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无阶的脸白得近乎透明,他好像不太能接受姬珧说的话,向前倾下身子,一手抓住她的手腕:“你怎么知道他是张家人,张家所有人不是都已经满门抄斩了吗?”
姬珧低头看了看被他紧攥的手,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玉无阶猛然回神,下意识松开她。白皙的手腕上留下四道指印子,因为皮肤太娇嫩,一下就被掐红了,玉无阶看到,面色稍微缓和些,眼中有心疼和抱歉。
姬珧抚着手腕淡淡道:“是江则燮将他保下来的,肯定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她是靠前世记忆推测,自然不能跟他说得太多,可是玉无阶好像没怎么听她说话,他六神无主地看着前面,身上一贯的随性洒脱都消失不见,姬珧审视着他,试探道:“怎么,小师叔不信我说的话?”
玉无阶神色变幻,许久过后才轻出一口气,他温和道:“信你,师叔怎么会不信你。”
姬珧笑了笑:“你不会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虽然面带笑意,他却能看出她眸中的怀疑和防备。
曾经,那双眼睛里也有钦羡和不加掩饰的爱意,不似现在这般冰冷。
玉无阶才刚维持好的神情竟然有些绷不住,心头陡然升起一股天意弄人的愤怒,若知道他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还不如当年就直接告诉她一切,要杀要剐都由她来决断,何苦避着她这么多年,还要忍受相思之苦……
他恨不能亲口告诉她,他有多想回到金宁看一看她,多想搂她入怀,将她狠狠揉碎在自己骨血里,但比起那些不为人知的一腔爱意,他更害怕的是某天她知道真相后骤然变冷的眼神,他怕她恨他,连最初的那点同门之情都消失不见。
玉无阶还是没有那么大的勇气,他张了张嘴,明知对面的人能轻而易举地看出他的谎言,还是笑着说了那两个字:“没有。”
姬珧没接话,眉头越发皱紧,她决心要用他,当然不希望他还对她有所保留,玉无阶忽然撑着棋盘站起来,衣袖将上面的黑白子搅乱,棋局彻底一发而不可收拾,他垂着眼,看不清表情:“小芍还没吃药,我回去看一看。”
他转身便走,脚下有些虚浮,姬珧也跟着起身,眉头不自觉地拧起来:“小师叔,你知道我的脾气,我不喜欢有人欺瞒我,尤其是身边人,我把你请到京城来,不是跟你互猜心意来的,因着往日情分,我或许会纵着你几日,但你别仗着我的偏爱,把这点情分也消磨没了。”
玉无阶背对着她,听出她话音里满含威胁的寒冷,其实她今年只有十九岁,但她总能让人忘记她的年纪,将气势提升到无人敢犯的高度,高高在上,盛气凌人。
“容我再想一想。”他没回头,说完便抬脚离开了。
玉无阶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明暗相接的拐角处,宣承弈忽然出现,二人擦肩而过,谁都没看谁,宣承弈虽目不斜视,但他余光其实瞥到了玉无阶的脸色,比起他刚进去前,此时多了几分灰败和落寞。
宣承弈很好奇刚才里面都发生了什么,可他扶着腰间的剑走进去时,姬珧正坐在榻上自己跟自己下棋,面色无常,看不出喜怒。
姬珧一只脚垂在榻下,脚尖轻轻晃着,她知道宣承弈进来了,只不过没给他眼神,专注摆棋子,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她已把刚才的局势复原,黑白子的位置没有半分偏差。
她端详着棋局,蓦地点了下头,道:“果然是他在让着我。”
宣承弈走过去,不禁出声:“什么?”
姬珧现在是越发纵容他,连他随意插话都不申饬,她还是没看她,仿若自言自语一般,说道:“他原本就不喜欢虞弄舟,只是因为他是我的驸马,所以才肯另眼相待,后来得知他有异心,小师叔对他又变成了从前的态度,说明小师叔对虞弄舟这个人是排斥的。可是刚才我跟他说了虞弄舟的真实身份,小师叔明显不愿意接受,如果这个身份是他敌人,或者是无关紧要的人,他没必要那么大反应,可他刚才反应过于强烈,唯一可以解释的是,这个身份是他不想伤害的,所以他才会犹豫。”
姬珧扶着额头,眼中有一丝困扰:“可是按照他的年纪,张家一百多口人,没有一个身份符合的,他绝对不是张家人。况且小师叔本来就作为玉家少主来培养,若不是他无心朝堂放逐自己,现在玉家早就成为他的囊中之物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姬珧闭着眼睛,脸上浮现出浓重的疲惫之色。
宣承弈将她的话都听在耳中,忽然问道:“他为什么不愿入仕?”
