,查案亦是其中之一。
  如果拿郑锡滜的被奉派密查,当作巡抚对他的调剂来看,事情就好办了。这得有所破费。刘锡彤虽有些心疼,但“财去身安乐”,此时先就可以放心了。
  话虽如此,还是得布置一下,“最要紧的是爱仁堂。”他说,“竹山兄,这上头还要请你费心。”
  “我知道,我知道!请放心好了,不必我去找钱家兄弟,他们自会来找我。”陈竹山很有把握地说,“‘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当初钱坦如果死不肯出‘甘结’,算他狠。白纸黑字落在我们手里,不怕不能牵着他的鼻子走!我这就去办。”
  陈竹山辞出县衙门,先派人去放个风声。果然钱坦由钱恺陪着,急急从仓前赶了来了。
  “你们不要紧,没事!”陈竹山不等他们开口,先就安慰,“不要说是省里来查,哪怕京里派钦差来查也不要紧。你们想,杨乃武自己这样招供,钱老板你又没有冤枉他,怕什么?”
  “是的。”钱坦问道,“上头来查,我怎么说?”
  “你就照甘结上的话说,杨乃武因为毒老鼠来买砒霜,他是有身份的人,你当然不会疑心他说假话,更不会疑心他买了砒霜去做坏事,所以卖给他了。日子、砒霜的分两、价钱,不要弄错!”陈竹山特别加了一句,“除此以外,一个字不必多说。”
  “他要问起别的话呢?”
  “什么别的话?”
  钱坦已经毫无主张,事实上亦没有更好的办法,唯有谨记着陈竹山的话,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回到仓前去等着。
  隔了有四五天,来了个余杭县的差人,上门非常客气,“钱老板,省里派了位郑大老爷来查小白菜的那桩案子,要麻烦你进城一趟。”他笑嘻嘻地问道,“不晓得你哪一天有空?”
  传唤小民讯问,居然凑人的方便,可说是件奇闻。钱坦岂止受宠若惊,简直有感激涕零之感,一迭连声地答道:“今天就有空,今天就有空!”
  “那么,我们现在就走,好不好?”
  “好啊!我们吃了饭就走!”接着便唤他的伙计杨小桥:“小杨,顺兴馆去叫四个菜来,打两斤黄酒。菜要好、要快!”
  “不,不,钱老板你不要客气,我吃过了。”
  “吃杯酒,吃杯酒!大老远来了,连顿饭都不吃,没有这道理。”
  差人是经过刘锡彤亲口交代的:无论如何不可以难为人家,一定要客客气气,让人家觉得不是来打官司。如果吓着了钱坦,到案胡言乱语,就要严办原差。因此,这个差人心里在想:如果坚持不受,钱坦心里反而不安,便歉然地笑道:“一来就叨扰,真不好意思。”
  喝着酒,钱坦少不得要问问切身之事。那个差人告诉他:郑大老爷人很和气,很好说话,叫钱坦尽管放心大胆去应讯好了。
  为了还要到堂见官,钱坦酒不敢多喝。饭罢相偕进城,原差却不回县衙门,将钱坦一直带到很体面的一处大宅,由侧门进去,是一座花园,他告诉钱坦说:县大老爷特为借了大绅士吴家的花园,做郑大老爷的公馆。问话也在这里。
  正在谈着,陈竹山从假山洞里钻了出来,一见钱坦就说:“你放心!问过一次就没事了!记住,话不可前后不符,也不必多说一句。上去吧。”
  于是原差带着钱坦,穿过假山,来到一座楠木厅前,叫他在廊上站一站,自己掀开棉门帘入内。不一会儿,回身出来,向钱坦招招手,示意入厅。
  一进门就发现一桌盛筵,正在收撤。朝另一面看去,紫檀炕上坐着一个红光满面的官儿,在喝茶抽水烟。炕几上摆满了银光闪闪的高脚果盘。这种豪华的气派,钱坦还是初见,竟看呆了。
  “磕头!”原差推一推他,“是郑大老爷。”
  钱坦被提醒了,急忙跪倒,口称:“小人钱坦,给郑大老爷磕头!”
  “你就是爱仁堂的老板?”
  “是!”
  郑锡滜点点头,向左右关照一声:“录供!”
  于是听差抬来一张小桌子。郑锡滜随带的家人铺设文具坐了下来,提笔在手,静候问话。
  “钱宝生!”郑锡滜问,“你开一家药店叫爱仁堂,是不是?”
  钱坦愣了一下,这句话一半对,一半不对,很难回答。如果声明自己不叫钱宝生,似乎节外生枝,与陈竹山的告诫不合。这一层应该要考虑。
  郑锡滜却不容他有考虑的工夫,带些诧异的语气问道:“怎么?爱仁堂不是你开的吗?”
  “是,是,是的。”钱坦不假思索地答说,“爱仁堂是小人家传的老店。”
  “这样说。药性你是精通的了?”
  “是!”
  “你知道不知道砒霜是毒药?”
  “当然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卖给杨乃武?”
  “因为他是有身份的人——”钱坦便将以前说过的话,杨乃武如何路过,以何原因买砒霜的话,又供了一遍。
  “你知道不知道,杨乃武跟葛毕氏有暧昧情事?”
  钱坦一时没有听懂他的话,细想一想才明白,毕竟是识得字的,了解问官所说的“暧昧情事”,指奸情而言。当即答说:“小人住在仓前,不大进城,以前也不认识杨举人,不知道他跟人有什么暧昧!”
  “你说的话句句是真?”
  “句句是真。”
  “如果你撒谎,将来问出来,你的罪很重!”
  “小人不敢撒谎。”
  钱坦的回答语,干净利落,郑锡滜颇为满意。点点头问说:“敢不敢具结?”
  “敢!”
  “好!”郑锡滜大声问道,“余杭县原差在哪里?”
  原差就在楠木厅外走廊上,闻声而进,打个千说:“余杭县原差伺候。”
  “你把姓钱的带下去。叫他具甘结送上来。”
  “是!”原差问道,“具了甘结,是不是放他回去?”
  “当然!不干他的事。”
  听得这话,钱坦知道又过了一关,跟着原差退了出来,陈竹山笑容满面地迎接。甘结是有现成格式,早就备好了的,只要填上案由、姓名,打个手印,便算毕事。
  等钱坦一走,陈竹山随即赶到县衙门,直入签押房报告经过。刘锡彤当然很欣慰,但想到此番供应,已经花了几十两银子;郑锡滜回省,少不得还要送上一笔程仪,至少亦须四十两一个红包,不免又有些心疼。
  “唉!”他叹口气,“所谓‘讼累、讼累’,不想我做县官的,亦受了讼累!”
  陈竹山有些好笑,但又心中一动,随即低声说道:“这案子里面,应该有些生发。”
  刘锡彤精神一振,偏着头说:“倒要请教。”
  “等想妥当了,再来禀告。”陈竹山说,“事情总要拿郑大令送走了才有工夫来办。”
  “嗯,嗯!”刘锡彤问道,“你看该送多少?”
  两人商量结果,为了一劳永逸起见,决定红包加重送一百两的程仪,要求郑锡滜回省禀复时,话要说得格外切实。至于刘锡彤的“讼累”,“羊毛出在羊身上”,杨乃武的造孽钱不少,不妨要他家吐一点出来,这由陈竹山去想办法。
  “杨中丞既然派了郑大令出来,当然信任有加,只凭郑大令一句话,就可以‘勘题’了。等部文一到,是‘斩立决’的罪名,杨乃武只有一个年好过了。”
  “向例死罪的部文,一来一往总得三个月。”刘锡彤说,“这是很顺利的话;如果部里要驳,那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回文。”
  “怎么会驳?”陈竹山大不以为然,“决不会!这样案子,如说要驳,那是跟杨中丞过不去,有意给他难堪!杨中丞是左侯的红人,左侯西征,威风凛凛,朝廷很买他的账。俗语是,‘打狗看主人面’,不管怎么样,也不能不准杨中丞的‘题本’。”
  “是啊!”刘锡彤也觉得有左宗棠的关系在内,朝中不能不顾杨昌濬的面子,“倘或要驳这件案子,等于就是叫杨中丞知趣,自己可以辞官了。”
  “果然朝中要请杨中丞走路,法子多得很,犯不上拿这件案子做题目。而况,铁证如山,部里的司官也不会随人摆布,说驳就驳,说准就准。”
  刘锡彤将前后经过,细想了一遍,完全同意陈竹山的看法,作了一个结论:“对!此案只要杨中丞勘题,部里没有不准的道理。杨中丞是不是照臬司所拟的罪名勘题,关键在郑大令的禀复上面。”
  “一点不错!”陈竹山说,“我看郑大令是很好说话的人,为了他的方便,索性替他拟好一个禀单的稿子,锡公,你看如何?”
  “好啊!竹山兄,那就烦你大笔了。”
  陈竹山本有跃跃欲试之意,当即用郑锡滜的语气,拟了一个禀复巡抚杨昌濬的稿子,历叙奉派到余杭县密查的情形,特别强调“传唤爱仁堂钱姓店主前来,亲自面讯;反复诘责,所言与存案供词,毫无歧义”。最后总结一句,说刘锡彤审办本案,确属“无冤无滥”。
  看过这个稿子,刘锡彤相当满意,略微改动了几个字,备好程仪的红包,一起带着去看郑锡滜。略略寒暄了几句,问起密查的情形。
  “这也没有什么好查的。”郑锡滜说,“老兄问得很详细,该查的都查了。在我这里,并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这样说,公事已了,可以好好儿畅叙几天。”
  这是以退为进,变相询问行期的说法。郑锡滜随即答道:“公事在身,急于回省复命,我想明天就要去了。”
  “明天就走,太匆促了,我不敢多留老兄,无论如何,多留一天。”
  “多留一天还不要紧。”郑锡滜说,“反正我可以先写一点东西。”
  于是,刘锡彤唤进跟班,取来拜匣,亲手将一封程仪送上。封套上已写明数目一百两,郑锡滜多少有意外之感。原以为不过十二两或者十六两银子,不意加了数倍,自是喜出望外,但也因此而略有疑虑。刘锡彤的官声,并不太好,为人亦不是慷慨豪爽一流,而有此大手笔,其故安在?这样想着,郑锡滜口中虽深深道谢,心里却加了几分戒备。
  谈到公事,刘锡丹很热心地说:“老兄带的人手不足,代笔无人,兄弟斗胆备了个稿子在这里,特此送来请指教。”
  郑锡滜看完他代拟的禀单,觉得语气太强了些,有些极力为刘锡彤辩白的味道。只是刚受了人家一份重礼,不便异议,考虑了一会儿,有了个计较。
  “高明之至,多谢、多谢!”他说,“此番奉命差委到贵县,名为密查,其实事事仰仗老兄。实情如此,亦不便再说什么门面话,反显得对上官不诚,我想,不如就我与老兄会衔禀复。两个人的话,总比一个人的话有力量些。老兄以为如何?”
  刘锡彤一时摸不透他的意思,只觉得他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再说原件不动,要说的话都说到了,则求仁得仁,亦就不必再顾虑其他了。
  “是,是!”刘锡彤说,“我遵老兄的吩咐。”
  接到郑锡滜的禀复的第三天,巡抚衙门就将案子报出去了。因为年关将到,封印在即,而像这些案子是有严限的,不能不赶在年前办出去。
  但是,办是办了,却很勉强。因为原来的命令是派郑锡滜密查,结果却是会同余杭县一起禀复,失却“密查”的原意。有人以为郑锡滜不符委任,应该另外派人再查;而亦有人认为这一来将会耽误限期,拖过年很不适宜。两派意见,取决于巡抚。杨昌濬同意后者的看法,限期要紧。不过对于郑锡滜相当不满,传了来狠狠地申斥了一顿。
  杨家是一直在注意案子的进展的,等郑锡滜一离余杭,詹善政跟踪进省,原以为巡抚派人密查,自然是认为本案尚有疑问,而郑锡滜密查以后,那些疑问将会加深加重,整个案子有重新推翻的可能。因此,这一趟进省抱着极大的期望。结果,听说竟赶在年前报了出来,自是大失所望。
  正要回余杭时,来了杨乃武的两个亲人,一个是杨恭治,一个是杨乃武嫡亲的姐姐,詹善政叫她杨大姐的叶杨氏。
  杨大姐虽是女流,却有须眉气概,做事很有魄力。她亦是在县里打听到,郑锡滜受了刘锡彤的好处,料知禀复一定维持原案,特意赶了来商量营救之策。
  “这桩官司是天大的冤枉!我们杨家,倾家荡产都要替乃武申冤。你们两位有什么计较,尽管说!”杨大姐又说,“我娘只有这样一个亲兄弟,不救他,对不起故世的父母。”
  詹善政俯首无语,杨恭治面色凝重。不是没有话说,只为了杨大姐最后那句话,沉痛过于破釜沉舟,都觉得应该用沉默来表示至哀极忧;除非有挽回的善策,否则,什么话都是多余的。
  “恭治!”杨大姐问说,“臬台衙门你有没有路子?”
  “只认识个把小角色。”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小角色有时候派大用场。你认识的是什么人?”
  “一个跑上房的小厮,名叫汤新。”
  “跑上房?”杨大姐问,“多大年纪?”
  “十四五岁,人倒颇灵活的。”
  杨大姐失望了。所谓“跑上房”是伺候臬司,人头一定很熟,可以由此找到路子,只是年纪太小,而“灵活”也者,多半浮滑。这样一个孩子,无法托以需要保持机密的大事。
  “杨大姐!”詹善政开口了,“你问臬台衙门的路子,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当然。我想,你们两个之中,总要有个人能够进去跟乃武见一面。”
  “这,”詹善政大摇其头,“我早就这么想了,可是不成功。他们说,陌生人进去惹眼,给上头知道了不得了。而且,我们两个到监狱里去过好几回,门口的人都认识我们,更不容易混进去。”
  “那么,女的呢?”
  “女的?”詹善政与杨恭治不约而同地表示诧异。
  “是我!”杨大姐说,“我想到监狱里去一趟。”
  “大姐!”杨恭治说,“你不要想什么花样!女人怎么能到男监狱里去呢?”
  “我不是混进男监。我是想混进女监去看小白菜。”
  这个想法太不可思议了!詹、杨二人一时还无法接受,只怔怔地望着杨大姐,无法赞一词。
  “你们觉得这个念头转得太怪,是不是?我说道理给你们听,你们就知道了。”杨大姐想了一下,用发问的方式来解释她的想法:“我倒请问,葛小大是怎么死的?”
  “不是说毒死的吗?”杨恭治笑说,“如果不是毒死,那么是怎么死的呢?”
  “是啊!我就是要去问一问小白菜!只有小白菜一个人知道。”杨大姐又说,“我倒疑心是中了毒。不过这个毒药,当然不是乃武给她的。那么,到底是哪个给她的呢?事到如今,她当然也用不着有啥忌讳,或者卫护哪一个了。再退一步说,果真乃武有啥对不起她的地方,故意咬上一口,到了这步田地,她也没有不说实话的道理!因为如果葛小大是她害死的,她总归不能活命了,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定会良心发现,把实话告诉我!”
  杨大姐这番侃侃而谈,立即改变了詹、杨二人的想法,觉得如果她能跟小白菜见上一面,会有极大的用处。
  不过,杨大姐要想混进女监,实在很难。监狱亦是禁制严密之地,而且小白菜的罪名是凌迟处死的第一等重囚,脱逃固无可能,畏罪自尽却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事,所以日夜有人看守,杨大姐即令能够混了进去,亦无法跟小白菜私下交谈。
  当杨恭治说了这些难处以后,杨大姐点点头承认:“不错,确是很难。不过,事在人为,不妨走走路子,只要能够混得进去,哪怕我只在铁栅栏外面,望一望小白菜,至少也可以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杨恭治不作声,詹善政也不作声,但两眼乱眨,是在动脑筋的样子——他认得一个朋友,是在城隍山上吃茶闲谈而结识的,此人似乎对官场中的情形很熟悉,为人坦率而热心,虽是初交,倒是个可以商量大事的朋友。
  于是,他说:“大姐既然决心要这样子做,我就去找个朋友问问看!”
  “好的。”杨大姐又说,“善政,我带了四百两银子在这里。钱,只要花下去有用处,你不必心疼。不过,年近岁逼,我上有公婆,下有儿女,要早早赶回过年!”
  “我知道!如果办得到,我要催他尽快;办不到,也有句确实的话,不会拖日子的。”
  杭州的城隆山,就是所谓“立马吴山第一峰”的吴山,跟京里的天桥、南京的夫子庙、上海城里的城隍庙,约略相似,是贫富不分,老少咸宜的消遣之地。山并不高,沿大路树荫下,设着许多茶座,春秋佳日,座无隙地,夏天更是夜来纳凉的好地方。但急景凋年的时候,北风凛冽,却少人光顾。詹善政此来,是迫不得已,明知十之八九会扑个空,亦不能不来碰碰运气。
  运气真不错!他居然在药王殿前的茶座上,发现了他那个朋友李景山,一包花生,几个臭豆腐干在喝烧酒。
  “李二哥!”詹善政很高兴地招呼,“你倒清闲自在!这个时候,还来逛城隍山。”
  “你不也来了吗?”
  “我是特为来寻你的。”
  “特为寻我?”李景山问,“有事?”
  “当然有事。走,走!我请你吃‘皇饭儿’去。”
  李景山踌躇了一下说:“实不相瞒,我自顾不暇,恐怕没有工夫来管闲事。要过年了,又是这种天气,我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吃‘花酒’,不是发疯了?我是来躲债的。”
  “你有多少债务?”
  “也不过百把两银子。”
  “你放心!事情办成,百把两银子包在我身上。”
  李景山先是一喜,接着泄气地摇摇头:“你的事难办!”他知道他是杨乃武的至亲,料到来意,自问无能为力,所以作此表示。
  “事情是有点难,不过亦不见得一定办不到。谈谈不妨!谈不成就吃我一顿饭,也不要紧。”
  “这倒也未尝不可。”李景山心想,反正无聊,且叨扰他一顿,再跟他谈谈杨乃武与小白菜,也是破闷之法,所以欣然跟着詹善政下山。
  听完詹善政所提出的请托,李景山立刻想到一个人,是按察司衙门的照磨,名叫倪槐。照磨这个官儿,职掌“照刷案卷”,一省的刑名档案,都归他管,官小而任重,上上下下都要买他三分账。托他跟管理囚犯的司狱去说个人情,或者可以通融。
  于是他说:“路子倒有一条,不过人家肯不肯,不敢说。我可以替你去试探一下,能成功最好,不成功你不要怪我。”
  “当然,当然!”詹善政急忙答说,“决不会怪你。”
  “快过年了!年里——”
  “李二哥!”詹善政抢着说道,“事情就要年里办!因为那个杨大姐来一趟不容易,她有公婆、丈夫、儿女,一个当家人还要赶回去料理过年。李二哥,她说过,只要事情办成,多开销几文不在乎。”
  “这恐怕有点难。她要过年,人家也要过年。你说是不是呢?”
  “是!是!不过无论如何要拜托李二哥想个法子。”詹善政又说,“只要事情办成功,李二哥你这个年也可以舒舒服服地过得去了。”
  最后这句话打动了李景山的心,他考虑了一下说:“既然这样,就要先花本钱。”
  “是!”詹善政问,“先要花多少?”
  “这样,你明天一早去备一份礼,送到我家里来,我替你去托个人情。不过,”李景山加重了语气说,“这份礼总要十几两银子,可能白白花费,一无用处。”
  十几两银子虚掷就虚掷了,詹善政毫不迟疑地答说:“求人的事,本来就没有必成的道理。白白花费也无所谓。”
  “只要你明白就好。”李景山的心又热了些,“我一定替你上紧去办。”
  于是李景山说了他家的地址,詹善政谨记在心。饭罢回到客栈,将经过情形告知杨大姐。她做事很爽脆,一面开单子命杨恭治去备办礼物,一面取了二十两银子交给詹善政,说是先送李景山的礼物。
  “年底下各人都有些账要还。托人办事,当然先要替人分忧,有这二十两银子,他暂时可以松口气,才能真的上紧替我们奔走。你告诉他,事情成不成不管,这二十两银子他先用了再说。”
  詹善政见她出手大方,明白事理,心里非常佩服;同时觉得这样做法,在李景山面前很有面子,所以心里也非常高兴,很起劲地说:“我明天一大早就去,一定钉到他,一定有个确实回音。”
  “对!你再告诉他,事情成功了,我们另外送三百两银子。就算包给他了!”
  “善政!”杨大姐又说,“你要懂我的意思,三百两银子是包给你那位朋友,统统在里头,不过,话不可这么说,这么说人家会不开心。”
  “那,大姐,要怎么说呢?”
  “你说,一切请他费心。该送多少请他斟酌,如果只要二百两银子,一百两就送给他;如果只要一百两银子,二百两也送给他。”
  如此说法,相当动听,但不能深一层去想,倘或要五百两银子呢?李景山不就一无所得了吗?这样转着念头,才知道杨大姐的能干。在“外场”上,手腕决不输与一般的男子。
  “唉!”他忽发感慨,“当初事情刚起时,我姐夫不要那样子自负,什么人都不放在他眼里,先虚心跟大姐商量一下,也许只是晦气几两银子,在县里就把这场祸事了掉了!”
  “事到如今,也不必谈过去了。总而言之一句话,官司还不算输到底!不过,此刻是要紧关头,一点都放松不得。善政,”杨大姐说,“你要多辛苦,我办不到的事,就要靠你了。”
  “那当然。大姐,你倒说,什么事是你办不到的?”
  “譬如说,我是叶家的人,有公婆在堂,不能不回去过年,心里想在杭州钉住这场官司,也是力不从心。”
  换句话说,是希望他过年不回家,在杭州照料。詹善政心里在想:杨大姐不但能干,而且厉害,城府很深。这一趟如能达成愿望,入狱与小白菜私下一晤,也许有法子说动她翻供,那一来官司就有得打了!
  第二天一早,詹善政雇了两个脚夫,挑着名为“条箱”的长方朱漆大木盒到李景山家送节礼。款式周到,还用全帖写了一张礼单:“谨具绍酒成坛、金腿一双、迎春四盆、细点八盒,奉申年禧。”但下面却未具名。
  礼物的选定和礼单的格式,都是杨大姐的设计,其中别有深意。她在想,李景山要去托人情,当然先要送年礼,这一层人家想得到,却未见得有工夫去备办;就算有工夫,也耽搁辰光,倒不如连礼单都替他备好。李景山见有现成礼物,只要在礼单上写上他自己名字,立刻就可以送去,也就立刻可以谈正事了。
  果然,等詹善政送上银票,再照杨大姐的话说完以后,李景山指着条箱说道:“太客气了!何必还来这一套?不过,我倒有个用处,索性连条箱带人,我都要借用一用。”
  “好,好!我叫他们留在这里,听你差遣。”
  “你道我为啥要借用你的人?老实说,这四样礼,在我这种身份的人,就算很贵重的了。为了你的事,我这四样礼要转送一个人;至于监狱里要打点,该当多少,我还不敢说。尽力照你所说的数目去办就是。”
  “费心,费力!”詹善政抱拳致谢,接着又说,“请问,能不能早点听回音。”
  “最迟明天。”李景山说,“或许今天晚上。”他略停一下问道,“你住在哪里?”
  “众安桥长泰客栈,宇字五号房间。”
  “好!我一有消息就来通知你,你不要走开。”
  “是,是!费心,拜托。我在长泰恭候大驾。”
  因着事关重大,詹善政、杨恭治陪着杨大姐在长泰枯坐守候,一步都不敢离开。到了中午,正在吃饭时,李景山来了。詹善政丢下筷子去迎接,客气地相邀同餐,李景山摇手说:“不必客气。那位杨大姐在哪里?”
  “噢!”詹善政不知道怎么答复了。
  “是这样——”
  李景山先将接头的情形告诉他——那四色水礼,送到按察司照磨倪槐那里,颇有效验。倪槐很客气地动问来意,而且也很直爽地表示,无功不受禄,李景山送礼,必有缘故。只要他办得到的事,无不可帮忙。
  于是李景山率直相告,有如此这般一件事,希望他帮忙。倪槐初闻此语,伸一伸舌头,认为匪夷所思,不过,后来口气却松了。
  “他说,他是佩服这位杨大姐,女流之辈,有此胆量、魄力,真还少见,愿意尽力帮忙。不过,他也说,这件事他担的风险很大,不但他自己的前程可能不保,更关乎他的亲家——”
  “亲家?”
  “是的,亲家。”李景山说,“倒是巧得很,他跟按察司衙门的司狱李佩琼,新近成了儿女姻亲。这件事,大部分的责任都在李司狱身上。”
  “照此说来,一定可以成功了?”詹善政很高兴地说。
  “也不能这么乐观。总而言之一句话,如果倪照磨去说都不成功,就再也不会成功的了!”
  “是,是!路子是走对了。”詹善政又拜托说,“无论如何要请你费心。”
  “我不过跑跑腿。如今成败全在杨大姐身上。”
  “噢,请说。”
  “倪照磨要先跟杨大姐见面,问她几句话;这几句话问对了,他才肯去进行。他说,唯有问清楚,认为不要紧,进行才有把握。”
  詹善政想了一下说:“对!这件事李司狱的责任比倪照磨重。李司狱当然有些话要问他亲家,如果答不出,李司狱就不会贸然答应。既然如此,我倒有个想法,不知道行不行?”
  “不要紧,有话你实说好了。”
  “不如请倪照磨直接陪着杨大姐去看李司狱。你道如何?”
  “是啊!”李景山说,“我倒没有想到。这样做还省事得多。如今我先陪着杨大姐去看了倪照磨再说,倘或要去看李司狱,就由他家一直去了。这样也比较省事。”
  于是,詹善政入内,与杨大姐说知经过。她当然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即时换了衣服,出来与李景山见了礼,道了谢,由詹善政陪着,一乘小轿随李景山到了倪家。
  到了倪家,先请见倪太太,周旋了一番,方始向倪照磨郑重致谢。李景山道明直接想见李司狱的意思,倪照磨深表同意,随即又转往李家。
  “叶太太!”李司狱操着沉重的贵州口音说,“你想来知道,这件事是法所不许的。”
  “是!”杨大姐答说,“求李老爷法外施仁。”
  “我跟我亲家说了,”李司狱指着倪照磨说,“叶太太是个奇女子,我很愿意帮忙。”
  “不敢当!李老爷说得我太好了。妇道人家,抛头露面,也是万万不得已。一切都求李老爷成全。”
  “只要帮得上忙,无有不帮之理。不过,这件事不能一时凭高兴去做,后来会发生怎样的结果,事先都要想到。因此,我先要拿事情弄明白,想请教叶太太几句话。”
  “是!请吩咐。”
  “叶太太想见葛毕氏,是为了什么?”
  杨大姐想了想答说:“我只是想问问清楚,我兄弟不是杀人的人。”
  “那么,你们猜想,葛毕氏会不会跟你说实话呢?”
  这一点杨大姐实在没有把握。不过,这要说了实话,则入狱探访,便是多此一举。所以她很有信心的语声答说:“会的!”
  “以后呢?”李司狱问,“我是说,你从葛毕氏口中听到了实话,怎么样?”
  最要紧的是这句话。杨大姐的用意是不问也可以知道的,探得实情,自然要呈诉翻案。那一来追究到底,可能牵出入狱私探的秘密,岂非替李司狱惹来大祸?
  意会到此,杨大姐故意问一句:“这就要请李老爷跟倪老爷两位指点了。”
  李、倪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不约而同地点一点头,似乎对她的答语相当满意。
  “叶太太!”李司狱说,“你倒真不像女流之辈,公事上的轻重进出很懂。你入狱查访,知道了实情,当然要替你弟弟申冤,这是说都用不到说的。我现在再要问你一句,将来你进状子,会不会把如何访得实情,叙了进去?当然不会,是不是?”
