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是领报子来的。”
“呃!”达五明白了,报子大概早就打听过,龚定庵以他家为“考寓”,所以报到他家。当时便从报子手里接过报条来一看,大为惊异:“你们弄错了吧?应该姓龚,怎么会姓刘?”
“怎么会错?上面写得明明白白,错不了。”
其时龚定庵已将名条接到手中,一看上面写的是“第三名刘仪”,便即说道:“不会错的。来,辛苦你了。”说着将手里的十两银子赏封递了过去。
“刘老爷,多多高升。”报子接报在手,向龚定庵屈膝请安,要求多赏。
“这位才是高中的刘老爷。”龚定庵指着刘仲范说。
报子根本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他从二十岁起吃这行饭,三十多年来类此情形,还是头一遭遇见,当下又向刘仲范请安。“恭喜,恭喜!”他说,“刚才是这位老爷赏给,刘老爷,你得另赏。”
刘仲范颇为尴尬,因为出门只带了些散碎银两,已由龚定庵代垫了十两银子,不便再开口借,而且他也不知道还应该赏多少。
这便是达五应该出头的时候了。“经魁的赏封,大致是二十两,再补你十两好了。不过,”他问,“红纸报条呢?”
报喜例有梅红笺所书的报条,措辞视被报人家与新贵的关系而定——这都是早就打听清楚的,需索赏银的多寡,亦要看被报人家的境况,有些寒士的岳家甚富,这一报就不是几十两银子所能打发的,如刘仲范的岳家,是广东潮州的富商,此刻便已有报子在去潮州的路上了,随身带一张报条,上写:“捷报贵府刘姑老爷印仪大号仲范,高中道光二年壬午恩科会试第三名。”这家报子行字号叫作“三元”,下面便写:“报子连三元叩喜。”这一叩起码要开销一百两银子。
报给本人,当然也有报条,刘仲范寄籍广东廉州,住在粉房琉璃街的廉州会馆,报条已贴在那里了。
这时龚定庵已另外借出十两银子,遣走报子,进入堂屋,重新向刘仲范道贺以后说道:“仲范兄,廉州会馆只怕已经贺客盈门了,你请荣归吧!”
“不,不!”刘仲范连连摇手,“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府上亦就等于舍间了。”
“这一说,我就不能不留了。今夜不可无酒。”龚定庵便喊,“阿兴!”
进来的不止阿兴,一老仆、一厨子,都来向刘仲范磕头道贺,自然是讨赏之意。
“不敢当,不敢当。”刘仲范歉然笑道,“明天我送谢礼过来。”
这在下人们亦算是一种安慰,尤其是厨子,辛辛苦苦预备好了为主人庆贺的酒肴,依旧派上用场,主客四人,欢然畅饮。刘仲范颇为感动,谈到在号舍中初遇龚定庵,一见如故,促膝深谈的情形,慨然表示,殿试及朝考以后,不求入翰林,不望做京官,只愿“榜下即用”去做州县,将来姓名能入“循吏传”,不负知己的一番期望之意。
“可喜可贺。”龚定庵也很高兴,举杯说道,“每次落第,总不免怏怏,只有这一回,毫无遗憾。”
话虽如此,龚定庵又岂能将这一次的失意,真的置之度外。这天客人辞去以后,复又借酒浇愁,以致大醉,到黎明时分方始上床,整整睡了一天。
领出“落卷”来一看,才知道荐而未中。房考官叫周贻徽,字誉之,广西临桂人,嘉庆廿二年的翰林,现任编修。照规矩,仍旧算是老师。龚定庵打听到了周贻徽的住处,封了八两银子的贽敬去拜门,帖子递了进去,周贻徽立即接见,当面退还贽敬。
“万不敢当,万不敢当。论到学问,我当南面。”周贻徽又说,“我这一回中了八位,大家都说我‘房运’好,以我自己看,力荐足下,未能如愿,房运是坏透了。”
“原是门生福薄。”龚定庵问道,“这回被黜,想来是策论不好?”
“不是,不是!只怪我开头荐得太多,荐到足下,总裁以额满见遗,我曾经要求换一卷,总裁亦复不许,真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说着,周贻徽黯然摇首,脸有余恨。
龚定庵无词以慰,只好找别的话来谈,想起刘仲范的意外之喜,便即说道:“第三名刘仪,确有真才实学,听说差一点有遗珠之叹。”
“噢,那是大总裁的成全。”周贻徽便将英和改墨卷的经过,约略告知,讲完又说,“有幸有不幸,足下亦不必怅惘。科名迟早,付之天意,只好以大器晚成许足下了。”
“多谢老师关爱。”龚定庵起身告辞,“改日再来请安。”
“请稍待,请稍待。我有一事奉求。”
周贻徽说完,转身入内,不一会儿捧出来一个画轴,是他父亲的像,要请龚定庵题一首诗。
龚定庵自然“谨遵台命”。但将画像拿了回来,却不知如何着笔。因为对这位“荐主的老太爷”,生平行谊,一无所悉,只好先找广西籍的朋友去打听,据说周贻徽的父亲叫周维坛,乾隆五十二年的翰林,喜欢讲道学,此外就一无是称了。
材料太少,而且龚定庵心情不佳,懒得为这些应酬笔墨去花心思,便用八股文中出“截搭题”的办法,将不相干的事硬扯在一起,写了一首七绝:
科名几辈到儿孙,道学宗风毕竟尊。
我作新诗侑公笑,祝公家法似榕门。
“榕门”是乾隆年间东阁大学士陈宏谋的别号,此人亦在名臣之列,殁后谥“文恭”入祀贤良祠,他也是广西临桂人,所以龚定庵在末句之下自注:“陈文恭公其乡先辈也。”题目是《荐主周编修贻徽属题尊甫小像献一诗》。
这首诗的末句,含着一个簇新的典故——清朝第二个“连中三元”的故事。第一个出在乾隆平定大小金川,四库全书告成,偃武修文的极盛时期,那几个年头的科场佳话极多,四十三年戊戌会试,考官中有六个状元;四十四年己亥恩科乡试,江南闱一榜四元,状元会元各二,实际上是五元,因为那一科的解元,苏州的钱荣字湘舲,在四十六年辛丑,中会元复中状元,成为明朝商辂以来,三百多年中又一个连中三元的人。
自乾隆辛丑至上一科——嘉庆二十五年庚辰,状元陈继昌,亦是连中三元,他就是陈宏谋的玄孙。所谓“祝公家法似榕门”,意思是周家将来亦像陈家那样,会出三元,这是无可恭维而迫不得已想出来的祝词。不过,在龚定庵虽自觉这样的诗实在无甚意味,而周贻徽却很高兴,因为龚定庵是当时的大名士,只字片语,亦足增光,而诗题中表明周贻徽曾是他的“荐主”,这一点更使得本人得意。
发榜的第四天,接到苏州的来信,发信的人不是燕红而是顾千里。果如所料,因为不是好消息,所以顾千里不敢早告诉他,怕影响他的心境,“文战”不利。
消息不但不好,而且是很不好,一场春梦而结尾是噩梦——燕红削发了!亦正如龚定庵一直在担心的,是杨二所施的鬼蜮伎俩。
祸患之起在薛太太得了春温险症,不过十天工夫,医药罔效,一瞑不视。哪知杨二心计极深,一直在留意燕红的动静,听说薛太太得了险症,便又从她家所延请的医生处打听消息,听说势将不起,备好了一具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沙枋棺木,薛家举哀不足一个时辰,燕红去请顾千里,犹未抵达,那口棺材已经抬来了。燕红只当是顾千里代办的,及至问明白是杨二所送,大错已在不知不觉中铸成,空棺无退回之理,只好接受。接受了棺木,便不能不接受杨二派人治丧。等顾千里赶到,杨二以丧主的身份向他道谢,同时请他帮忙。燕红只守着她母亲的尸首,哀哀痛哭。
于是在无可名状的情况之下,薛家办了一场不算寒俭的丧事。大殓已毕,停柩在堂,设置灵帏,要立神主牌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神主牌上、下方具名是:“孝女燕红、孝婿杨达百拜奉祀。”杨达便是杨二,他不但立了这样一方神主,而且对着神主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在此以前他祭拜磕头,已使得燕红寝食难安,不知如何收场,如今看到他行这种等于初见岳母的礼节,知道任何口舌都是白费的了。
接下来的变化更是龚定庵梦想不到的,燕红铰了头发,带了一个丫头,悄然买舟他往,留了一封信给顾千里。这封信,顾千里也寄来给龚定庵看了,燕红的信上说,杨二出此手段逼婚,实为从古未有的奇事,但她已身许龚定庵,义不可负,而且她也决不愿嫁杨二。但讲理无可讲,论法原情,恐怕两皆不利,本来她想从母于地下,但不见龚定庵一面,不能死心,所以决定遁入空门,至于对杨二的未了事项,拜托顾千里代为处理。
燕红在信中很哀伤地说,“云缬鸾巢”本是她跟龚定庵将来双栖之处,哪知辛苦得来,轻易舍去。她授权给顾千里,跟姓刘的房主接头,退回原屋,收回典价五百两银子,作为归还杨二所垫的一切费用,她坚决地表示,如果杨二不愿收回,便将这五百两银子用杨二的名义捐给善堂。总而言之,她不愿欠杨二的人情。
这封信写得周详而决绝,她没有一句指责杨二的话,但对此人的深恶痛绝,表现得非常清楚。龚定庵看了又看,嗟叹不绝,同时悬念不已,烦闷莫释。
眼前有个最大的疑问,亟待求得解答:燕红到哪里去了?此外顾千里如何为她处理善后,以及杨二作何说法,也是龚定庵所关心的,而顾千里语焉不详,只说:“弟因先岳在籍去世,岳家门无五尺之男,不能不遄程前往料理后事,俟事毕回苏,侦得伊人踪迹,并与杨二晤谈后,即当驰告。倚装匆匆,书不尽言。”
“唉!”龚定庵不断叹气,“偏偏就有这么巧!”
“大少爷,”阿兴知道了这件事,安慰他说,“燕红姑娘是为避开姓杨的,不能不用这个法子,并不是真的要去当尼姑。我看,赶紧回去吧!等大少爷一回去,顾二少爷跟姓杨的交涉,一定也办好了,那时候燕红姑娘自然会把头发留起来。”
“留起来又怎么样呢?”龚定庵黯然说道,“我实在有点怕见老爷。”
“大不了跪在老爷面前认个错,有太太在那里,索性把一切都说开了,用不着瞒东瞒西,自己受罪。”
他的话是密云不雨的一声响雷,为他开启了另一种心境,通盘筹划了一下,决定尽快南归。
当然,他也不能说走就走,首先要请假,就是件说不出口的事,为了预备会试,可以不到阁办事,会试既已落第,便当安心供职,请假回南,有何必要的理由?
光是这一点便煞费踌躇,而就在此时,由“民信局”同时递到了三封信,分别来自上海、杭州与苏州。
上海来的信是他的妹妹瑟君的笔迹,拆开来一看,是为她母亲代笔。“字谕大儿”以下,简简单单地说:一等发榜,如果考中了,自然要等候殿试及朝考;倘或落第,即速南归。此外只说她身子还好,却未提他父亲。最后有瑟君的附笔:听说苏州出了风波,父亲很不高兴,到上海先不要回家,派阿兴悄悄回来通知了,再定进止。
这封信使得龚定庵惊疑不定,接下来便拆顾千里的信,那是他料理了岳家的丧事,回到苏州所写,首先谈与杨二交涉的经过——
“燕红在杭州。”杨二说道,“我已经派人打听过了。”
“噢。”顾千里心想,燕红到杭州去干什么呢?当然,这不必跟杨二研究,他只谈燕红所托之事,“我是受她所托,来谢谢你为她葬母之恩。”
“那也是我应该做的事,薛太太生前把她许了给我的。”
这话不妙!顾千里便率直说道:“杨二哥,你这件事做得有点鲁莽!薛太太的神主,更是名不正、言不顺。你这样自称子婿,试问置杨二嫂于何地?”
这句话很厉害,缙绅人家最怕礼法上站不住脚,评起理来,必落下风。杨二很勉强地答说:“这是我稍微过分之处,但不管怎么说,燕红跟我的名分已经定了。”
“什么名分?”
“偏房。”
“杨二哥,这你又错了,对偏房之母,自称子婿,那么对杨二嫂的令尊、令堂,你又该称什么?”顾千里先世游幕,所以他对律例也很熟,为杨二指出,“承认燕红是正室,是‘停妻再娶’,说燕红是偏房而对其母自称子婿,是‘宠妾灭妻’,两者皆不容于名教,亦悖于律例。杨二哥,我们平时虽少来往,到底是朋友,到底都是缙绅,我奉劝你把这件事撤销了吧!闹起来会成为一个大笑话。”
“撤销!”杨二问说,“怎么个撤销法?”
这话却将顾千里问倒了,最明确的撤销办法,便是将薛太太的神主焚毁,但这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不知道能不能行。
但仔细想一想,尸首尚可焚化,神主又为什么不能烧?因而这样说道:“到满七除灵,请你来把薛太太的神主烧掉,这就可以表示撤销了。”
“不!”杨二摇摇头,“要烧你们自己去烧。”
顾千里心想,这不能强人所难,反正利害关系已经跟他说明白,料想他也不至于无理取闹,便撇开这一层谈另一件事。
“还有,足下为薛家所垫的丧事费用,理当奉还,请你说个数目。”
“不!”杨二拒绝说,“钱我已经花出去了,只当施舍,岂有收回之理?”
“人家就是不愿你施舍。”顾千里说,“那一来薛太太岂不是欠了你的来生债?”
“就算我买妾所付的身价好了。”
到此刻还说这种刻薄无礼的话,顾千里觉得不必再跟他谈了,当下冷冷地说道:“丧事费用是算得出来的,算好了我叫人把钱送来,你如果不肯收,用你的名义,捐给善堂。人家不欠你什么!”说完,起身就走。
杨二却将他拦住了,也有句话交代:“燕红真的做了尼姑,还倒罢了,如果留发还俗,她不要梦想嫁姓龚的。”
顾千里不理他,冷笑着走了,随即估算了一下杨二所垫的费用,不会超过四百两。如数送去,果然拒收,顾千里亦就照原来的办法,捐了给育婴堂,请那里的司事,写封道谢的信给杨二,瓜葛已了。
这笔钱是顾千里代垫的,他在信中问龚定庵,原来的房子是不是还要保留?如果不想要了他再跟房主去交涉。至于燕红的下落,他一时无法打听,但如说去了杭州,龚定庵打听起来要比他来得方便,又说:“兄如接得家报,是何情形,便乞示知。”
很显然,顾千里的意思是,燕红到杭州去的目的,是去看吉云。不过龚定庵不明白他何以不愿明言,仅作暗示。
这样转着念头,便急急拆阅杭州的来信,匆匆看完,大失所望。吉云的信中,根本没有提到燕红。
会到哪里去了呢?龚定庵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暂且抛开,全力去进行请假回南的事。
这一回龚定庵找了一个一定有用,但非万不得已不去找的人,就是他的胞叔龚守正,他是翰林出身,现任大理寺正卿。龚定庵与他的这位老叔雅俗有别,气味不投,但毕竟是叔侄,所以龚定庵如有所求,只要开口,龚守正总不会使他失望,但附带的一番规诫,往往是龚定庵听不进去的,所以非到万般无奈,他不愿去求教老叔。
果然,一谈到回南的话,龚守正说:“你装病假好了,我替你在几位中堂面前说一说。”
“是。”
“你这一次的闱作,我看了。”龚守正说,“策论类多逆耳之言,但非忠言,而是偏激。须知当今之世——”
龚定庵心想,又要长篇大论开教训了!好在心理上已有准备,硬一硬头皮忍受。幸而有客来拜,打断了龚守正的话。
这个客人是龚守正的同年,名叫王锐,现任内阁学士,新近奉派到福建查案,回京复命以后,有些土产分赠同年至好,特为亲自送来。
龚定庵跟王锐也很熟,当然要留下来陪客。谈到一路的见闻,王锐说道:“定庵,扬州有个故事,倒是你的诗材,有个孝廉公,姑隐其名,一天去看曾宾谷——”
曾宾谷单名燠,江西南城人,乾隆四十六年的翰林,散馆未曾留馆,改为户部主事,不久派为军机章京,颇得和珅的赏识,升为员外郎以后,以京察一等,外放两淮盐运使,由六品超擢为三品,不但是难得的异数,而且得了个有名的肥缺,一时不知羡煞了多少朝士。
曾燠很会做官,两淮盐运使一当十五年,到嘉庆十二年才调为湖南按察使,再转湖北,调升广东藩司、贵州巡抚,嘉庆二十四年丁忧,服阕起复,已是道光纪元,授为两淮盐政。旧地重游,驾轻就熟,公事上应付裕如,闲下来的工夫,开筵演剧,看花赋诗,逍遥得很。
这天有个王锐“姑隐其名”的“孝廉公”——举人登门,一开口要赏五百两银子,这种打秋风的情事,在曾燠一个月总有三四回,大小都要应酬。但这一回数目太大,而且言语之间,不甚客气,曾燠听了其他清客的建议,认为一个举人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该如此狂妄,以断然拒绝为宜。
向来寒士打秋风,往往先投以一诗或者恭维主人,或者自述境遇,能够打动对方,可获厚赠。独独此一恃才傲物的举人,打算看曾燠所赠多寡,献诗为报,哪知分文无有,当然大为愤怒,但仍旧送了一首诗。
“这首诗是七律,可想而知,不会有好话,其中最恶毒的是,有这样一联:‘破格用人明主事,暮年行乐老臣心。’”王锐看着龚守正问道,“年兄,曾宾谷的生平,你也很熟悉,你说呢?”
“上句明明是说他谄媚和珅,才能由员外一跃而为两淮盐运使,故意安上‘明主’二字,要教人想起高宗晚年,和珅如何弄权。下句是骂他只知享乐,不理公务。”龚守正摇摇头说,“如果有言官跟曾宾谷过不去,光拿这两句诗作题目,便有得他好看了。”
“这就是另一类的文字狱了!”王锐转脸又说,“定庵,此事大可感慨,是不是好诗材?”
“文字可以贾祸,亦可以使他人被祸,所以下笔总宜谨慎。”龚守正摆出叔父的面孔,告诫侄子,“定庵,你应该引以为戒。”
“本来倒想遵王世叔之命作首诗,”龚定庵说,“听二叔这一说,吓得我不敢作了。”
“不要紧,不要紧!”王锐急忙说道,“你是捷才,诗想必已经有了,念来听听。”
“诗还没有,不过意思有了。”龚定庵略一沉吟,朗声念道,“金粉东南十五州,万重恩怨属名流。”
“好!”王锐脱口称赞,“起句得势。”
龚定庵便又念道:“牢盆狎客操全算,团扇才人踞上游。”
“‘牢盆狎客’可解,”王锐问道,“‘团扇才人’是何典故?”
煮海为盐的器具,称为“牢盆”,这个典故出自《汉书》上,“牢盆狎客”是指两淮盐运使衙门的“篾片”,至于“团扇才人”,龚定庵另有解释。
“我们杭州有个陈云伯,王世叔想来必有所闻?”
“就是那个以袁子才第二自命,喜欢收女弟子,以一门风雅自炫的陈云伯?”
陈云伯的沽名钓誉,目的是希望见重于东南的大吏,以期升官发财。龚定庵深知其人,如今正是曾燠门下,颇能说得上话的“牢盆狎客”。他有个别名叫作“团扇诗人”,龚定庵特意将“诗”字改成“才”字,避免直指其人,同时亦兼寓有不承认他是诗人的用意在内。
等他说明了缘由,王锐笑道:“真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牢盆狎客’颇难作对,天生有个‘团扇才人’可用。请教第二联,一定是好的。”
由于他的赞赏,龚定庵便不敢马虎,故意逗龚守正跟他说些闲话,构思已成,且先不说,直到王锐再一次催问时,他才开口。
“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
“好!合当浮一大白。”王锐举杯一饮而尽。
龚定庵陪了一杯,龚守正亦不断点头,表示称许。
“这一联情词两胜,意思甚新,似乎从来没有人说过,音节嘹亮而沉郁,真是好诗。”
“老世叔谬奖至甚,实在不敢当。”
“不必客气。”说着,他停箸凝视,等候结句。
“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列侯?”
“这意思就更新了,也更深了,得要好好体味。”
事实上是王锐觉得颇为费解,希望龚定庵自己能作一解释。可是他却微笑不言,只起身将他的这首诗录了下来,加上一个“有感”的题目,添上一句客气话,送了给王锐,请他“吟正”。
长行有日,而就在动身的前一天,接到吉云的第二封信。龚定庵预料中的事,终于发生了。
他预料燕红到杭州的目的,是去看吉云,道明她与龚定庵邂逅的经过,要求收容。但前半段的情形,为他料中,而结果却不是他所乐见的。吉云在信中说:燕红突然相访,自言与龚定庵有约,且亦甘居小星之位,不意为人逼娶,迫不得已削发,遁入空门,作为逃避。但在佛前作了誓言,无背誓还俗之理。只是孑然一身,无处安顿,只好向吉云求援,希望她能替她找个清净尼庵,容她长斋绣佛,忏悔宿业。
“其意甚诚,不忍峻拒。”吉云这样写道,“姑为之商请白衣庵净慧老师太,暂且收容。目前尚未受戒,仍算带发修行,倘能回心转意、重续前缘,云亦乐观厥成,唯夫子速图之。”
话说得很大方,但妒忌是妇人的天性,龚定庵并不能深信妻子的话,只是恨不得身插双翅,立刻就能飞到白衣庵,挽回此事。
第二天一早长行,送行的人不少,有两个人特为送到近畿以种花出名的丰台,一个是新知刘仲范,一个是旧雨汪宜伯,此人与龚定庵的境况很相像,也是举人,也是捐班的内阁中书。有一年先帝谒西陵,他跟汪宜伯都奉派随扈,归途同游易水,谈到刺秦的荆轲,彼此慷慨论史,所见相同,大为投机,约为兄弟,就在易州交换了兰谱。
这天中午在丰台的野店中,把酒话别。提到换帖的往事与近日的交游,汪宜伯忽生感慨,取出随身的水笔,写了一首词送龚定庵,这首词用的是《水龙吟》的调子:
长安旧雨都非,新欢奈又摇鞭去。城隅一角,明笺一束,几番小聚。说剑情豪,评花思倦,前尘梦絮。纵闲愁斗蚁,羁魂幻蝶,寻不到,江南路。 从此斋钟衙鼓,料难忘,分襟情绪。瓜期渐近,萍踪渐远,合并何处?易水盟兰,丰台赠芍,离怀触忤。任红蕉题就,翠筠书遍,饯词人句。
这首词有本事在内,刘仲范自然看不懂。原来内阁中书有个差使,派到奉天的文溯阁及热河的文津阁,去查看四库全书,每年一轮,到晒书的夏天,便是瓜代之期,这年轮到汪宜伯,他的“瓜代之期”渐近,而龚定庵的“萍踪渐远”,怎么样也合并不到一处了。
“这也正是我的‘离怀触忤’。”殿试三甲,期考以后,榜下即用为知县,分发到四川,此后与龚定庵难得相见的刘仲范,凄然欲泪,“我是‘怅崎岖蜀道,凄迷吴楚,寻不到,江南路’。”
“这也不见得。”龚定庵强笑相慰,“三五年以后,也许你升了杭州府,做了我的父母官,西湖上尽有你我流连的时候。”
“但愿如此。”刘仲范举杯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请上路吧!”
龚定庵揖别上车,一路上只是思念京中老友。有一天旅途遇雨,前溪路断,在旅店中闲思往事,记起汪宜伯与他初见时,亦像刘仲范那样,一见投契,他曾填词相赠,中有“万言奏赋,千金结客”的句子,想到此番失意回南,中怀郁结,忍不住要写一首词来排遣,选的调子叫《行香子》:
跨上征鞍,红豆抛残,有何人来问春寒?昨宵梦里,犹在长安,在凤城西,垂杨畔,落花间。 红楼隔雾,珠帘卷月,负欢场、词笔阑珊。别来几日,且劝加餐。恐万言书,千金剑,一身难。
写罢重吟,由“万言书,千金剑,一身难”,想到下第归去,最难堪的是面对亲友泛泛的慰藉,不由得叹声气,信口念了两句不知在哪本诗话中见过的诗:“‘也应有泪流知己,只觉无颜对俗人。’”
一到上海,龚定庵才知道杨二跟他结了不解之仇。最恶毒的是杨二散播的流言,已经伤害到了他的父亲——杨二在苏州,在江宁官场中说:龚闇斋在上海贪黩,不择手段,因此,龚定庵能够任意挥霍,买古董、收字画以外,纳了一个诗妓为妾,并营金屋,花了一万多两银子。京中有个旗籍的言官,准备以白简相击,幸好龚定庵会试在京,而且一向与满洲人交游,花了三万两银子各处打点,始得无事。
这都是没影儿的事。不过,燕红艳迹却是抹不去的,因而成为一个证据。流言传到龚闇斋耳中,痛恨龚定庵不孝,说他夫人护短,大吵了一架,加以春闱名落孙山,益发对长子不满。龚定庵见了父亲只有领受责备,垂首不语。
见了母亲就不同了,娘哭儿子也哭,惹得他妹妹亦复垂泪。仆妈、丫头苦苦相劝,龚夫人收泪说道:“总是你平时做人太狂,动辄出语伤人,所以有这样的报应。你把这个脾气改了吧!”
龚定庵不作声,他自知这个脾气不容易改掉,不愿欺骗母亲,所以不作承诺。
不管怎么样,一场风暴总算过去了。束装回到杭州,进门对妻子自不免有愧色。吉云看上去倒很贤惠,好言相慰之余,唤一个老苍头说:“领大少爷到白衣庵去。”
白衣庵离他家不远,龚定庵儿时曾随母亲去随喜过,廿余年后重来,曲折禅房,依稀相识。拜见了当家师太,由一个老佛婆领到一座院落,燕红正在枇杷树下徘徊觅句,回身一见,顿时泪落如雨。
龚定庵不知道说什么好,伸手要握时,燕红突然缩手,使得龚定庵像为马蜂所蜇一般,既酸且痛,意识到他与燕红永无复合之日了。
终于还是龚定庵先开口:“你还好吧?”不知怎么滑出来的这句话,自己都觉得味道比冲泡不知多少次的茶叶还差。
燕红却能谅解他的心情,“我实在不愿意以这副装束、这种身份跟你见面。璱人——”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回身往里急奔。
龚定庵没有跟过去,手扶着枇杷树,好支持他由内心震荡而站立不稳的身子。脸上忽然凉凉的,黄梅天气不时随风而飘的雨点,无声地打在他的脸上,虽只是极微的凉意,但已是将他的无可言喻的激热情怀冷淡下来。
“龚施主,”一个也穿着灰布僧袍,但仍留着头发的女孩,仰脸看着他说,“悟师太请你进去坐。”
“悟师太?”