  “是!”杨大姐说,“我将来要进状子,一定先请教李老爷,有关碍的话,一句不说。”
  “好!”李司狱说到这里,将杨大姐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
  三十四五岁的杨大姐,徐娘风韵,还着实动人,让陌生男人这样盯着看,不由得发窘,脸泛红霞,略添少妇的娇羞,更令人心动了。
  “叶太太,有件事,我可得预先说明白,而且请你一定要好好想一想。”
  “是!”杨大姐到这时候可也有些害怕了,因为李司狱的那双眼睛,有着一种说不出诡秘神色,实在猜不透他此时心里在转什么念头。
  “监狱里的情形,叶太太,你知道不知道?”
  “亲家!”倪照磨插嘴说道,“叶太太哪里会知道?”
  “只怕,亲家,”李司狱答说,“连你也未必知道,其中的内幕说不尽,总而言之一句话,暗无天日!”
  听得这四个字,杨大姐悚然心惊,自然而然地想到她的弟弟,不知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叶太太,”李司狱说,“如果我能替你想出办法,我只是间接托人。这种事,我是没法交代下面照办的,这一点你要明白。”
  这就是说,李司狱不能拿这件事当公事去办,因此,如果办得不够圆满,或者出了差错,他就无法向部下追究责任。他提出这个警告的意思是,如能入狱私探,一切还得靠自己;莫以为有李司狱作靠山,便可有恃无恐,否则,作兴就会出事。
  于是她点点头答说:“是的,我明白,一切我都会谨慎小心。”
  “对了!不过,又不光是谨慎小心的事,还要忍耐——不,不,”李司狱赶紧又更正自己的话,“不是忍耐,是——是要自己早早有个打算。”
  “打算?”杨大姐问,“请李老爷告诉我,打算什么?”
  这一下,李司狱倒有些碍口了,招招手将倪照磨找到一边,悄悄说了几句。杨大姐遥遥望去,只见倪照磨脸上亦是尴尬的神色,不免更惴惴然了。
  只是,她毕竟是有决断、有胆气的妇人,见此光景,不肯退缩,反而说道:“两位老爷,不必为难,有话尽管吩咐。”
  李、倪二人对看了一眼,取得默契,还是由倪照磨开口,话比较好说些。
  “叶太太,我这位亲家刚刚说过,狱中暗无天日,牢头禁子更是十个有九个心狠手辣的。他们在外面,什么都没有,一到了里面,什么都是他的。尤其是有把柄落在他们手里,那种敲诈勒索的可恶,是外人想都想不到的。叶太太,你年纪还轻,如果到了里面,有人对你起了坏心,那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有人救得了你!”
  杨大姐恍然大悟,心里当然很害怕,不过,“不是女监吗?”她问,“也有男的牢头禁子管?”
  “当然有。牢头禁子不过不能进女监而已,其实这也是说说的,有那悍泼的女犯闹事,禁婆压不住,还不是得男的进去,才能了事。”
  “那么,所谓‘起了坏心’,是怎么起法呢?”杨大姐问这话的意思是,倘或摸一摸什么,或者抱住亲个嘴,看在兄弟性命交关的分上,也就忍了。
  可是在旁人看,她这一问,几近多余。尤其以杨大姐的精明,不应该不明白,然则明知故问的用意何在呢?
  话有些谈不下去了。杨大姐很见机,发现倪、李二人面面相觑,颇有尴尬之色,知道自己的话问得不适当,因而急忙补充:“想来很麻烦的事!我不大懂,请两位老爷教导!”
  “教导不敢当,不过忠告应该提出。叶太太,”倪照磨说,“女人家名节要紧,万一你在里面吃了哑巴亏,我亲家本是一番好意,变成害你了。或者你吃哑巴亏,一时想不开,那就不但害你自己,也替我亲家无缘无故惹祸。这里头的关系出入很大!叶太太你要仔细想一想。”
  这番话,语气中虽还有含蓄,其实是非常清楚的了。他的意思是,探狱之时,或许会有狱卒,胁迫强暴,如果肯吃这个哑巴亏,是害了自己;不肯吃哑巴亏,闹将起来,或者羞愤而寻短见,由此牵出真相,李司狱的责任就不轻了。
  这就可想而知,如果自己没有一个明确的表示,李司狱不会肯帮忙。但如果说愿意吃哑巴亏,就是不惜名节,这话在一个良家妇女如何说得出口?而且,既有此危险的警告,自己也确应该细细考量一下,值不值得去冒这个险?如果冒险,自己有几分的把握可以出险?
  杨大姐想来想去,这个险是非冒不可。凭自己的机智,有一半的把握能够脱身。倘或李司狱再能加一二分的助力,就大有胜算了。
  想停当了,她说:“两位老爷,我虽是两截穿衣,三绺梳头的女流之辈,说话一定算话。将来不管怎么样,我决不会害李老爷。进去了,我当然也懂里头的规矩,要尽意思的地方,一定尽到;能忍的地方,一定忍耐,万万不敢得罪他们。我想,他们知道我的来头,‘不怕官,只怕管’,总得卖李老爷一点面子,也不好意思过分逼我。”
  “万一真的过分逼你呢?”
  杨大姐自以为自己的话,说得够清楚了,不想倪照磨还是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免感到窘,强笑着说:“现在倒是倪老爷在逼我了?”
  “误会,误会!叶太太,”李司狱对她的话很满意,所以接口作了承诺,“就这样,我一定替你想法子。”
  “是!”杨大姐敛衽为礼,“多谢两位老爷,如果我兄弟冤枉能够洗清,一定要供两位老爷的长生禄位。”
  “言重,言重!不过,有一点,我要再提醒你,叶太太,你今天自己说过的话,不可忘记。”
  “决不会忘记。”
  “好的!我明天大概就可以给你回音。”李司狱转脸说道,“亲家,仍旧是我通知你,请你转达呢,还是怎么样?”
  “由我这里转,多费周折,直接告诉一个姓李的好了!”
  倪照磨将李景山唤了进来,见过李司狱,彼此约定,由李景山在第二天中午到李家来听信。
  回到众安桥长泰客栈,杨大姐将与倪、李见面的经过,很详细地说了给詹善政、杨恭治还有李景山听。虽然李景山是生客,但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可以碍口的,她将李司狱所提,在狱中可能会遭遇失身的危险,毫无隐饰地说了出来。
  “这,”詹善政神色凝重地说,“大姐,你还得要考虑。”
  “是的。大姐,这不是开玩笑的事。”
  “我想,不要紧!有办法可以挡得过去。”杨大姐旋转身子,正对着李景山说:“李二爷,俗语说的送佛送到西天,这件事还得要请你成全。”
  “言重、言重!杨大姐,只要我能效劳得上,没有不尽心。你请说。”
  “我在想,人家跟我无冤无仇,何必一定要坏我的清白。监狱里头的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无非想几个好处,我想再花个百把银子挡挡灾,要拜托李二爷想个法子。”
  李景山吸了口气,有些茫然之感,因为直接往监狱里去打点的事,他还没有办过,不知如何着手。
  见他踌躇不语,杨大姐便即说道:“李二爷,你慢慢想,我先跟舍弟说句话。”
  她将杨恭治唤到一边,悄悄叮咛两件事:第一,立刻赶回余杭,再去凑几百银子送来。第二,她准备入狱这件事,除了杨乃武的妻子以外,任何人面前都不可泄露只字。
  “我知道,这里头出入关系很大,你不说,我也知道。不过,”杨恭治又说,“大姐,这件事你要再想一想,万一出了什么事,大姐夫家知道了,不得了!”
  “不会出事!就出了事,只要我不说、你不说,谁也不会知道。”
  杨恭治恍然大悟,杨大姐为了救同胞手足,已经决定在必要的时候“吃哑巴亏”。良家妇女预备做这样的牺牲,实在罕见。
  转念到此,他既感动,又感伤,“大姐,”他说,“我实在没有话了!总而言之,也是合该有救!”
  “不见得。不过人事总要尽。”杨大姐说,“你此刻就动身,明天一定要赶回来。”
  交代完了,重复回屋。李景山已经想好了,“杨大姐,”他说,“一客不烦二主,我想仍旧托李司狱,不过上门得有个因头。你看——”
  他没有再说下去,是故意不说,杨大姐想了想,明白了,说声:“你请坐一坐,我马上就来。”
  回到自己屋里开了箱子,把预定要送李司狱及李景山的酬劳,照数点齐,包了两个红包,用块手绢包好,走出来便递给李景山。
  “李二爷。”她说,“一切都心照了。”
  李景山知道里面是什么,接过来捏在手里,“杨大姐,”他问,“里头的打点,你要给我一个‘尺寸’,我才好办事。”
  “一个整数,不知道够不够?”
  这是指一百两银子。李景山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杨大姐既然相信我,我亦就不必多说了。”
  于是李景山带着红包告辞,一出长泰客栈,先拿自己该得的一个红包收起,另外三百两银子,虽然詹善政有话,一切都包在里头,倪、李二人那里能少付一文,自己便多落一文。但那也无非口惠而已,应该原封不动,送交倪槐,才是正办。
  到得倪家,闭门密谈,倪槐盛赞杨大姐,“谁说女人家没用,像那位叶太太,说话行事,差一点的男子,真不及!”他说,“她很厉害,不过厉害在正路上,不能不叫人佩服。可惜,女人家总是女人家。有些风险不能不冒,谁也替不得她。”
  “有样东西可以替。”李景山双手一兜,做了个大元宝的手势,“钱!”
  “噢,她怎么说?”
  “慢慢来,我一桩一桩交代。倪二爷,喏,这是她叫我送来的。”
  倪槐从李景山手里接过红包,一看是张三百两的银票,微有喜色,随即问道:“这笔数目怎么分法?”
  “自然是请倪二爷做主。”
  “做主的不是我,是我亲家。”倪槐问道,“你的在不在里头?”
  “我的不要紧!”李景山含含糊糊地答说。
  “不!大家做事有个规矩,来手二成,我会替你在我亲家面前说。如果事情真的可以做,这数目也可以了,当然会分出来给你;但如数目上还有斟酌,也要请你再去说一说。”
  “是!如果李司狱一定说,是还要添,我把话转到就是。不过,要请李司狱在里头再关照一声,或者直接指定一个人,我自己去接头。叶太太的意思是,愿意再花个几十两银子‘保平安’。”
  “保平安”是免于受辱之意。倪槐答说:“能这样最好。本来,监牢里头虽然无法无天,牢头禁子到底也要看看上官的面子。不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那位叶太太的一双眼睛太灵活,色鬼一看就会动心,倘或出事,未免对不起人家,所以不能不言明在先。如果她再肯花些小钱,我想平安是可保的。现在这样,你跟我一起再到李家去一趟,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把事情都谈好了它。”
  说完,相偕去访李佩琼。巧得很,正有臬司监狱一名管事的差役在那里——此人名叫郑兴,是奉召来谈这件事的。所以李佩琼先请倪槐、李景山在书房里坐,直到谈完,方来会客。
  李景山很知趣,见过了礼,回避到廊上,容他们两亲家先谈。过了好久,只见倪槐从窗子里向外招手,他方始重新入室,只见倪、李两人神态闲逸,知道事情成功了。
  “事情可以做。”李佩琼说,“大致是这样,最近女号里报病,照例是请女医生到里头去看病,叶太太就算女医生带去的人;到了里头,再安排跟葛毕氏见面。至于细节,请宗兄直接跟一个姓郑的去谈。喏,这里是他的地址,今天晚上,他会在家。”
  “是!”李景山将一张字条接过来看,上写:“郑兴,住万安桥,关帝庙后身。”
  李景山常干这种说合官司,夤缘非法的勾当,知道如今的关键已移在郑兴身上,心里倒不免有些懊悔,自己是失策了。像这样的事,本来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瞒上不瞒下,只要有路子容易得很。当初应该托人去找郑兴,而拿倪槐、李佩琼做个幌子,那一来杨家仍旧花那么多银子,自己却可以落下许多,如今看起来郑兴那里一百两银子还不够,杨家固然还要再花,自己亦无别的好处,而且多费周章,徒耗工夫,岂不是做错了?
  幸好,倪照磨倒还“光棍”,将他那“两成头”照数扣了出来,立即过付,做事总算还痛快。李景山计算了一下,这个年不但过得去,还可以过得很肥。再想想,这也是阴功积德的事,便越发起劲,未去看郑兴以前,特意多跑一趟长泰客栈,找到詹善政,先报一个“喜信”,附带作个伏笔,好让他跟杨大姐心里有数,事情可以办成,钱财犹须耗费。
  万安桥是座极高大的桥,运河漕船所经,桥洞不高不大不行。桥头东西各一座关帝庙,桥西远比桥东来得热闹,李景山判断郑兴是住在桥西关帝庙的后身。
  到得那里一问,提到臬台衙门的“郑头”,立即便有人答说:“你到老地方去找,一定在。”
  “老地方?”李景山赔笑问道,“不知道哪个老地方?”
  “噢,想来你跟郑头不熟,不知道他的习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总有三百六十天在大昌吃酒。喏,就在前面,你一进门就看见了。”
  “是,是!多谢,多谢。不过,我还不认识郑头。”
  “不认识也寻得着,渲红一个酒糟鼻子,一望而知。”
  果然,一踏入大昌便看到了。郑兴约莫五十岁左右,红脸白发,一个极大的酒糟鼻子,相貌古怪而威严,真不像是个身份低微的狱卒。李景山先不上前,站在门口细细打量一番,心想,照此人的相貌看,是个很痛快的人,不过脾气一定不好,说话要当心,惹恼了他不易挽回。
  这样想停当了,才踏上前去,含笑弯腰,仍客气地问道:“你老想来是郑头?”
  李景山穿着棉袍,总算是斯文一脉,而郑兴一件老羊皮袄,大襟翻了开来,一只脚还跷在条凳上,这副模样,遇到这样一位陌生人,这样客客气气地来问讯,自不免有失礼之感,急忙将一只脚放了下去,欠欠身子答道:“不敢,不敢!我姓郑。请坐。”
  “敝姓李,跟李司狱同姓。”
  “噢,噢!”郑兴很快地向周围看了一下,“我知道了。李相公,我请你吃酒。”
  这样顾左右而言他的说法,便是暗示他不必再往下说。李景山深喻其意,便即答说:“该我请!前面有家小馆子还不错,我们到那里吃酒去。”
  “好的。我们马上走。”
  郑兴点点头,站起身来,不必算账,只跟伙计招呼一声,便即扬长出店。走过十来间门面,他回身站定了说:“李二爷,我有个地方,平常朋友不带去的。”
  这话有两层意思,第一,表示另眼相看;第二,暗示所谈的事必须慎密。李景山也很机警,随即答道:“你那个地方,我不会跟人提起,更不会告诉人家,我到过你那个地方。”
  “好!”郑兴满意地点点头,不再多说了。
  不多片刻,郑兴到了一条极窄的巷子里,推开一处小门,里面高大的围墙,圈出一个小小的天井与三间平房。堂屋中出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也不称姓,也不道名,向郑兴问道:“这时候回来做啥?”
  “有客人在这里。”郑兴亦不为李景山引见,只吩咐那妇人说,“阿香,先泡茶,后吃酒。”
  李景山有数了,阿香是郑兴的外室,便点点头说:“阿嫂,来打扰你了。”
  “好说,好说!请里头坐。”
  进了堂屋,两人隔着方桌对坐,随即谈入正题,“司狱老爷告诉我了!”郑兴说道,“这件事担子很重,不过,我愿意帮忙。”
  “是,是!郑头,我们那面完全知道,感激得很。郑头你两个‘门口’,开销不轻,过年了,里头的弟兄也苦得很,一点点小意思,真拿不出手。”说着,他将倪照磨那里分来的二成回扣,六十两银子一个红包放在桌上,推到郑兴面前。
  “这里多少?”
  “六十两。”
  “杨家只出得起六十两?”郑兴平静地问。
  李景山跟詹善政、杨大姐都是刚刚认识,杨家的境况如何,毫无所知,不便乱说。想一想答道:“这是杨乃武的姐姐交出来的。大概是她自己的私房钱。”
  “好!我收了。”
  李景山想不到郑兴做事,如此爽快,一方面佩服,一方面倒不免抱着歉意,自觉是欺了郑兴。
  “李二爷,老实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像这样的事做一件,身家性命都在上头,如果是不相干的人,六百两我也不肯。”郑兴紧接着说,“如今我愿意帮忙,是为了三个缘故:第一,司狱老爷的交代;第二,那位叶太太有胆量敢进来,我倒要看看她是啥角色;第三,杨乃武这件案子,是冤枉的。”
  “是冤枉的?”
  “咦!”郑兴诧异了,“你们自己人,莫非你不知道?”
  这句话问住了李景山。已经失言,不宜再作牵强的掩饰,说了一半真话:“我跟杨乃武的小舅子小詹是好朋友,不过好朋友总不比郎舅至亲,所以小詹的话,我亦不敢十分相信。现在听你说他冤枉,那就一定是冤枉的了。”
  “冤枉也有好几种,像杨乃武这种,叫作‘理屈情不屈’,他自己当然也有不对的地方,这且不去说它!我们回头再来谈叶太太的事。”
  照郑兴的说法,杨乃武作恶多端,而且与小白菜亦确有奸情,坏了妇女的名节,所以这次被牵连在内,亦可以说是报应,不过报应太重了些。
  “那么,真正的凶手到底是谁呢?”
  “这就要看看叶太太的本事了,能不能从小白菜嘴里套出真话来!”
  谈到这里,李景山突然有所发现,似乎郑兴对这件逆伦大案的真相如何,亦颇想了解。郑兴如此,他的同事可想而知。推究其故,当然是由于好奇,但成分不会太重,此辈所见的稀奇古怪的案子很多,不像一般人那么好奇。然则主要的原因是出于不平,不平思平,因尔关切,希望杨大姐能为他们揭开疑团。
  照此说来,杨大姐入狱私探,应该受到“欢迎”;李司狱怕她在狱中受辱,便是过虑,甚至可说是杞忧了!
  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太乐观了些?李景山心想,此时正宜谈此事,便即问道:“郑头,有人提了个警告,我不大相信,不知道好不好说?”
  “说嘛!忌讳点啥?”
  “有人说,像叶太太那样,三十刚过,俏刮刮的女人,进到里头,好比自投罗网,十之八九,会有人捏住她私下进狱的把柄,糟蹋了她。这话,说得太过分了吧?”
  “不过分!”郑兴很坦率地说,“李二爷,我跟你老实说,吃我们这行饭的人,脑筋里转的念头,跟别人不同,总是在想:都是批坏人,应该要打要罚!这也怪不得他们,住是住在阴风惨惨的地方,看是看到满脸横肉、凶巴巴的强盗贼,听是听到的各式各样的坏事。你想想,这个人的脑筋怎么好得了?”
  “是的,是的!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你讲得真透彻。那么,话再说回来了,叶太太进去,只怕也会有麻烦?”
  听得这话,郑兴大为诧异,“她怎么会?李二爷,你是怎么想的?”他颇有不悦之色,“莫非你当我姓郑的是半吊子?”
  原来郑兴的意思是,不相干的人可能会遇到如李景山所说的情况,是他所“招呼”的,当然另作别论,不消说得。
  “是!是!”李景山于欣慰之余,心甘情愿地道歉,“郑头,我问得多余,我问得多余,是我不对!”
  郑兴笑笑,不再诘责。恰好酒菜亦已上桌,李景山心满意得之际,颇有酒兴,郑兴见了举杯爽快,亦觉得是个很好的酒友,不妨交一交。
  “李二爷,俗语说的是公门里面好修行,我们这一行作的孽不少,要积阴功也很容易。比叶太太这种情形还要麻烦的事,我们也做过。那当然是犯法的,如果发作,罪名不轻,当然也要值得。你说,是不是?”
  这是郑兴在为他营私索贿找借口,李景山心里明白,连连点头:“不错,不错!不能说为了积阴功,一家老小就可以不养。予人方便,自己方便,是一定的道理。再说,犯法亦有各种各样的犯法,利己而不损人,法无可赦,情有可原,哪怕坐牢,心里是安逸的。”
  “对!”郑兴很兴奋地一拍桌子,“李二爷,到底是读书人,话讲得透彻。我讲个犯法而利人利己的故事你听。”
  “好极了!不过,郑头,我先要问一句:这个故事是不是你亲身的经历?”
  “李二爷,天下乌鸦一般黑,牢头禁子就是牢头禁子,到哪里都是一样的。”郑兴喝口酒,开始讲故事,“有家人家姓吴,五世单传,到了第四代上还发了大财,是因为——”
  是因为挖到了长毛所埋着的珍宝,俗称“掘藏”,是财迷梦寐以求的事。
  姓吴的为人谨慎,虽掘着了藏,家赀可以论百万,但依旧保持寒素家风,而且善于经营,生意做一样,赚一样。到死下来,光是窟藏的现银,就有二十余万之多。
  不幸地,单生一子,偏是纨绔,父亲在世,尚有顾忌,一旦披麻戴孝,哀哭尽礼以后,随即敞开来大玩特玩。有一次在赌场里跟人发生冲突,小吴亮出刀来,对方跪地求饶,但小吴宿酒未醒,一刀下去,正中要害。这是“故杀”,依律法绝无宽减的可能。官司打到省里,仍然败诉。
  小吴是第五代的独生之子,他一死,吴家便算绝嗣,所以吴老太太传出话来,谁救得了她的儿子,愿以万金相赠。有人登门自荐,说是她家儿子的性命,他救不得,但可以设法使吴家不致绝后,换句话说,就是让小吴留下一条“根”。
  他的办法分两个步骤。小吴是斩立决的罪名,只等部文一到,立即处斩,所以第一步是到刑部去打点,居然让他走到了关节。“钉封文书”到省,打开来一看,错了,是云南昆明有个强盗,刀伤事主,判成死罪,经刑部核准的公文,错寄到了浙江。这一来,小吴就可以多活半年。因为浙江将错了的公文,寄回刑部,固然只有二十天的工夫,一来一往,不过一个半月,但要将云南那面错了的公文追回来,掉还补寄,非半年不可。当然,这是故意出的错,像这种错误,并不算一回事,承办官员至多罚俸而已,但在暗中却有上千银子的好处。
  在此半年之中,吴家又将监狱里的关节打通了,挑选宜男的健妇,送入狱中与小吴好合。然后将那些健妇养在家,好生款待三个月以后,如果没有喜信,送一笔酬劳遣回;否则一直供养到足月临盆,或去或留,悉听自便,愿留的不必说,不愿留的,另酬重资。这都是预先说好了的。
  “结果呢?”李景山问道,“小吴可曾留一条根?”
  “岂止一条根?同时有喜的有五个,生下四男一女。五世单传变成五世其昌了。”郑兴大口地喝着酒说,“这不是虽犯法而积了阴功的事?”
  听他讲得亲切有味,连细节上都交代得很清楚,李景山相信这就是郑兴的经历。因为如此,他越有信心,杨大姐入狱私探,决不会有何意外发生。
  收拾闲话,又归正传。问到杨大姐私自入狱的日期,郑兴答说:“就在后天。你关照叶太太,明天中午先跟王大妈见个面。”
  “王大妈就是那个女医生?”
  “对!王大妈的公公、丈夫,以前都承应监狱里看病的差使,在钱塘县补个名字,吃一份粮。一场时疫,父子两个都见了阎王。王大妈无依无靠,好得也懂点医道,就顶了她丈夫的名字,替犯人看病。人倒还热心。”
  “是。怎么见面?”
  郑兴沉吟了一会儿说:“还是要我派人带了去。你跟叶太太在官巷口福记茶店等我好了。”
  “那么,”李景山问道,“要送礼吧?”
  “那倒不必!手里拎几个点心匣子也不方便,你叫叶太太包十两银子一个红包,当面给她好了。”
  “是了!多谢,多谢!准定明天中午在福记茶楼见面。”
  王大妈五十有余,六十不到,又高又胖,南人北相,像个山东老太太。她跟郑兴很熟,也很驯顺,郑兴说什么就是什么。
  “叶太太,有我们郑头关照,凡事都好商量。”她说,“监狱里头,你从前去过没有?”
  “王大妈,你也是!”郑兴毫不客气纠正,“好好的人家家里太太,怎么会去过?”
  “啊哟哟,我说错了,对不起,对不起!”王大妈争忙道歉,同时解释,“我的意思是,里头总跟外头不一样,难免心里会怕。”
  “我不怕!”杨大姐率直答说。
  “那再好没有。”王大妈又说,“不过,到了里头要委屈你。”
  “不要紧!请王大妈说。”
  “装龙像龙,装虎像虎,做我的手下,要委屈你替我拎药箱。”
  “那当然。”
  “药箱不会太重吧?”郑兴插嘴说道,“太重了,怕叶太太拎不动。”
  “不重,不重,一个小藤箱。不过——”说到这里,王大妈问郑兴,“郑头,照规矩,最后才到死囚号子里,叶太太是跟我一号一号看过去呢,还是怎么样?”
  这意思是说,如果杨大姐装作下手,跟着王大妈一号一号去看病,就得做出一个下手的样子来,听她的招呼,为病号理伤换药。倘或此道不在行,就露马脚了。
  这是必须顾虑的一点,郑兴考虑了一下,断然决然地说:“不必多露面,一进去我另外安排地方,让叶太太在那里等。你也快一点,快到死囚号子里了,来招呼我,带叶太太进去。”
  “这样更好!省事多了。叶太太,你明天一大早来就是!”
  “多谢王大妈。”杨大姐将个红包塞在她手里。
  不但有红包,杨大姐还退下一个金戒指,拉起王大妈的手,亲自替她戴上。这一来情分当然不同,郑兴认为自己可以走了。
  “李二爷,拜托你陪郑头去吃饭,挑顶好的馆子,不要替我省钱。”杨大姐说,“我再陪王大妈谈谈。”
  “我知道。”李景山问说,“回头要不要来接你?”
  “不必!我自己会回去。”
  “明天早点来!”郑兴向王大妈说,同时递过去一个眼色,示意她对杨大姐说话要留心,办不到的事,不可轻诺。
  原来杨大姐已存下深心,料知这场官司若能翻案,一堂一堂就尽有得审。小白菜与杨乃武的性命是拴在一条链子上,祸福相同,将来的口供便应该互相呼应。如果能够有王大妈死心塌地帮忙,暗中为小白菜传递消息,官司就更有打赢的希望了。
  当然,这层意思眼前绝不能透露,可是冷灶却要趁早烧起来。好在对王大妈示惠,极其方便,时已正午,现成就有个极好的题目。
  “王大妈,我请你那里吃饭去!”
  “不要,不要!你破费,我心痛。你要不嫌怠慢,就在我这里吃饭,不过实在没有像样的菜请你吃。”
  “那地方也便得很。我刚才看见,巷口就是小菜场,王大妈借只篮子给我。”
  篮子就在走廊上,杨大姐不由分说,挽着菜篮就走,不消片刻,买回来一篮菜。尽管王大妈一再推辞,她仍旧自作主张地洗剥切割,下锅煎炒,反客为主地做成了一顿颇为丰腴的午饭。
  “真正过意不去,叶太太——”
  “王大妈,”杨大姐抢着说道,“不是我客气,你不能叫我叶太太,明天在里头这样一叫,就露马脚了!我叫秀贞,你叫我名字。”
  “啊,不错,不错,我倒还没有想到。那我就失礼了,要叫惯了才好。秀贞,”王大妈放下饭碗说,“我有句话关照你,明天不要打扮,衣裳穿得越朴素越好。”
  “噢!”杨大姐很注意地看着她。
  “牢头禁子调戏女犯人,不当一回事。你有老郑保你的镖,当然不要紧,不过总是‘做忌’一点的好。还有,死囚号子里有个疯子,你要当心。”
  听这一说,杨大姐大为不安,她平生最怕无可理喻的疯人,急急问道:“是‘文疯’,还是‘武疯’?”
  “文疯。”
  文疯不过胡言乱语,不比武疯会动蛮打人,杨大姐稍微放心了些,想一想问道:“能不能避开?”
  “就在小白菜隔壁一个号子里。这个疯子也是谋杀亲夫的案子,有时候疯,有时候神智又很清楚。大家说她是装疯,只好关在那里再说。我说你要当心,倒不是说要避开她,她关在号子里,你不必怕她。怕的是,你们在谈天的时候,她忽然发起疯来,少不得有人会进来,那一来,你也就躲不掉了。”
  “啊!这倒是个很大的麻烦!”