“喏!”女孩向里一指,他只能看到燕红站在窗前。
燕红连法名都有了!龚定庵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能不能挽回?该不该挽回?他茫然地想着。
燕红已经拭去了泪痕,除了眼泡微肿以外,脸色却是平静的,她说:“你大概又委屈了!”
这是指他的会试,龚定庵黯然地以叹息作为回答。
“这样倒也好!如果金榜题名,春风得意,回来一看,人事全非,只怕更难堪了。”
这是曲为设想的慰藉——在所有家人亲朋的慰词中,唯一能为龚定庵接受的,也就是她的这两句话。
“都是我不祥之身,妨了你的青云之路。”燕红说道,“听说明年还有正科,一定否极泰来。”
“你不要这样说。就算能够侥幸及第,上慰双亲,可是,无复‘水晶帘下看梳头’,是终身之憾。”
这使得燕红记起那首题为《书愿》的《浪淘沙》,口中念念有词,忽然停住了。“我记不全!”她说,“你替我念一遍。”
“念什么?”
“云外起朱楼。”
“云外起朱楼,缥缈清幽。”龚定庵一面想,一面念,“笛声叫破五湖秋。整我图书三万轴,同上兰舟。”停了一下,他又念下半阕,“镜槛与香篝,雅淡温柔,替侬好好上帘钩。湖水湖风凉不管,看汝梳头。”
“真像梦一样!一切都成空了。”
她凄然念道:“湖水湖风凉不管,看汝梳头。”她伸手摸一摸她的玄色绸子制的僧帽,一声长号,伏在桌上痛哭。龚定庵只是心如刀绞,但突然之间转念。“燕红,”他激动地说,“你把头发留起来!”
燕红不答,哭声却慢慢止住了,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说:“不!不!我现在才明白,什么叫‘烦恼丝’。你不要劝我,不要自寻烦恼!你不要,我也不要。”
“不!事情过去了,不会再有烦恼。”
“没有过去。”燕红摇摇头,“你想得没有我深,你想的是眼前,我是通前彻后都想过了,‘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姻缘莫羡人’,你跟吉云夫人佳偶天成,你要珍重你们的姻缘。”
龚定庵原就疑心吉云在燕红出家这件事上,恐有推波助澜的情事,现在听燕红的话,似乎自己的猜测可以找到根据,因而平静地问说:“你跟吉云见面以后,谈了些什么?”
“话很多,一时也说不尽。总而言之,她是个极贤惠的人。”
越这样说,龚定庵越不信,但也知道,无法强迫她说实话,只能慢慢套问。
“你说要出家,要找个清净的地方,她马上就说,可以送你到白衣庵?”
燕红不即作答,想了一会儿才说:“她的话不是这样说的。”
“怎么说的呢?”
“她问我,是不是真的看破了红尘?我说:‘是红尘不容我,不看破也不行。’她就说:‘空门非逃情之地,你再想一想。’我不肯承认我是逃情,我说我是逃避烦恼。她又说:‘一入空门,就不能再回头了,你再想一想。’我当时——”燕红忽然顿住。
这当是一句要紧话,龚定庵自然非追问不可。“你当时怎么样?”他说,“你一定要跟我说实话。”
“我——”燕红停了一下,然后很快地说了出来,“我当时心里有点气,我说:‘我本来就没有想回头。’”
“她呢?她怎么说?”
“她说:‘我们虽然素昧平生,不过总算有点渊源。尤其是我公公为这件事无端蒙谤,这是定庵的不孝之罪,我做儿媳妇的,不能袖手不管。’当时就叫人送我到白衣庵,又为我捐了二百两银子的香油钱。”
龚定庵恍然大悟,燕红来求吉云收容,原是期望能执妾侍之礼,但吉云却只抓住她削发这一点,拿话把她挤入空门,而且无法回头。那二百两银子的香油钱,无非是对白衣庵当家师太的“贿赂”。
“唉!”龚定庵顿一顿足说,“你不求顾千里庇护,一个人到杭州来,便是自铸大错。莫非你就心甘情愿让她牵着你的鼻子走?”
“我也不愿。不过话说到那里,推车撞壁,已经无法动弹了。”
“无法动弹你就不动,等我回来了再说,难道这一点都想不到?”
“我当然会想到。”燕红停了一下说,“我老实跟你说,最后让我非出家不可的原因是,为了我连累老太爷,害你蒙个不孝之名,这一层我是怎么样也要想法子弥补的。”
当然,吉云并没有错,燕红更没有错,错的只是他一个人。可是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是错在多情?然则要无情才算不错,有这个道理吗?
龚定庵越想越困惑,也越想越烦恼,反倒是燕红来劝他:“一切皆由前定。我连杨二都不怪,哪里会来怪你?你不要难过!”
“我怎么能不难过?”龚定庵说,“什么都打算得好好的,哪知道到头来会落个万般无奈,一身咎戾!”
“总由于我是不祥之身,连累了你。”
越是这样,越使得龚定庵觉得对不起她,亟思补过,这样想着,便即问说:“燕红,我要为你做些什么事,才能让我心里好过些?”
燕红想了一下说:“我想离开这里。”
“离开杭州?”龚定庵问,“回蒲州?”
“不!‘故乡无此好湖山’。古人‘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我又怎么能舍得西湖?”
说着,星目斜睇,樱唇微冁,龚定庵不由得绮思荡漾,“一半勾留是此湖,”他问,“还有一半呢?”
燕红即时将脸色一正,双手合十,眼观鼻,鼻观心地说:“慎毋造次。”
这是当头棒喝!龚定庵顿觉心底清凉,也是合十当胸,低头说道:“某知过矣!”
燕红亦即恢复常态。“我想到湖上去结茅,”她说,“你看如何?”
“你是说结茅?”龚定庵特为问一声。
结茅是出家人立下宏愿、苦修的一种方式,在深山人迹不到之处,结一座茅棚,逐渐兴起香火,但未闻比丘尼有此苦行。燕红知道他误会了。“我是说,你能不能另外替我找一座庵?”她说,“当然就是在西湖上。”
“一定有。”龚定庵问,“你总要有人做伴吧?”
“是,不过不宜人多。”
“那当然。人不但不宜多,而且不能俗。等我想想。”
“看见燕红了?”吉云问说。
“嗯。”龚定庵淡淡地答应。
“我倒是蛮喜欢她的。”吉云说道,“可惜薄命!如果不是姓杨的太可恶,闹出事来碍着老太爷的官声,我一定把她留了下来。”
龚定庵因为吉云对燕红显然耍了手腕,存有反感,此刻听她振振有词,到底是风凉话呢,还是由衷之言,不免困惑。
继而转念,倘说她很喜欢燕红,现在既无利害冲突,应当更喜欢才是。不妨拿这一点来试一试她。
于是他说:“燕红很想换个地方。”
“为什么?”吉云问道,“是嫌那里不好?”
“大概是的。”
“我看蛮好。”
“人各有爱憎,你认为好的,她未必觉得好。”龚定庵又说,“要住得舒服,地方对劲,人也要对劲才好,我看她跟白衣庵的人,似乎处得不太融洽。”
“那也难怪。燕红有点孤芳自赏的模样,再说她一肚子的墨水,总也要找个人谈谈。”
吉云倒是了解燕红的,龚定庵便进一步跟她商量:“你看能不能另外替她安排?”
“城隍山上有一两处庵堂,不妨去看看。”
“西湖上呢?”
“城隍山上不望得见西湖?”城隍山便是“立马吴山第一峰”的吴山,相传北宋词客柳三变写了一首词,盛赞由吴山眺望西湖的景致之美,使得金主完颜亮起了南侵的念头。龚定庵觉得吉云的建议不妨考虑。
“燕红自己想在西湖上找一处清净的地方,同住的人不宜多、不宜俗。”
“人不要多好办,至于是雅是俗就难说了。好在城隍山也不远,你不妨常常去陪她谈谈。”
“我又不是常住杭州。”龚定庵疑心吉云也在试探他,态度便又谨慎了。
“现在空谈亦无用,要她自己去看了再说。”
“到哪里去看?素不相识,贸然登门,就看中了又将如何?”
“总有办法好想,”吉云说道,“跟当家,或者知客谈一谈,看跟哪几家有来往的,其中一定有我们家认识的。”
龚定庵想了一下说:“你能不能先替她去看一看?”
“好的。我明天就去。”
看样子她很热心,似乎真的喜欢燕红,龚定庵心里觉得很安慰。
第二天一早,吉云就带着丫头,坐轿出门,直到傍晚才回家,很高兴地跟龚定庵说,她找到了两处地方。
“一处是在山腰,后院望得见钱塘江,风帆点点,远眺最好。”吉云说道,“那里是吴状元家的一座家庵,一位老师太带着两个带发修行的徒弟,都粗通文墨,人还不俗,脾气也好,跟燕红一定处得来。”
“还有一处呢?”
“还有一处,也是吴家老师太提起来的,山顶上一座莲花庵,老师太原是秀才娘子,想收个徒弟,要知书识字,见了燕红,一定中意。”
“她中意燕红,燕红中意不中意她呢?”
“我看也会中意。”
“何以见得?”
“我去看了那老师太了。”吉云说道,“人很和气、健谈,我虽不大懂佛学,听她谈禅倒有些意味。有个老佛婆做伴,烧得一手好素菜,我还扰了她一顿。”
“有没有留下些香金?”
“我在缘簿上写了五两银子。”吉云说道,“你如果有兴,明天就当作替我送布施去,顺便找她谈一谈。”
“好!”龚定庵说,“我明天先跟燕红谈一谈。”
哪知燕红一听是吉云所觅得的处所,不容他往下说,便即表示谢绝。
“谢谢吉云夫人的好意。我想我还是自己找。”
龚定庵愕然:“你不愿意她替你找?是因为——”他不好意思说燕红有成见,因而缩住了口。
“不是别的。我想住得远一点儿,城隍山我也去过,入夜望山下,灯火万家,仍旧是在城里。”
显然,这也是言不由衷的话,龚定庵只好不作声了。
“我想问你,西湖上有个烟霞洞没有?”
“有。在南山。”
“明后天你能不能陪我去逛一逛?”燕红说道,“有人告诉我,烟霞洞附近有座庵,清幽无比,只花两三百两银子就能去当住持,我想去看看。”
龚定庵不免迟疑,他虽然狂放,但带着一个妙龄女尼去逛西湖,遇见熟人,少不得又起流言,累及老亲。
“你有意见?”燕红说道,“尽管说出来商量。”
“不是有意见,是为难。”龚定庵说,“我现在是忧谗畏讥的人,公然带着妙龄女尼出现在西湖上,倘有人借此攻讦我家老太爷家教不严,岂非我的罪过?而且我家老太爷知道了,一定先又埋怨老太太,这就更使得我五中不安了。”
燕红深深点头,接着又说:“老太太慈祥恺恻,我孺慕已久。听你说老太太亦设有佛堂,如果能让我去做个烧香侍者,自信必能尽职,无奈,唉,不提了吧!”
很显然地,她的意思是吉云会反对。龚定庵觉得她的成见实在太深,即令吉云对她有妒意,亦不至于到绝不相容的地步,这一层误会应该消释,但似乎很难。
转念到此,灵机一动,深为欣喜,因为他想到的一个办法,不但能消释吉云与她之间的误会,而且亦能解除他眼前的难题。
“怎么样陪你到烟霞洞,原来我想了法子,不知道能行不能行。现在,又想到了一个,一定能行。”
“请说来听。”
“由吉云跟我一起陪你去。”龚定庵说,“有吉云在,我是携眷游湖,光明正大。你是吉云的客人,虽有我在,亦可无嫌。吉云对你很赏识,我很希望你亦能成为她的方外之交。”
燕红不作声,慢慢走了出去,在枇杷树下徘徊,仿佛有件很为难的事必须要做一决定的神情。
“怎么样?”龚定庵等了一会儿,催问着说。
燕红仍旧是低头不语,然后抬眼问道:“你不是说原先想到过一个法子?是什么?”
“原先我在想,如果一定要我陪了去,只能你女扮男装。不过,这是冒险,让人识破了更为不妙。”
“怎么会让人识破?”
“怎么不会?首先你没有辫子。”
燕红想了一下问:“还有呢?”
“还有,你眉目如画,皮肤又这么白,跟我在一起,人家会疑心你是我的——”龚定庵咽了口唾沫,把未说的话吞了下去。
“疑心我是你的娈童?”
“你说像不像呢?”
“像。”燕红答说,“不过我不在乎人家怎么样想,而且人家这么想,就表示你的办法成功了。”
“此话怎讲?”