  “要看运气。”王大妈说,“我想不要紧。”
  王大妈认为郑兴应该顾虑到可能有这样的意外,事先会有安排;如果他不曾想到,杨大姐可以向他提出。此外,女监中看守死囚号子的“禁婆婆”,王大妈亦可以跟她打招呼。当然,空口说白话是没有用处的。
  “那禁婆婆夫家姓萧,绰号‘笑面虎’,人很厉害。不过,衙门里面向来是‘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叶太太,你出手很大方,笑面虎一定肯帮你的忙。”
  杨大姐连连点头,不必明说,只应得一声:“我都懂!”
  回到长泰客栈,杨恭治亦已由余杭返回杭州,带来五百两银子,有银票、有现银,现银又有元锭、小元宝、墨西哥鹰洋,杂七杂八的,凑成一个整数,可以想象得到,这笔款子,来之不易。
  除此以外还有封信,是杨乃武的妻子托人写来给杨大姐,话不多,但很实在。说是正在变卖田地,年内不可能脱手,但谈得已有成议了,一过来年元宵,就可脱手,为数约有两千银子。这场官司一定要打,只要能救丈夫,倾家荡产,在所不惜。“一切请杨大姐做主,费用无须顾虑。”
  杨恭治念完书信,又转达了同样意思的口信,杨大姐颇感安慰,“事情到现在为止,总算一切顺利,明天我进去以后,如果也是这样顺利,局面就有‘扳’过来的希望了!”她停了一下说,“钱这一个字,是说不得了!如今是紧要关头,只有放开手来做。你们两个,一个看家,一个陪我上街。”
  杨恭治远道而来,需要休息,留他看家。詹善政陪着杨大姐上街,先到银楼,兑了几个现成的金戒指,轻重不等,最重的一个,足足三钱,是预备送给笑面虎的;其余的都在钱把左右,以备不时之需。
  然后到估衣店买了一件灰布棉袄,一条黑布裙。绣花鞋最好不穿,但弓鞋都是自己做,买不到现成的,只有另想别法。
  回到长泰,已是上灯时分,匆匆吃完晚饭,杨大姐就回自己房间上床了。不过四更时分,便已起身,从知人事以来,这天是第一次不梳头,只拿黄杨木梳稍微拢一拢,脂粉当然不用,而皮肤仍嫌太白——她听人说过,有那年轻貌美的寡妇,矢志守节,顾虑到会招惹游蜂浪蝶,故意用黄连或者干荷叶煎水洗脸,将雪白的皮肤,弄成黄渣渣一副病容。似乎可以如法炮制,但又怕由白变黄之后,再也无法复原!想想还是舍不得,只好算了。
  绣花弓鞋却好想办法,用把剪刀将鞋帮上绣满了的红花绿叶,尽皆挑破,理净线头,然后门角落里抓把灰尘揉在鞋帮上,立刻变成灰黑。配上臃臃肿肿的灰布棉袄黑布裙,一下子好像老了十年,是个不大起眼的乡下中年妇人了。
  杨大姐扎扮停当,方始饱餐一顿。然后由詹善政陪着,依照约定,到县司衙门后面一家茶店坐等。
  这家茶店虽小,生意好得出奇,但缺少一般茶店那种高谈阔论,或者自在悠闲的欢乐气氛,因为顾客以探监与寻门路来谈官司的居多,不免面带愁容,寡言难笑。如果有事必得开口,亦总是交头接耳,唯恐人闻,越使人兴起阴黯萧索、隐隐不安之感。
  唯一的例外是杨大姐,想到入狱之后,便是揭破真相、改变局面的开始,不由得一阵一阵地兴奋;转念到监狱中种种得诸传闻,从未亲历的景象,马上就可以得到确实的印证,自然而然地激发了浓重的好奇心;但记起李司狱的警告,少不得又有些惴惴然。这样思潮起伏,一颗心静不下来,神情之间难免急躁了。
  “怎么还不来?”
  “会来的!”詹善政低声劝勉,“大姐,你要稳得住。”
  杨大姐将“稳得住”三个字,切切实实地咀嚼了一会儿,果然心定得多了,默默地考虑着,见了小白菜应该怎么开口?如果她不肯吐露真言,又将如何?
  正在沉思着,忽然觉得有人拉她的衣袖,抬眼看时,詹善政正向外努嘴:王大妈来了,正跟人在进门之处低声交谈。
  “走吧!我们迎上去。”
  “等一下。”詹善政说,“她跟人在谈事,不便。”
  等了一会儿,只见跟王大妈谈话的那中年男子,拿一张纸交了给她,然后点点头离去。杨大姐猜想是有封信托王大妈带进监狱,心里在想,与小白菜见了面以后,也可以照这样子,托人带封信给打入死牢的胞弟。
  “去吧!在招呼了。”詹善政一面说,一面将茶钱放在桌上,陪着杨大姐走到门口。
  王大妈不发一言,转身便走,到得人迹较稀之处,方始站定脚说:“秀贞!你不要怕。”
  “我不怕!”杨大姐伸手去接她的药箱,一个藤篮,并不算重。
  “你回去好了!”王大妈又跟詹善政说,“等下我送她回去。”
  说完,王大妈迈开一双鲇鱼脚,领头先走,杨大姐拎着药箱,紧紧跟在后面。这天极冷,但有极好的太阳,四五个头戴红黑毡帽、棉袄或者老羊皮袄纽扣不扣,用条带子束住的差役,在晒太阳,吸旱烟。他们都认识王大妈,但招呼过后,视线都落在身后的杨大姐身上。
  “王大妈,”有人问道,“你新添了一个帮手?”
  “是啊!是我外甥媳妇。”王大妈说,“年纪大了,不能不找个帮手,将来好替我,养我的老。”
  听这一说,杨大姐大大方方地,含笑点个头,跟着王大妈往里走。私下入狱的第一关,就这样顺顺利利地闯过去了。
  进大门是个院子,对面一排平房,只见郑兴站在走廊上闲眺。这一下,杨大姐更放心了,知道他是特意来接应的。
  “郑头,”王大妈抢先招呼,为的是要将灵机一动,新认的这个“亲戚”告诉他,免得在第三者面前谈起来时,接不上头,“今天我带了我外甥媳妇来做帮手。请你老多照应!”
  “好的,好的!”郑兴亦装作初次相识般,向杨大姐点点头,然后向王大妈说道,“胡大先生送了一批药,你来看看,哪样病有哪样药好用,心里有个数。”
  “胡大先生”就是通国皆知的胡雪岩,号称“胡财神”,他开着一家海内闻名的药店,招牌叫作“胡庆余堂”。这家药店的药材,特别地道,因为珍贵重要的药材,大多出在西南、西北的深山中,而西征的元戎、东阁大学士陕甘总督恪靖侯左宗棠,与胡雪岩的关系密切异常,西征的粮饷军械,大都由胡雪岩在上海专设“粮台”采办。所以,胡庆余堂采购陕甘、云贵、四川的药材,不但进货便利,而且价钱公道;同时用解运粮饷军械的车辆人力,回空运药,水脚亦格外便宜。有此几个人所莫及的有利条件,加上资本雄厚,经营得法,胡庆余堂的声誉,直逼京师数百年老店的同仁堂。对胡雪岩名与利来说,有锦上添花之妙。
  不过,胡雪岩却非为富不仁之辈。杭州有钱人家的老太太,最讲究“做好事”,为儿孙种福,胡老太太喜欢做好事,而胡雪岩是孝子,仰体亲心,亦以博名,做好事的手笔很大。各省水旱灾荒,米一捐就是几千石,棉背心一送就是上万件。至于在本乡本土的杭州,夏天施茶施医,冬天送米粟、舍棉衣,不在话下。逢年过节,泽及囹圄,总有大量的食物药品送来。药是早就送来了,郑兴不过借个因头,好延她到室内去密谈而已。
  于是王大妈欣然应诺,随着郑兴进了靠东面转角的一间平房。这里是郑兴休息兼办事的地方,一张床,一张方桌,桌上堆着些保和丸、紫雪丹、六味地黄丸等等成药。
  郑兴特意都把窗门打开,以示无私,而实在是防备有人经过,便好住口。四下无人,正好说话,“王大妈!”他说,“你尽管去看你们的病,手脚快一点,看完一大半,到这里来吃茶吃点心,歇一歇再作道理。”
  “好!那,”王大妈指着杨大姐说,“她就交给你了。”
  “我知道。”
  “噢,还有句话。”王大妈说,“死囚号子里关了个疯子在那里,到时候发起疯来,惊动大家,那是不得了的事。”
  “疯子死掉了!”郑兴毫无表情地说。
  “死掉了?”王大妈大感意外,“哪一天死的?”
  “总有十来天了。王大妈,你不要管闲事了!只管你走。”
  等她一走,郑兴起身走到床脚边往板壁上一推,有扇门“呀”然而开,原来里面还有间密室。
  “叶太太,你请里面躲一躲!”
  杨大姐心有些慌了!这间密室,可能就是一个陷阱,知人知面不知心,说不定郑兴就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坏蛋。虽然他曾坦白承认狱中有许多不见天日的黑幕,仿佛是“真小人”的样子,其实比“伪君子”更来得阴险。
  这样转着念头,表面不免略显踌躇,郑兴静静地看着她,并不催促。而杨大姐从他沉静的眼色中,忽然得到领悟,心一横,坦然走了进去。
  郑兴立刻跟进,门一关漆黑一片,可是听得“咔嗒”一声,眼前随即一亮,原来郑兴将系着绳索的天窗打开了。阳光很强,斜照下来正好笼罩着郑兴的上半身,她看到他的脸色,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不错。
  “郑头,你在试我,是不是?”
  “是的。”郑兴平静地问,“叶太太,你知道不知道,我试你什么?”
  “够不够胆大。”
  “不是!你敢跟王大妈一起进来,神色不变胆就够大了。”
  “那么,试我什么呢?”
  郑兴欲语又止,最后摇摇手说:“算了,试过了不必再去说它了。”
  这下,杨大姐更明白了。郑兴是试她有否不惜牺牲的决心——自己如果敢进这间密室,当然知道羊落虎口,会发生什么事,而是准备接受的表示。可是,这样来试,有没有意义呢?
  答案不待她问就有了,郑兴从容说道:“叶太太,你进来容易,以后一步一步,越来越难。难在什么地方呢?难在你步步要冒险,可是步步要踏实。这非看得准,走得稳不可,一个失足,不但你自己不得了,我们也要陪你吃官司。弄得不巧,要家破人亡,所以不能不试一试你。”
  “是,是。我知道,你郑头是好人,我是看得很准的。不过,现在照你说的话,大家是同船合命了,以后怎样看得准,走得稳,请郑头先教教我。”
  “好的,时候还早,你先请坐。”
  郑兴熟练地不知从什么地方拉出来两张凳子,在光晕下对坐,膝盖几乎相接了。
  “我先请问你,如果你跟小白菜见了面,她什么话也不肯告诉你,你怎么办?”
  “我,”杨大姐思索了一会儿答说,“我只当白来一趟。”
  “好!”郑兴脱口赞许,却又问道,“你会不会生气?”
  “气在心里。”
  “气不过了,会不会跟人去说?”
  “决不会。”杨大姐说,“这件事怎么好说?说了,害你们,也害我自己。”
  “叶太太,你脑筋很清楚。我再问你,如果小白菜跟你说了真话呢?你怎么办?”
  “那要看是什么话。”
  “譬如说,你兄弟并不冤枉,真的给了人家砒霜。”
  “哪里会有这种事?”杨太太的声音不知不觉地提高了。
  郑兴有失望的表情,“老实讲,”他说,“我们就怕你沉不住气。”
  杨大姐不能不在心里承认,自己是不知不觉中激动了。而对于郑兴的那句话,亦就有了许多领悟。人是有感情的,喜怒哀乐,不易排遣,尤其是在切身利害有关的时候,惊心动魄,更难勘破。
  这就可以想象得到,自此以往,也就是跟小白菜见了面以后,感情上会遭遇许多冲击。譬如,小白菜吐露了真凶的姓名,当然是一大喜事,但这还可以沉得住气;倘或发觉竟真的是自己的胞弟做了凶手,或者小白菜一口咬住不放,那时的悲愤惊怒,不易自制,只要一爆发了,也就是整个入狱私探这桩不法之事的爆发,会牵累到李司狱、郑兴、王大妈等人,遭遇家破人亡之祸!
  转念到此,悚然而惊,但亦有欣慰之感,幸亏觉悟得早,错误尚未造成,还来得及防制。
  防制就是自制。她凝神静虑,自我估量,自己有没有那种能够接受任何严重打击的勇气?于是要设想各种情况,最残酷的一种是:小白菜能够举出确切的证据,证明拿砒霜给她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同胞手足。
  果然如此,只好听天由命了!她心里在说,自己作孽自己受,只有将来等着收他的尸了。
  这样想下来,反倒有种心安理得的感觉。于是平静地答说:“郑头,我想通了。一个人只要能做最坏的打算,就什么都不在乎,事情也看得淡了。”
  “能说这话,叶太太,你是真的想通了!我们旁边帮忙的人,也可以放点心了。你等一会儿,我去安排,安排好了,我来通知你。”
  郑兴起身走了。杨大姐回想刚才谈话的经过,对郑兴更有信心,但也警觉到,由此开始,步步荆棘,一点都错不得。凡事必须想停当了再做。郑兴所说的,“看得准,踏得稳”六个字,必得谨记在心。
  过不多久,外面又有人声了。郑兴去而复回,后面还跟着一个人,走到阳光之下,方始看清,是个中年妇人,瘦刮刮的一张脸,尖尖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稀稀的眉毛,嘴角挂着微笑。杨大姐一下就想到了,她就是王大妈所说的“笑面虎”。
  果然,郑兴为她引见:“叶太太,她就是管女监的萧二娘!”
  “萧二娘!”杨大姐看一眼郑兴说,“我叫秀贞,叫我名字比较方便。”
  “那真失礼了!”萧二娘的笑意更浓,“不过,这里不是讲客气的地方,我就遵命叫叶太太秀贞。”
  郑兴点点头,也改了口,“秀贞,”他说,“我现在把你交给萧二娘,她有话跟你说。”说完,他就走了,不过听得出来,他仍旧在外面那间屋里。
  “萧二娘,你好!”杨大姐是预备好了的,拉过她的手来,就将一个分量最重的金戒指,套在她中指上。
  笑面虎的笑意更浓了,“秀贞!”她捏着她的手说,“你不要怕,一切有我。”
  “是的,多谢萧二娘,”杨大姐说,“这样子帮我的忙,真是感激不尽。我住长泰客栈,还有两三天才回余杭,请萧二娘到我那里来玩儿,我还有些话想跟你说。”
  “好的,好的。回头再商量。秀贞,”萧二娘问,“你跟小白菜认不认识?”
  “不认识。”
  “那么你预备拿什么身份跟她见面?”
  这一问将杨大姐问住了,不过,她很机警,立即反问一句:“萧二娘,你看呢?”
  “一个人在这种地方,遇见亲人一定会哭哭啼啼,你虽跟她不认识,一提起来,有你弟弟的情分在那里,就跟亲人一样了。说不定她会动感情,哭出声音来不方便。”
  “是的。”杨大姐问,“那么,我如果不说破身份,又怎么说呢?”
  “造个因由很方便。好在小白菜见你能够到里头来跟她见面谈话,一定是有来头的,如果有冤枉,定会实说。”
  此言大有道理。杨大姐考虑下来,觉得隐藏身份跟小白菜见面,是个极好的建议,盘算下来有许多方便,因而欣然许诺:“好的!我听萧二娘的安排。请你吩咐,我算什么身份就是什么身份。”
  “不必说得太详细,含含糊糊反而好。”萧二娘想了一下说,“秀贞,你仍旧是叶太太,是杭州城里一位大官家的女西席,这家的老太太听说小白菜遭了冤枉,很可怜她,所以派你私下进来跟她谈一谈。你懂了吗?”
  杨大姐听她一说,便全都领会了,“是,是!我明白。”她说,“我会随机应变。”
  “好!不过,你自己不要动感情,一露马脚,小白菜起了疑心,你就听不到真话了。”
  “是!”杨大姐很诚恳地受教,“多谢你提醒我,我会当心。”
  “那就走吧!在我住的地方跟她见面。”
  “那可是太好了!”杨大姐惊喜而感激,“太好了!”
  原来杨大姐人虽豁达爽朗,但世俗之见仍不能免,年近岁逼,也要讨点顺利,总觉得入狱已是万不得已之事,再要进入死囚号子,是件大晦气之事,如今不想能在无意之中,解消了心里的一个疙瘩,这一喜非同小可!
  “你先到我那里去等,我再去提她来。”
  “是!”杨大姐又摸了个小一点的金戒指在手里,拉住萧二娘问道,“你有没有女儿?”
  “有一个。”萧二娘照实答说,神情之间,未免诧异。
  杨大姐心想,一个最好。如果有三四个破费就太大了。“喏,萧二娘,”她将金戒指塞过去,“是我送你家小姐的,就算压岁钱好了。”
  笑面虎当然笑纳,心里也还有些懊悔,早知如此,不如多说一两个。但转念想到,杨乃武这场官司倘能翻过来,细水长流还有得打,捞外快的机会尽有得是,也就释然了。
  出了密室,杨大姐觉得双眼眩痛,闭一闭眼再睁开,只见笑面虎跟郑兴在低声接谈,便站远了等待。不一会儿,郑兴招招手说:“秀贞,你跟着萧二娘去好了。总要记住,心要定,话出口之前多想一想。还有,辰光不能多久。”
  “是!我只要问几句话。”
  萧二娘的卧室就在死囚号子后面,这个地方是没有人走得到的死角落,在这里跟小白菜相会,比在死囚号子里好得太多了。
  像郑兴那么一样,一床一桌以外,别无长物。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墙上挂着一根皮鞭子,这当然是用来镇压犯人的,萧二娘大概亦知道此物刺眼,一伸手摘下来,就往床下一丢,接着揭开藤制的茶笼,倒了一杯热茶给杨大姐。
  “你请坐!我马上去领她来。”说着,萧二娘摸一摸大襟上拴着的一串钥匙,很快地走了出去。
  杨大姐面窗而坐,双眼只盯着通路。不久,发现人影,她的一颗心立刻跳得很厉害了。定眼看去,跟在萧二娘身后的小白菜,穿一套极脏无比的灰布棉袄裤;头发很多,乱糟糟地挽一个不成样子的髻;可是,漆黑的眼睛与白皙的皮肤所散发的动人的风姿,依旧不减——杨大姐曾见过她一次,不过,回忆已无法印证了。
  等她们推门入内,她已站了起来等着。萧二娘便向小白菜说:“这位就是叶太太。你有什么心里的话,可以跟她说。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小白菜木然不答,只不断地打量着杨大姐,眼中好奇多于疑虑。杨大姐便含笑招呼:“品莲嫂,你请坐。”
  小白菜动作迟缓地坐了下来,杨大姐将自己的那杯茶推到她面前,这时才发现小白菜的一双手,形状可怕,又红又白像红芽子姜,但粗细不一、弯曲不直也像红芽子姜的形状一样。杨大姐知道,这是挨拶以后,没有好好治疗的缘故。
  “品莲嫂,你没有想到有个陌生人来看你吧?”
  “没有。”小白菜慢吞吞地回答。
  “我姓叶,是一位老太太托我来的,这位老太太好行善事,她家的大少爷很有势力。这位老太太听说你遭了冤枉,托我进来跟你谈一谈,想帮你的忙,看看能不能帮你找一条生路出来。”
  “哦,”小白菜问,“这位老太太姓啥?她为什么这么好?”
  “原是为了行善,要打抱不平。至于姓啥,请你不必问,因为,做这样的事,总要有点顾忌,只能私下帮你的忙。”
  “怎么帮法?”
  小白菜问到怎么帮法,可以视作一个愿不愿意谈下去的条件。如果回答得不能令她满意,可能就无法获得令人满意的结果,想到这一层,杨大姐就不得不昧着心骗她一骗。
  “我家的那位少爷,在京里做大官,势力不小,他又最孝顺老太太,只要老太太可怜你,关照一声,他一定会出力救你的性命。”
  听到这话,小白菜的原显得呆滞的双眼,突然有了生气,“真的?”她说,“世界上真的还有好人?”
  “好人多得很。不过,忙也要帮得上,如果你不肯说实话,想帮忙也帮不上。”
  “我说,我说!”小白菜急急答道,“我为什么不说实话?”
  杨大姐点点头,暗中调一调呼吸,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我们老太太要我问几句话,第一,真凶到底是哪个?”
  “真凶?”小白菜嘴角微撇,露出自嘲的苦笑,“假凶都没有,哪里来的真凶?”
  杨大姐又惊又喜,但旋即警告自己,不可激动!所以仍旧用平常的语气问下去:“这样说,你丈夫不是砒霜毒死的?”
  “不晓得。总归我连砒霜是啥样子都不晓得。”
  “既然如此,你怎么供说,是杨乃武给你的砒霜呢?”
  “县官逼我,要我说下砒霜毒杀亲夫,不是我自己供的。”小白菜将手伸了出来,眼圈也红了,“叶太太,你看,我这双手!十指连心,那种痛,到现在想起来,睡梦里头都惊醒。等绳子抽紧的那时候,县官要我说毒杀亲生父母,我也会说。”
  “原来是屈打成招。那么,”杨大姐很谨慎地问,“怎么不咬别人,单单咬杨乃武呢?”
  小白菜将头低了下去,显得很痛苦似的,好久,才叹口气说:“我对不起他,不过,没法子!”
  “为啥呢?”
  “县官问来问去,口气当中指的是杨大爷;我在那个时候,也想不起别人,只想到杨大爷。为了熬不起痛,口一滑,只好乱咬了。”
  杨大姐心想,自己兄弟一定也是这样的情形,一上大刑,痛彻心扉,为求解得一时苦楚,心里所想的,只是如何答供,才能让问官满意,立刻松刑,此外都非所计。两相印证,屈打成招的事实更明显了。
  “还有句话,我们老太太说,好像不便问你,不过不问就好像生了病要瞒人一样,不是件好的。所以,我还是要问,请你不要动气。”
  “问好。”
  “你跟杨乃武到底有没有‘花头’?”
  小白菜脸一红,有些忸怩了——这就不必开口,亦知真相,但是,杨大姐还是静静地等待。
  “事到如今,也不必怕啥难为情了。”小白菜突然抬一抬头,很清楚地答说,“有的!”
  “我想也有的。不然,你心里只想起他。”说了这一句,杨大姐略略思索,又问,“他对你好不好呢?”
  “好!”这一字之答,胜于千言万语,使人可以想象杨乃武与小白菜的感情不止于好,而是极好。
  “既然如此,你不该害他。”
  “没法子!”小白菜将头低了下去,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杨大姐立刻警惕,这是句空话。她已经解释得很清楚,自己再这样指责,无非是出于个人对杨乃武特感关切的气话,不但多余,而且很容易露马脚,让她疑心她的真实身份。
  因此,她立刻改口,“是的,你实在是没法子!”她说,“不过,我就不懂,你家小大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我不知道!”小白菜仰脸望着空中,双眼迷惘困惑,“我常常在想这件事,总是想不通。”
  “怎么叫想不通?”
  “如果是毒死的,总有人下毒手,那个人是谁?小大为人懦弱,没有冤家的!就有冤家,当面欺侮他,他也会忍,用不着下这样的毒手。”
  “照这样看,决不是毒死的。”
  “那么是病死的?”小白菜说,“他有流火的老毛病,发起来也会发寒热。不过没有那样厉害。再说,验尸的时候,说尸身发青,嘴里、鼻子里都是血,又是哪里来的?”
  这一层矛盾,杨大姐也无法解释。不过,她另有第三个想法,“会不会是无意之间中的毒?”她说,“吃东西不小心,会中毒。不是说,那天他路上吃了两个团子,走到半路上就吐了。”
  “是啊!说不定是团子里的毛病。”小白菜起劲地说得这一句,神色突然又变为沮丧,“现在也没法子去弄得清楚。说也是白说。”
  杨大姐同样地感到沮丧,不过,她的感觉不能摆在脸上,而且要想出话来安慰她。
  “只要是冤枉的,总归可以想办法洗刷。”
  “想什么办法?”
  这就谈到要紧关头上来了。杨大姐也还不懂如何才能翻案,这是不能胡说的事,否则不但于事无补,且要防到小白菜拿她的话当真,惹出意外的枝节来,将事情越搞越坏。
  于是,她想了一下答说:“老实说,什么办法,我不知道。不过,我把你的话告诉了我家老太太,她一定会找人来想办法。那时,我再通知你。”
  “叶太太,你怎么样通知我?”
  “你看,我今天怎么进来的?”杨大姐说,“我人都进得来,送个信给你,难道办不到?”
  小白菜深深点头,“谢谢你!叶太太。”她展齿而笑——这是她进监狱以来第一次笑,当然,杨大姐也是第一次见,觉得妩媚非凡,心里不由得就喜欢她了。
  这副模样,真个“我见犹怜”,杨大姐因而浮生一个疑问:如果自己是男人,有这么一段私情,当然难解难分,割舍不下,而她又是有夫之妇,无法做一对长久夫妻,那时自己怎么办呢?
  转到这个念头,口中便问了出来:“你对杨乃武很好,杨乃武对你,想来也不错。可是,你是有丈夫的,杨乃武也有太太,你们是不是就这样偷偷摸摸一辈子?再说,杨乃武是新科举人,还要进京赶考;中了进士,马上就会做官,或者在京里,或者在外省,照规矩决不会再做本乡本土的官。照这样看起来,连偷偷摸摸也办不到了。”
  “唉!”小白菜长长地叹口气,“这些话也不必去说它了。”
  “怎么呢?”
  “提起来,像一场梦。不,”小白菜紧接着说,“一场梦没有做成就醒了,醒过来才知道自己下了油锅。这是从哪里说起!”
  “不!你还是要说,说了对你的案子有好处。”
  小白菜不作声,脸上有一种特异的表情,痛苦迷惘之中有隐隐的喜悦,仿佛回味甚甘似的。杨大姐看得出来,她是在回忆与自己兄弟在一起的日子。
  “叶太太,你不要笑我贱。我跟杨大爷是有约的,等他中了举人,就要娶我回家——”
  “有这样的约?”叶太太不觉失声,旋即省悟,这样抢着问话,过分关切,容易露马脚,因而赶紧保持平静的神态。
  而小白菜已有些觉察了,“叶太太,”她问,“你不相信?为啥不相信?”
  “我没有不相信。不过,我不明白,你丈夫肯放你吗?”
  “我始终没有跟他说过。不过,杨大爷跟我都打算过,事情不难,可以成功。”
  “你们是怎么打算的呢?”
  “我婆婆是个媒婆。她应该晓得,小大跟我不配,我们这桩亲事,当初原是配错了的。我婆婆心里也知道,我做葛家的媳妇,做不长的,杨大爷的打算是,多出聘金,让小大另娶一房。只要聘金出足了,我婆婆一定会答应。再说——”小白菜没有再说下去。
  “再说什么?”杨大姐紧追不放。
  小白菜略一迟疑,终于说了出来:“再说举人老爷的势力,又不同了!我婆婆在这一点上,总也要顾虑,不会故意为难。”
  “嗯,嗯!”叶太太心想,自己兄弟如果有此打算,总要跟弟媳妇先说明白,却又何以始终未听见说起?
  “叶太太,”小白菜又开口了,“这件事真是冤孽!想想也要怪杨大爷不好。”
  “噢,他哪里做错了?”
  “如果早接我到家,不一定要等中了举以后,那不就没有这件天大冤枉的祸事了?”