“你不是不想让人知道,你‘公然带着妙龄女尼出现在湖上’吗?”
其词甚辩,但却是合理的。龚定庵便问:“辫子呢?”
“这也好办,听说和尚——”燕红抿嘴笑了一下,忽又庄容合十,低着头嘴唇翕动,似在默祝。
这个怪异的动作,使得龚定庵大惑不解。“怎么回事?”他说,“从你削发以来,好些行径,连我这个略通禅理的人都莫名其妙!”
“你虽通禅理,而且听说你还通梵文,可是你没有做过和尚,不懂出家人的规矩跟禁忌。”
“好,算你有理。那么,你说,你刚才何以有此先嬉笑,后默祝的举动?”
“先嬉笑是想起的一桩事好笑,那桩事要说出来,便犯了口过,会入阿鼻地狱,所以我先默祝,请菩萨恕我,必得作这么一个譬仿,才能把话说清楚。”
“原来有这么多讲究,倒是我错怪你了。请说吧!”
“听说和尚冶游,脱却袈裟穿便衣倒容易,就是头上为难,有人想了个法子,在帽子上缝一条假辫子,据说有的估衣店就有这样的帽子卖。你替我去弄一顶来,不就行了吗?”
“我也听说过。不过,不一定能买得到,倘或买不到,怎么办?”
“那就只好戴浩然巾了。”
“浩然巾”据说是孟浩然发明的,黑面红里,一大幅,套在帽上,垂在背后,为的是挡风,只有老年人才用。
“面如冠玉,戴上一幅浩然巾,反而容易叫人起疑,还是得用假辫子。”
“我的意思也是这样。”燕红又说,“如果觅不到,你买一顶青缎小帽,一条辫子回来,我自己缝。”
“好!”龚定庵想一想说,“不过,这实在很费事,不如原先的办法好,你何不将就一回?”
“我实在亦只是好奇,想着一着男装。”燕红又说,“在苏州没有同游灵严、邓尉的机会,现在,莫非你不想跟我单独逛一逛西湖?”
这又哪里是出家人看破红尘的口吻?但龚定庵心有警觉,怕她是故意在试探他,或许也是试她自己的道心坚不坚。他想起《维摩经》中天女散花的故事,不畏生死,则“色、声、香、味、触”这五欲,自然无能为力,雄心陡起,也要试一试自己的道心,来印证前生——龚定庵曾几次梦见天台山国清寺一老僧,最后一次梦入其地时,老僧已经圆寂,问起蜕化的日子,恰是他生日那天,因而确信他的前生,便是那老僧。十年前独游国清寺,他还作了几首诗,最后一首的结局是:“到此休论他世事,今生未必胜前生。”
念头转定了,答一声:“好!明天我把你要的东西送过来,后天一早去作竟日之游如何?”
杭州有驻防的“将军”,旗营就在西湖与闹市之间,游湖取捷径便须穿过旗营,但驻防的满洲士兵,亦有无赖,借盘查为名,揭开轿帘一看是年轻妇女,常有探手入裙下,摸一摸纤足的举动,因此,守礼之家的眷属,每每视此为畏途。燕红曾听人谈过,不免惴惴于怀。虽然她已改了男装,脚下是一双塞满了棉花的小号靴子,看不出靴中原是小足,但心理上总丢不开自己是女人的感觉,所以有此顾虑。
“不要紧!有我在,我认识他们的长官。”龚定庵说,“再说,不一定会查,就查也不会认出你的本来面目。”
燕红也知道他会说满洲话,听说他还认识他们的长官,自然放心了。这天清晨,两乘轿子,后面跟着骑马的阿兴,由东城向西经过市中心的官巷口,穿入旗营,营门口的士兵,放过前面龚定庵的轿子,却拦住了后面燕红的轿子。
揭开轿帘,那士兵抬眼看了一下,即时露出轻佻的笑容。“你在哪个班子里?”他问。
糟了!燕红心想,被误认为戏班子里的小旦了!同时又想,开出口来露出女人的声音,麻烦恐怕更大,但不答又如何过关?
“怎么?问你话啊!”
这时阿兴在轿旁勒住了马,知道她有开不得口的苦,便赔笑说道:“这是我家公子的朋友薛大爷。”
“你家公子!”那人歪着脑袋说,“你家公子几个钱一斤哪?”
一听语气不妙,燕红心中一急,忘了自己是女人,开口说道:“阿兴,赶快找大少爷来!”
“怎么着?你是个妞儿!”
说着,此人便掀起燕红的蓝纺绸大褂,先捏一捏她的穿了竹布套裤的大腿,燕红“哇”的一声惊叫,女人的本性都露出来了。
那士兵一声狞笑,伸手便去脱燕红的靴子,她当然要挣扎,乱蹬乱躲,不道一脚踢在那人脸上。
“怎么?”那人大吼,“你这臭丫头片子撒野!”
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拉燕红。这一阵乱,自然招来了旗营中许多官兵,幸而龚定庵也赶到了。
“有话好说,不必动粗。”
他说的是字正腔圆的满洲话,而且声音洪亮,很有一股震慑的力量,旗人都停声住手看着他。
“你是什么人?”一个军官问。
龚定庵看他的穿戴是正六品的服饰,便知道他是“骁骑校”,便即答说:“我是你们副都统哈大人的朋友,姓龚。请问,我这堂房妹子,是怎么得罪了诸位?”
又是他们副都统的朋友,又会说满洲话,且又不知道他的身份,那骁骑校心生警惕,应付不得法,会搞得灰头土脸,急忙用汉语赔笑说道:“原来是令妹!不知者不罪。”随又转脸呵斥那闯祸的士兵:“叫你们盘查要小心,别得罪官宦人家的小姐,就是不听!还不赶快跟龚小姐赔个不是!”
“噢、噢,”那人垂手向轿中说道,“冒犯了龚小姐,对不起,对不起!”说着,将轿帘放下。
这总算面子十足了,龚定庵不为已甚,“也怪舍妹不好!”他说,“无端女扮男装,才引起这场误会。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们告辞了。再见,再见!”说完,拱一拱手,转身而去。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但燕红已大为扫兴,到涌金门外,在“柳浪闻莺”下了船,闷闷不乐。龚定庵知道她受了惊吓,很温柔地解劝着,又为她解说西湖的风景与掌故。
“写西湖写得好的,第一要数明朝的袁中郎。他有一篇《西湖杂记》,一开头就说:‘从武林门而西,望保俶塔突兀层崖中,则已心飞湖上也。’又说:‘棹小舟入湖,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才一举头,已不觉目酣神醉,此时欲下一语,描写不得,大约如东阿王梦中初遇洛神时也。’你可有这样的感觉?”
“他说欲下一语不得,而山色、花光、温风、波纹,已经描写了四句了。”燕红说道,“我现在还无心领略湖光山色。”
受了挫折的心情,最好不受干扰才恢复得快,所以龚定庵保持沉默,懒散地往藤椅上一靠,垂手瓜皮艇子的舷外,任令柔腻的湖水从指间流过,发出“哗、哗”的轻响。
燕红终于开口了。“不雨而润,不烟而润,”她指着远处说道,“西湖山色之秀,实在少见。”
“这就是南山。”龚定庵说,“南山秀、北山幽。”
燕红向北望去,转脸再望南山,两座高峰,掩映云端,知道这便是“西湖十景”之一的“双峰插云”。
“西湖十景是哪十景?”
“噢,”龚定庵想了一下说,“刚才我们下船的涌金门,有‘柳浪闻莺’。接下来是‘麯院风荷’,那里原是南宋的酒坊,有人不知道何为‘麯院’,称之为‘曲院风荷’。再往前有两景连在一起,一处是‘雷峰夕照’,一处是‘南屏晚钟’。”
“柳浪闻莺,看黄莺织柳,可算一景。南屏晚钟,只闻其声,不能算一景。”燕红又问,“‘雷峰夕照’是怎么回事?”
“雷峰就是雷峰塔——”
“噢,”燕红打断他的话问,“那不就是《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所在地吗?”
“《警世通言》是这么说,其实即使有其事,白娘子也不是镇压在雷峰塔下。”
“那么是在什么地方呢?”
“喏,”龚定庵遥遥一指,“你看到湖面有三座小石塔没有?”
燕红凝神望了一会儿说:“看见了,不言可知是十景中的‘三潭印月’。你怎么说是小石塔呢?”
“明朝有个话本,叫《西湖三塔记》,我说小石塔是有所本的。”
“好了,咱们别讲考据了。你说,白娘子怎么不是镇在雷峰塔下,而是镇在小石塔之下?塔又为什么要三座呢?”
看她兴致勃勃,浑不似先前郁黯寡欢的模样,龚定庵便也起劲了。“塔有三座,是因为妖有三个,‘小青’不是一条小青蛇,也没有什么‘许仙’。据《西湖三塔记》说——”
说临安奚宣赞游湖迷路,遇见少女白卯奴,天色已晚,权且至她家借宿。
到得她家,见到一个白衣徐娘,一个黑衣老妪,便是白卯奴的孀居的母亲与祖母。白衣徐娘烟视媚行,冶艳非凡,奚宣赞大为颠倒。白衣徐娘守寡已久,在眉挑目语,这一夜投怀送抱,奚宣赞真有欲仙欲死之慨,因而溺于欲海,连家都忘记掉了。
其实这祖孙三代是三妖,一鸡、一蛇、一獭。白蛇要杀奚宣赞,为白卯奴所救。后来奚宣赞请来茅山道士作法,收服三妖,镇压在西湖三塔之下,永绝后患。
“这个故事不好。”燕红摇摇头说,“白蛇如此无情,安能脱胎换骨、修成正果?”
“此所以有冯梦龙在《警世通言》中的改写。”
“好了。咱们重拾话题,你讲一讲雷峰夕照何以成为一景。”
“这一景要跟南屏晚钟同时来领略。日落黄昏,雷峰塔笼在夕照之中,万道金光,炫人耳目,是他处所无的奇景。”
“这倒非要看看不可。”
“好!向晚归舟,来看雷峰夕照,顺便听一听南屏晚钟。”龚定庵又说,“过净慈,湖中贯穿南北的一道堤,就是坡公所筑的苏堤,这上面有两景,一景是‘苏堤春晓’,一景是‘花港观鱼’。堤尽处便是岳武穆庙,沿白居易所筑的白堤下来,先是‘平湖秋月’,然后是‘断桥残雪’。至于‘三潭印月’‘双峰插云’你已经看到,就不必词费了。”
燕红欣然颔首,西湖十景是四时的景致,要长住才能观得尽。“能住西湖,这份清福真不知几生修到?”她停了一下又说,“你咏西湖的诗跟词,一定不少吧?”
“略有几首。”
“能不能念来听听?”
龚定庵沉吟着说:“纯粹写景的可是不多,恐怕未必如你所期。”
“不!不!本来就要情景相生,融情入景的才好。”
“好!我念一首题虎跑寺的七绝你听:‘南山跸路丙申开,庚子诗碑锁绿苔。曾是纯皇亲幸地,野僧还盼大行来。’这首诗是嘉庆廿五年,仁宗驾崩以后写的。”
燕红念了两遍,皱着眉说:“我全然不解,‘纯皇’当然是高宗,丙申、庚子不知道哪一年,想来也是乾隆年间,可怎么又扯到嘉庆呢?”
“这首诗弄了个小小的狡猾,所以看起来费解。乾隆四十五年庚子,高宗七十万寿,早在四十一年丙申,浙中大吏就已奉到密旨,定在庚子年南巡,以前几次都只巡幸灵隐、韬光,是北山一路,这回要游南山,自然要开跸路。庚子年还到了虎跑寺,御笔题诗。这就是上面两句诗的来历。”
“那么,大行指谁呢?不会指高宗吧?”
“当然不是。皇帝宾天,尚无谥宗、庙号以前,暂称‘大行’,这‘大行’是指仁宗,庚子年曾以皇子身份随扈,到过虎跑。当时仁宗的遗诏还未颁到浙江,百姓还不知道,所以野僧还在盼望。”
“等我想一想,你这首诗里面,说了些什么?”燕红吟哦了两遍,方又开口,“仁宗乾隆四十五年随扈,到他嘉庆二十五年驾崩,时隔四十年,野僧犹盼再来,足见仁宗有令人难忘之处。你这首诗名为题虎跑寺,其实是悼念仁宗?”
“可人、可人!”龚定庵拊掌而言,“我辈小官,又不是天子近臣,如果也来个大行皇帝挽诗四章,未免令人齿冷,只好借题发挥,聊表哀思而已。”
“还有呢?”燕红说道,“不要借题发挥,要你自己陶写情感的诗。”
于是龚定庵回忆几次游湖的情形,觉得有一首词可以念给她听,他说:“我廿一岁那年,由副贡考充武英殿誊录,目的是想多读禁中秘籍,哪知这年三月里,父亲放了徽州府,随行回南,跟我母亲到苏州去看我外公金坛段先生,顺便娶了我表妹,回杭州祭祖。也是这种天气,我来逛湖。说实话,小时候逛西湖,只觉得好玩,并不能领略西湖的好处。别来十年,重到西湖,才知道果然清丽。当时填过一首长调。”
“这时新婚宴尔,一定有许多得意的句子。”燕红问说,“调名叫什么?”
“《湘月》。”龚定庵接着便念:
“天风吹我,堕湖山一角,果然清丽。曾是东华生小客,回首苍茫无际。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乡亲苏小,定应笑我非计。”
“这是上半阕?”
“是的。”
“修饰之文,谓之雕龙,‘雕龙文卷’一定是指无用的八股文章;‘屠狗功名’大概是指武英殿誊录,可是何以谓之‘曾是东华生小客’?东华不是指大内吗?”
“我父亲一直是军机章京,军机处在大内。这不过是装点的话,来反衬‘屠狗功名’而已。”
“别说苏小,我亦要笑你非计。”燕红又说,“上半阕牢骚满腹,下半阕呢?”
龚定庵接下来念下半阕:
“才见一抹斜阳,半堤香草,顿惹清愁起。罗袜音尘何处觅?渺渺予怀孤寄。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消魂味。两般春梦,橹声荡入云水。”
“‘怨去吹箫,狂来说剑’,”燕红低低吟哦着,“你是生来不得志的词客英雄。”
龚定庵笑道:“倒说得我像辛稼轩了。”
“你自己说呢?”燕红问说,“仿之古人,你自己觉得像谁?”
“你说像谁?”
燕红听人谈过好些龚定庵的狂态,所以脱口答说:“像汪容甫。”
龚定庵大笑,笑停了说:“倒也有一点点像。”
“岂止一点点?汪容甫戏侮盐商,不就像你跟你叔太爷无礼的情形一样吗?”
汪容甫是乾隆全盛之时,扬州的大名士,受盐商的供养,却最看不起盐商。曾有一个称为“总商”的盐商领袖,南巡时报效了一笔巨款,因而得蒙赏给头品顶戴及花翎,那总商便天天戴着红顶子,招摇过市去拜客。汪容甫看不惯他那副猖狂模样,便特地备办了一副“行头”:身上是一套纸扎店中定制的纸糊袍褂,头上一顶农夫所戴的笠帽,上缀一枚小红萝卜,作为头品顶戴,后面还拖一把鸡毛掸子,当作花翎。骑一头小毛驴,由他的一个小儿子牵着,跟在那总商的绿呢大轿后面,轿行亦行,轿止亦止,路人见了,无不狂笑。那总商情不能堪,送了一千两银子,请他停止这样的恶作剧。汪容甫拿了那一千两银子在妓院中大肆挥霍,一夕而尽,是个很有名的故事。
龚定庵也常戏侮他的叔叔龚守正,说他“一窍不通”,又说他叔叔做学问,尽在“五色书”中。有人问他何谓“五色书”?他说:“红面者缙绅录,黄面者京报,黑面者禀帖,白面者知会,蓝面者账簿。”将龚守正拼命做官,只会盘算应酬的俗气形容得淋漓尽致。但实在也像汪容甫戏侮盐商那样,未免刻薄。
“古来才人,大致都是这样恃才傲物。”燕红出以恕词,接着又问,“如果你自己不承认像汪容甫,那么像谁呢?”
“我不知道像谁,不过我所心仪的人物,词里面也有消息——得意则‘狂来说剑’,失意则‘怨去吹箫’,不为范希文,便为姜白石。”
想到姜白石“小红低唱我吹箫”的故事,燕红的名字与长于箫管——要说破了,立刻就会牵扯在一起,因此她只谈范希文。
“如果要让你像范文正那样去守边,我想你吃不来那种苦,就是范文正也未必喜欢那种遭遇。”燕红接着便念了范仲淹的两句词,“‘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范希文的《渔家傲》不止一首,他不是自己思归,而是为戍守的边卒诉劳苦。”龚定庵自负而又怅惘地说,“我亦同‘小范老子’一样,‘胸中有十万甲兵’,你信不信?”
“我不知道。”燕红笑道,“我不忍说不信,可是我亦不敢说信,总得要有证据。”
“好个‘不忍’,好个‘要有证据’。用兵讲韬略,韬略由何而来?在于熟悉山川形胜,地势险阻,然后论守则据险扼要,论攻则乘暇蹈隙。大致戍守必重屯垦,方为可长可久之计,试问不明地势,不知水土,如何下手?你别以为我只好辞章,对西域地理,我下过废寝忘食的功夫。无奈如今不比宋明,倘有边患,命将出师,总挑八旗世臣,此辈大半除了声色犬马以外,一无所知。我不知道我将来会不会立边功,不过如俗语所说:‘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我是连命都肯卖的,只不知大好头颅,何人来砍?”说着,龚定庵平伸右掌,在自己脖子上使劲砍了一下。
看他慷慨激昂地议论,燕红亦为之鼓舞,但想到自己是出家人,不该在心底大起波澜,心思便冷淡了。
“再念一首咏西湖的词我听。”
龚定庵自我激起淋漓的兴会,有满腹镇边的经纶,想为燕红一吐,见此光景,不免扫兴,苦笑着说:“一时竟想不起来。”
“你必是神驰塞外了。”燕红说道,“只念着‘长烟落日孤城闭’,哪管他‘山映斜阳天接水’!”
“你对范希文的词好熟。”龚定庵想起来一首旧作,“有了,也是一首《湘月》,是后两年,我前头的妻子段氏,病殁徽州,三月里我扶柩回杭州,偷闲逛一逛西湖,一时寄怀之作。”
“是写悼亡之情?”
“不然。”龚定庵默想了一会儿念道:
“湖云如梦,记前年此地,垂杨系马。一抹春山螺子黛,对我轻颦妖冶。苏小魂香,钱王气短,俊笔连朝写。乡邦如此,几人名姓传者?”
“这是半阕。”燕红笑着说,“‘一抹春山螺子黛,对我轻颦妖冶’,未免唐突西子。”
龚定庵微笑不答,停了一下说道:“下半阕,你会笑我。”
“怎么呢?”
“下半阕太自负了。”接着便念:
“平生沈俊如侬,前贤倘作,有臂和谁把?问取山灵浑不语,且自徘徊其下。幽草黏天,绿荫送客,冉冉将初夏。流光容易,暂时著意潇洒。”
念完了,他情不自禁地从牙缝中吸了口气笑道:“连我自己都觉得齿冷。不过那年我才廿三岁,还不识天高地厚。”
燕红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很奇怪,何以竟无一语悼亡?看起来,他跟他作为表妹的元配,感情似乎不甚融洽。
这样愣愣地想,突然省悟,已经出家了,还问人家夫妇的感情干什么?抛开了闲心思,再来想他的词,已经不大记得了。
“大少爷,前面就是净慈了。”坐在船尾的阿兴问道,“轿子等在山门口,是不是在净慈吃了斋再走?”
“噢,”龚定庵问燕红,“你饿了没有?”
“一点都不饿。”
“如果不饿,就从净慈上轿,到烟霞洞吃饭。”龚定庵说,“烟霞洞有个和尚叫印心,一脸酒肉气,然而做得一手好素斋,谈禅论艺,头头是道,人很不俗。人不可貌相,我也见过几个表里不一致者,唯此人为最。”
“好!咱们就到烟霞洞。”
到净慈上岸,少不得到寺中随喜一番。净慈是南宋高僧道济的道场,这个和尚说话行事,疯疯癫癫,杭州人称之为“济癫僧”。有关他的传说甚多,最有名的一个故事是:起造净慈寺大殿时,他运用大神通,由海道运来巨木,寺中有口井,谓是“海眼”,巨木即从井中运出。至今井中还留有一段余木。
燕红当然要看看此一“古迹”。有个穿僧袍,却未受过戒的中年“和尚”,用一根长绳,系着烛台,直垂入井,果然有段径尺的木头竖在井中,载沉载浮。看完了,在一旁的阿兴取了十几文钱,塞在那“和尚”手里,说声:“太少爷,上轿了。”
“阿兴,”燕红问道,“你怎么看都不看?”
“有啥好看?骗钱的把戏。”
他的声音很大,又是一副鄙夷不屑的脸色,燕红觉得过分予人难堪,偷偷觑了那和尚一眼,已是忙着招呼另一拨游客去了。
“大少爷,走啰!”阿兴挟着衣包,昂首阔步,在前领路。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燕红低声说道,“想来你在京里对那班大人先生,也是这种态度。”
“‘杭铁头’之为杭铁头,良有以也。”
正谈着,燕红身子一侧,往外倒去,龚定庵的身手很灵活,急忙一揽一挡,自腰际将她抱住。
燕红顿时红晕满面。纤足套着一双靴子,重心不稳,偏又要一摇三摆,装出书生走路的样子,已经很不自在了。此时几乎倾跌,而龚定庵援手的姿势,又引人注目,越发使她有十目所视之畏,因而改了主意。“咱们回去吧!”她说,“烟霞洞那面,改一天再说。”
龚定庵愕然。“怎么?”他问,“好端端的,忽然变卦了?”
“你没有看见,多少人指指点点的。”燕红一脸的懊恼,“一定当我是人妖。”
原来如此,龚定庵想了一下说:“那么,在这里吃了斋回城。”
“不!”
“这样好了。”龚定庵说,“我们坐轿子沿苏堤到‘花港观鱼’,在那里吃了饭,坐船回城。如果你有兴致,我陪你去逛一逛城隍山。”
燕红的游兴,一扫无余,但不忍拂龚定庵的意,只好这样答说:“进了城再看吧!”
“龚大少爷,哪天回来的?”招牌大书一个“宋”字的小饭馆,店主是个白发老妪,穿一身干干净净的淡青竹布衣服,满脸的皱纹中,还依稀看得出年轻时的丰韵。
“回来有半个月了。”龚定庵指着燕红说,“我这个小表弟姓薛,他是‘胎里素”。宋嫂,你看弄两样什么菜?”
“‘胎里素’是一碰荤腥,就要想吐的。我用新锅子、新锅铲来炒,素菜配几样?”说着,宋嫂转脸去看燕红。
燕红怕开口会露马脚,伸出两指相示。龚定庵便加了一句:“能配四样最好,不然就是两样。”
“好,我晓得了。龚大少爷,我替你捞一条鱼上来醋熘,一鸡三吃。如果不忌筷子,素菜就不必另外弄了。”
“筷子不忌。”
等宋嫂一离去,龚定庵说道:“这宋嫂,人很风趣,有时候还会说风情话。”
一听他这么说,燕红马上又是眼观鼻、鼻观心,口中念一句:“阿弥陀佛。”
“你又要露出本来面目了。”龚定庵低声说道,“参禅学佛,不在乎世俗的清规戒律,像道济就饮酒食肉,南宋还有位高僧,名为‘虾子和尚’,我劝你稍微在这方面看开些。”
燕红口虽不言,但神色间表示接受了他的劝告。“名胜一定要有古迹来相配,不过古迹要古,还要有情致。”她说,“天生有个宋嫂,会做醋熘鱼,成了名副其实的‘宋嫂鱼’,我想滋味一定格外好。”
西湖的醋熘鱼,以南宋来自汴京的宋嫂最擅长,所以一名“宋嫂鱼”,龚定庵便即说道:“你今天开了荤吧?”
“开荤”是还俗的第一步,燕红在这方面的决心相当坚定,平静地答说:“此心已作沾泥絮。”
“真的匹妇不可夺志?”
“请你全我之志。”
这一下,龚定庵的脸色变得严肃了,正待答话,宋嫂已带了个二十来岁、极健硕的妇人,端着托盘来上菜,除了一盘麻油拌鞭笋,指明净素以外,其余的是特为敬龚定庵的下酒菜,四个小碟:凉拌蛏子、豆腐干炒毛豆米、冲菜、素火腿。另外三壶热酒,倒出来糟香扑鼻,连燕红都被引诱得动心了。
“这酒好香。”龚定庵说,“往年没有喝过这样的好酒。”
“酒同往年一样,不过今年动了点手脚。”宋嫂答说,“有位老客人教我,用夏布袋盛顶好的糟,酒快要烫好了,拿糟袋到热酒里浸一会儿拿起来,就会这样子香。”
“香就好。”龚定庵喝了一口说道,“宋嫂,你坐下来陪我谈谈。”
宋嫂笑一笑,看着燕红说道:“薛少爷,我放肆了!”
这回她仍是以手作势,手一伸作个请坐的姿势。
“刚刚那位是你的——”龚定庵问。
“是我媳妇,去年进门的。起先笨手笨脚,啥也不懂。人老实,肯学,现在可以替我的手了。不过,醋熘鱼还是要我亲自动手。”
“恭喜、恭喜!”龚定庵举杯说道,“你这个媳妇是宜男之相,人又老实能干,实在难得。”
“大家都说难得,只有我儿子得福不知,会欺侮她,先是骂,后来是打,我骂过几回不改,我就同他说:‘你再打你老婆,我就打你。不信试试看。’哪晓得他还是老样子,有一天正在动手,我拿把锅铲从后面走过去,当头一下,他晕倒了——”
“晕倒了?”燕红失声惊呼。
宋嫂重重看了她一眼,接下去又说:“当时我心里有点着急,不要把他打伤了。不过,我也疑心他是‘装死’,正在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我媳妇倒抱住他哭了。心里想,做娘,把儿子打伤了,做婆婆,替媳妇出气,她好像还不见情,说不定心里还在怨我,真正两面不是人。只好叹口气走开。哪晓得——龚大少爷,你晓得后来怎么样?”