  谈到这里,只见笑面虎在窗外闪过,与杨大姐打了个照面,眼色与手势中都表示,谈得够久了,应以尽快结束为宜。
  因此,她就不能再谈与案情没有直接关系的话了,可是要紧的话,想起来亦很多,只能挑最有关系的谈。“品莲嫂,”她说,“我一定劝我们老太太,尽量帮你的忙,不过,有几件事,要请你心里先有个数。”
  “哪几件?”小白菜坐一坐正,是很用心听的神态。
  “第一,你这件案子,跟杨乃武是分不开的!你有生路,他亦有生路,他如果受了冤枉,你的冤枉更加不容易洗刷。这一点,想来你总知道?”
  “是的,我完全知道。”
  “那就好!”杨大姐紧接着说,“这件案子要翻,或者要从杨乃武那里翻起;不过他一个人翻没有用,要你跟着一起翻,两下对得上头,翻起来才有力量。”
  小白菜点点头,睫毛很快地眨动,想了一会儿问道:“我跟他的话,怎么才接得上头呢?”
  “说真话就接得上头。”
  “说真话就接得上头!”小白菜摇摇头,“他们不相信的!说真话没有人听。”
  “不说真话,根本没有希望翻案。”杨大姐又说,“这一层,你心里先有个数就是。到那时候,应该怎么说法,我再想法子来通知你。”
  “一定!”小白菜立即接口,“一定要通知我。”
  “第二,我们今天见面,照规矩是绝对不可以的。所以你不管在什么地方,跟什么人,都不能露口风,说我跟你见过。”
  “我知道。这一点轻重关系,我懂。”
  “还有,跟人谈话,也不可以吐露。譬如说,你跟人谈起这件案子,不小心会说一句:我听人说,怎么样,怎么样,那就露马脚了,因为你在这里是什么外面的人都不能见的,人家就会问你,你是听哪个人说?这一来,你不是没法子回答了吗?”
  “嗯,嗯!”小白菜连连点头,“我懂了,我懂了,我总小心就是。”
  “还有,万一我私下来看你这件事被发觉了,上头要查问,说你有没有跟一个叶太太见过面,你怎么说?”
  小白菜反问一句:“叶太太,你要我怎么说?”
  “你要一口咬定,没有这回事。”
  “好的!”小白菜说,“你亦是好意,我不能害你。”
  这句话对杨大姐来说,是绝大的安慰,一方面觉得她本性善良,颇识好歹;另一方面觉得她很听话,事情看起来又多了一两分希望。
  “就这样了!有机会我再来看你。”说着,杨大姐站起身来。
  “叶太太,”小白菜拉住她说,“我拜托你一件事,带句话给我娘,请我娘不要牵记我,就当从没有生过这个女儿!”一面说,一面她的眼圈就红了。
  杨大姐于心不忍,但又感觉到很为难。想了一下,决定说实话。
  “品莲嫂,这可对不住了。”杨大姐脑筋很清楚,“你想想,我要带了这个口信给你娘,你娘问我,口信是哪里来的?难道我好说,我私下跟你会过面了?”
  想想不错,小白菜只好含泪点点头,作为罢论。见此光景,杨大姐大为不忍,心想得要对她有所慰藉才好。
  “这样,”她说,“口信是无论如何不能带的。不过,我自己,或者托人,总去看看你娘就是。听说你娘家境况不好,我请我东家老太太送你娘家几两银子。”
  “谢谢,谢谢!”小白菜感动地说,“真是雪中送炭!”
  回到长泰客栈,杨大姐在杨恭治与詹善政心目中成了一个了不起的英雄。不过英雄伟绩,却不能公开宣扬,只有私下谈论。即便如此,犹须防到隔墙有耳,一听到外面有脚步声,立即停止。这样断断续续,一直谈到黄昏,才将入狱经过说清楚。
  可是,杨、詹二人却不知她此行有收获。固然事实真相,能够了解的,都了解了,但与猜想比较,并没有增加多少。葛品莲的死因依旧不明。此外,倒是有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发现,原来杨乃武与小白菜已有藏娇之约。然而这一事实,对翻案并无用处,如果让问官知道了,反而会坐实了“恋奸情热”四个字,于杨乃武、小白菜更为不利。
  细想一想,无论如何算是个安慰。第一,杨乃武的确没有谋杀葛品莲,他决不是如外间传说形容的,那种无恶不作的坏人;第二,既未谋杀,就是冤枉,总可以想得出为他申冤的法子。
  “回去过了年再说。”杨大姐说,“我们吃亏的,是没有一位大人先生可以帮我们的忙,譬如京里就找不到路子。我想,现在案子到了刑部,能够托托人到刑部去打点打点,先拿案子拖下来,这里就好慢慢想办法了。”
  “我也是这么想。”詹善政说,“在杭州这么多时候,我也常常在茶坊酒肆听人谈这件案子。起先,大家众口一词,提起来总说杨某人该杀!最近这个把月,论调好像不同了。杭州人是‘杭铁头’,性子直,是非分得很清楚,我们不妨想想办法,能够拜托杭州的大绅士出面申冤,事情就有挽回的希望。”
  这番话,杨大姐颇为注意,“你说,”她问,“大家的论调,怎么不同?”
  “有人说,杨某人平常不安分,诚然不错,不过,就事论事,不可一概而论。功名大事,进京会试有许多琐琐碎碎的事情要料理,哪里会有工夫做这件事?杨乃武既然深通律例,脑筋过人一筹,莫非对这一点是非轻重缓急都分不清楚?”
  “这话说得很透彻啊!”杨大姐很兴奋地说,“我们倒请教请教内行看,是不是就拿这些理由写在状子上,由亲人出来告?”
  “是的!”杨恭治说,“如果我可以出面,就我来告状申冤。”
  “谁能出面,谁不能出面,大清律例上都有规定的。”詹善政提议,“我们该当专门请一位讼师,或者到绍兴去请一位做过刑名师爷的人,来办这件案子。”
  “是啊!”杨恭治也附议,“当初我也这么说过。只为一时找不到够资格的人,如果请的人不在行,白花钱是小事,误了事情可不得了。如今,我看李景山、郑兴都很热心,不如请他们举荐一位。”
  杨大姐接纳了他们的意见。当时商量决定,她在杭州再多留半天,应该向郑兴去道谢致意,顺便商量这件事。如有结果,留下詹善政在杭州接头。
  于是第二天上午,备了两色水礼,又去拜访郑兴。昨天在监狱中说话不便,此时方将与小白菜会面经过,细细告诉了郑兴,最后方始道明来意。
  “要讲讼师、代书,我认识的不晓得多少。不过,本事都有限,户婚之类的小官司,不妨请教他们,这桩官司太大了!没有一个人挑得起来,就算挑得起,不一定有把握,花费倒是决不会少。我们总算有缘,我不能不替你们打算打算。这样,有位老先生,你们不妨去碰碰看。”
  郑兴举荐的一位老先生,名叫邹观生,早年一直在北直隶游幕,精通刑名,谁知偶尔疏忽,判牍上一个字的出入,将一桩盗案中不该死罪的从犯,定了绞罪。而这名从犯是三代单传,这一处死,他家便绝了后嗣。不久,邹观生老妻病殁,独子夜行遇盗,不幸丧命。邹观生认为是作孽的报应,心灰意冷之余,辞幕回乡,在西湖上出茶叶的龙井隐居。他跟郑兴是酒友,一个月总有一两次,不是他进城来访,便是郑兴携樽就教,盘桓竟日,交情很深。
  “这位邹先生平时不谈刑名,不过到酒吃得差不多了,你不问他,他亦会谈他平生办过的得意案子。帮人打官司,当然更谈不到,所以要碰你们的运气。如果他肯帮忙,案子或许有点希望。”
  “是的,我想有郑头的交情在那里,邹先生一定肯破例的。郑头,”杨大姐问,“你看是登门去拜访邹先生呢,还是摆桌酒请他?”
  “摆酒倒不必,你们抬一坛好酒去,算是我送的。”郑兴说道,“论我跟他的交情,要请他出来帮人打官司,也还办不到。不过,邹先生喜欢打抱不平,看这桩案子太冤枉,或许肯伸手来管。”
  说着,郑兴找张红单帖,提笔写了自己的名字,上面注明邹观生的地址,交了给杨大姐,关照要一早去,晚了恐怕他去东到西,不知到哪个寺里找和尚下围棋去了。
  杨大姐持了这张帖子回到长泰,即时备办了一罐五十斤重的陈年花雕,嘱咐杨恭治、詹善政第二天一早去访邹观生,倘或不在,就在那里坐等,定要见到为止。说完,她动身赶回余杭去了。
  詹、杨二人寻到地方,已经近午时分,但见小小一座瓦房,双扉紧闭,门上一把大锁,邹观生不在家。
  “怎么办?”杨恭治问,“得找个地方去歇脚,回头再来。”
  詹善政的鼻子很尖,向空使劲嗅了两下说:“等等,让我来仔细看一看。”
  他从屋前绕到屋后,炖肉的香味愈浓,而且毫无疑问地出自双扉深锁的这座屋子中。既然如此,邹观生就一定会回来吃午饭,稍等一会儿,便可相见。
  不久,从竹径中出现一位清癯老者,手里提着一把锡制的酒壶,缓步而来。看那气度,十之八九可以断定,正是他们专程来访的人。
  果然,等那老者从大襟上摘钥匙要去开门时,詹善政上面拱拱手问道:“老先生贵姓是邹?”
  老者将他打量了一下,点点头说:“不错,我姓邹。尊驾何人?”
  “敝姓詹,这是舍亲,姓杨。我们俩受了臬台衙门郑头儿的委托,特地给邹老先生来送酒。”
  邹观生抬眼望去,一坛酒已由脚夫抬到面前,不由得欣然色喜,但随即正一正颜色问道:“你们两位是郑兴的朋友?”
  “是的。”
  “这坛酒真的是郑兴托你们送来的?”
  “真的。”詹善政说,“邹老先生隐居在此,不闻外事,如果不是郑头委托,哪能寻得到此?你老人家看,这是郑头亲笔写的地址。”
  邹观生真的接过字条来看了看,“笔迹不错。不过,他自己为什么不来,要托你们两位?”他说,“两位跟我说实话,可以商量。”
  “是!”詹善政向杨恭治看了一眼,决定说老实话,“实不相瞒,有点很急的事,要请邹老先生指点迷津。郑头说,邹老先生生来侠义心肠,喜欢打抱不平,叫我们尽管来,不会碰钉子。”
  邹观生笑了,“我就知道郑兴的这坛酒不容易喝。好吧,”他说,“进来再说。”
  开门入内,詹、杨二人开销了脚夫,转身看时,邹观生人影不见;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他从堂屋后门闪了进来,一只手提壶,一只手拿着一只小铜勺说:“我们一面喝酒一面谈。”
  于是詹、杨二人帮他打开酒坛上的泥头,邹观生小心翼翼地满一壶酒,招招手,往后走去。
  两人跟进去一看,一张白木方桌上,已摆了三副杯筷,一砂锅的红烧肉,一大碗冬腌菜。另外有个火盆,上支铁架,坐着一个烧饭的铁锅。主人既然如此洒脱,客人也就不必说什么谦虚的话,只静静地站着,看邹观生烫酒。
  “请坐!”邹观生斟着酒说,“有事请说。”
  两人坐了下来,向邹观生敬了酒,詹善政才指着杨恭治说:“邹老先生,他的堂兄,也就是家姐丈,是这三个多月来,人人在谈的人物:杨乃武!”
  “噢,是为这件案子。”
  “是的。”杨恭治说,“家兄沉冤莫白,要仰仗邹老先生救他一救。”
  “这件案子的底细,我还不大清楚。”
  这是一种准备保留态度的说法,如果不愿帮忙,就可以在听完案情之后,找出理由来推托。詹、杨二人虽都还年轻,但这几个月奔走杨乃武的官司,饱历世态,已深谙人情,知道杨乃武这一案轰动全省,人人皆知,邹观生的回答,另有作用,所以不谈案情始末,只极力为杨乃武辩冤,反复强调,杨乃武绝无谋杀葛品莲之理,以及出事之日,杨乃武根本不在城内,可以找许多人作证。
  邹观生听得很用心,到紧要之处,甚至停杯不饮,深深注视,听完之后,又沉思了好一会儿,方始开口。
  “我亦看出这件案子,有许多不妥的地方,如今听两位一谈,真正是奇冤!就事论事,恕我直言,杨举人自己深明律例,颇擅刀笔,应该想得到,此案关键,在葛品莲的死因,倘为毒死,则下毒何人?应该不避小嫌,挺身而出,既为自我洗刷,亦为死者申冤。当时以他新科举人的身份,作此堂堂正正的表示,贵县刘大令,又何敢为此草菅人命?”邹观生停下来喝口酒,抹抹嘴又说,“我想,杨举人必是因为与小白菜有了暧昧,衾影自惭,不敢出头。语云:‘无欲则刚’,有此私欲,刚强不起来,以致聚九州之铁不能铸此错!看起来士君子敦品励行,才真是明哲保身之道。”
  这番义正词严的议论,不能不让詹、杨二人心服,而也因此更有信心,觉得邹观生能有此高人一等的见解,就必有高人一等的手段。所以,杨恭治很诚恳地说:“邹老先生分析事理,实在精到,对家兄责备得极是。不过,家兄形迹不检,遭此惨遇,至今为止,亦已足够警惕世人。还求老先生无论如何指点一条能够平反的途径。”
  “难,难!”邹观生大摇其头,“所谓积重难返,一错、再错、三错,从县到省一路错下来,如果不是错到底,由余杭县知县到浙江巡抚,都有极重的处分。两位请想,那些官儿为了自己保前程,还有个不合起来尽力维持原判的?一人一家之力,怎么斗得过他们?”
  听得这话,詹善政与杨恭治的心都往下一沉,容色惨然,相顾无语。
  “事缓则圆。”邹观生歉意地为客人斟酒,“两位先宽宽心,慢慢想法子。”
  “哪里还能慢,还能缓?”杨恭治说,“京里公事一到,命就不保了。”
  邹观生一愣,然后摇着手说:“不,不!决不会这么快,这是逆伦重案,部里格外慎重,就算不驳,专折奏准,已在秋审截止期限以后,起码可以活到后年。”
  听这一说,杨、詹精神一振,“是啊!”杨恭治说,“常常听人提起秋审、秋审,到底怎么回事,请你老教教我们。”
  “是这样,”邹观生慢条斯理地说,“凡是秋后处决的案子,在刑部另有处置,专设一个部门,名为秋审处,调各司的能员,充任总办、会办。大致八位,号称‘八大圣人’。”
  杨恭治突然出现了兴奋的神态,“照此看来,”他说,“家兄的冤枉一定可以昭雪的了。”
  “这,”邹观生诧异地问,“何以见得?”
  “你老不是说,刑部秋审处的八位官儿,称为‘八大圣人’吗?既然是圣人,做的事就决不会有一点错。而况‘圣人’有八位之多,还怕不能平反冤狱?”
  邹观生不觉失笑,“杨兄,你误会了!”他接着解释,“叫他们‘圣人’不是恭维他们做事不会错,是说他们专横,他们所定的结果,不能更改,不能驳回,就好比圣人说的话不会错。”
  杨恭治爽然若失,但仍有些不大相信:“莫非他们的上官也不能改他们所定的结果?”
  “差不多是这样。”邹观生回到正题上,“秋审的结果,分为四种:一种叫“情实’,丝毫没有可以宽容之处;一种叫‘缓决’,凡命案、盗案的共犯,虽然都是死罪,从犯总应该稍微减轻些,往往改为‘缓决’;一种叫‘可矜’,查察案情,其中有迫不得已之处,可资矜怜;还有一种叫‘留养’,独子犯死罪,而老亲年在七十以上,或者是节妇守节二十年以上,只靠这个儿子,都可以申请留养。这四种改判的结果。由秋审处一一注明,到了霜降之前,呈请钦定,就叫‘勾决’,情实者当年秋后处决;‘缓决’及‘可矜’仍旧关在监狱里;‘留养’则打一顿板子,枷号两月释放。”
  邹观生一口气说到这里,有些累了,杨恭治等他歇一歇,缓过气来,方又问道:“那么,这跟家兄定罪的期限有什么关系呢?”
  “这就要谈到秋审的截止期限了。如果不划清界限,漫无标准,前后必致混乱。这个截止期限,以各省离京城路途远近而不同,过远省份,截止前一年封印为止,换句话说,今年十二月二十封印以前定谳的案子,归入明年秋审;以后的案子,就得归入后年秋审。浙江的限期,是二月初十,以刑部奏准之日为准。令兄的案子如果在明年二月初十以前,还没有由刑部奏准,就要拖到后年秋审再说。”
  听此一说,杨、詹二人无不宽慰。不过詹善政对律例比较在行,细想一想,还有疑问:“这件案件,果真冤枉到底,小白菜当然是凌迟处死,家姐夫恐怕亦会落得个斩立决,那就跟秋审扯不上关系了。”
  “凌迟跟斩立决的罪名,亦有归入秋审案内,秋审处主办,三法司会审题奏的。小白菜大概靠不住,令兄我想最糟糕亦不过判一个斩监候。命案跟盗案不同,盗案是害及大众,再则怕江洋大盗暗中勾结同党,越狱劫狱,关在那里,提心吊胆的不大放心,不如立时斩决,既绝后患,又昭炯戒。像寻常命案,何须如此?我看,还不要紧,如今已是年底,二月初十的限期,不过一个多月的工夫,刑部不见得能在这个限期以前,定谳奏准。”邹观生又说,“你们真的不放心,不妨派人到京城里去打听打听。”
  “是的。”詹善政答说,“我们本来也有这样的意思。”
  “如今是个机会。”一直神态平静的邹观生,忽然变得有些兴奋了,他问,“杨举人有没有交情深的同年?”
  “你老是问,在新科举人当中,有没有比较好的朋友?”
  “对!就是这话。”
  “我想总有的。不过,要问过家姐才知道。”詹善政紧接着说,“有便如何?”
  “开年是会试的年份,新科举人都要进京,有的已经走了,没有走的,元宵之前,一定动身。会试的举子,力量很大,他们到了京里,很可以帮帮令亲的忙。”
  “是,是!”詹善政与杨恭治同声答应,用期待的眼光催促他说下去。
  “这个忙帮起来不费事,只要拿这件案子不合情理,显而易见冤枉的地方,在京里说一说就可以了!”邹观生又说,“这件案子,浙江已经轰动,京里当然亦有所闻。同乡京官见了面就少不得都会打听,如果十个有六七个说杨某人冤枉,同乡京官自然会主持公道。这时候,情形就会有变化了!”说到这里,邹观生陶然举杯,显得颇为得意似的。
  光是这副神态,对来访的客人,便是极大的安慰。詹善政提壶替邹观生斟酒,杨恭治夹了一大块肉放在他面前,笑嘻嘻地说:“你老先用点菜,压压酒。”
  “这个变化有两种,不过结果是一样的。第一种,有人会跟刑部的官儿——大到堂官,小到司官,提醒他们此案要慎重;第二种,有言官会出面说话。”邹观生紧接着说,“这件案子如果能翻,照我看,言官的关系很重要。”
  “是!你老再说下去。”
  “言官闻风言事,根据浙江举人的舆论,就可以上奏。不但如此,哪怕刑部奏准,维持原案,言官一样也可以奏请重审。”
  “噢。”詹善政不信似的问,“言官有那么大的力量?”
  “当然有。”邹观生为他们解释,“言官有两种,一种是御史,就是大家都晓得的‘都老爷’;另外一种叫‘六科给事中’,照六部来分,职掌封驳——”
  “慢慢!邹老先生,”詹善政打断他的话问,“请你再说一遍,职掌什么?”
  “职掌封驳。照规矩来说,皇帝的上谕,到了六科给事中那里,如果认为不合规制,或者有错,就可以将原旨封还,请皇上再考虑,这叫封驳。”
  “啊,啊!我懂了。你老的意思是说,皇帝不该准刑部的奏而准了,六科给事中就可以给皇帝来个驳回。是不是?”
  “大致是这个意思。”邹观生说,“总之刑科给事中,对这件案子可以说话。”
  不过话虽如此,一经明降上谕,再奏请收回成命,事情就比较吃力了。所以邹观生以为能尽早设法,央请言官,如都察院的监察御史、六科给事中;或者有言责的翰林——翰林如兼“日讲起注官”,即可专折言事,名为言责,实为言权。倘或这些受人尊敬的京官,肯出面来管这件事,不仅皇帝要虚心纳谏,刑部亦就更不敢马虎了。
  詹、杨二人,连连称是,衷心接受了邹观生的指点。不过,这件案子要从多方面进行,求人之外,亦须求己。在浙江来说,这一案事成定局,要翻就得到京里去翻。那是怎么个翻法呢?
  “告御状这件事非同小可。”詹善政说,“也要请邹老先生指教。”
  “‘告御状’是俗称,正式的名称叫作‘京控’。这是所谓‘越诉’,限制很严,倘或不照规定,徒劳跋涉,还耽误了事机,不可不弄个清清楚楚。我拿《会典》给你们看。”
  《大清会典》刑部这一部门,有很清楚的记载:“凡词讼惩其越诉。”下面的注解是:“军民陈告词讼,自下而上,先赴州县衙门具控,倘事款妨碍本官,不便控告,及审断不公,须于状内将控过衙门,审过情节,开载明白,赴该上司衙门呈告,再有屈抑,方准来京呈诉。”
  “你们这个条件是符合的,就是说,浙江顶高的衙门,巡抚那里审下来,仍旧觉得冤枉,可以到京里控告。不过,也有两个条件,第一个是‘令其出结,如已在本省各衙门呈告有案,方与勘问;如未经在本籍具控,或现在审办未结,遽行来京诉告者,交部讯明,先治越诉之罪,仍将该犯解回本省,令督抚等秉公审拟题报。’这个条件,你们是有的。难的是第二个条件。”邹观生说到这里,沉吟不语,仿佛在考虑杨乃武这一案的第二个条件够不够。
  “邹老先生,”杨恭治忍不住问,“请教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第二个条件是案情内容,如果京控的呈词,与原案核对,‘只小有异同,无关罪名轻重者’,就不再审理,翻控的还要治罪,非要‘与达部案情,迥不相符,而又事关重大者’,方能受理。”
  “这个条件也是合的。”詹善政说,“浙江报部说杨某人谋杀,其实没有,这就是与案情全不相符。人命案当然事关重大。”
  “你的话不错。不过,空言无法为凭,怎么能找出有力的证据来,很值得研究。”
  “是,是!这将来还要仰仗你老。”
  “老先生,”杨恭治接着问,“京控准了,是不是部里重新审?”
  “不一定,照《会典》的规定,有三个办法,一是由刑部提全案来审,二是发交督抚审办,三是由京里特派钦差大臣到该管省份去审。这三个办法,请旨决定。”
  谈到这里,听得有人敲门,是邹观生的至亲从城里来访,胞侄、外甥带着孩子与过年的食物,小屋中顿时热闹非凡。见此光景,詹善政与杨恭治不便久留,相偕告辞。不过就这告辞的片刻,亦还有许多话,再三道谢,也再三重托,而且再三订约,不是年内,亦必在年初五以前,还要来访。邹观生也是跟这两个年轻朋友,一见投缘,满口地答应了。
  两人回到城里,大感兴奋。彼此都有一种感觉,杨大姐入狱的结果,不过在心理上得到安慰,于案子究有几许效益,却还看不出来;唯有跟邹观生的这一番深谈,倒确是开了一个柳暗花明的境界。这一遭遇,是个极好、极难得的机会,必得切切实实地把握住。
  “恭治兄,”詹善政说,“想大姐是个女流,劳她抛头露面,我不知你心里怎么想法,我可是很难过。现在既有这样一条路子,我们不可轻轻放过!”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杨恭治说,“以我的意思,我们不必回余杭过年,过年这几天跟老郑、邹老先生泡在一起,拿京控这件事办好了它。你看如何?”
  “好!我赞成。”詹善政说,“不光是跟郑、邹两位泡,我们还要找路子,看进京会试的,有没有熟人可以辗转拜托,请他们在京里代诉冤屈。”
  辗转托人当然办得到,然而非钱不行。这一,大正月里,登门拜访,少不得要带礼物,有求于人,则这份礼物,又非寻常酬酢,点到为止可比。
  第二,新年家家有赌局,不是牌九,就是摇摊。遇上了少不得随和凑兴,甚至要特意输几文,作为应酬,这笔赌本,只能多带,不能少带。
  第三,托进京的举子,代为申诉冤屈,当然要送程仪。如果家境过分清寒,盘费至今尚无着落,出手更得大方。助人成行去取富贵,这是雪中送炭的大人情,受者感恩图报,自然格外出力。
  这样一算,当务之急,还是得回余杭去凑钱。詹善政自告奋勇,去走一趟,这在杨恭治自是求之不得。约定两天即回,而在这两天,杨恭治便在杭州打探路子。
  赶回杭州,已是“小年夜”了,不过总算不虚此行。詹家为支助至亲急难,以高利借到一笔银子,总数五百两,尽数让詹善政带到杭州来了。
  “我托人介绍,认识一个姓陈的。”杨恭治说,“他也认识乃武,谈起来很同情。此人进京,还差点路费,为数不多,大概三四十两银子。我因为不知道你能凑到多少,不敢先许人家。现在,你看怎么办。”
  “姓陈的为人如何?”
  “看来像很热心。”杨恭治说,“我听人说,此人笔底下很来得,今科必中。”
  如果会试必中,就更值得结交,因为中了进士,无论点翰林或者分发到六部任职,都是京官,帮忙的日子正长。所以詹、杨二人,当天就带了节礼,冒昧登门,这是慕名拜访。
  这个姓陈的新科举人,单名一个丹字,平日替人做些应酬文字,博些菲薄的润笔为生,人入中年,家累极重。中举以后,自然有至亲好友,帮衬上京的盘缠,怎奈时运不济,妻子儿女一个接一个患病,亲友的帮款,都耗费在医药上头了。眼看一年将尽,春闱日近,而上京的行装,尚未备办,心境自然不佳,哪里有心思来应酬生客?只看在四色节礼的分上,强打精神而已。
  “听两位的口音是余杭?”
  “是!”杨恭治答说,“家兄与陈先生同榜,我们余杭县,今年只中了家兄一个举人。”
  “啊,啊!噢——”
  陈丹的尾音拖得很长,声调也很怪,表情更为复杂,惊异之中,有着卑薄、厌恶之意。杨恭治与詹善政看在眼中,难过在心里。
  不过,类似的遭遇,并非第一次,若是不相干的人可以视而不见,对陈丹,当然非做有力的解释不可。
  “家兄是冤枉的!”杨恭治一个字、一个字毫不含糊地说,然后又指一指詹善政,“这位詹兄,跟家兄是郎舅,请他拿家兄的冤枉,向陈先生诉一诉。”
  杨恭治这样做法,出于两个原因:第一,詹善政的口才比较好;第二,杨乃武有些许荡检逾行,以及为士林正人君子所齿冷的行为,以他做弟弟的身份,很不便说,而詹善政到底是外姓,比较不大碍口。
  了解到这层意思,詹善政认为要“先说坏、后说好”,才能改变陈丹的意见,“杨乃武是我姐夫,虽然是至亲,我亦不能不批评他。乃武平时喜欢耍刀笔,过分的地方当然也有,可是替人费心费力,甚至自己赔开销代打官司的事也不少。”他说,“至于这一案,决不敢瞒陈先生,乃武与葛毕氏有暧昧,事并不假,而且也有嫁娶之约——”
  “慢慢,”已听出兴趣来的陈丹,打断他的话说,“一个有夫之妇,一个有妇之夫,如何谈得到嫁娶之约?”
  “所谓嫁娶之约,是纳葛毕氏为小妾,双方已有成议,等乃武发榜以后,如能侥幸,设法跟葛品莲的生母沈媒婆谈判,出一笔聘金让葛品莲另娶。说得难听些,是拿葛毕氏买进来,这一点,家姐也同意的。”
  “嗯,嗯!”陈丹的脸色和缓了,“照此说来,似乎不必出此下策。”
  “就这话啰!”詹善政立即接口,“发榜之后,陈先生知道的,种种应酬,忙得不可开交,还要打点进京会试,真恨不得一天能化做两天。请想,乃武哪里有工夫干此不急事务,何况是共谋杀人,事先要经过细心策划,密切联络,更不是在这种时候所宜做、所能做的事,其为冤枉,不言可知。”
  “然则男女两方的供词,何以又完全相同呢?”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葛毕氏已经信口乱供了,乃武如果不肯承认,或者话跟葛毕氏不符,恐怕早就丧命在严刑之下了!”
  “这就是所谓‘锻炼成狱’。”陈丹说,“请你把全案经过跟我谈一谈。”
  听完始末经过情形,陈丹的感想完全改变了。对于刘锡彤的颟顸,还觉得情有可原;唯独对陈鲁的专横武断,草菅人命,痛恨之情,溢于言表。这也难怪,陈鲁住在杭州,专门与士林作对,陈丹早就对他不满了。
  “两位的来意,我已尽知。照这样的情形,我如果到了京里,自然要替同年讼冤。不过,明天就过年了,而且,”陈丹不愿细谈自己的困难,停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说,“我自己也很忙,只能量力而为。”
  “是,是!就这样已经承情不尽了。”詹善政看着杨恭治,以眼色征询意见。
  所要询问的,就是帮陈丹凑进京会试盘缠的话,要不要说出口?杨恭治立刻微微地摇头,表示不说为宜。
  告辞出门,两人一路走,一路研究。杨恭治说了他的看法,陈丹似乎是个有骨气的人,不肯随便接受他人的资助。倘或冒昧从事,陈丹可能会觉得是一种侮辱;或者口虽不言,心中认为要避嫌疑,对为杨乃武讼冤之事,绝口不提,岂非弄巧成拙。
  詹善政亦以为然,“不过,”他说,“看境况,他确有困难,如果能够不伤他的自尊心,而能够做到雪中送炭,将来得他的益处,一定不少。”
  “是啊!此人热心正直,不管闲事则已,要管定会出力。”
  研究结果,想出两个办法,第一,话先说明白,知道他会试川资尚无着落,愿意相借,问他的意思如何;第二,托词请他带一笔钱进京,转交某人,其实就是让他先用了再说。
  “这两个办法用哪一个,要临时看情形。”杨恭治说,“要做,事不宜迟,此刻就翻回去,才见得我们有诚意。”
  “好!”詹善政想了一下说,“我有个说法,走!”
  回陈家,再次求见。陈丹出现,脸色不甚好看,倒不是因为厌恶来客,而是刚与他胞弟吵过一场架。
  “实在不安之至,到此刻还来打搅。”詹善政低声下气地说,“有件事,想来请教陈先生,我带了一笔款子,是预备京控用的,摆在手边,一时没有用处,想放出去,不知道陈先生有没有路子?”
  这话太冒昧了,“老兄,我们初交。”陈丹问说,“你怎么托我这样的事?”
  这话问得很深刻,但詹善政倒恰好有话,必得有这样看来难以回答的一问,才能以话答话说出口。
  “陈先生的话错了!我们倾肺腑相告,等于以生死大事相托,是这样的情形,银钱小事,就算不了什么了!”
  陈丹对这话很满意,也有些感动,不自觉地将彼此的感情拉近了,心里对初交所常有的顾忌,也大为减少了,想一想问道:“你有多少款子要放?”
  “二百两银子。”
  “放到什么时候,利息多少?”
  “想放到明年端午,利息好说。”詹善政答道,“既然拜托陈先生,利息多少请陈先生做主好了。”
  “你做事情倒很爽快。”陈丹问说,“款子是不是现成?”
  “是的。”
  听到这里,陈丹愁怀大放。原来他刚才与他胞弟口角,就是为了一个钱字。他家有块祖遗的田地,是兄弟俩的公产,陈丹进京会试,想卖这块田作盘缠,做兄弟的不能耽误兄长的功名,勉强答应了。
  可是,卖田也不容易:有的是价钱不合,卖主不肯卖;有的是知道陈丹的这位老弟很难惹,怕将来有纠纷,“有钱不置懊恼产”,是买主不肯买。就这样拖到年近岁逼,越发难以脱手,因为年关脱货求现,是所谓“杀年猪”,价钱决不会好。
  兄弟争执的关键,就在价钱上头,陈丹因为事实所逼,唯有忍痛牺牲;而做弟弟的却以为吃亏太大,坚持不肯,认为最好借一笔债应急,等过了年再卖,比较划算。
  如今照詹善政所说,恰好解决了他的难题。考虑了一会儿,说道:“詹兄,你这笔款子,我替你做个抵押,限期四个月,利息照钱庄的拆息,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好极。”
  “那这样,我们今天就立个单据,田契抵押,要等开了年才能办,我当老兄的面交代舍弟。”
  “陈先生,陈先生,”詹善政打断他的问话,“这笔款子是哪位用?”
  “老实奉告,我用。”
  “既然陈先生你用,就不必要什么抵押了。”
  “不,不!一定要。”陈丹急忙摇手,“这里头有个道理。”他沉吟了一下,“说起来有些难为情,不过我不能不说。”
  原来陈丹的用意,非做抵押不可,乃是拘束他的弟弟,非卖这块田来还债不可。不然,到时候这块值三百两银子的田地归对方承受,就吃亏了。
  “真是,有时候自己骨肉,反而不及朋友,说起来惭愧。詹兄,你如果不愿这么办,我不敢借这笔钱,因为到了期限,舍弟倘或仍旧跟我扯皮,我拿什么来还?”
  “既然有这样的曲折,我遵命就是。不过,利息就免了。”
  “没有这话。”
  两人谦让了好一会儿,说定只取三厘半的利息。陈丹即时入内,跟他弟弟说明白;又请了他家一位长辈来做见证,拟好一个抵押笔据的稿子拿出来给詹善政看,当然是只字不动,怎么办,怎么好。
  其实,像这种契约,倒是接受抵押的一方,需要有个见证,万一将来有了纠葛,公堂相见时,才比较有利。可是,尽管陈丹这样提议,詹善政很大方地认为无此必要。这是他的聪明之处,类此情事,越少人知越好;而在表面上却又显得充分信任对方,能使得陈丹更加见情。
  事情做得干净利落,当天就成契交银。陈丹不仅解决了一个极大的难题,还有一桩意外的大收获:此事居然感动了他的弟弟,觉得外人尚且如此义气,同胞骨肉反倒斤斤较量,于情于理,两皆不合。一时天良发现,当即作了承诺,只等过了年立刻卖田,了清这笔债务。因此,陈丹喜上加喜,对詹、杨二人感激不已。
  其时已经很晚了,陈家当然留饭。客人欣然接受,因为借此机缘,又可作一番深谈。
  “陈先生预备哪天动身?”杨恭治问。
  “还早!还早!”陈丹答说,“二月初动身都可以。”
  “来得及吗?”杨恭治问说。
  “来得及。我算给你听,杭州到上海三天;上海坐轮船到天津两天;由天津进京,大概要四天,日子扣得准,十天工夫就够了。举人复试,总在二月下旬,从容得很。”
  “是的。”杨恭治口中答应着,看了詹善政一眼。
  这意思是希望他能催一催陈丹,早日动身到京,便可为杨乃武的官司谋干活动。詹善政心中会意,但觉得还不到开口请求的时候,所以没有任何表示。
  这时陈丹开口了,“两位是在杭州过年?”他问。
  “是。是想在杭州过年。”詹善政苦笑着说,“其实哪一天都是过年。”
  这是所谓“度日如年”。陈丹便安慰他说:“人命关天,当道决不会草率从事。公道自在人心,我想,京中大老、刑部官员,一定会跟浙江会试的人打听打听。”
  “正是!”詹善政乘机说道,“公道话越早传到他们耳里越好。”
  这下,陈丹当然要想一想。他也愿意早日进京,就不为杨乃武讼冤,早日到京,也可以多结交些朋友,打听打听会试的情形,揣摩揣摩八股文的风气趋向,是讲究华丽还是质实,那样入闱便很有把握。无奈“长安居,大不易”,盘缠不能不打算打算。
  而事实上却又不容他细作打算,因为,第一,京中物价如何,不甚了解,算亦无从算起;第二,詹善政与杨恭治的殷切目光,使他感受到一种很大的压力。
  “这样,”他说,“我过了元宵就动身。”
  “那,那可是太好了。”
  陈丹心想,既然伸手管了这桩闲事,索性就管好它,因而盘算了一会儿又说:“我看两位亦不必在杭州过年,先回余杭,再把这桩案子的前因后果,没有注意到的细节,再好好搜一遍,务必将真相确确实实弄清楚,最好能够写下来。过了年初五,请两位到杭州,我们细细商量,怎么样着手。两位看,我这个主意行不行?”
  詹、杨二人,自然听从。这天深夜回到客栈,伙计告诉他们说,有个姓郑的来访,久候未遇,已经走了。
  “姓郑的?”詹善政一时想不起这么一个人,问杨恭治说:“你有没有姓郑的朋友?”
  “没有。”杨恭治问,“会不会是郑兴?”
  “啊!是他。”詹善政急急问伙计,“是怎么样一个人?”
  “一个蛮漂亮的后生。”
  “那就不对了!”詹善政大为失望。
  两人多方思索猜测,始终不明白这个姓郑的后生是什么人,只得怏怏丢开,暂且不管,商量陈丹所作的建议。
  谈到这个话题,颇足以令人兴奋。杨恭治很佩服詹善政长于肆应,能有此意外机缘,实为可喜之事。至于回余杭去细搜案情,詹善政推杨恭治担任,因为他刚回去过一趟,这一次应该杨恭治回家看看;再则杨恭治也是秀才,要写这个“节略”之类的东西,他的笔下也提得起来。
  “你回去不轻松,过年是谈不到了!”詹善政说,“如果年初五赶不来,初七、初八无论如何要到。我这几天在这里也还要探探路子,案子到底太大了,路越多越宽越好。”
  “我知道。年初八之前一定赶到。”
  因为睡得太晚,所以到第二天上午九点钟还没醒,而姓郑的却又来了。
  为伙计所唤醒的詹善政,拿冷手巾匆匆擦一擦惺忪的睡眼,出屋相见。果然是个很漂亮的小后生,二十上下年纪,还是又红又白的一张娃娃脸,见人有点腼腆。
  “我姓郑,我爸爸叫我来的。”
  “哦!”詹善政问道,“令尊的大名是?”
  “我爸爸叫郑兴。”
  “啊!啊!”詹善政既惊又喜,“原来是郑老弟。来,来,请里头坐。”他扬手招呼伙计,“泡茶来!去买点心。”
  将这位不速之客,延请入屋,动问来意;又说,昨晚上猜了好半天,始终不知道来客是何许人。小郑答说:“我爸爸关照,不要对别人提起他的名字。所以我不好交代这里的伙计。”
  “啊,啊,是我失迎。”詹善政蓦然意会,郑兴这样叮嘱他的儿子,当然是为了保密,看起来是有极要紧的话说,因此,他去关上了房门,方始低声问道,“郑老弟,有话你尽管说。”
  小郑点点头,先问一句:“你姓杨,还是姓詹?”
  “我姓詹。”
  “正好,我爸爸关照,有话最好跟你说。今天年三十了,监牢里面,准许给犯人送东西进去,问问你们,是不是有吃的、用的要送给杨举人?”
  一听这话,詹善政有意外的惊喜,“原说犯死罪的,不准接见送东西。”詹善政又有些失悔,“应该早早打听,早早预备的!”
  于是詹善政一面招待小郑吃点心,一面抽身到对面房间叩门,将杨恭治唤醒了,告知其事。
  “郑兴好像很帮忙,但也好像是故意卖情面,是另有作用的?”
  “依我看,两样都有。他既然帮了忙,我们当然应该意思意思。应该怎样表示,我来看情形办。现在我跟你商量一件事,现有这样的机会,光是送点吃食进去,未免太可惜了!”
  “你的意思是,”杨恭治问,“你我两个之中,想法子进去一个?”
  “那一定不行!杨大姐进去一趟费好大的事,老郑负不起这个责任。我是想,可以趁此机会通个信。”
  “啊,啊!这也对。”
  “那么,我们分头办事,我去买吃的东西,请你赶快写信。”
  这封信怎么写法,大有讲究:第一,要告诉杨乃武一些什么。第二,如何措辞,不可说得含糊不清,引起误会,但也不能不含蓄其词,以防这封信万一落在外人手中,引起意外的麻烦。第三,当然不能长篇大论,更不能照一般书信的规矩,不用称呼,不用客套,更不能用普通的信笺,得要配合传递的方法,选用适当的纸张。
  因此,等大致商量停当,杨恭治写这封信很费了一番脑筋,首先是用什么纸,就大费斟酌。竹纸、连史纸、宣纸都不合用,因为不够坚韧,易于破碎,坚韧的有一种高丽笺,却又太厚太硬,不便隐藏。想了半天,决定采用白绫。
  好在离客栈不远之处,就有一家绸缎店,杨恭治不愿假手于人,亲自上街,买回一尺绫子,只裁取一寸大小的一块,然后磨浓了笔,先起草稿,再用蝇头小楷,极细心地抄在白绫上。
  一切齐备,詹善政亦已回来了,备办的是一大块煮了的火腿,一大包绍兴香糕,一篮橘子,还有一块猪油糯米年糕。
  “这样东西不对了!”杨恭治指着糯米年糕说,“莫非你不晓得他从不吃糯米东西?”
  “我怎么不知道?就因为他从不吃,我才要送。”说着,詹善政掏出一把新买的德国小洋刀,在那块厚约五六分的糯米糕中间,很细心地开了一道口子。
  杨恭治恍然大悟。唯其是杨乃武从来不吃的东西,才会引起他的注意,猜想到其中必有夹带,从而仔细检查,发现年糕中所藏的信。
  “你这个脑筋动得太好了!早知道,我该多写一点!”杨恭治说,“这么大一块年糕,又有弹性,藏一大块白绫在里面,一定看不出来。”
  “时间来不及,只好算了。”詹善政说,“好在开了这条路子,以后通信也容易。”
  说着,他将那方寸大小的一块白绫,很细心地塞入年糕之中,在边缘上捏一捏紧,泯没了那道口子,由外表去看,丝毫不见异状。
  处理停当,时已近午,杨恭治也到了预定动身的时候。因为有此意外机缘,行止似乎有重新考虑的必要。可是,这时候无法与詹善政商议,只说:“我想陪你一起去。作兴里头有啥要紧话传出来,我好带回去余杭。”
  “会不会有话传出来,很难说。就有,也不会是今天。我看你还是趁早赶回去吃年夜饭的好。”
  说到吃年夜饭,杨恭治不由得伤感。江浙人家,最重这年三十合家团聚的一顿晚餐,若有远人未归,往往守候至午夜。想到杨乃武家今宵触景生情,格外凄凉,他反而更坚持了。
  “不!”杨恭治说,“能够有个好消息带回去,这顿年夜饭方能吃得下。就算里头没有话传出来,至少也要知道乃武已经收到我们送进去的东西,回去告诉他们,也算是一种安慰。”
  “也好!那就一起走吧。”
  于是,将食物装入一个藤制提篮,匆匆赶到县司衙门监狱。郑兴已派人守候在那里,问明姓名,只准詹善政一个人携着提篮入内。
  “你到茶店里等我。”詹善政对杨恭治说,“我交代完了就回来。”
  杨恭治无奈,只好到茶店里坐等。这一等,等了有一个时辰,也就是两个钟头,才看见詹善政手提空篮,步履匆促地奔了来。
  “怎么样?”杨恭治急急迎上去问。
  “回去谈!”詹善政低声答说,重重地点一点头,又使个眼色,表示有很重要、很满意的收获。
  其实,一路走,一路已谈了起来。詹善政说,郑兴实在很热心,很够朋友,本来他早就可以回家了,只为守候詹善政,空耗了许多工夫,也因此受了几句埋怨,怪他去得晚了。
  “埋怨归埋怨,帮忙仍旧归帮忙。他问我:‘你有没有啥夹带?’我心里想,这件事是犯禁例的,当时还有人在旁边,说破了也许害他为难。所以我说:‘夹带是没有。别的东西都无所谓,乃武最喜欢吃糯米年糕,务必拜托郑头交到。’他点点头,又说:‘逢年过节犯人家里送东西来,我们总是格外方便,王法不外乎人情,上头也晓得的。不过,有一点点规矩,你想必也知道。’”
  说到这里,杨恭治插嘴问道:“什么规矩?”
  “那还用说,当然是红包。等我摸出来递过去,老郑随手交给手下,特别关照:‘是我的朋友,请弟兄们照应。你把东西拿进去,顶好不要动,尤其是那块年糕。提篮摆在号子里头好了,回头我去拿。’等那人一走,老郑跟我说:‘你在这里坐一息,把提篮带回去。’”
  “这,”杨恭治又兴奋地插嘴了,“看样子,提篮里面,或者有花样。”
  “大概是!”詹善政答说,“老郑交回提篮的时候,特别加了一句:‘篮子当心,不要乱放。’这不是言外有意?”
  于是两人不再多说,加紧脚步,就像年底下收账讨债的那样,在大街上匆匆而过,巴望早早回到客栈,看提篮到底有何花样?
  到得长泰客栈,詹善政在屋中搜索提篮,为了防备有不相干的人窥见,或者客栈伙计有事闯了进来,由杨恭治在院子里把风。这只长方形竹架藤面的篮子,一共两层,拉开第二层,只见包食物的纸胡乱捆成一团,用根麻绳缠两缠,丢在里面,谁看都是食物处理以后,剩下的一堆废物,不会去注意。可是在詹善政却如获至宝,急急拆去绳子,将那一卷摊开来,一张一张地检查,果然,中间夹着一张有字迹的纸。
  这张纸是张连史纸,并非包食物所用,杨乃武在狱中,怎会有这样一张纸,是件很奇怪的事。更可怪的是,居然还有毛笔,字迹亦并不潦草,见得是在相当从容的情况之下,写成一封回信。
  他在里面看信,杨恭治则在外面默忆自己写给杨乃武的信。清清楚楚地记得,是这样写的:“沉冤已渐为人所知,援手有人,决意京控,并请公车讼冤。家中均安,勿念,自宽自重。”并未具名,因为杨乃武认得出他的笔迹。
  “恭治!”
  听得这一声喊,杨恭治回身相望,詹善政面有喜色,便知已有收获了。
  进屋从詹善政手里接过信来看,只见写的是:“示悉,慰极!京控从速进行,倾家荡产在所不惜,供词花押,已藏伏笔,若有明镜,必能鉴其真情。花押请细玩。狱中颇蒙矜怜,不知何以为报?”
  下面虽未具名,却画着一个花押。如果这封信落入他人手中,照花押追究,是件很危险的事。杨恭治诧异地说:“看样子,他在里面亦很有办法。你看,居然能有笔有纸,写这么一封很整齐的信,岂不可怪?”
  “也许是老郑特别照应,真得好好谢一谢人家!闲话少说,这一句:‘花押请细玩’,你倒看看,有什么名堂?”
  亲笔签名谓之“押”。向来不识字的人承认笔据,只画一个“十”字;但识字的人,为防他人假冒签名,可以自己设计一种写法,将三个字或者两个字的姓名,并成一个字,骤看不知所谓,细看方知究竟,其名谓之“花押”,早在唐、宋便已流行,一直相沿至今。
  杨恭治曾经在钱庄里学过生意,庄票以及其他有关银钱出入的单据,经手人签署,常用花押,看得多了,深明奥妙——原来花押设计得巧妙的,“横看成岭侧成峰”,一方面是姓名,一方面又是另一句话。杨乃武的所谓“请细玩”,便是暗示花押中隐隐藏着另一句话。
  持向亮处,凝神注视,好久,好久,只听杨恭治情不自禁地喊道:“找到,找到了!原来要这样看!”
  “怎么看?”
  原来杨乃武的花押,内隐“屈打成招”四字。不说破莫名其妙,一说破宛然成文。经杨恭治一指出来,詹善政不能不佩服杨乃武的巧思。
  “这真所谓舞文弄墨了!”他感叹着说,“不过,心思是白费,就算有明镜高悬的清官,细心去看供词,哪里会想得到花押中会有花样?”
  “这就全靠旁人的一句话了!如果有人点破,一看果然,对整个案子的看法,当然就会不同。”
  詹善政拿他的话,仔细想了一会儿,很起劲地说:“对!对!这就用得着陈丹了!”
  杨恭治也想到了。这次陈丹进京会试,只要随意说一句:杨乃武是屈打成招,花押里面有这四个字,那才是他心里的“亲供”。这句话传到刑部,自然要慎重推究,不会轻易定谳。
  “你赶快回去吧!”詹善政催促着,“一到请你就把这些情形告诉我姐姐,好让她心里稍微轻松些。”
  “好的!我马上赶回去。准定年初七之前,一定回来。”
  詹善政等于是在陈丹家过的年。陈太太很贤惠,认为陈丹能够进京会试,而且弟兄和好,完全出于詹、杨二人所赐;知道詹善政一个人留在杭州,客中佳节,又是为了照料至亲的官司,心境一定凄凉万状,所以特地派一名老家人到长泰来请,说是:“我家太太请詹老爷去过年。”
  由内眷出面相邀,完全拿他当通家之好看待,詹善政觉得不必辞谢,否则倒是自己见外了。因此,欣然答应,买了好些爆竹、风筝、拨浪鼓之类的玩具,到陈家去吃年夜饭。这一下,不但成了陈家夫妇的上宾,而且也博得了陈家孩子的欢迎,“詹伯伯、詹伯伯”叫得好亲热。
  一夜过去,到了同治十三年正月初一,陈家来拜年的客人很多。詹善政觉得自己的身份,仍以隐藏为宜,所以带着陈家的孩子到城隍山去兜了一个“喜神方”,顺路逛了逛城隍山,中午将孩子送回陈家,吃过饭便要告辞。
  “你到哪里去?”陈丹问。
  “回客栈。”
  “那不行!你是内人请来的客人,我要问了她再说。”
  “不必如此!陈先生,我老实说,你的至亲好友都没有见过我,看见了,少不得要问起。那时候你怎么说,说了实话,你不方便,我亦不方便,所以还是我避开的好。”
  “那不要紧!我只说是表亲好了!一表三千里,谁知道你的来历?”
  “不,不!”詹善政说,“至少令弟知道我的来历。他或者会跟人谈起,那样一来你们昆仲之间,言语不符,容易使人起疑,引起许多闲话,对哪一方面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
  陈丹想想他的话也不错,放他走了。不过,到了傍晚,仍旧派人送了饭菜到长泰,第二天中午又携酒相就。在詹善政,当然感激又感动,两人的交谊,亦就更觉不同了。
  然而,交谊虽深,究竟还不到无话不谈的地步,所以杨大姐入狱私探以及杨乃武狱中寄信两事,他仍旧瞒着不肯告诉陈丹。但有些情况,不妨变换一种方式透露,尤其是杨乃武的那个花押,非得让陈丹知道不可。
  “噢,”他装作突然想起的神情,“陈先生,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乃武在杭州府初审受刑,诬供以后,我找到一个机会,匆匆忙忙跟他说了几句话。他说,他供单上画的花押,藏得有文章在里头。那个花押,我托人仿了一份下来,一直看不出啥;昨天晚上无聊,又拿出来看,看来看去看出点名堂来了!”
  “居然有名堂!”陈丹亦很有兴味地问,“是啥?”
  “我拿来你看。”
  詹善政起身开了箱子,背着陈丹,取把剪子,将杨乃武信上所画的花押剪了下来,摆在桌上,让陈丹仔细端详。
  “只看得出杨乃武三字,另外有啥名堂?”
  “你横过来!”詹善政把纸片移了一个方向。
  “啊,啊!仿佛有字!”陈丹细看了看说,“是‘屈打成招’!妙!妙!”
  詹善政不自觉地微笑着点头,是显得相当得意的神情。
  “令亲的心计,真是很深。”陈丹想了想赞叹,“明明一盘卸甲丢盔的死棋,居然有这么一着人所不防的仙着!看起来翻案有望了。”
  詹善政大喜,“陈先生,”他问,“请你说说你的看法,何以翻案有望?”
  “这一案的致命伤,就在令亲所供,与小白菜的话,完全相同。如说屈打成招,想翻案时,总是如此说法,复审的官儿,照例是不理这一套的。可是,当堂画花押,有这句话在里面,就是言之在先,与事后的翻供情形不同。倘或有那公正廉明的官,自动发现了这个秘密,不等人犯上控,自己提案来审,效用就更大了!”
  “是,是!如果是这样,就好像‘包公案’里面的故事。”
  “如今哪里去寻包孝肃这样的人?”陈丹喝口酒,凝神静思了一会儿说,“我们杭州有一位大老,一定肯主持公道。”
  “哪一位?”詹善政急急问说。
  “夏侍郎,你知道不知道?”
  这是指兵部右侍郎夏同善,他是咸丰六年的翰林,由江苏学政内调,占的是兵部右侍郎的缺,却在“南书房行走”,是所谓文学侍从之臣。为人很正派,也很热心。詹善政听说过这个人,点点头说:“夏侍郎大名鼎鼎,当然知道。陈先生,你跟夏侍郎很熟?”
  陈丹与夏同善虽不很熟,但如出于主张公道,自然可以率直而言。而且举人进京会试,同乡京官照例应该照应,像夏同善这种居于高位的同乡,至少也要请大家吃顿饭,叙叙乡情,那时就是代为诉冤的好机会。
  他很热心,除了夏同善以外,又列了一张名单,不是翰林就是部里的司员,关照詹善政去打听,辗转相托,替杨乃武说几句公道话。只要清议能够重视其事,刑部必不敢草率,案子就大有平反的可能了。
  到了年初七,杨恭治如约重回杭州,带来了好些消息。第一,县衙门的捕役阮得,到杨家去敲小竹杠;第二,风传“刘大少爷与小白菜有一手”;第三,刘锡彤必欲置杨乃武于死地,就是为暗中庇护儿子。
  “照此看来,”陈丹问道,“会不会是‘刘大少爷’指使小白菜下的毒?”
  “不会!”
  “何以见得?”
  这话在杨恭治就无法回答了。他是听杨大姐所说,小白菜根本就不曾下毒,可是小白菜的话不能说给陈丹听,因为那一来,追问缘故,就会泄露杨大姐入狱私探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是决不许透露的。
  “是这样,”詹善政替他解围,“实在说起来,葛品莲是生病死的,根本不是服毒。”
  “那么,怎么说是‘七窍流血’呢?”
  “听说,杭州府驳下去以后,刘大老爷听信了门丁的话,重新拿尸格改过。原来不过口、鼻之间有点血水。”
  “还有,”杨恭治接着说,“验尸用银针探喉,本来先要用皂角水拿银针洗过以后再用,仵作也没有这么做,马马虎虎,敷衍了事。”
  “这真是草菅人命了!”陈丹愤愤地说,“浙江有这种地方官,是浙江人的不幸。刘锡彤这样子胡搞,将来受害的人,不知道还有多少!这件事,我到京里一定要说。”
  “杭州府陈知府,也不见得是好官。”詹善政说,“我还听人说,陈知府专门与读书人为难。不知道可有这话?”