“你快说,一定是很有趣的结果。”
“有趣是有趣,肉麻也肉麻。”宋嫂接着她的话题,“我走了没有几步,只听见我媳妇在叫:‘不要,不要!’回头一看,我儿子抱住我媳妇在亲嘴。气得我把锅铲一掼,从此以后再不管他们的事!”
“也用不着你管了。”龚定庵大笑,“这段笑话,值得一杯酒。”说完,干了酒。
燕红也抿口而笑,宋嫂便提着酒壶问:“薛少爷怎么不吃酒?吃胎里素,酒是不忌的。”
燕红想到龚定庵劝她的话,同时也不忍扫大家的兴,便点点头,说了声:“谢谢。”
于是燕红也就举杯了。但双眉微蹙,倒像酒很难下咽似的。这种神态,旁人先还不大在意,及至燕红有些坐立不安的情形,龚定庵不免诧异,“是人不舒服吗?”他问。
“有一点。”燕红答说,同时身子扭了两下。
“哪里不舒服?”
燕红迟疑未答,宋嫂一旁说道:“我知道!薛少爷,你跟我来,我马上教你舒服。”
燕红并不答言,只站起身来,跟着宋嫂走了。“咄!”龚定庵自语着,“真是怪事!”
不久,宋嫂一个人回来了,一坐下来便好笑地问:“龚大少爷,这位薛少爷是你的表弟,还是表妹?”
龚定庵一愣,接着一阵笑。“宋嫂,你真厉害!”他想燕红的行藏,既为她识破,便不必再瞒,所以接下来又说,“不但是表妹,而且是出了家的表妹。”
“只怕表妹也不是。”宋嫂正色说道,“龚大少爷,你不要造孽!”
“孽海已经回头了。”龚定庵问,“她人呢?”
“在我媳妇那间房里解小溲。”
怪不得!龚定庵恍然大悟,原来燕红内急,又不能像男子那样,找个隐僻的墙角,撩起下摆,便可方便,却又以女扮男装,不便实说,才有那种如坐针毡的神态。
“宋嫂,多亏你替她解围。这是阴功积德。”龚定庵忽然问道,“我倒想起来了,你儿子现在做啥行当?”
“还不是划船。”
“收入还好吧?”
“喜欢赌。劝也劝不听,骂也骂不听。我只好同他说:‘你自顾自,赚多少,赌多少,输得连裤子都当掉,我也不来管你。不过你不要来害我,害媳妇。我现在做得动,你媳妇将来接我的手,你的儿子有人养。不过,将来你要你儿子孝顺你,只怕是做梦。”
“快人快语。宋嫂,你做事真有杀断,有件事我要拜托你。”
说到这里,只见燕红施施然而来,神情轻松,只是脸上红扑扑的,有些羞窘的模样。
“宋嫂,”她拉着她的手说,“你真正阴功积德!”
一听这话,宋嫂跟龚定庵都笑了,燕红自然困惑不解,用眼色要求龚定庵解释。
为她解释的是宋嫂。“龚大少爷也说,我医好了薛少爷的毛病,是阴功积德。”她说,“女扮男装,不是好玩的事。”
“是啊!只此一回,下次再也不要自己找自己的麻烦了。”接着,燕红谈了在旗营被戏侮的经过。
由于宋嫂的说话行事,处处显得是一个可以托付大事的人,因而龚定庵与燕红有一个相同的想法,要在西湖上觅一处能静修的尼庵,托她一定不会错。
“娘,”宋嫂的儿媳在喊,“鱼要落锅了。”
“来了。”宋嫂站起身来说,“龚大少爷,鱼虽不大,你一个人吃,恐怕还吃不完,我想两吃好了。”
“好。还有一吃呢?”
“带鬓?”
龚定庵点点头,宋嫂便即上灶去了。燕红问道:“什么叫‘带柄’?”
“回头你看了就知道了。是震韵的鬓,不是敬韵柄。”
“你辨声真是析入毫芒。我们念来是一样的。”
“就是不一样,你看了就知道必得念鬓。”
等将醋熘鱼送上来一看,却只得一面,另一面做了鱼生,一长条一长条的,切得极薄,就像妇人的鬓角似的。燕红方始恍然,什么叫“带鬓”。
所有的菜都送来了,荤的是一鸡三吃,鸡丝炒掐菜、炸八块、鲞鸡汤,外加一碗鸡杂红白豆腐;素的是冬菇烤麸、三丝莼菜羹、素什锦,色香两胜,其味可口是可想而知了。
“宋嫂,”燕红说道,“你这是大馆子的菜。”
“薛少爷说得好。”
“不要叫薛少爷了。宋嫂,菜很多,你就在这里吃,我们还有事托你。”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于是边饮边谈,龚定庵将燕红的来历约略说了些,至于要在西湖觅地以居,他当然不会道破燕红想摆脱吉云监视的秘密,只说喜爱西湖的清幽,要避闹市的喧嚣。当然,也谈到烟霞洞附近,那一座准备易主的家庵。
“我晓得这座庵堂,出过两桩新闻了,最近又说‘不大干净’,不好,不好!”宋嫂摇着头说,“白送都不要去住。”
“噢,”燕红问道,“什么叫‘不大干净’?”
“就是闹鬼,闹狐仙。”龚定庵说,“杭州人含蓄地谓之‘不大干净’。”
“那么,宋嫂,”燕红又问,“出了两桩什么新闻?”
“一桩是‘小尼姑下山’,一桩是——”宋嫂想了一下说,“呆霸王大战雌老虎。”
“妙,妙!”龚定庵大笑,笑停了问,“宋嫂,恐怕是‘雌老虎大战呆霸王’。”
宋嫂想了一下,点点头说:“是‘雌老虎大战呆霸王’,这个呆里呆气的小霸王,老子在京城里做大官,家里又有钱,闯了祸,他娘曾叫呆霸王的叔叔同人家去说好话,赔钱赔不是,所以只要不闯大祸,人家也不去同他计较。哪晓得一物降一物,讨个老婆是雌老虎,那回呆霸王勾搭上了小尼姑,雌老虎带了老妈子、丫头到庵堂里去捉奸,打得落花流水。”
“以后呢?”龚定庵问。
“宋嫂不是说过了?”燕红接口,“跟人家说好话,赔钱赔不是。”
“不错。不过这回得罪了菩萨,他娘还来烧了香。”
“这地方是万不能住了。”龚定庵问道,“宋嫂心目中有没有合适的地方?”
“一定有的,等我来问问看。问好了,到哪里去回话?”
到龚家去回话,不甚合适,去白衣庵更不妥当,龚定庵便问:“你看哪一天有回音?”
“三天以内。”
“好。三天以后,我叫阿兴来讨回音。”当时将阿兴找了来,当面交代清楚。
第四天阿兴从宋嫂那里讨得回音,说有两处庵堂,不妨去看看,一处在云栖,一处在西溪。
“宋嫂说,大少爷要去看,明天一早先到她那里,她叫她儿子陪了去。”阿兴又说,“明天不去,或者另约日子,都要给她回话。”
“明天去。”龚定庵急于想安顿好了燕红,好干自己的正经事,因而做了决定,“风雨无阻。”
“那就不必回话了,明天一早去好了。不过我看只有到西溪,云栖太远了,当天怕赶不回来。”
龚定庵深以为然。他向燕红说:“西湖最远的一处名胜,就是云栖,是莲池大师的道场——”
“原来是莲池大师的道场!”燕红打断他的话问说,“我只知道莲池大师创行净土宗,这位大师的生平,一点都不知道,他是杭州人吗?”
“是的。俗家姓沈,他是读书人出家,在云栖寺静修。雍正年间封为‘净妙真修禅师’,其实是明朝人。净土宗只讲吃素、念佛、放生,这是修行最简单的办法,所以杭州的善男信女,奉净土宗的很多。”
“我要去瞻仰瞻仰莲池大师的道场。”
“其实,”龚定庵答非所问地说,“你在家长斋绣佛,也是一样。”
“在哪里?”
一听口气松动了,龚定庵大为兴奋,但他还未开口,燕红却又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你又不能替我在府上辟一处佛堂,就算能够,吉云夫人也容不得我。罢、罢,那一来,真应了古人的两句诗:为求无事着袈裟,着了袈裟事更多。”
“有这样两句诗吗?”
“有。大概是杨诚斋的诗,字句或许字眼有出入,意思是不错的。”
龚定庵没有想到她对吉云的成见如此之深。算了,死心塌地成全她的志向吧!
到这时候,龚定庵的主意才算完全打定,他想了一下说:“云栖实在太远了。如果我去看你,当天不能回来,就又会有许多不利于你的流言——”
“我不怕。”
“可是,”龚定庵机变极快地说,“也不利于我。”
“不利于你,我不愿意。”燕红紧接着说,“西溪呢?”
“西溪风景绝胜,秋天尤其好。”
“路远不远呢?”
路亦不近,但龚定庵很欣赏西溪,因而囫囵吞枣地说:“比云栖近。”
“我不管路远近,第一,要清净;第二,不会有什么不利于你的流言。能这样就好。”
“那么,我们明天到西溪去看看。”
“怎么去?”
“自然是坐船去。”
龚定庵当时将阿兴唤了来。告诉他次日去西溪勘察。阿兴对西湖的途径极熟,便即作了安排,是在涌金门外的昭庆寺下船,约宋嫂在那里会齐。
“宋嫂的儿子不是划船的吗?”燕红提议,“不如就坐他的船去。”
“一点不错。就这样办。”
“她儿子划的是小划子,到西溪要坐大船去。我趁早去通知他。”
等阿兴一走,龚定庵说道:“西溪一定可以找到合意的地方,我们就作西溪的打算好了。”
“何以见得一定能合意?”
“宋嫂办事,一定不会错。”
燕红点点头:“这话有道理。”
“你在西溪静修,自然是家庵,门虽设而常关,除了龚某人以外,不纳香客。”
“那当然。”
“家庵中要找女伴,其实也就是雇人来照料你。”
“嗯。”燕红点点头,“我托宋嫂找。”
“对。这很妥当。”龚定庵突然说道,“你把头发留起来吧!家庵多是带发修行的。”
“那不就等于还俗了吗?”
“还不还俗,要看你自己。道心坚定,不在乎有发无发。”
燕红心想削了发,也很不便。而且爱美之心,到底尚未勘破,当下答说:“这一点,我要好好想一想。”
“我说过,我不夺你的志。不过长日相对,你留着头发,我看了舒服些。”
“好吧!我为你留发。不过,”燕红很认真地说,“你切不可动绮念。”
“我动绮念,只要你不动凡心就好了。”
“不行,不行!”燕红反悔了,“你存心不良,我还是不留发为妙。”
“我是说笑话的,你何必多心。”
“不!”
燕红态度非常坚决,但龚定庵对这个要求,亦有不达目的,绝不干休之势。最后总想取得协议,龚定庵在佛前发誓,对她的要求,到此为止,决不会再作任何进一步的要求,否则会坠入阿鼻地狱。燕红才答应她自这天起,开始留发。
第二天,朝阳影里,宋嫂母子已在昭庆寺前的“埠头”等候了。她的儿子叫阿狗,生得极其憨厚,见了人说不出话,只会憨笑。龚定庵想起宋嫂对阿狗“装死”及抱住妻子“亲嘴”的形容,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燕红问说。
“回头告诉你。”龚定庵忍住笑,问宋嫂说,“今天能不能回来?”
“回不来也不要紧。”宋嫂答说,“船上有副干净被褥,叫阿狗陪龚大少爷睡在船上好了。我带了菜来的,在船上做。”
“那么你们呢?”
这“你们”自然包括燕红在内,宋嫂答说:“睡在庵里。哪个庵里都可以借住的。”
于是相偕上船。这天的燕红,僧服僧帽,妙龄女尼,龚定庵不便相扶——她自削发之日起,便即放足,三个多月下来,长到五寸有余,六寸不足,行动比以前是方便多了,但上下跳板却无把握,幸而有宋嫂在,方得解除困境。
那船是一条画舫,与行走江河的官船无异,亦有前、中、后之舱,中舱可容一桌酒席,撤去圆台面,起居足供回旋。燕红初次坐这样的船,左右顾盼,非常满意,想起“浮家泛宅”这句成语,忽发奇想,能特制一船,置于西湖,坐卧于斯,西湖不就等于自己所建的一座大花园?
等她将她的想法说了出来,龚定庵说道:“明朝人原有这样做的。有个广东人叫黎遂球,是明末在赣州守城殉难的义士,认为湖游寝处舟中,晓移就山,晚移就月,那就是你所说的,西湖等于是自己的园林,唯兴所适,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我记得他为他的船题过一副对联,很有意思——”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燕红便问:“这副对联记不起来了?”
“不是。这副对联就字面来讲,是变体,要分开来念,才讲得通。”龚定庵慢慢地念道,“山水、朋友、文章,三乐;烟、雨、晴、雪、风、月,六宜。”
“是啊,”宋嫂接口,“不分开来念,‘三乐’同‘六宜’就对不起来了。”
此言一出,燕红大为惊喜地说:“原来宋嫂你也一肚子的墨水!”