  “怎么没有?不过,”陈丹冷笑一声,“哼!杭州人是出了名的‘杭铁头’,让他等着,总有一天教他尝尝杭铁头的滋味。”
  见此光景,詹、杨二人都深感安慰。同时也都有了领悟,杨乃武这件案子,渐渐变成非浙江人的地方官,如何为祸浙江的一个实例了。在京的浙江同乡,为了维护桑梓,亦必借杨乃武这件案子,有所表示。这是很有利的一个转变。
  “好了!”陈丹作了一个结论,“我们分头进行,京里的事交给我。”
  陈丹倒真是热心,二月初十到了京里,趁会试还早,先忙着为杨乃武的案子奔走。不过,他第一个要找的,不是现任兵部侍郎的夏同善,而是他的一个亲戚朱智。
  朱智字茗笙,举人出身的军机章京。原来清朝的制度,大政都归军机处所出,仿佛唐宋的“中书门下”,内阁大学士名为宰相,并无实权,唯有大学士兼军机大臣,才是真宰相。
  但是,军机大臣每天跟皇上见面,一切军国大计,面取进止,只不过可否一语之决,称为“承旨”;这可否一语,要化为指授详明的圣旨,全靠军机章京,这个撰拟上谕的工作,称为“述旨”。因此,军机章京在朝中是一种很特殊也很重要的人物!尤其是咸丰十一年慈禧太后与现领军机、头衔叫作“议政王”的恭王联络,击败肃顺,收回大权的“辛酉政变”,军机章京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因而更受重视。
  军机章京俗称“小军机”,历来以人文荟萃的江浙两省人充当的居多,浙江人更为特出,势力也最大。军机章京分头班、二班轮值,领班用满洲话的称呼,叫作“达拉密”。两班“达拉密”都是浙江人,而且都是杭州人,一个叫许庚身,一个叫朱学勤。此外,军机章京中还有两个杭州人,一个叫吴兆麟,一个就是朱智。
  见面之后,谈到家乡近事,陈丹首先就提到杨乃武一案。朱智不胜嗟叹地说:“这件案子,我亦略有所闻,总以为杨乃武罪有应得,不道还有这样的内幕,真可谓之为黑幕。我就不明白,余杭县刘锡彤,何敢如此胆大妄为?”
  “一半是他本性糊涂,一半也是因为他有奥援。刘某是宝中堂的乡榜同年。”
  “怪不得了!”朱智想了一下说,“刑部对此案颇为慎重,尚未定谳。我会留心这件事,等刑部的奏折上来,看是如何说法,再作道理。”
  陈丹心想,有军机章京这道关口拦住,不至于贸然定谳,但刑部定议之后,再打回去重新审核,事情就难办了。倘或承办司官,坚持原议,岂不搞成僵局?与其费力于后,不如挽回于前,事半而功可倍。
  把这层意思说了出来,朱智深以为然,想了一下说:“这样,刑部秋审处的总办余撰,是浙江龙游人,他是咸丰二年壬子的进士,资格很老,在秋审处算是首脑。我陪你去看一看他。”
  听完整个叙述,余撰从容不迫地答说:“这件案子的疑问很多,事关逆伦重案,又非寻常命案可比。不过从表面看,杨乃武与葛毕氏都已招供,而且供词如一,所以部里没法子推翻全案,至多只能挑不明白的地方,让浙江声复。枝枝节节,无关大局!杨家既认为这是覆盆奇冤,何不京控呢?”
  “杨家原就有京控的意思。”陈丹答说。
  “既有此意,何不早早动手?”
  “是啊!”朱智接着余撰的话说,“时机也很要紧。像这样的案子,要仔细推求,限期固然可以稍宽,但也不能推得太久。”
  “是的。我马上写信告诉杨家。”陈丹转脸问余撰,“就不知道还来得及,来不及?”
  余撰沉吟了好一会儿说:“此案性质不比寻常,我可以回堂官,尽管拖一拖。不过,误期太久,只怕上头不答应,这个责任,堂官不肯担。”说着,视线转向朱智。
  言外之意,相当明白,这“上头”不是指皇帝,而是指军机大臣。如果误了限期,军机大臣奏请交部议处,刑部从尚书到承办的司官,一定都会得处分;倘或军机大臣谅解,那么,即或皇帝发觉,有所诘责,只要军机大臣肯帮忙说几句好话解释,自然无事。余撰的意思,就是要看朱智能不能在军机处先作一番疏通的工作。
  “不要紧!”朱智认为余撰是过虑,毫不迟疑地说,“到时候有我。”
  “茗笙兄!”余撰提醒他说,“别忘了刘大令是宝中堂的同年,也许已经先有信了!有宝中堂在中间回护,事情就比较难办。”
  “依我看,刘大令恐怕还不至于有信来。为什么呢?第一,刘大令总以为铁案如山,无须担心;第二,倘有这样一封拜托关照的信,岂非自承情虚?”朱智又说,“不过,顾虑不可不周,等我找个机会,先智破了它,让宝中堂避嫌疑不便干预。”
  “正是!”余撰老实答说,“我就希望能做到这一点。”
  “包在我身上!”朱智应声而答,而且还拍拍胸。
  拍胸是承诺一力承当,也表示胸有成竹。离了余家,朱智送陈丹回到“仁钱会馆”。只下车一揖,也不进去看看公车北上的同乡,随即西城去访一位同事。
  他的这位同事,也是小同乡,名叫金曰修,字少伯,同治六年始由宗人府主事考撰为军机章京,资历甚浅,但出身很好,是同治四年乙丑科的进士。这一科会试的“四总裁”中,有宝鋆,有现任刑部尚书的桑春荣,这就是朱智专程登门的原因。
  金曰修是经常拜谒师门的,因为除了师生的情谊以外,军机处常有公事要接头,只要是金曰修当班,而有紧急事故需要跟宝鋆联络时,总是由金曰修专程登门。这天下午,他受了朱智之托,有意挑傍晚时分才去,老师当然留门生便酌,而门生亦必欣然奉陪。这一来便有从容闲谈的机会了。
  “这几天举子云集,新闻很多,你听到些什么没有?”
  “很多!浙江的尤其多。”
  “噢,浙江?”宝鋆问说,“浙江出了什么新闻?”
  金曰修不即回答,反而突如其来地问一句:“浙江余杭县的刘大令,直隶盐山人,是老师的乡榜同年?”
  “不错。”
  “听说刘大令有年征漕浮收,大吏要参他,是老师替他缓颊?”
  “老同年嘛!”宝鋆做出无奈的神态,“七十岁了,还是一名小小的风尘俗吏,晚境可悯,如果再落个革职的处分,于心何忍?所以我替他写了一封八行给杨石泉,不了了之了。”
  “那就何怪乎其然了,余杭出了一件逆伦重案,浙江公车北上的举子,都愤愤不平,说刘大令在朝中有极硬的靠山,此案必成冤狱了!”
  “少伯!”宝鋆唤着他的号说,“是怎么回事?我不懂你的话,你说清楚些。”
  “这是轰动江浙的大新闻,老师大概还不知道。”金曰修提壶替宝鋆斟着酒说,“等门生从头说起。”
  于是宝鋆拈须把杯,细听杨乃武与小白菜的故事。他不但听得津津有味,而且听得极其仔细,有一个细节不了解的,立即插嘴追问,一定要弄明白方休。
  这有个道理。原来宝鋆是恭王的密友,两人无日不见,自军机处退值以后,时常一车同载,在恭王置于大翔凤胡同的别墅“鉴园”中,流连至夕。饮酒、听曲、玩古董之外,聊闲天的时候居多,这桩新闻是极好的话题。但恭王看人料事,常有独到的见解,宝鋆要防他会提出疑问,所以非将始末原委弄清楚不可。
  等将故事讲完,金曰修紧接着又回到刘锡彤与宝鋆的关系这件事上面,“浙江的举子都说,刘大令一定会请老师维持原判,杨乃武一定无法申冤。”金曰修有意嗫嚅着说,“还有句话,门生不敢说。”
  “为什么?”
  “怕老师生气。”
  “不要紧!我本无庇护同年之意,生什么气?”
  “这,门生就说。有人昌言:此案如成冤狱,则将来杀杨乃武者,不是刘知县,是宝中堂。”
  “是何言欤?”宝鋆勃然变色,“莫非认定了我,一定会徇私枉法!”
  “老师别生气。”金曰修说,“照我看,他们亦是唯恐老师插手干预,所以故意这么说,用意是希望老师不要管这件闲事。”
  “我不管,我不管!”宝鋆大声说道,“我快八十了,还来惹这些是非干什么?不过,他们也不能无凭无据,硬说刘某冤枉了杨乃武。将来刑部议奏我倒要仔细看看。刘某枉法,我不会替他说话,但如秉公办理,并无错处,我难道亦不能说话?”
  “当然,当然!如果是那样,我也要劝老师主持正义。”金曰修说,“此案刑部尚在研议,我会替老师随时留心。不过,刘大令倘有信直接寄到公馆里来,门生就不知道了。”
  “真要有信来提到这件事,我自然拿信交给你。”
  得此保证,刘锡彤想托宝鋆回护这条路子,就算堵得很严了。陈丹辗转得知这个结果,十分欣慰,立即写了一封极详细的信,密密封固,附在家信里面,由民信局寄到杭州,嘱咐家人务必送交詹善政亲收。
  这下,就要忙他自己的事了。会试照例三月初八进场。三场试毕,四月十六出闱,自此而始,约莫有一个月候榜的工夫,无所事事,每天只是逛逛琉璃厂、看看同乡。但表面闲雅,内心不免烦闷,第一是闱中不甚得意,只怕要白辛苦一场;第二是詹善政竟无回信,岂不可怪?他心里在想,倘或落第,因为盘缠有限,非买舟回乡不可。到那时杨家京控,无法照顾,似乎于心不安,因此,盼望榜上有名的心更切,因为一中了,在京里起码还有两三个月的逗留,便可顺便料理杨家的官司。至于川资不敷,只要中了就不必着急,总有地方可以借贷。
  四月十三发榜,名落孙山。正在懊丧不已之时,接到家报,内中附了一张五百两银子的汇票,信是他的胞弟写来的,说寄来的款子,供他中了进士后的应酬花费;倘或不中,不妨考虑用这笔款子捐个官。又说这笔钱是卖田所得,杨家所借的款子,坚决不肯收回,“盛情深为可感”。
  陈丹却很明白,杨家的慷慨,是一种酬谢之意,而事实上又非如此不足以照应这场官司——詹善政另有一封信,附同寄来,信很简单,除了道谢并预祝高中以外,只说京控之事,正在筹划,约莫端午前后,便可相见。
  果然,端午前一天,詹善政到了,同行的还有一个杨大姐夫家的老仆,名叫王廷南。京控决定由“叶杨氏”出面,王廷南就是她的抱告。
  “预备到哪个衙门告?”
  “都察院。”詹善政答说。
  “可以。”已经熟读《大清会典》的陈丹道,“‘官民冤抑陈诉’都察院应当受理。收状以后,由京畿道监察御史承办。”
  “就因为由京畿道承办,所以到都察院去告。”詹善政说,“京畿道的掌印御史是杭州人,一定肯帮忙的。”
  “啊!”陈丹想起来了。掌京畿道监察御史,正是杭州人吴凤藻,他是咸丰三年的榜眼,曾经见过一次,“这位吴都老爷资格老,为人正派,能告到他手里,再好都没有。状子呢?”
  “状子草稿早就备好了!请陈先生过目。如果有不妥当的地方可以改。”詹善政开箱子取出诉状草稿,郑重其事地交付陈丹。
  接状细读,才知具状的虽是叶杨氏,而申冤的实在是杨乃武本人。他在狱中做了一份亲供,按照规定,送交家属,指明请他的胞姐叶杨氏,代表具状京控。其中所叙遭诬的经过,当然与浙江县、府、省三次所招的口供不同。
  杨乃武所说的“真相”是如此:当案发之初,有个承办的余杭县捕役阮得,上门索诈,打着县官长子刘子翰的旗号,表示杨乃武如果肯出五百两银子,此案即可不受牵累。杨乃武因为问心无愧,断然拒绝。
  阮得索诈不遂,转而向葛毕氏下手,教唆她诬攀杨乃武供给砒霜,毒死亲夫。他骗葛毕氏说:只要这样作供,便可脱罪。葛毕氏无知女流,信以为真,果然照此诬供。余杭县即据此串诬,将他逮捕到案,酷刑逼迫之下,唯有诬供。
  这番情节,依照《会典》规定,足以翻案了。陈丹考虑了一下,觉得有跟朱智研究的必要,便陪着詹善政一起去拜访。
  见了面,也看了京控的诉状,朱智点点头说:“果然如此,这一案当然要重审。我有几句话想请教詹乡兄。”
  “不敢,不敢!朱老爷请吩咐。”詹善政很恭敬地答说。
  “‘老爷’之称不敢当!”朱智问说,“这个状子是谁做的?”
  “一位姓邹的老先生。本来是刑名师爷,现在在家养老。”
  “令亲真的有这样一份亲供?”
  “是的。不过其中稍微有点改动。”詹善政想了一下说,“譬如指明胞姐具状,就是邹先生的主意。家姐丈本意是要叫家姐具状的。”
  “噢,这又是何道理呢?”
  “邹先生说,妻子具状,当然比姐姐具状来得有力量,不过这要先轻后重,一步一步来。京控是第一步,京控一准,一定发回浙江更审。如能平反最好,倘或仍照原判,那时由妻子出面上控,显得情词迫切,比较更容易动听。”
  “这个想法更高明。”朱智深表同意,“像这样的案子,情节虽重,当事人的身份不够分量,不会钦派大员去提审,十之八九是发回浙江,委由原官重审。那结果亦就可想而知,当然维持原审,看上去一定有第二次上控,甚至还是京控。我再请问,京控告到都察院,可有说法?”
  “有的。”这次是陈丹代答,“他们已经托过吴蓉圃了!”蓉圃是吴凤藻的别号。
  “请问,”詹善政问说,“我可要见一见吴都老爷?”
  “不必,不必!”朱智连连摇头,“这个嫌疑一定要避!见了反倒不好,而且他亦不肯见你。反正只要托到,他家自然会有信到京;即使没有信,他也会秉公办理,不必去见他!”
  不过,詹善政虽不宜去见吴凤藻,而朱智与他本就常有往还,作为闲来访友,顺便关说,并无不可。当时的结论是,抱告尽管去投状,即令吴家的家书未到,亦不要紧,可以由朱智跟他说明白。
  投递京控诉状的第三天,朱智才去访吴凤藻。因为诉状收文以后,分到京畿道先由监察御史看了,才会转到掌印御史那里,去早了,吴凤藻还不知原委,谈不出结果。
  时间估计得正好,“叶杨氏京控的状子,今天上午衙门才看到。”吴凤藻说,“这一案的是非曲直,现在还没法子说。”
  “噢,”朱智想了一下问道,“是不是原案还没有过目?”
  “是的。”吴凤藻答说,“已经去公事给刑部浙江司了,请他们移送全案,大概明后天就可以送到,这一案府、县、巡抚都问过,案卷一定不少。恐怕要三四天工夫才看得完。”
  从宽估计,要六天以后,吴凤藻才能了解全案。朱智便暂且不谈案情,只作为同乡闲叙乡情似的问:“杭州最近有什么新闻?”
  “不知道啊!”
  “近来没有接到家报?”
  “没有。”吴凤藻说,“舍间总是两个月来一次信,算算日子,也该有信了。”
  照此看来,杨家所托的人情,吴凤藻还不知道,这样就更不宜在此时谈论来意。闲谈了一会儿,告辞而去。
  上了车不即回家,转道去访余撰。一见面不必他开口,余撰反先告诉朱智,说是杨乃武京控的案子,他已经知道了,而且看到了诉状的抄本,认为京控应该受理。
  “受理以后,怎么样呢?”
  “那是都察院的事,要看吴蓉圃的意思。不过大致是咨解回浙。”
  “这方面我要请教了。”朱智问说,“咨解回浙,是不是仍由余杭县审呢?”
  “绝不可!连派余杭县会审都不行!谁派了,谁就要倒大霉。”
  余撰将《钦定六部处分则例》取来,指出一条:“督、抚、藩、县、道、府将应行亲提讯究之案,发交原问官收审,或仍令会审者,照例议以革职留任。”这是嘉庆十四年的上谕。到了道光十八年,另有一道上谕:“嗣后京控发交事件,着各该督抚等于审结时,将是否应亲之处,随案声叙。如有应亲提而委审,应亲提委审而仍发原问衙门者,俱着专案报部,照例分别议处。”朱智一看,完全明白,京控发回的案件,督抚应该亲提,或委审,决不能发交原问衙门,否则便失却了京控的意义。
  刘锡彤是原问官,固然不准再参预审问,但照实情来说,杭州府知府亦是原问官。杨乃武诬供购砒,拉出钱宝生来,这一切锻炼成狱,都出在陈鲁手中。然则杭州府是否亦不准参预呢?
  余撰认为朱智所提,确是个疑问,但部里行文,只责成督抚,不便多所干预。将来案子发回浙江,要看杨昌濬如何处置,如果委由陈鲁审问,而居然秉公办理,当然没话可说,否则得视情况而定,此时无法预告。
  “倘或审问不实,如何处分,律例总有规定吧?”
  “当然,”余撰翻着《六部处分则例》问道,“你是指原问官?”
  “是的。”
  “审问不实,亦要情形而定。照这一案来看,如果杨乃武京控属实,那,问官的罪名就重了。”
  “重到怎么个地步?”
  “你看!雍正元年的上谕,”余撰念道,“凡大小衙门问刑官员,于命盗案件,不能虚心研鞫,刑逼妄供,草率定案,证据无凭,以致枉坐凌迟、斩绞者,革职。”
  “啊,啊!”朱智悚然动容,“罪名不轻啊!”
  “人命出入,当然轻不了。”
  “那么,复审的呢?”朱智问说,“是一路错下来的,总不能只处分原问官一个人吧?”
  “一路错下来,就一路都有处分。”余撰又念,“该管各上司不能平反,率据原招审转,州县官应革职者,府州降四级调用,司道降三级调用,督抚降二级调用。”
  “能不能抵消?”
  凡官员有过失,得到降级的处分,有准予抵消、不准抵消两种。准予抵消,即是功过相抵,以前曾有加级一次的纪录,遇到降一级的处分,正好扯个直。大致罪有公罪、私罪之分,过失仅止于职务上的疏忽,并无受贿、徇情、任性等个人因素牵扯在内,就是公罪,否则便是私罪。公罪轻,私罪重,所以公罪往往可以抵消,而私罪决不能够。
  “这是私罪!”
  听得这个答复,朱智大为皱眉,“要平反,很难了!”他说,“一翻过来,从陈鲁到杨石泉都要交印把子,哪还有个不维持原判的。”
  “是啊!”余撰点头同意,“我看官司着实有得打。”
  “能不能想个法子,一下子给它平反过来?”
  “很难。”余撰答说,“律例持平,双方的利害都要顾到,只能按部就班,一步一步走!不过,杨家如果有精通律例的人指点,平反得可以快些。”
  “噢,噢!请你指点一下看。”
  余撰想了一下答说:“这一案发回浙江,大概是发交杭州府审。如果维持原判,杨家应该立刻京控,这是给臬司与巡抚一个机会,因为依律:‘上司有能驳审改正,立予平反者,即照例给予豁免。’错之在先,改正于后,议叙虽不可得,处分却一定可以豁免了!”
  这番研究,将这件案子未来演变的情况,大致都弄清楚了。于是,朱智转告陈丹,陈丹转告詹善政,陪着王廷南到都察院递了状子。回到客栈,随即检点行李,准备启程回乡。
  到了第三天,都察院派人来传唤王廷南,由吴凤藻问话。案情都在状子之中,而抱告并非直接关系人,所以问得很简略。最主要的一点是,询问叶杨氏是王廷南的什么人。
  “是我家主母。”
  “你家主母是不是夫家姓叶,娘家姓杨?”
  “是!”
  “是不是杨乃武的姐姐?”
  “是的。”王廷南答说,“是同胞姐弟,感情很好的。”
  “你来做抱告,是不是确确实实你家主母亲自关照?还是别人用你家主母的名义,指使你来的?”
  “是我家主母亲口关照我的。”
  “好!”吴凤藻特为警告,“这一案本来与你毫不相干,但如你是受人指使,冒用你家主母名义,那可是犯罪的!”
  “小的不敢。”
  “你认不认识字?”
  “认识。”
  “认识更好!你具结的时候,仔细看一看里头的文字。”
  于是当堂具了结,可以饬回了。但王廷南有句话问:“吴老爷,小的上千里路到京里来一趟,总要有句确实的话,回去对主母好有交代。”
  吴凤藻已经接到家信,得知杨家曾经重托,但有爱莫能助之感,想了一下答道:“照我的职掌,有人到这里来告,我是可以详细审问,请上头奏报朝廷的。不过,你等于是案外之人,杨乃武受了什么冤屈,问你你不知道,你所说的话,亦不能作数。我只有照你家主母状子里所说,据实转报。不过,这个状子,十之八九是准了,等我跟刑部商量,怎么个处置,有批回给你。”
  “是!多谢吴老爷。”
  “还有,”吴凤藻问,“你家主母另外口头上有什么话,关照你来申诉?”
  这是吴凤藻特意帮忙,多此一问;若有未尽之意,此时正好补充。只是王廷南为人老实,没有想到自己有什么看法,亦可以假借他主母的名义申诉。所以据实答说:“没有。”
  没有话就退堂了。吴凤藻当天就跟刑部浙江司与秋审处接头,果然如余撰的看法,认为唯有将抱告“咨解回浙”复审。
  于是,由吴凤藻主稿,拟了一道都察院与刑部会衔的奏折,经两衙门的堂官判了行,第二天一早递上。军机大臣承旨,面奉两宫皇太后核可,奏折发回原衙门。到了下午,王廷南就接到批回了。
  批回上写明的处置,果然是“咨解回浙”。所谓“解”是解送抱告王廷南,照例要由刑部咨请兵部派员解送,等于原告成了犯人。照刑部的说法,此举虽不合理,却有必要,因为千里迢迢,夜长梦多,抱告可能为被告所害,亦可能为人所诱不回原地,更可能中途遭受意外,总之王廷南如果无法回到浙江,或回浙江而不到巡抚衙门报到,都察院与刑部对这奉旨的“咨解回浙”四字,即无交代。
  这一来詹善政一路供应委员、解差,就得多花好些钱,多受许多不便。于是仍由陈丹托朱智设法,具了一个保结,保证王廷南必在一定限期内“回浙报到”,派委员、解差之事才得作罢。
  临行之前,陈丹与詹善政有过一番长谈,谈到杨乃武的案子,也谈到他自己。落第的陈丹,一方面不死心,一方面羞见故乡亲朋,决定捐一个主事在京候补,以便下一科再参与会试。詹善政当然赞成,因为杨乃武在浙江复审,如果不能获得平反,少不得还要到京里打官司,仍旧要仰仗陈丹照应,才有申冤之望。
  自詹善政回到杭州以后,就不断有信到京。第一封信即让陈丹诧异不止。浙江巡抚杨昌濬居然不顾煌煌则例的明文规定,仍派原问官刘锡彤复审。
  这样,第二封信报告些什么,就可想而知了。据说,情形比初审还要坏,杭州府复审时,传沈体仁夫妇到案,在陈鲁严词逼问之下,沈媒婆竟供称葛品莲身死发觉异样之后,曾经盘问小白菜,盘出下毒的情事,方始报官相验。这一番指证,对杨乃武、小白菜更为不利。
  第三封信是八月初到的。詹善政说,杭州府仍照余杭县所报定案,官司很糟糕。亲属会商,决定由他的姐姐到巡抚臬司两衙门上控,结果落得“归案讯办”四个字。看样子浙江臬司蒯贺荪、巡抚杨昌濬都不会再亲提讯问,将来照杭州府所报,咨转刑部。因而决定,要作第二次的京控,重托陈丹,预为布置。
  到了九月里,由“杨詹氏”具名所遣的抱告,杨家的账房姚士法,由詹善政陪着到京,安置了行李,立即到仁钱会馆跟陈丹见着了面。
  “真是暗无天日!”詹善政垂着泪说,“臬台衙门有话传出来,这场官司无论如何打不赢,就算错了,也要错到底。陈先生,你说,天底下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你不要急!京里的说法不一样,这场官司无论如何要平反。就是你的话,天底下到底有没有王法?有王法就不容他们猖狂!浙江由县到省,固然上下相维,官官相护,可是,京城里能说话的人到底太多!你放心好了!他们打算错到底,我们就跟他们周旋到底!”
  心力交瘁的詹善政,得此鼓励,信心复生。而陈丹这一次不仅热心,且亦真正动了义愤,好在他捐班主事,制签正分发在刑部候补,办事找人,格外方便。第二天便在前门外正阳楼请了一桌客,朱智、余撰、吴凤藻等一班在京里很有办法的同乡都到了。詹善政当筵下跪,泣求申冤。举座动容,无不觉得平反此案,应该协力,是件义不容辞的事。
  “真没有想到,杨石泉敢如此目无王法!”朱智提出他的看法,“这一案,演变至今,已非杨某人个人死生祸福所系,而是我们浙江以后还有没有王法了?杨石泉所恃的奥援是左侯,左侯如今领兵西征,朝廷倚畀方隆。如果杨石泉以为朝廷会看左侯的面子,对他格外优容,那么以后生杀予夺,如取如携,我们浙江人哪里还有好日子过?所以这一案到现在非争不可,非争回来不可!倘或争不回,不但杨石泉可以为所欲为,朝廷的威信亦有绝大的关系。我在想,我们可以多方面进行,一面打官司,一面动折子参他。各位以为如何?”
  “动折子参他,为时尚早,”比较持重的吴凤藻说,“动折子一参,反倒把本案的分量减轻了!我们浙江人固然把这件案子看得很重,别人不以为然,只知道我们是在借题发挥,想攻倒杨石泉。以我说,反正这一案只要争回来,杨石泉以下,由臬司到余杭县都逃不脱责任,所以眼前不妨只对事,不对人。让大家知道,浙江有此冤狱,倘或不能平反,则人人自危,不知道哪一天‘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样,清议关注,当政者就不能不重视,事情比较容易有转机。”
  这番见解,十分通达,连朱智亦放弃了自己的看法。话题便集中在如何就法言法,向哪个衙门去上控。
  照邹观生的设计,打算仍旧向都察院投诉,余撰认为不甚合适。他的见解是,已向都察院上控,会同刑部奏准,发交原省复审,而结果仍然维持原判,就得再上层楼,向比都察院更高的衙门申诉,方合逐步上控的道理。
  比都察院更高的衙门,说起来只有内阁与军机处,但并无直接统属关系,而且内阁与军机处,亦无承受军民呈诉的职掌。这样说来,唯有的一条路,就是叩阍。
  “谈到叩阍,太难、太难!”余撰又说,“本朝除非皇上巡幸,有旨准百姓呈诉冤抑,否则就无从叩阍。而且犯跸惊驾,罪名很重!我看有个衙门,倒可以去闯一闯,闯这个衙门,亦就等于叩阍差不多!”
  “是,”朱智问道,“步军统领衙门?”
  “对!就是这个衙门。”余撰答说,“步军统领衙门,掌九门锁钥,周卫徼循,肃清京邑,是京师最高的治安机关。属下郎中的职掌‘勾检簿书,平决诤讼’,就能收受军民诉状。”
  又有人指出,向步军统领衙门投诉,还有一样好处,即是直接奏上皇帝,那就等于叩阍了。当然,这也要有人帮忙。步军统领衙门上上下下都是旗人,不过要找路子也不难,尤其是身为小军机的朱智,从吏部尚书兼步军统领的英桂、户部左侍郎兼步军统领衙门左翼总兵的荣禄,到郎中、员外、主事以及供奔走的小官“笔帖式”,无不直接间接地可以讲得上话,请他们帮这样一个忙,必可办到。
  于是,第二天一早,由朱智派了一个军机处的杂役,满洲话叫作“苏拉”的,陪着抱告姚士法,到步军统领衙门投状。有预先托好的一名笔帖式在照料,带到郎中熙庆那里,略微问一问情由,准了状子。旗人办公事并不讳言关系,熙庆告诉姚士法说:“这件案子,有人打过招呼,好办!明儿一早递了折子,我这儿就算没事了。你也不必再到这里来打听。托什么人,跟什么人接头就是了。”
  姚士法四十多岁,以前足迹不出里门,熙庆那一口地地道道的京片子说得极快,简直一句听不懂,只觉得京里的“老爷”很和气,比县里的差役好应付得多。
  熙庆确是很帮忙,照朱智的要求,当天就办好奏稿,派人送到英桂的公馆,画了行立即抄缮,当天就递到了“内奏事处”。
  年轻的皇帝亲政还不久,虽然性好逸乐,而且最近因为微服私行的缘故,染上了说不出口的恶疾,精神极坏,但皇家的成法,不敢破坏,依旧五更时分便已起身,在灯下看内奏事处用黄匣子递进来的奏折。
  这是件很枯燥无味的事,尤其是看到各省奏报有关漕粮税收的折子,一大片数目字,看得头昏眼花,不知所云。因此,步军统领衙门这件奏折,比较起来,易感兴趣。皇帝就像看“闲书”那样,轻轻松松地看完,而且情节缘由,记得相当清楚。
  于是,在召见军机时,皇帝首先就问这一案,“浙江杨乃武的案子,是第二次京控了!”他说,“第一次发问浙江,杨昌濬仍旧委原问官审问,这我就不明白了,同样的人,审同样的案子,还能审出两个不同的结果吗?”
  这一问正击中了要害!恭王心里明白,杨昌濬必是看宝鋆的面子,回护刘锡彤,而手段甚拙,事到如今,不能不照规矩办了。
  这样想着,便即答道:“逆伦重案,自宜慎重,这一案还是交刑部切实议奏。”
  “还要发回吗?”
  “是!”恭王答说,“除了发回,似乎没有别的办法。”
  “发回不又是原样儿?这场官司打到什么时候才能完结?”
  “人命关天,审问不厌其详,不是坏事。”恭王是皇帝的胞叔,所以措辞之中,微有驳回之意,亦不以为嫌。他紧接着又说,“原问官或者不免有成见。这次发回,指定杨昌濬同臬司亲提严讯,真相必可大白。”
  “好吧!就这样说了!”
  上谕到达浙江,杨昌濬深为不悦。洪杨以来,督抚权重,尽管朝廷责成“巡抚督同臬司亲提严讯”,杨昌濬却嗤之以鼻,“哼!”他说,“西征军事,正在吃紧的当儿,浙江的协饷最重,每月十二万两,按时照解,迟一天都会耽误军用。我哪里来的闲工夫管这种人命案子?”
  结果仍旧是委员复审,这一次委的是湖州府知府锡光。他是旗人,到任才两个月。杨昌濬委他复审,倒是希望往公平这条路子上去走,因为第一,锡光既是旗人,与汉人多少有些隔阂,不易受人情包围;第二,到浙江不久,对本案的始末,还不甚了了,不会有何成见。
  锡光是纨绔出身,“旗下大爷”做官讲究气派,讲究舒服,奏到委札,先派人到杭州布置公馆,这个公馆要作为复审钦命重犯之用,就得有个够气派的大厅,这就比较难找了。好的是湖州府富庶,大把的公款撒出去,终于觅得一座很堂皇的公馆。锡光到了省城里,谒巡抚、拜臬司、访道府、会同僚,应酬了半个把月,方始出票传案内有关人犯及证人,定期审问。
  开审不久,忽然传来一个天崩地坼的噩耗:皇帝出天花,在十二月初五驾崩了!皇帝无子,慈禧太后亲定大计,迎醇亲王之子载湉承继为文宗之子,入承大统,定年号为光绪。
  国有大丧,除了军务漕粮等要政之外,其他一切政务,都不免搁置。锡光赶回湖州府,按时设奠哭临;同时也到了封印之期,一干人犯证人,还押的还押,饬回的饬回,直到光绪元年二月里,方又重新开审。
  这一次审问,杨乃武、小白菜都翻了供,异口同声地供称,是受了刑讯,迁就问官的意旨,自诬成供。而锡光为人平和,轻易不肯用刑,所以,无论案内正犯,有关人证,都比较敢说话。许多过去所不知道的内幕,点点滴滴地被牵扯出现,眼看这一件逆伦重案的原判是摇摇欲坠了!
  于是刘锡彤、陈鲁都大起恐慌,蒯贺荪亦是忧心忡忡。彼此密商的结果,认为非维持原判不可。于是一方面向锡光疏通,一方面在巡抚面前极力剖陈利害关系,终于说服了杨昌濬,认为唯有不让此案发生变化,对他才是最有利的事。
  这些情形,杭州、湖州两府的士绅,都很清楚,少不得有人写信给京里的亲友,表示愤慨。有个刑科掌印给事中王书瑞,是湖州府属长兴县人氏,得知其事,自觉于公于私,都不能不说话了!
  两宫太后还是第一次听说,浙江有这样一件情节离奇的逆伦重案,在召见军机时,询问始末,恭王便指定宝鋆答奏。他这样做有两个原因:第一,宝鋆对本案的经过情形,比较熟悉;第二,刘锡彤是他的同年,他如果有意加以回护,此时便是一个机会。
  可是宝鋆很见机,看这件案子演变到目前,杨昌濬以下有关的地方官,已有犯浙江人众怒之势;而且案牍具在,要想为刘锡彤开脱,亦是不可能之事。唯有在措辞中,尽量少提刘锡彤,便是关顾老同年之意了。
  等他约略讲完,慈禧太后已知王书瑞所说的问官“意存瞻徇”确非虚语,便即问道:“这件案子是什么时候发回去的?”
  “是去年秋天。”恭王答说,“到浙江已在冬天了。因为国丧的缘故,不免耽误。”
  “耽误亦不致耽误这么久!”慈禧太后又问,“发回去的时候是怎么说?教杨昌濬亲自提问,还是准他派人复审?”
  “旨意上说明,派杨昌濬‘督同臬司亲提严讯’。不过杨昌濬曾经声复,为了筹措西征协饷,公务太忙,特委湖州府知府复审。”
  “这就不对了!如果交办事件,都可以这样子自作主张,连个阳奉阴违都谈不上,事后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你想,朝廷的威信何存?”
  听这语气严重,恭王不敢接口,想了一会儿答说:“杨昌濬倒还不是跋扈的人,办理这一案如有失当之处,将来结案以后,再请旨议处。”
  “好吧!”慈禧太后问道,“这个折子,你们看怎么办?”
  “自然是严催结果,给浙江一个限期。”
  “原奏请派大员,我看不如派人下去!”
  “像这样的案子,派人下去,似乎不合成例。”
  “那,是不是非要杨昌濬审问不可呢?”慈禧太后不以为然地责问,“既然意存瞻徇,审来审去还不是老样子?”
  恭王语塞,只有伸手向后,示意跪在他身后的武英殿大学士文祥回奏。
  于是,文祥膝行两步,出班上奏:“学政亦是朝廷的大员。请懿旨,是不是可以派浙江学政胡瑞澜提审?”
  文祥是国之贤良,一向受两宫太后尊重,所以慈禧太后立即答说:“可以!责成他秉公严办,不准官官相护。你们写旨来看!”
  于是由在养心殿走廊上携带纸笔在待命的“达拉密”,根据慈禧太后的意思,很快地写好一道上谕,叙明情节以后,接着写道:“此案情节极重,既葛毕氏供出实情,自应彻底根究,以雪冤枉,而成信谳;着派胡瑞澜提集全案人证卷宗,秉公严讯确情,以期水落石出。毋得回护同官,含糊结案,致干咎戾。”
  这道上谕,语气严峻,而且很明显地看得出来,朝廷已知此案为冤狱,要求胡瑞澜为犯人洗雪冤枉。旨意如此,浙江的京官无不额手相庆,称颂圣明。
  接到上谕,胡瑞澜大伤脑筋,气急败坏地说:“这不是找皮绊吗?”
  “找皮绊”是湖北的乡谈,找麻烦之意。这道上谕,确为他带来很大的麻烦——一省的学政,专管秀才,无拳无勇,一切要仰仗地方官,而如今要他与作为浙江全省最高地方官的巡抚作对,这件事如何办得通?
  “各位看看,这教我怎么办?”他向他的门客问计。
  学政的门客,都是书生,只会替他代看文章,遇到这样棘手的事,亦是计无所出。其中有一个较通世务,认为此案牵涉到巡抚与臬司,与藩司无干,而且藩司卢定勋,是道光二十一年辛丑恩科的进士出身,彼此同年,不妨向他请教。
  “此计大妙!”胡瑞澜愁怀一宽,“我马上去看他。”
  到得卢定勋那里,道明来意,也让他看了上谕。卢定勋沉吟了好一会儿,先问一句:“年兄,你打算怎么办?”
  “就是不知道怎么办,才跟你讨主意,你怎么反倒问我?”
  “不是这话。我们是同年,如果是别的事,我就替你做主了。这件事不同,关乎年兄的声名得失,出入甚大。所以我先要问一问你的宗旨,是公事公办,还是能敷衍得过去就算了?不过,我要提醒你,这是特旨交办事件!”
  胡瑞澜的原意,只要敷衍得过去就算了,但听得最后一句,不免懔然,想一想问道:“怎么是公事公办?怎么能敷衍得过去?”
  “若说公事公办,年兄,你先要了解你的身份,办这件案子,你就是钦差。不妨堂而皇之地行文地方官,第一,调两个候补知县来替你办案;第二,传首府替你办差,预备问案的地方、刑具等;第三,传唤人犯,亲自审问,或者委员代审。审明了专折复奏,一切《会典》律例,按部就班去做,这就是公事公办。”
  “那一来,杨石泉不就大不高兴了?”
  卢定勋笑了,“老年兄如果顾虑到这一点,”他平静地说,“那就只有想法子拿公事敷衍过去,算了!”
  “这个法子怎么想?”
  “法子用不着想,自有人会想。”
  “谁啊?”
  “嗐!”卢定勋有点好笑又好气的神情,“你到巡抚衙门走一遭,不就有人替你想法子了吗?”
  胡瑞澜恍然大悟。只要去看杨昌濬,拿上谕给他一看,他自然会着急,自然会替他想法子。当下连连点头说道:“是,是!我糊涂了!我这会就去,看杨石泉怎么说?”
  卢定勋不即回答,沉吟了好一会儿,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我再提醒你,这是特旨交办事件!”
  “我知道。”胡瑞澜随口答了一句,兴冲冲地告辞上轿,吩咐到梅花碑。
  梅花碑是个地名,又叫佑圣观巷,是巡抚衙门所在地。胡瑞澜的轿子一进西辕门,就看到照墙下已排好了高脚牌之类的所谓“导子”,不言可知,杨昌濬正要出门。
  胡瑞澜不愿空跑一趟,拍着扶手板催促轿夫:“快,快,快抬进去。”
  轿子抬到大门,杨昌濬的八抬大轿,正从二门出来。主客二人不约而同地吩咐停轿,双方的跟班聚在一起询问究竟,一个说:“抚台有紧要公事去拜驻防将军。”一个说:“学台有要紧公事来拜抚台。”彼此有相持不下之势。胡瑞澜性急,跨出轿子来大声说道:“石泉、石泉,我有‘廷寄’给你看!”
  上谕分两种:一种是“布告天下,咸使闻知”,无任何机密可言,由内阁发布,称为“明发上谕”;一种是某省大员或数省大员特加指示,由军机处交兵部专差投递,称为“寄信上谕”,简称“廷寄”。廷寄多寄督抚、将军以及统兵大员,学政管一省文教,尽是例行公务,虽可专折言事,但绝少上奏。朝廷如有廷寄给学政,亦大多是整饬士习之类,照例分行督抚。如果学政单独接到廷寄,事不寻常,大致是密查某案。所以杨昌濬听他这一说,立刻取消原定的行程,将胡瑞澜延到签押房中密谈。
  “石泉,麻烦大了!”
  杨昌濬接过廷寄一看,脸色大变,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冷笑着说:“好一个‘有人奏’,倒要看看到底是谁?”
  这“有人奏”三字,是这道上谕一开头的话。不指明某人奏,而用“有人奏”的字样,一方面是为了保全参劾的人;另一方面只表示“姑妄听之”,为被参大员略存体面。杨昌濬的话虽如此,心里却已认定,所谓“有人”又是浙江籍的京官。
  “石泉,”胡瑞澜说,“这一点,你先莫追究,我只请问,该怎么办?”
  “事到如今,哪里还有我说话的余地?”杨昌濬负气地说,“我今天就拜折,自请解任听勘。”
  “这,你误会了!石泉,莫非你疑心我会跟你过不去?”
  听这一说,杨昌濬才发觉自己大为失态,赶紧拱手道歉,“观甫!”他亦别号称胡瑞澜,“彼此交好,又是同乡,我说话比较随便,千万不要见气。”
  一个湖南湘乡,一个湖北江夏,两湖认大同乡,所以曾国藩封侯,在京的湖广会馆亦大摆筵席,唱戏开贺。提到这层关系,胡瑞澜不由得就想到浙江的京官,“他们在京里,总是说我对浙江的读书人刻薄。其实最刻薄的是浙江的读书人,目空一切,肆无忌惮,”他停了一下说,“一个举人而捐班的户部郎中,居然也不把翰林看在眼里,当然更不必谈军功出身的了!”
  胡瑞澜倒非有意讽刺,可是军功出身的杨昌濬,听见这话,心里当然不会好过,恨恨地说:“你是指那姓李的妄人?”
  他俩所谈的是名动公卿的李慈铭。此人于书无所不窥,渊博非凡,而脾气极坏,偏激狂傲,所以杨昌濬视之为“妄人”,甚至因为他是出“师爷”的绍兴人,可能与从前以刀笔营生的杨乃武“同恶相济”,这“有人奏”就是他在“捣鬼”。
  由此而始,两人大骂浙江的士风轻薄。胡瑞澜还提到雍正年间,因为浙江士习败坏,特设“观风整俗使”,而且雍正五年不准浙江举人参加会试,是唐朝开科取士以来,独一无二之事。
  “由此可见浙江的文人,坏的居多!‘观风整俗’正是学使的责任。”杨昌濬很起劲地说,“老兄其有意乎?”
  “责无旁贷,当然想整顿一番,只是无拳无勇,心余力绌。”
  “眼前这件案子,就是一个整顿的机会。只要你有这个意思,事情好办。”
  于是言归正传,商量复审的细节,决定由胡瑞澜行文巡抚衙门,调派委员四名承审:宁波府知府边葆诚,嘉兴县知县罗子森,候补知县顾德恒、龚世潼。边葆诚的地位最高,自然以他为主审。
  委札一下,边葆诚摒挡进省。一到杭州,先去拜访胡瑞澜,因为他亦是道光二十一年辛丑的进士,跟胡瑞澜是同年。
  此人籍隶任丘。任丘边家是海内大族,边葆诚的祖先有个边大绶,明朝末年当陕西米脂县令,因为奉令挖过李自成的祖坟而出名。边葆诚常跟人谈起这件事,自道他家的家风,向来不畏强梁。这次被委主持复审,一半因为他是胡瑞澜的同年,比较好说私话;一半亦因为他是个酷吏,不像湖州知府锡光那样“软弱无用”。
  相见之下,欢然道故,但边葆诚不免感慨,“垂垂老矣,”他说,“望六之年,依旧是一名风尘俗吏!”
  “五品黄堂,亦不能说是风尘俗吏。”胡瑞澜问道,“年兄到任几年了?”
  “我是同治四年到任的。”边葆诚说,“十年了!”
  “一做十年是太久了一点。我想,这趟差使下来,杨石泉总要保一保年兄。”
  意在言外,如能迎合杨昌濬的意旨,自有升官之望。道光二十一年的两榜出身,早就应该戴红顶子,自己连个道员都还没有巴结上,边葆诚当然觉得委屈,现在有此机会,亦当然要好好把握。
  因此,边葆诚问说:“我奉委主审此案,茫无头绪,唯有禀承意旨,勉力以赴。”
  “不敢当,不敢当!此案纠葛已久,非借重年兄的大才,不能定谳。”胡瑞澜说,“请先休息两天,慢慢看完全案再说。”
  “是!”边葆诚又试探着问,“将来总要维持原审吧?”
  “不忙、不忙!且等你看完卷宗,见了抚台再说。”
  胡瑞澜这样答复,是有他的打算的。这一案是不是维持原判,能不能维持原判,对杨昌濬的前程关系甚大;边葆诚虽是同年,但官职不相统属,想照应他亦是力不从心。杨昌濬希望边葆诚如何处理此案,将来作何酬庸,以及边葆诚是不是听命而行,对杨昌濬有何企求,最好让他们直接去谈,自己不必居间参与,免得将来有一方不如所愿,埋怨到他头上。反正自己这种“悉听尊便”的态度,已足以使杨昌濬见情了。
  但不知是为了遮人耳目,还是另有缘故,边葆诚不曾见着杨昌濬。倒是臬司蒯贺荪对他很客气,连日设宴款待,一谈总是两三个时辰。
  流火铄金的天气,边葆诚借杭州府大堂开审,左面是嘉兴知县罗子森,右面是候补知县顾德恒、龚世潼,名为“四堂会审”,其实只是边葆诚一个人问话。
  杨乃武与小白菜都翻了供,但杨乃武说了一句不聪明的假话,道是葛品莲暴毙之前的八月二十四那天,是差役何春芳与葛毕氏调笑,为葛品莲撞见,因而责打妻子。边葆诚抓住他这句假话,在征得胡瑞澜、蒯贺荪的同意以后,施展辣手,昼夜不分地轮流盘问,只为有了一句假话,杨乃武与小白菜的真话也是假话了。
  这有个名目,叫作“熬审”,只对谋反大逆、江洋大盗等强悍的罪犯才用的手段,而竟施之于文弱书生与一个女流,而且还动用了大刑,杨乃武的两条大腿,虽未打断,已成残废。不但夹了杨乃武,还夹了他的妻子,为的是杨詹氏两次京控,被认定是个必须严惩的刁悍泼妇。
  胡瑞澜的复奏,是十月初到京的。由于慈禧太后的万寿之期已近,凡是凶杀案之类的不祥刑案,不宜上奏;因而一直到十月十五,方始由军机处奏请裁决。
  这天正好召见师傅,一个是翁同龢,署理的刑部侍郎;一个是夏同善,早就接到了杭州的来信,尽知胡瑞澜、边葆诚枉法的实情。所以当慈禧太后问到此案,两人异口同声地答说,此案不宜根据胡瑞澜的复奏定谳。
  因此,十月十六日特颁一道上谕:“前因给事中王书瑞奏,浙江余杭县民妇葛毕氏毒毙本夫葛品莲,诬攀已革举人杨乃武,因奸同谋,问官回护瞻徇,请派大员查办。当派胡瑞澜提讯,兹据该侍郎声称:‘反复讯究此案,实属杨乃武因奸起意,伙葛毕氏将伊夫葛品莲毒毙,供证佥同,案无遁饰,按律定拟。’并声明‘此案原拟罪名,查校并无出入’等语。着刑部速议具奏。”
  接着,有位言官上奏:“重案讯办,未协舆情,请提交刑部办理。”这位言官的官衔是户科给事中,名字叫作边宝泉,虽为汉军镶红旗人,其实就是边葆诚的族人。
  这边宝泉是同治二年的翰林出身。他倒是个有心人,眼见洪杨以后,督抚权重,视朝廷政令如具文,渐成尾大不掉之势,所以一当了御史,专门抨击弄权的封疆大吏。到任不久,就参了权倾一时的直隶总督李鸿章,接着又参江西巡抚刘坤一。这一次发难,明责胡瑞澜,其实笔锋力扫杨昌濬,而暗中又有为他的族人边葆诚开脱的意味在内,文章做得极好。
  这篇文章一共分三段,第一段是说流言竟成事实:“此案传闻异辞,已非一日;外间议论,佥谓胡瑞澜与抚臣杨昌濬,平日相好,其办理此案,外示严厉,中存偏袒;于案中紧要关键,并未虚心研讯,势必仍照原定罪名拟结。今胡瑞澜所奏,果与前次传闻无异,是物议必非无因。”
  第二段论此案不能平反的症结所在:“近来外省已经办成之案,虽经京控,而发交原省查办,平反者百不得一,久已相习成风。且胡瑞澜学政办理同省重案,所派承审之人,不过府州县官,与钦派大臣随带司员者不同。外吏之升沉,操之督抚,仰承意旨,视为故常;一旦特发公论,以疑难大案,引为己责,而致亲临上司干失人之重咎,虽愚者不肯为此。而胡瑞澜素本文臣,从未办理刑名事件,其受人牵制,不能平反,本在意料之中。”
  因此,第三段文章建议:“伏思朝廷慎重人命,凡关罪名出入,不惮再四研求;可否特降谕旨,将全案人证卷宗,提交刑部,详细研讯。如胡瑞澜所奏果是,不过稽迟杨乃武数月之死;而既经刑部复审,自足以伸国法而破群疑。倘有不实不尽之处,立共平反,庶嗣后各省承办重案,不敢再蹈瞻徇回护之习,于吏治民生,均有裨益。”
  话是说得很有道理,不过朝廷还不愿意公然表示,要裁抑疆臣的权柄,所以用“外省案件纷纷提交刑部,向亦无此政体”的理由,仍旧责成刑部“详细研求,速行核议具奏,俾成信谳”。这与两天之前的上谕,只有“着刑部速议具奏”一句话来比较,可以看出,边宝泉这一奏,显然已受到朝廷的重视了。
  因此,翁同龢特意命浙江司检齐原案,花了两天的工夫,细心研究,看出好几处毛病,一一用笺条签出。其中最说不过去的是:第一,京控提到余杭县令之子如何如何,至少该有本人的一份“亲供”自辩。而仅据差役一句话,“本官之子,早经回籍”而轻轻放过,于理不合。
  其次,葛品莲之死,据说死于砒霜,买砒霜的是杨乃武,卖砒霜的是钱宝生;而杨乃武前后两次所供,买砒霜的日期不同,一说八月初三,一说八月初二,究竟是在哪一天?何以不提钱宝生到案对质?
  不仅如此,翁同龢还托他的换帖弟兄步军统领荣禄抄了杨詹氏京控的原呈来看,又特意拜访夏同善与朱智长谈,相当深入地了解了案情,方始指示秋审处总办余撰,拟定奏稿,主张逐层指驳,发交胡瑞澜再审。
  谁知刑部尚书桑春荣不以为然。争辩了好几天,由于另一位侍郎绍祺与浙江司、秋审处的司官,都支持“指驳再审”的主张,桑春荣亦就只好让步了。
  复奏一上立即裁可,由朱智秉笔,发了一道明发上谕,措辞更为严峻,说的是:“前因浙江学政胡瑞澜奏,复讯民妇葛毕氏因奸毒毙本夫葛品莲分别定拟一折,当交刑部速议具奏;旋据给事中边宝泉奏,案情未协,请提交刑部办理,亦经谕令该部详讯研求。兹据该部奏抄,察核此案原题情节,与现供歧异甚多,请饬再行严讯等语。命案重情,亟须核实研讯,以成信谳;着胡瑞澜按照刑部所指各节,提集犯证,将复讯与原审情节,因何歧异之处,逐一研究明确,毋枉毋纵,总期情真罪当,一切持平,不得稍涉含糊,意图迁就;并将详细供词,声叙明晰,定拟具奏。”
  另外由刑部咨复浙江巡抚,详细指出“原题情节与现供歧异”之处,计“情节互异者一,可拟者二,疏漏者一”。部文虽不公开,但亦无保守秘密的必要。许多关心本案的浙江京官,都托人在刑部秋审处抄来原咨,竞相传观,无不大大地舒了一口气,一吐胸中的积郁。
  消息传到浙江,自是“几家欢乐几家愁”。最兴奋的是杨家,而最觉凄惨的是刘锡彤。刑部指驳歧异之处,关系最重的是两点,一是指他的儿子刘海升既然牵涉在案内,何以不传讯,不递亲供?这一点还不要紧,因为刘海升早就死了。
  刘海升是死于海难。其时招商局成立不久,浙江的漕米,改由海运,即归招商局派轮承办。漕船向例可以附搭乘客,倘或与押运漕米的委员有点关系,且可免费。刘海升为了杨乃武一案“避风头”,决计北归回盐山原籍。这年二月里搭上运漕的福星轮,由吴淞口出海,直放天津。
  二月十七起碇,船到佘山海面,忽然起雾。福星轮当即一面改慢车,一面“放气筒”,且鸣且行,走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快到黑水洋时,为怡和洋行的澳顺轮拦腰猛撞,船舱进水,不过三分钟的工夫即告沉没。全船乘客及海员共计一百二十人,被救的不到一半。海运委员蒯光烈及刘海升都在遇难之列。
  人死可以不论,死无对证的事,总比较容易搪塞。但另一点,为何不传爱仁堂店东钱宝生到案对质,却是全案关键所在。过去大家都知道,这一点是全案关系最重之处,但犯人既已承认下毒,自不能请求传证;问案的人明知有传询的必要,只是意存偏袒,尽可装糊涂。如今刑部指驳,上谕督责,就非得传证不可了。
  这一到堂上,钱宝生如果和盘托出,当初如何在威胁利诱之下,作了伪证。辛辛苦苦铸成的“铁案”,便是遇到了熊熊的烈焰,一下子会消融得不成样子。转念到此,刘锡彤直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了。
  “快,快!”他大声吩咐,“快去请陈秀才来,立等见面。”
  陈秀才就是号竹山的陈湖。原以为胡瑞澜一奏便可结案,谁知结果如此,也不由得变色了!
  “如今没有别的办法,”刘锡彤几乎是哭的声音,“唯有切切叮嘱钱宝生——”
  “钱坦。”陈湖中途插嘴纠正他。
  “钱宝生!”刘锡彤声色俱厉,让陈湖吓一大跳,“竹山,请你也记住,爱仁堂的店东叫钱宝生,又名钱坦是另一回事。”
  “是,是!”陈湖也省悟了,“一切都要照原供。”
  “对!名字叫钱宝生,是同治十二年八月初三,卖了四十文的砒霜给杨乃武。一口咬定,包他没事。”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当初有谕单给他——”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刘锡彤又不耐烦了,“当初写谕单给他,不教他到案对质,我已经做到了;如今是京里的圣旨!你吓他一吓,自然会乖乖儿就范。”
  陈湖心想,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连垂帘听政的两宫皇太后都被惊动了,小小一个七品知县,还能吓得倒什么人?此事唯有多说好话,动以利害,才能办得通。
  主意打定,先去找到钱坦的弟弟钱恺,略说经过,赶到仓前,一见了面,钱坦的脸色很难看——这已非一日了。从杨乃武的案子越闹越大,他的麻烦也越来越多,上门的客人总要提起其事。先是不明究竟,问问经过;从真相渐白,知道杨乃武受到诬供,对钱坦的态度,也便由疑问而化为质问,那种冷峻怀疑的眼色与语气,实在教人受不了。
  现在一看陈湖上门,先就有了戒备厌恶之心,不管陈湖是如何赔笑说话,他总是有气没力地懒得答理,最后谈入正题,一听要到省城里作证,他的脸色变了。
  “我不去!当初答应过我的。”
  “不错,当初有谕单,与你无干,现在也还是与你无干。不过京里有人在闹,不能不敷衍一下子。我陪你上省城,只要过一堂,照以前说过的话说一遍,包你没事。”
  “如果有事呢?”
  “什么事?”
  “拿我打啊,夹啊,或者把我关了起来,那怎么说?”
  “那是决不会有的事。你想,案子还是这一个案子,审的人也还是这些人,难道自己打自己嘴巴,说前一次审错了,只有这一次才审得对?”陈湖又说,“钱老板,你不要怕!本来没事,你一怕,不肯去,倒像做贼心虚似的反而自己找麻烦了!”
  对这番话,钱坦亦以为然,左思右想,无可闪避,长叹一声,滚出两滴眼泪:“唉!不晓得啥个冤孽?”
  这是无可奈何,唯有硬着头皮应承的表示。陈湖既怕他变卦,又怕他到了堂上所供不符,所以陪着说了许多好话,多方譬解,看钱坦情绪稍微好转了些,方始告辞。
  等他走后不久,杨家的人来了,有男有女,有大有小,浩浩荡荡一大群,而且还有专门送礼用的一具“条箱”,抬着跟在后面。
  仓前也算是水陆码头,过往的旅客甚多,所以钱坦并未注意。及至条箱抬入店堂,莫名其妙,急忙从柜台里走出来问:“喂,喂!你们是哪里的?”
  “钱老板,敝姓杨。”杨恭治上前搭话,“家兄就是杨乃武。家嫂、家姐特为来拜访,几样粗东西不成敬意。”说着,便叫揭开条箱盖子,吃的有整条的火腿,穿的有整疋的杭纺,这份礼很像个样子!