“哪里,哪里,我西瓜大的字,大概认识个七八担。不过,十六岁嫁了阿狗他爹,就开那个小馆子,至今五十年,见过多多少少才子、才女,听也听会了。”
“五十年?”燕红扳着手指数了一下,“乾嘉年间的好日子,你都经过了?真是福气。”
“像我们这种人,生在太平年岁,又生在西湖上,就算是福气。”
“那么,”向往乾嘉盛世的燕红,兴致盎然地问,“你见过乾隆皇帝没有?”
“怎么没有?”宋嫂被激起年轻时的回忆,亦是一脸兴奋之情,“不但见过,还见过两回,一回是我廿四岁那年,乾隆皇帝七十大寿。听人说,以前都是陪了太后来的,那回太后没有来——”
“为什么?”燕红迫不及待地问。
“死掉了。”
一旁静听的龚定庵,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燕红奇怪地问:“你笑什么?”
龚定庵本想说:你们一问一答,叫人好笑,问得天真,答得也天真。但他还是咽住了,笑笑答道:“我是想我自己的事,不相干,你们谈你们的。”
“不过,太后没有来,另外一个皇帝倒来了。”
“怎么另外又出来一个皇帝?”
这回,龚定庵忍不住要说了:“皇十六子随扈,他就是前两年驾崩的仁宗,岂非另一位皇帝?”
“不错。”宋嫂接口,“乾隆皇帝每回来都是三月里,苏堤上一株杨柳一株桃,开得好不热闹。中午吃饭,北佬儿叫‘打尖’,文武百官,红顶子不晓得有多少。‘打尖’的时候,像我们这种小馆子都要‘办皇差’,那回我们那里是伺候两位王爷,都只有十八九岁,看样子是亲兄弟,大的那个人家叫他‘十六阿哥’,长得真漂亮,人也客气,吃醋熘鱼吃得好,再要一条,赏了二十两银子。后来嘉庆皇帝接位,阿福他爹告诉我,就是赏银子的那个‘十六阿哥’。一介老百姓,见过两代皇帝,这也是难得的福气。”
“吃你的菜,也是一种福气。你的醋熘鱼曾供上方玉食。可惜,”燕红笑道,“我是没有这样的口福了。”
其时画舫在芦苇丛中,曲曲行去,留下已经在望——留下是杭州西北的一个镇甸。相传宋高宗南渡,“临安”建都,踏勘起造宫殿之地,见西溪山环水复,秀妩可人,颇为中意,以后虽以风水的原因,西湖之西的凤凰山成为大内,而西溪则奉旨“留下”,故有此名。
西湖在六朝五代即为隐士高僧的渊薮,南宋以后,方圆五十里之间,满布梵刹琳宫,山房别墅。当时即有《西溪百咏》,明朝天顺年间,西溪的隐士周谟,重订其诗。不过龚定庵所读过的《西溪百咏》,又是题同而内容有别的另一本,作者是明朝崇祯年间的一个和尚,法名“大善”,又号“虚闲道人”,他在西溪住了三十年,一草一木,无不熟识,另写一百首七律来咏西溪。
光是听他谈这一段《西溪百咏》的始末,燕红已经心神飞驰,便问宋嫂:“你说的那处地方,是怎么个情形?”
“在蒹葭里,交芦庵旁边,本来是人家的一处‘庄子’——”
杭州人称别墅为“庄子”,是燕红所知道的,但蒹葭里、交芦庵,她却听不懂宋嫂的杭州口音,等听龚定庵说明了是哪几个字,恍然有悟,“秋水蒹葭,芦花如雪,”她说,“怪不得说西溪之胜在秋天。”
“亦不尽然。”龚定庵说,“我念首诗你听:‘十里花开万树新,寺梅早发岁初辰。白葩未吐犹含腊,梅萼先舒已报春。不与众香争雪色,独怜瘦影问花神。眼前多少罗浮客,谁是孤山放鹤人?’”
“原来还有梅花。”
“梅花多得很。”宋嫂接口说道,“东南有座法华山,山下十八里路,全是梅花。”
“那不比苏州的邓尉还来得茂盛?”燕红问道,“那地名叫什么?就叫法华山?”
“叫梅花坞。”
“只为深藏不露,所以称之为坞。西溪的坞最多。”龚定庵问宋嫂,“有没有一处地方叫穆坞?”
“怎么没有?有!东西两个坞,住户都姓穆。穆坞住家,同世外桃源一样。”
“这亦有诗为证。”龚定庵便又念了一首诗:“‘东坞晨炊西坞烟,肩夫灶妇乐丰年。供庖兼味山中野,待客重烹池上鲜。鳞砌苔封鹅子石,泉甘清胜兔儿泉。仙乡未许闻朝市,到此方知另一天。’”
“那简直是‘桃花源’的境界了。”燕红兴奋地说,“有这样的洞天福地,我是住定了西溪了。”
“少安毋躁。”龚定庵说,“到西溪还有一大段路,先吃了饭,从从容容,探幽寻胜。”
于是宋嫂开始做饭,她的手脚快,饭菜亦都现成,下一下锅,不过两刻钟的工夫,荤素皆已齐备。
一面吃饭,一面闲谈,宋嫂忽然问道:“龚大少爷,府上是不是有一家亲戚姓陈,太太、小姐们,个个会作诗的?”
“有的。不过,我不大跟他来往。”
这姓陈的亲戚,便是龚定庵最轻视的陈文述,字云伯,别号颐道居士。此人是个举人,善于钻营,先在河工上当差,很捞了一笔钱,以后又当过常熟知县,曾重修过柳如是的墓。当时江苏有两个号称风雅的县官,都姓陈,一个是宜兴县令陈鸿寿,也就是金石名家,以制“曼生壶”为世所知的陈曼生;一个就是陈云伯,论人品却远不及陈曼生。
陈云伯所不能令人忍受的是,越雅越俗,他仿照袁子才的伎俩,而更恶劣。诗虽作得不坏,但拿诗来作结交达官贵人的敲门砖,又以收女弟子结裙带关系,自炫风雅,纯盗虚声,且不说龚定庵,连他族中的姐妹,亦不大看得起他。
他的家世亦很不错。有个族祖叫陈兆仑,字勾山,出身乾隆元年丙辰,博学鸿词制科,官至太仆寺卿。陈勾山有两个孙女儿:一个叫陈长生,嫁的是福建巡抚叶世倬;一个叫陈端生,夫婿叫范锴,是湖州的一个秀才,由于牵涉入一桩科场案中,以致获罪充军。陈端生是个别具一格的才女,写了一部弹词叫《再生缘》,托名女子郦明堂,男装应试及第,官至宰相,与夫同期而不合,以寄别凤离鸾之感。
陈长生、陈端生姐妹以外,陈云伯的亲戚眷属中,颇有人通翰墨,这是袁子才好收女弟子之功,陈云伯见猎心喜,刻意模仿,但他不论从学养、功名、交游、关系来说,哪方面都不及袁子才,因而只好出以招摇假托的手段。
“你喜欢词,有个与纳兰性德齐名的女词人,你总该知道吧?”龚定庵忽然这样问燕红。
“不是作《东海渔歌》的西林太清春吗?”
“就是她。西林太清春,是她的自署。她姓顾,单名春,字子春,别号太清。顾氏的郡望是西林,所以西林太清春,包括姓、号、名三者在内。她是高宗的曾孙、贝勒奕绘的侧室。旗下贵族的侧室称侧福晋,身份跟汉人的姨太太是不一样的,而且西林太清春宠擅专房。陈云伯一向以跟达官贵人的眷属唱酬为盗名干禄的手段,对这样一位人物,自然不会放过,不过这一回碰了个大钉子。”
原来陈云伯别署“碧城仙馆主人”,诗集就叫《碧城仙馆诗钞》,既以诗人自居,又表示他的女弟子皆是仙女沦谪人间,这样的行径,自然为通人如西林太清春所不齿。所以陈云伯托他儿媳的一个姨表姐妹,与西林太清春一向交好的许云林,以自制彩笺一本、名墨两锭相赠时,西林太清春辞谢不受。
这是个软钉子,陈云伯却不知趣,说西林太清春曾有一首律诗题他的《春明新咏》,而且依原韵和了一首。最荒唐的是,他居然在给许云林的信中如此说,骗局自然很快地拆穿了。西林太清春便写了一首诗,痛痛快快骂了他一顿。
“这首诗,我还记得。”龚定庵念道,“‘含沙小技太玲珑,野鹜安知噪雪鸿?绮语永沉黑暗狱,庸夫定望上清宫!碧城行列休添我,人海从来鄙此公。任尔乱言成一笑,浮云不碍日光红。’”
“骂得好!”燕红笑道,“这不成了‘仙人’的笑柄了吗?”
“是啊!看了这首诗,我都替他难过。他娶的是我堂姐,也不过是读过《唐诗三百首》的寻常妇人,但他替她题了个别号叫‘餐秀阁’,自谓神仙眷属。最肉麻的是,他的四个略识之无的姨太太,每个人都有一个极雅致的名字:一个叫管湘玉,一个叫蒋玉嫣,一个叫文湘霞,还有一个跟你同姓,叫薛云姬。还有诗集,不但有诗集,而且他还拿她们列入《西泠闺咏》之中,形容得她们一个个国色天香,自许为艳福不浅。算了,算了!”龚定庵吸了两口气说,“我的牙齿都发酸了。”
“你也——”燕红终于将她的感觉说了出来,“你也形容得太尖刻了一点儿,口舌上容易得罪人。”
“龚大少爷是真才子,自然看不起陈老爷这种好招摇的人,我为啥提起他呢?”宋嫂自问自答地说,“陈老爷在西溪也有一处庄子,我想你们既然是亲戚,不妨暂时借来住一住,现在当然不必谈了。”
“西溪的好庄子多得很,我要借住也很容易。不过,要想享这份清福很难。”龚定庵说,“如今只盼能够把她安顿好。宋嫂,请你要多费心。”
舍舟登陆,正是西溪最胜处的兼葭里的第一名胜,也是在西溪最足以号召骚人墨客的“交芦庵”。
此庵在芦苇深处,秋来但见高阁倚花,不见墙垣。一上了岸,自然先游此处,房子是阮元当浙江巡抚时重新修过的,至今不到二十年,由于保养得很好,清静雅致,燕红一坐下来,便不想走了。
交芦庵的方丈,法名惟一,是龚定庵的旧识,人很不俗,一见欢然道故。看燕红是比丘尼的装束,虽不免有诧异之色,但此人通达世故,看她随龚定庵而来,便知美人名士之间,别有一段因缘,所以也不讲空门中的礼节,很客气地称她“女菩萨”。
“女菩萨”在禅堂中发现了一个疑问,两方匾额所题的庵名不同:一方是董其昌所题,大书“茭芦庵”三字;另一方是乾嘉年间,海内有名的大书家梁同书(号山舟)所书,写作“交芦”,差异在“交”字有无草头。
“本庵建于明朝万历年间,原名‘正等院’,崇祯初年,改题今名。至于是有草之茭,还是无草之交,”惟一指着龚定庵笑道,“有我们这位于书无所不读,精通释典的大名士在此,就轮不着我和尚来解释了。”
“你说呢?”龚定庵问燕红,“哪一个字不错?”
“看来应该是交芦。”燕红想了一下说,“为学如积薪,后来居上。董香光已经题了茭芦,倘或不错,以后的梁山舟岂能题作交芦?不过,就字面而论,茭芦可通,交芦难解。”
“这个典故出在《楞严经》上:‘由尘发根,因根有相,相见无性,同于交芦。’好比三株芦花,纠结在一起,交相倚靠,互为因果,你不必去辨识哪一株是哪一株,视作一体好了。”
“原来如此!想不到一代大名家的董香光,亦会犯这样的错。”
“错未必在董香光,或许是为他代笔的人不学所致。”龚定庵说,“时候不早,我们在厉征君的神主前行了礼就走吧。”
此人单名鹗,字太鸿,号樊榭,康熙举人,乾隆年间曾被征应博学鸿词制科,所以龚定庵称之为“厉征君”,一般人都称之为厉樊榭。
这厉樊榭晚年隐居西溪,相伴一妾,名叫月上,亦会作诗,殁后神主供在交芦庵后楼。燕红随着龚定庵瞻礼后,由宋嫂引路,去看一座刘氏家庵。当然,她先要说一说这座庵的来历。
这座庵的主人,原是嘉兴官宦人家一个孀居而住在娘家的老姑太太,前几年兄嫂双双去世,两个内侄,都是外官,一个在湖北当同知,一个放了云南的知府,都要接她到任上去住,她惮于远行,又不愿回夫家,年轻时逛过一回西溪,念念不忘,便自己出私蓄在西溪构筑了一区精舍,带发修行,本地人都叫她刘姑太太,她的住处便称为“刘氏家庵”。
“她是要寻个伴,寻了有一年多了,一直没有寻着。”宋嫂解释觅伴困难的原因,“刘姑太太脾气很疙瘩:第一有洁癖;第二她说她要寻个女清客来同她做伴。龚大少爷晓得的,做清客有十个字,头一个就是‘一表人才’,还有什么‘三斤酒量’‘四季衣裳”‘八面玲珑’,啰里啰唆,我也记不得那许多。女清客就马虎些,至少也要相貌齐整,脾气好,能言善道。真的有这样的人,到大富大贵人家去陪伴他家老太太去了,哪个要跟她一个孤老太婆在庵里吃素?寻了一年多寻不着,就是为此。”
“这怕不大合适。”燕红问龚定庵说,“我哪里能够‘八面玲珑’来应酬人家?”
“清客的十字诀也不过说说而已。”龚定庵答道,“照宋嫂所说,这刘姑太太倒是个有趣的人,你跟她做伴,日子容易打发。反正她当你清客,你也不妨拿她当你的清客。”
“这话不错。”宋嫂接口说道,“既然是做伴,就谈不到你应酬她,她应酬你,这话我会跟刘姑太太说。”
“好吧!先见了面再说。”
“对!”龚定庵叮嘱宋嫂,“我们先约好,到时候我跟燕红避开,我问她,你问刘姑太太,彼此合意了,进一步再谈。”
进门一看,曲槛回廊,花木扶疏,燕红对地方先就中意了。及至将主人请出来一见,那刘姑太太六十上下年纪,白发如银,梳得一丝不乱,双目炯炯清亮如水,脸上一直浮着乍见惊喜的微笑,燕红对人也中意了。
“刘姑太太,这龚大少爷是我们杭州有名的才子,他的老太爷就是现任的上海道。”
“原来是定庵先生,真正久仰大名。请坐,请坐。”
“这位师太——”宋嫂想了一下,找到一个形容词,“是女才子。”
“我一看就知道。”刘姑太太亲热地握着燕红的手,凝视着说,“一脸的灵气。”说着,拉住她一起坐下,很率直地问:“怎么年纪轻轻,看破红尘要出家?”
这样问法,燕红不免有些窘,只好低声答说:“总是为了人生不如意。”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者无二三。’宋嫂跟我说,有你这样一位人物愿意同我做伴,我真是求之不得。”
“我也没有想到。”
“就是缘!”刘姑太太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是啊!真正是缘。”宋嫂一旁接口,“我看这个缘是结定了。”
刘姑太太与燕红,都未接腔,只是相视微笑。就这时,一个留着长长的头发,穿一件灰布袍,像个道姑样的大脚姑娘,来送点心,每人一小碗冬菇挂面,两个包子。半晌未开口的龚定庵说:“可惜,午饭不久,这么精致的点心,竟无福消受。”
“吃个包子好了。”宋嫂说道,“刘姑太太这里的八珍菜包是有名的,甜的更加好。”
龚定庵爱甜食,一听这话忍不住说:“好,好,我尝一个甜的。”
包子两种形状,一圆一方。杭州人将猪油洗沙包子唤作“油包”,便是方形的,所以龚定庵去夹方的那个,不道一咬开来却是咸的。
咸的也很美,不知不觉地吃完了,刘姑太太便说:“定庵先生再用一个甜的。”
“是,是。实在舍不得不尝。”龚定庵问道,“刘姑太太能不能把秘诀传给我?”
“这也没有什么秘诀,无非真材实料,按部就班去做而已。”
龚定庵一面吃包子,一面听她谈八珍素包的做法:所谓八珍,咸的是冬菇、木耳、笋干、老豆腐之类切丁,拌上切得极细的菜泥;甜的比较讲究,要用松子、核桃、黑枣之类,也是切碎拌菜泥做馅。
“要说秘诀也只有一句话,”刘姑太太说,“馅儿除了菜泥以外,别的都要先用上好麻油炒过,油要多。”
“怪不得!”宋嫂说道,“我道怎么会这样子滋润。”
在刘姑太太说话时,龚定庵与宋嫂都已吃完了两个包子,面却未动,搁着喝茶。刘姑太太便说:“宋嫂,你请来过,我有小事托你进城一办。”
这是托词,实际上是刘姑太太跟她有话说。宋嫂当然也料到了,所以不等她开口,便即问道:“你老人家看,有没有缘?”
“怎么没有?不过,缘也不是乱结的,我先要弄弄清楚。”
“当然,一定要问清楚。你老人家尽管说,我晓得的,马上回复你,不晓得的,我去问来跟你说。”
“那龚大少爷是怎么回事?”
宋嫂原已将燕红的来历,跟刘姑太太谈过,不过她所知有限,而且只夸赞燕红如何符合清客的条件,对于跟龚定庵的关系,只说得一句:“这是上海道龚大人的大少爷托我的。”如今刘姑太太看龚定庵跟燕红,不止于相识而已,恐怕将来会有纠葛,所以首先要问明白。
“是这样子的,她姓薛,名字叫燕红,原是好人家的女儿。龚大少爷在苏州结识了她,替她典了房子,是要讨她回来的。哪晓得她命苦,龚大少爷为她受了许多累,害他老太爷都落了不是。燕红自己,娘死了不说,还有人硬出头算她娘的女婿,替丈母娘买棺材、办丧事,事情弄得不好收场了。燕红没法子只好剪了头发做尼姑,到杭州来投奔龚大少爷——”
“慢一点,慢一点!”刘姑太太问说,“她既然做了尼姑,怎么又来投奔龚大少爷?是不是想留头发还俗,仍旧做龚家的姨太太?”
“喏,误会就在这里!刘姑太太,连你都这样在想,就难怪龚家大少奶奶疑心了。”宋嫂放低了声音说,“他们大少奶奶我也见过一回,人不大说话,是个厉害角色,听燕红说要寻尼姑庵落脚,将计就计,把她送到一座白衣庵,叫那里的老师太做耳目,看住燕红,不要跟她们大少爷来往。燕红为这一点,心里不舒服,决意要离开白衣庵。”
“宋嫂,”刘姑太太面色凝重地说,“照这样子,我就不便邀她来了。”
宋嫂亦已发觉自己的措辞欠妥,立即答说:“刘姑太太,你当是她要离开白衣庵,是为了跟龚大少爷来往方便?不是,不是!燕红倒真是看破红尘了,龚大少爷读书的人,也不会做那种没品行的事。如果说她有还俗的意思,那就叫龚大少爷另外找一处地方住好了,何必还要住庵?”
“这话倒也是。不过,我不能不防。”
“不要说刘姑太太要防,我也要防,相信不过的事,我随随便便来经手,不是害你刘姑太太?”
“好了!既然你这样说,我相信你。不过,”刘姑太太沉吟了一会儿说,“我想还是要跟龚大少爷说明白。”
“噢,”宋嫂问道,“预备怎么样说?”
“当然也不能说不准龚大少爷上门,不过——”
刘姑太太觉得不易措辞,宋嫂却很明白,她连连点头:“我晓得了。偶尔来一来,规规矩矩谈谈天,不好败坏你的门风——”
“不对,不对!”刘姑太太笑着摇手,“她又不是我的女儿,什么门风不门风?”
“那么说,不好败坏刘氏家庵的清规?”
“对,要这样说。还有,不能带她出去的。”
“那还用得着说?能带出去,就是败坏清规。就是龚大少爷没有来,燕红一个人要出去,也是不许的。”
“好了,只要做到这一点,我就没话说。”刘姑太太紧接着说,“既然她来同我做伴,我当她自己人一样,我吃啥,她吃啥,庵里她算半个主人,跟阿常她们不同的。”
“阿常”便是那装束似道姑的长发姑娘,此外还有一个老佛婆,这都是按月拿工钱,受雇来服役的。刘姑太太的意思,燕红亦可指挥她们二人。
“刘姑太太待人厚道,也算燕红的福气。”
“你不要这样说,人家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那,”宋嫂盘算了一下说,“你老人家先不要出去,我同龚大少爷谈过了来回复你。”
“好!我在这里等你。”
当刘姑太太与宋嫂密谈时,龚定庵与燕红已悄悄计议停当。所以一见了宋嫂,他首先表示态度:“如果刘姑太太乐意结缘,最好不要客气,日长天久,不是三两天做客的事,食用开销,要定个数目。”
“用不着!刘氏家庵有产业的,刘姑太太也是极大方、极厚道的人。不过,有句话,龚大少爷,我同你私下说一说。”
“没有关系。”燕红接口说道,“就在这里说好了。”
宋嫂踌躇了一会儿说:“也好,我就直说了。龚大少爷,你来探望的时候,要记牢,家庵有家庵的清规。”
“当然,她会守这里的清规,我更不能做无礼的事。还有呢?”
“还有,就是,行动不大自由——”
“我明白了,”燕红说道,“我要到哪儿去,一定要有个靠得住的人,跟我在一起。让我一个人出门,我还害怕呢!”
这就没话可说了。宋嫂将刘姑太太请了出来,彼此都非常高兴。但由初次见面,一转而为相伴终生,其间的变化太快,所以燕红与刘姑太太,心理上多少还有些格格不入之感,好在有宋嫂在中间作媒介,而燕红的事,龚定庵可以做一半的主,所以仍旧谈得很多也很深。
首先是燕红的用度,虽然刘姑太太表示一切都由她负担,但那一来燕红不免有寄人篱下之感,龚定庵更不愿无端受惠,他向宋嫂说道:“让刘姑太太独力撑持,我心里很不安,一定要有一个比较公平的、彼此分担的办法。”
“这是情分。”宋嫂先站在刘姑太太这面说话,“情分是不能摆在秤盘上称的。”
“话虽如此,刘姑太太总也不忍让她心里一直有个欠了人情债的负担在那里。”
“这倒也是实话。”宋嫂便转过来帮这方面说话了,“刘姑太太,你老人家再想一想。”
“叫我怎么说呢?真的,我实在是无从说起,莫非每个月要记账、算账,到了月底三一三十一分摊?麻烦都麻烦死了。”
宋嫂心想,三一三十一分摊,是叫谁去分摊?当然是“龚大少爷”,他不常在杭州,就算常在杭州,每个月上门去收款,似乎也是件很尴尬的事。
这样转着念头,倒有了一个计较,开口说道:“龚大少爷,我看这样子,你买它几十亩西湖田,请刘姑太太的经租账房一起去管。每年收几十担谷子,公用、客用的,都有了。”
“不错,我原来也是这么想。”龚定庵说,“这件事就托你办了。”
宋嫂既惊且喜。“西湖田”因为有西湖水灌溉,是水旱不荒的上等良田,托她去办这件事,照“成三破二”的例规,一百两的产价有五两的中人钱。龚定庵要为燕红买西湖田,总得买五十亩,时价要值两三千两银子,中人钱便有一百多两,因而笑逐颜开地说:“龚大少爷,你让我赚一笔棺材本,我要叫阿狗给你老人家磕头。”
“小事、小事!”龚定庵说,“你明天叫你儿子来看我,我先拿两百两银子给你做定钱。”
“不忙,不忙!等看好了再说。”
“我不必看,请刘姑太太做主。”
“不,不!与我无关。”
“既然住在一起,休戚相关,凡事我们商量着办。”燕红向龚定庵说,“你放心好了。”
“悟师太这几句话说得好。”刘姑太太忽然看着龚定庵说,“女人总是女人,有些话是不便让你们听见的。定庵先生,请你随便逛一逛,看看房子有哪些地方要改要修。”
“好,好!”龚定庵欣然起身,乐于回避。
于是刘姑太太先向宋嫂抛了一个眼色,示意她帮腔,然后握着燕红的手说:“悟师太,既然做了一家人,我年纪又比你大得多,我说错了话,你不要动气。”
这段开场白,便表示她说的话会不中听,燕红很沉着地答说:“刘姑太太,你说的话,当然是为大家好,我哪里会动气?而且日常相处哪里好为一两句话认真?”她觉得话中有语病,赶紧又补充:“我不是说刘姑太太你的话错了,我是说以后,如果我的话不对,请你原谅我是无心的。”
“彼此都应该这样。”刘姑太太问道,“悟师太,你受过戒没有?”
“还没有。”
“那么,怎么倒有了法名了呢?”
“当时——”燕红答说,“为情势所逼,表面上要把出了家的样子都摆出来。我师父慈悲,权宜处置,帮我过了一个难关。”
“原来是一时从权。现在难关已经过了,你既然没有受过戒,只算居士,同我是一样的。何不把头发留起来?”
“是啊!”宋嫂马上接口,“我也总是觉得都好,就可惜没有头发。”
“刘姑太太,谢谢你的好意,我是绝不还俗的。”
“你本来就在俗家,有啥俗好还?”
词锋犀利,燕红颇感威胁,同时心里亦有些彷徨,想来想去怎么样说都不合适,只好保持沉默。
“我晓得你对佛菩萨是很虔诚的,你尽管照样念经、吃斋,早晚拜佛做功课,就是一样,你把头发留起来。”刘姑太太又说,“你是读过书的,我是不认识多少字,说一句话或许比方得不大对,你不留头发,我总有一种‘非我族类’的想法,心里不是很舒服的。”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根本无法相处。燕红没有想到,马上面临一个抉择的局面,要住下来就得留发,否则,一切作罢。
那么,她不由得自问:刘姑太太是不是以此作为条件,甚至是威胁呢?如果事先说清楚是条件,已成事实,而有此要求,便成了威胁。这样转着念头,心里就不免反感。
在一旁冷眼观察的宋嫂看出气氛不大融洽,生恐变成僵局,便即说道:“刘姑太太,你是为悟师太好,不过悟师太也有悟师太的难处。一个女人家,说是剪了头发去做尼姑,这不是转个念头就做得到的事。既然这样子,今天也不能为了刘姑太太你一句话相劝,就把头发留起来。那一来,倒显得当初剪头发根本是多余的。好在日子长得很,慢慢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