  钱坦却无心细看,一听是杨乃武这个名字,他心里就发慌了,口里连连答说:“不敢当,不敢当!”一双眼睛却只顾看着门口。
  门口停下来两顶轿子,出来两个妇人,前面是杨大姐,后面是杨太太,手里还牵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后面又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大孩子,都是杨乃武的子女。
  进得门来,杨太太带着两儿一女,一起跪倒,“钱老板,”她哀声说道,“请你做做好事!”
  钱坦大惊失色,“这是为啥?这是为啥?”他一面仓皇地喊,一面也跪倒还礼。
  这时老板娘已经赶到了,首先去搀扶杨太太,可是她不肯起身,只说:“要请钱老板答应一句,救救我家乃武!”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杨太太,你请里面坐。”
  就这片刻,看热闹的人,已在店门口挤得水泄不通。少不得有爱仁堂的左邻右舍,挺身出来,帮着劝慰。于是杨大姐说一句:“弟妹,该进去见见钱家老伯母。”
  此来说定了的,全归杨大姐一个人指挥,所以杨太太依言起身。钱坦夫妇将杨家大大小小都接到后面。钱家老娘亲自烧香去了,由老板娘周旋接待,乱过一阵,孩子们由爱仁堂的伙计带开,堂屋里三客两主,开始谈论正事。
  “钱老板,”杨大姐低声下气地说,“今天实在是来求你。你的苦衷,我们都晓得,已经打听过了,实在是逼得没法子,只好那样说,我们一点都不怪你。说实话,换了我是你钱老板,也只好那样说。”
  钱坦不作声,好久,才叹口气说:“唉,叶太太!我也不晓得怎么说才好!这种无缘无故惹出来的烦恼,真正没有道理!”
  这话骤听不明白,要细想一想才懂,是隐隐然怪杨乃武不该将他牵扯在内。平心而论,是杨乃武错在先,怨不得人家。于是,杨大姐只好施展苦肉计了。
  一个眼色抛过去,杨太太又是一跪。这一次老板娘的动作很迅速,等她膝盖刚一着地,便拿她硬拖了起来。
  “说来说去是我家乃武的错!不该为了一上夹棍,信口胡说,我先替他赔罪;将来等他出来以后,再来谢钱老板的救命之恩。”
  “没有这话,没有这话!”钱坦连连摇手,“我怎么救得了他?”
  “救得了!一定救得了!”杨太太说。
  “一定救得了的!”杨大姐说,“钱老板,只要请你说实话好了!”
  钱坦默然。人家的要求并不过分,实话直说,理所应当。可是说了实话会有怎样的后果呢?一想起来,不寒而栗。
  杨家多少也了解他的处境。是商量好了来的,由杨大姐与杨恭治姐弟二人,轮番向钱坦央求,说他一说了实话,因为与前供不符,可能会有罪名,但一定设法替他上下打点;如果入狱,无论如何不会让他吃苦头。至于爱仁堂的生意,如果需要帮忙照料,只要他提出可行的办法来,譬如进货要垫本钱之类,杨家亦必定尽力。
  另外是杨太太向老板娘下功夫,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苦。说到宁波府边知府动刑所受的苦痛,声泪俱下,害得老板娘也陪了一些眼泪。
  在这样的情面包围之下,钱坦终于答应:上得堂去,会翻供说实话,杨乃武根本不曾在他店里买过砒霜。只要有这句话就够了!至于未买砒霜而说买过,其故何在,杨家认为不必问,堂上问他,他自然会说另一番实话。此时一问,陡然勾起钱坦的忧虑,大可不必。
  等杨家千言万谢的告辞而去,钱坦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言不语,连晚饭都不想吃,只是坐着发愣。老板娘见此光景,唯有极力解劝,而钱坦只是摇头叹气,不断地说:“难做人了!难做人了!”
  谁都可以想象得到他的为难。不说实话,对不起杨家,而且从此亦将不齿于乡里;说了实话呢,县大老爷的“纱帽”不保,还牵涉到陈湖等人,他们岂肯善罢甘休?别的不说,堂上一顿板子,就会打得人死去活来。
  “难做人”只好不做人了!第二天一早,爱仁堂内哭声震惊四邻,钱老板自己吃了砒霜,报丧条子也送了杨家一张。杨太太大吃一惊!詹善政恰好在姐姐家里,连连顿脚,“糟糕了!糟糕了!”他说,“姓钱的要倾家荡产了!”
  “怎么?”
  “现在没有工夫跟你谈其中的道理。”詹善政说,“我马上要去找杨大姐商量。”
  詹善政上京两次,见识大非昔比;杨大姐更是冷静而有魄力,明知上门吊孝,钱家一定会当他们冤家,怪他们逼死了钱坦,可是决不能少此一行,而且越快越好。
  于是,找到杨恭治,备办了素烛、清香、银锭等物,专程赶到仓前。詹善政颇善做作,在灵床前跪倒磕头,放声大哭。哭的不是钱坦,而是想到这样一个重要人证,忽然失去,于杨乃武的官司不利,为至亲痛哭。
  钱家本来对这两位吊客含着敌意,而这分敌意居然因詹善政的眼泪,消融了大半。哭罢起身,见有丧家男子招呼,问起来才知道是钱恺。
  “钱二哥,”杨恭治说,“昨天到府上,初见令兄,哪知一夜工夫,会有这样的变化。”
  “谁也没有想到!”钱恺痛心地说,“阴错阳差,前世一劫。”说着,掩面流涕。
  “钱二哥,你先不要伤心,还有大事要办!”詹善政说,“人亡了,可不要再弄成个家破!”
  “家破人亡?”钱恺惊得收住了眼泪,“怎么会?”
  “怎么不会?钱二哥,你可有隐藏些的地方,我有要紧话跟你说。”
  钱恺不答,只招招手,将他带到最后面的一间厢房,那里一半堆着药材,一半作了钱恺的卧室,连杨恭治在一起,三个人都坐在床沿上谈话。
  “钱二哥,你报了官没有?”
  “地保来过了,已经接过头,下午去报官。”
  “千万报不得!”詹善政说,“你马上去通知地保。”
  “为啥?”
  “你想,钱老板如今是这件钦命案子里的重要证人,忽然说是服毒自尽了,上面自然要追查原因。那时,县衙门里派了人来,不由分说,先拿了你传了去审问,怎么得了?”
  “啊!”钱恺懼然而惊,“这倒不可不防!”
  “当然要防。快去追地保!”詹善政说,“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千万迟不得。”
  “好,好!我派人去找地保。”
  “还有,”詹善政问,“这个地保为人怎么样?”
  “你问的是哪一点?”
  “是老实,还是奸刁?”
  “不大老实。”
  “不大老实,就要使点手段。你派人先去骗了他来,跟他谈了,再作道理。”
  钱恺答应着去了。地保住得不远,听说钱家有事商量,立即赶到。詹善政见此人生得瘦刮刮,脸上骨多肉少,俗语所说:“脸上没有四两肉。”是很难惹的人。
  “我姓詹。”詹善政自告奋勇地出头,“贵姓?”
  “我姓吴。”吴地保说,“从前没有见过你老?”
  “我是丧家的远亲,特为赶来帮忙。老吴,我们对面坐!”
  对面就是一家酒店。吴地保跟着他到了那里,詹善政挑了一个隐蔽的座头落座,好酒好菜叫了许多。吴地保不发一言,只用略带怀疑的态度看着。
  “不必客气。一朝生,两朝熟!”詹善政从身上摸出一张银票,故意先亮一亮,是十两银子,然后折得小小的,推到吴地保面前,“一点小意思,不要嫌少。”
  吴地保见钱眼开,尊他一声:“詹老爷!这是为啥?请你说明白了,我才敢收。”
  “没事!钱老板服毒,你只当不知道有这回事。”
  “咦!不是说,要我去报案吗?”
  “不要报,不要报。急病死,何必报官相验?”
  “急病死的?不对吧!詹老爷,你话我不懂,而且——”他迟疑着没有再说下去。
  “你是说,丧家自己为啥不跟你说,要我来出头,是不是?”
  詹善政到这时候不能不说实话了,否则会引起误会,疑心他牵涉在人家的命案之中,有杨乃武前车之鉴,绝不可大意。于是他说:“老实告诉你,钱老板的服毒,是为了难以做人——”
  他从钱坦当时被迫作伪证谈起,一直谈到昨日杨家全家登门叩求。然后分析,何以呈报服毒自尽以后,县衙门差役会借追究死因,搞得钱家破家荡产的缘故。詹善政自道见义勇为,不能不挺身出来为钱家出主意;地保是本乡本土的熟人,理应帮帮钱家的忙。何况这样做法,不须担何责任,何乐不为?
  这番话加上那十两银子的红包,终于将对方说动了。钱家的老娘很明白事理,对詹善政肯这样急人之急,热心设谋,为她家挽回了可能会破家的一场大祸,十分心感。一口答应,如果省里来传唤钱坦作证,她愿代死去的长子,上堂作证。
  驳审的部文早就到了,但无人主持,一直搁在那里。学政胡瑞澜正忙着岁试“按临”各府——省各州县已入学的“生员”,亦即秀才,照规矩说,应该在家用功苦读,为了考较文字优劣,有无进步,每年由学政作一次考试,称为岁试。岁试由学政排定次序,亲临各州县出题阅卷,称为“按临”。其时,胡瑞澜正在海宁州、嘉兴府一带,预定十二月初方能回省。
  臬司衙门当然也知道此案已遭驳审,只是没有人过问其事。蒯贺荪在十一月初一,照例随巡抚到文庙拈香,当夜暴疾而亡。因此便有许多议论,说蒯贺荪职掌一省刑名,论这场冤狱的造成,他要负最大的责任,遽尔毙命,实在是报应。
  除此以外,还有许多流言,传布得最广的是,说杨大姐曾经到东岳庙去焚表哭诉,求得一支签,是一首七绝:“荷花开处事方明,春叶春花最有情。观我观人观自在,金凤先到桂边生。”有人解释诗意,说官司要到明年春天,始有转机;六月里荷花开处,真相可以大白,八月里必有结果。
  又有人说,签诗中隐藏着两个人名,一个很明显,最后那一句,明明道出“桂金”;另一个比较隐晦,“春叶春花最有情”,道是春来芳菲满眼,到处可以留情,暗写“春芳”二字。此案的凶手,实在是何春芳与桂金姐。
  然而任何流言,不及一个真实的消息来得惊人。这个消息就是爱仁堂的钱老板,因为左右为难,结果一死以求解脱。杭州的士绅,都为这个消息所震撼了!因为钱坦这一死,无异证实了传了已久的流言,他确是在刘锡彤的逼迫之下,作了伪证。
  钱坦如此,他人又如何?凡是可能作不利于刘锡彤的供词的人证,都有被迫而步钱坦的后尘,走向黄泉路上的危险!
  这一案决不能在浙江审了!杭州的士绅询谋佥同,决定在京里活动,请由刑部提审。
  在京里,主持此案的已变成兵部侍郎夏同善。他兼着弘德殿行走的差使,与翁同龢同为帝师。当初翁同龢主张驳审,便是由于从他口中获知实情,确有枉曲之故。所以在浙江的京官们,推他主持其事,顺理成章;而正直热心的夏同善,亦自觉义不容辞,毅然挑起了这副担子。
  在刑部,除了翁同龢以外,另外一位左侍郎绍祺亦颇主张正义。此人籍隶满洲镶黄旗,与翁同龢、夏同善同为咸丰六年丙辰的同年,公义私谊,都没有不支持夏同善的道理。
  当然,夏同善亦不会独断独行。跟同乡京官商量的结果,认为官位较高,以及本身职司刑名或风宪的人,都不宜出面呈控。因为官位较高,则不免予人以仗势欺人的印象;而刑部官员及御史为此案呈控,更有假公济私之嫌。最好莫如由清议所归的翰林出来说话。
  在京里的浙江翰林,以两个杭州人为首,一个是咸丰十年庚申的状元钟骏声,现任翰林院侍读;一个是国子监司业汪鸣銮,是翁同龢的得意门生。不过,这两个人列衔,又不是在最前面,领衔的是在籍的一个杭州绅士汪树屏,这样安排,表示呈控出于地方的公意,并非浙江的京官,意图干预浙江的公事。
  列衔的一共十八个人,状子递到都察院,详叙种种疑义,认为此案发回浙江复审,绝无结果,唯有解交刑部重新审讯,才能有正确的结果。这样的诉讼,且不说列名的大部分是雅负清望,为公卿所尊敬的名士,也不必问在都察院内部有无安排,只看案情,便非出奏不可。
  都察院的奏折,两宫太后看过,发交军机处核议。领班的恭王便找了宝鋆来,问他的意见如何。
  “刑部提审,我一时倒还想不出有此前例。此例一开,以后怕要多事了。”
  “前例总是有的。”恭王答说,“我亦主张驳,不过驳得掉、驳不掉要好好研究。驳下去,再顶上来,事情就难办了。”
  这是军机处的威望所关,驳下去,顶上来,就必得再驳,再驳再顶,这场官司打到什么时候?宝鋆心想,如果刑部提审,老同年刘锡彤非吃大亏不可,这一案要帮忙只能帮在暗中。
  想停当了,便即答道:“我总觉得此例不可开!不如钦派大员,随带司官,驰驿到浙江提审,比较妥当。”
  “也好!先看看有谁可派?”
  “是的。我看这个折子压一两天再说。”
  这一压下来,马上便有消息到夏同善那里。夏同善找翁同龢,要求他跟恭王进言,仍旧由刑部提审。翁同龢答应了。
  事情很巧,就在这天中午,恭王奉慈禧太后之命,到弘德殿来看两位师傅授读的情形,让翁同龢有了一个从容进言的机会。
  “刑部有个折子没有发下来。”翁同龢闲时提起。
  “是,”恭王想了一下问,“浙江那件谋杀亲夫的案子?”
  “是。”
  “刑部提审,似乎无前例可援。”
  “回王爷的话,皇上亲鞫的案子也有过。”
  “那是谋反大逆。”
  “逆伦亦是十恶不赦的重案。”翁同龢又说,“顺治十四年丁酉科场案,世祖就曾亲自御殿审问,传旨行刑。”
  “有这样的事吗?”恭王怀疑。
  “有!事在顺治十五年四月。”翁同龢说,“前些日子我查旧档发现的。王爷不信,我可以检档呈阅。”
  “不用,不用!”恭王想了一下说,“这一案当然不能轻纵。你看,钦派大员到浙江,如何?”
  “恐怕没有人肯去,去了亦不见得能秉公审理,无非再多死几个无辜之人而已。”
  “是何言欤?”恭王有些不高兴了。
  “王爷,”翁同龢从容说道,“我先讲一段内幕给王爷听。”
  所讲的就是钱坦在左右为难之下,不能不自裁的经过。恭王听完,脸上的颜色缓和了。
  “事情很明白地摆在那里,浙江的大吏非维持原判不可,钦派大员到了浙江,难免受人情的包围。如果公事公办,审问虽可委诸随带的司员,但提传案内一干人证,仍旧要由地方官办差,其中有关系的证人,势必遭受威胁,倘或不从,便会如何?可想而知。”
  “啊,啊!”恭王深深点头,“地方官要借故杀之以灭口,是很容易的事。”
  “正是!”翁同龢突然脸色一正,放低了声音说,“冲龄之主,太后垂帘,是所谓‘孤儿寡妇’的局面,弱干强枝,尾大不掉,往往由此而起,征诸往史,斑斑可考。王爷身当重任,岂可不替朝廷立威?”
  恭王恍然大悟,改容相谢,“叔平!”他说,“你真是社稷之臣。”
  第二天上朝,恭王的态度一变,他跟宝鋆说,杨昌濬用心可恶,蓄意跟朝廷对抗。此人并无赫赫功勋,而且也只是一省的长官,尚且如此;然则曾建大功,节制数省的李鸿章、左宗棠又当如何?这番义正词严的话,将宝鋆堵得逡巡不敢赞一词了。
  于是,当天就奏明两宫太后,下了一道上谕,第一段说:“前据给事中边宝泉奏,浙江余杭县民妇葛毕氏毒毙本夫一案,胡瑞澜复讯未协,请解交刑部办理;当以提案解京,事涉纷扰,且恐案内人证,往返拖累,是以未准所请,仍责成胡瑞澜悉心严究。”
  这是解释当初所以未准所请的缘故,只为了纷扰甚多,恐怕拖累无辜人证,是出于体恤之意,而非表示根本不应由刑部提审。
  第二段是说明所以改变原意的缘故:“兹据都察院奏称:‘浙江绅士汪树屏等,遣抱联名呈控,恳请解交刑部审讯。’据呈内所叙各情,必须彻底根究,方足以成信谳,而释群疑。”
  最后便是指示办法:“所有此案卷宗及要犯案证,即着提交刑部秉公审讯,务得实情,期于毋枉毋纵。”而且特别提示,也就是警告:“至案内各犯,着杨昌濬派委委员,沿途小心押解,毋得稍有疏忽,至干咎戾。”
  这道上谕是十二月十四日经由内阁明发。穷京官年底下有各种开销债务要清偿,个个焦头烂额,愁眉不展,但看到这道上谕,为之心胸一畅,平添了几分撑持着过年关的勇气。
  可是,在刑部却有人为此大伤脑筋——此人非别,正是刑部尚书桑春荣。因为第一,宝鋆早有嘱托,希望他对此案格外关顾;第二,浙江巡抚杨昌濬刚派了一份重礼。外省督抚,入息优厚,尤其是东南膏腴之地的封疆大吏,逢年过节,对京中要员必有点缀,送上的红包,在夏天名为“冰敬”,在冬季则为“炭敬”。红包大小,因人而施,像刑部尚书这样的地位,大致一二百两银子,而杨昌濬这次所送的“炭敬”,比往年加了几倍,足足一千两。得人钱财,与人消灾,煌煌上谕,虽不敢公然违抗,但可设法拖延,给杨昌濬一段化解的时间。
  因此,当原任主管文卷的“堂主事”,现已调升浙江司员外的满洲正蓝旗人吉顺,拿着根据这道上谕所拟的咨文,上堂请求画行时,桑春荣摆一摆手说:“先搁在那里,等开印了再说。”
  大小衙门的规矩,每年十二月二十封印,一直要到来年正月二十才开印,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可以不办公事。如果是不相干的例行公事,压一个月亦未尝不可;但这是钦命要件,何可延搁?所以同为堂官的绍祺表示反对。
  桑春荣号白斋,绍祺称他:“白公!我看是马上办出去的好!”
  “为什么呢?”
  “刑部复核此案,几次驳下去,都让浙江顶了回来,威信大损。如今既有上谕,正该及早发出。开印要一个月以后,这搁得太久了!上头如果查问,不好交代。”
  “不然!”桑春荣说,“照我看,胡学使的复奏也快到了,等看他如何说法,再作道理,比较妥当。也许已经审明白了,那就不必再多此一举。”
  “复奏是复奏,上谕是上谕,果然复奏审问明白,浙江自然会申复,请求免提人证卷宗,那时再奏闻请旨,也不要紧。”
  “不,不!不能这么办。”桑春荣执意不允,却又说不出理由。
  绍祺不服,又无奈其何。想了一下,当场关照吉顺:“劳驾,请你看看翁大人在哪里,马上把他请来!”
  听罢来意,翁同龢答说:“既然是去争,总要争到了才好,不然虚此一行,犹在其次,以后就不能再争了。”
  “是。”
  “那么,总得有个言之成理,而且不易驳倒的说法。”
  “其实很好说。绍大人没有想到,我亦不便当场提醒。”
  吉顺提出一个说法,翁同龢欣然同意,随即换了官服与吉顺同车到刑部。
  刑部有处小有花木之胜的地方,名为“白云亭”,堂官聚谈会食,都在此处。平时雍容和睦,此时却有剑拔弩张的意味。绍祺一看帮手到了,抢先迎上来说道:“叔平,请你劝劝白公,杨乃武一案已奉上谕提审,钦命要案,当然应该赶在封印以前,咨会浙江。你说是不是!”
  “请少安毋躁。”翁同龢从容不迫地跟桑春荣招呼过了,方始将吉顺所教的话,说了出来,“白公,夜长梦多,我们先要站稳脚步。既有明发,浙江当然也知道要提审,只为部文未到,下面就可以动手脚,倘或有关系的人,再死一两个,只怕杨石泉吃不了兜着走。倒不如早早发了咨文,杨石泉自己有所警惕,约束属下,不得胡来,反是保全之意。至于本衙门的责任,白公,不出事则已,一出事似乎也很难分辩。”
  “是啊!”绍祺拍着手,很率直地说,“白公,爱之适足以害之。”
  这句话倒很管用,桑春荣虽感不悦,却不能不听了,点点头说:“既然两公所见如此,那就发吧!”他大声吩咐,“请吉老爷来!”
  吉顺抱牍上堂,桑春荣首先画行,绍祺与翁同龢亦都看过署名,随即抄缮用印,封缄妥当,封套上标明“加紧”,送交兵部驿递。
  新年里各衙门封印,而军机处照常入值,两宫太后亦照常看奏折。年初六发下来一个折子,是胡瑞澜在年内拜发的。
  奏折上说:“臣于十二月初三日,由嘉兴试毕回省,照刑部奏驳各节,行提本犯及应讯人证,逐加讯究。葛毕氏等供俱无异,本可拟结;而杨乃武因案经再讯,以为必能翻动,顿改前供。查因奸毒毙本夫,事极秘密,旁人无从确见,自应以本犯供词为凭,此案本非他人诬指,而杨乃武图脱重罪,逞其狡狞伎俩,播散浮言,闻者率信为真有冤抑。现在杨乃武刁健更甚,案情重大,人言纷纷,实非愚臣所敢专断。请特简大臣,另行复审。”
  由于朝廷已作处置,这个奏折可以不理。不过朱智却抄了折底,分送夏同善及浙江京官,大家都看出来胡瑞澜与杨昌濬已自陷于骑虎难下,而又难乎为继的窘境中了。
  在杭州,这个提审的消息,当然更为轰动,茶坊酒肆,到处有人在谈论杨乃武与小白菜。有那好事的,钻头觅缝在打听杨乃武与小白菜起解的日期,是走水路还是陆路,好赶到要冲之地一睹庐山真面目。
  谁知消息沉沉,始终并无确期。据说巡抚杨昌濬接到刑部的公事,大为不满,有一次定期接见僚属之时,在官厅上大发牢骚,说“正犯既有确供,案子铁定不移。要提人证案卷到京,简直是有意找麻烦”。因为如此,便有种种流言,一说杨昌濬有西征元戎左宗棠撑腰,决定抗旨,已经动公事顶了上去,杨乃武与小白菜不会起解;又一说,杨乃武已经为狱卒受命谋害,根本无法起解。
  实情是杨乃武的刑伤极重——本来已快好了,上年十二月初胡瑞澜由嘉兴回省城,重新再审,只有杨乃武依旧翻供,又吃了一次苦头。新创引发旧伤,寸步难行,必得医好了才能上路。
  元宵节前接到的部文,过了花朝,还不能起解,杨昌濬也有些着急了。刑部行文来催,还不要紧,若有言官上奏,指他有意违误钦限,不知其心何居,那一来可能会奉旨申饬,这个脸可丢不起。因而决定,全案卷宗,正犯葛毕氏,以及其他人证,先行解送;留下杨乃武,等伤势好了,再由海道赶到京里。
  三月二十九,第一批正犯、人证、卷宗到京。押解的委员,一共四个,为头的是候补知县谭正翰,人很能干,知道“小白菜”的名气甚大,如果一下客栈,闲人来看热闹,户限为穿,麻烦多多。所以一进崇文门,关照其他委员,安顿人证,自己带着正犯与全卷,径投到部浙江司。
  浙江司的司员很多,来跟谭正翰接头的,是翁同龢的侄子翁曾桂。翁同龢已在二月初调任户部侍郎,翁曾桂则由绍祺下条子派审本案,目的就是为了能够维持他与翁同龢的主张。所以翁曾桂接见投文的谭正翰一点不敢马虎,接收全卷,照清单逐一检点,特别留心杨乃武的亲供,看那花押,果然一如传说,仿佛“屈打成招”四字拼缀而成。
  接收了案卷,再接收正犯,照例亦要问一遍,为的是“验明正身”。提到浙江司的小官厅,等小白菜磕过头,翁曾桂问道:“你夫家姓什么,娘家姓什么?”
  “夫家姓葛,娘家姓毕。”小白菜低着头答说。
  “葛毕氏,你抬起头来!”
  问案常有叫犯人抬头的命令,目的是看一看相,是凶恶还是善良,是淫荡还是贞节?不过翁曾桂此时唤她抬头,为的是要看看她的容貌,小白菜既有艳名,自然是美貌妇人,凭此便可验明正身。
  “是!”小白菜毫不羞涩地抬起头来。
  她脸上的神色,不但没有羞涩,而且还有些傲慢及不屑的意味。因为这种情形她遇得多了,几乎每一个问官,都要让她抬头向上,仔细看上一看,甚至一次不足,两次、三次,恣意饱览,那双色眼,着实恼人。久而久之,便自然而然地使她的脸上,浮起了这样的表情。
  不过,翁曾桂到底是有家教的世家子弟,看小白菜的目的,不是为了饱餐秀色,所以目光平正,一看即知,确是葛毕氏正身。她那一双圆大而黑的眼睛,丝毫不现凶光,也绝不像一个能下手谋杀亲夫的狠毒妇人。
  他收拢目光,看一看案卷又问:“你是哪一天从杭州动身的?”
  “三月初一。”
  “是水路还是陆路?”
  “是水路。”小白菜答说,“到北通州起旱,一点点路就进京城了。”
  语言明晰,不似全无知识的妇女,翁曾桂暗暗高兴,此案十分复杂,如果遇到犯人头脑不清,答非所问,不得要领,就会非常吃力。这一层顾虑,如今看来是可以减轻了。
  于是,他点点头唤值堂的差役,将葛毕氏送到提牢厅——刑部监狱称为“诏狱”,俗名“天牢”,狱政归“提牢厅主事”所管。收监既毕,方又与谭正翰叙话。
  “请问,还有一个正犯,什么时候可到?”
  “老兄是说杨乃武?”谭正翰答说,“咨文中已有说明,杨乃武在监患病,正派医诊治,一好,马上由海道押解到京。照我想,也快到了。”
  “此案,上头派兄弟主审。”翁曾桂说,“贵省及胡学使前后几次的题奏,我都看过了。其中的关键是在爱仁堂药店的店东钱宝生卖砒之说,既然是杨乃武在杭州府所供,就该提钱宝生到案对质,这一点疏漏,必得辨个水落石出。足下以为如何?”
  “高见甚是!”
  “可是,现在胡学使对驳审的复奏中说,杨乃武顿改前供,而钱宝生忽然病殁。这一个紧要人证没有了,关系甚大。兄弟的意思,想传提钱宝生的亲属到案。我私下请教,不知钱宝生有些什么亲人?”
  “听说,钱宝生的妻子也故世了。现在爱仁堂是由钱宝生的老娘跟一个姓杨的得力伙计在管。”
  “噢!”翁曾桂蹙着眉说,“恐怕其势不能不传钱宝生的老娘到案。我再私下请教,这件事是叙在咨回的公文中好呢,还是另外行文?”
  “悉听尊便。”
  “是,是!”翁曾桂说,“公文不过一道手续,要紧的是拿事情办通。我想拜托老兄,回省复命的时候,带个口信,本部传提爱仁堂的这两个紧要的人证,务必请杨大中丞指派委员,就像老兄这样干练的人,由海道护送到京。”
  “是,是,遵命!”谭正翰说,“不过,我也要老实奉告,我是奉命留在京里,照料这件案子;还有两三位委员,带部文回去复命,只怕沿途逗留,耽误公事。所提爱仁堂有关人证,还不如部里另备咨文,交驿递加紧递送,克日可到。另外,我再写信回去,拿部里重视这件案子的意思,切切实实转达。这样双管齐下,似乎比较妥当。”
  说来头头是道,其实不肯负责,翁曾桂这才发觉,此人手段圆滑,不易对付,存了几分戒心,公事也就越发认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