姬珧无所谓宣承弈听没听到她说的那些话,确实只是自言自语,那人一发问,她下意识抬头看他,眼中有疑色一扫而过:“因为小师叔生性洒脱……”
说到一半,她顿住,生性洒脱,这样的理由似乎并不能全然解释他如此排斥朝堂。
姬珧十岁那年去的积室山,她去的时候玉无阶就已经在了,那时他便无欲无求,整日在山上过着恣意潇洒的生活,玉家多次派人来请他,他都直言回绝,玉家无法,才将重任压在他弟弟玉自期身上。
若玉无阶真的无心朝堂,玉家又怎么会将他当做少主培养?
好像抓到了至关重要的信息,姬珧站起身,宽袖一挥:“来人!”
门口有道黑影出现,小七走进来,不说话,只弯身听凭吩咐。
姬珧道:“你去查查玉无阶早年的踪迹,除了积室山,他还去过哪做过什么,事情无关大小,只要查到了都要告诉本宫,知道了吗?”
“嗯。”小七沉默寡言。
姬珧见惯了,摆手:“下去吧。”
小七倒着退出去,将门关好,像是没来过。姬珧面露欢喜,走到宣承弈面前,背着手看他:“今日多亏了你提醒本宫,看来你也不是一无是处。”
宣承弈无法接话,点头,说明他承认自己之前一无是处,摇头,拂了公主的面子。
姬珧笑道:“本宫答应许你一个好处,说吧,你想要什么,本宫通通满足你。”
宣承弈不做犹豫:“你。”
姬珧一怔,眉头微皱:“什么?”
宣承弈把攥着的拳头松开,肩膀也松弛下去,接着道:“能不能放了宣家人。”
姬珧本来挺开心,被他一句没头没尾地“你”弄得心头一抖,现在又说让他放了宣家人,冷冷哼了一声:“许你一个好处,你却要本宫放了所有宣家人,是不是有些过分?”
宣承弈张了张嘴,最后说道:“那就放了我妹妹,蘅儿。”
姬珧当然知道蘅儿是谁,宣承弈刚来府上不服管教时,姬珧就是用她威胁他就范,想到自己多次说过剁了她手脚喂狗,想必他也是信以为真了,才想赶紧救她出苦海。
姬珧笑道:“你别以为本宫放了她,你就可以肆无忌惮无所顾忌了,本宫能放也能抓,你要是讨了本宫的嫌,她照样小命不保。”
她这么说,就说明答应他放了宣蘅了,宣承弈面色稍霁,点了点头:“我知道。”
这人说话不带刺了,姬珧一度以为他换了个芯子,次数多了起来,也就不甚在意。
她差人去将宣蘅从牢里放了出来。
那边玉无阶神情慌乱地逃出栖云苑,回到竹居时还有些心不在焉。
小芍正坐在床边绣花,听见房门传来响声,放下手中的东西抻着脖子看,自从那天她跟他摊牌后,玉无阶已经好几天没有过来看她了,眼见着进来的人就是她朝思暮想的阿兄,小芍想也没想就站起身,看着他道:“阿兄,你回来了!”
玉无阶一直在神游天外,进来之后才回过神来,一见是小芍,他面色微沉,小芍走过去:“阿兄,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她低下头,声音里有几分难掩的委屈:“我知道错了,以后那样的话必不再说,阿兄放心,小芍掂量得清自己的身份,阿兄,你别生气了,好么?”
她让开一点身子,露出桌子上摆盘精致的糕点:“我也不知阿兄什么时候会来看我,每天都央求公主府的厨子做了你最爱吃的马蹄糕,就想着阿兄过来时可以吃上一口,全当我赔罪了。”
玉无阶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点心,面色更加难看,马蹄糕晶莹剔透,香气四溢,可他现在一看到马蹄糕就会心烦意乱,冷眼看向小芍,语气不善:“不用煞费苦心在我身上,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之前你我二人只是互取所需,现在看来,那不过是我自作多情,没有你,她也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这倒省得我继续做戏。”
小芍一下白了脸,他再次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她就算想要装傻也不成,看了看桌上的马蹄糕,她强忍着泪意,笑着说道:“讲那些做什么呢?阿兄,这盘马蹄糕其实是我求着公主府的下人通融,亲手做的,你就吃一口吧。”
那马蹄糕卖相极好,一看便知是人间美味,但其实玉无阶不爱吃甜,他每年不厌其烦买建州地道的马蹄糕吃,只不过是因为那人爱吃,满口的浓香四溢,就像是属于她的味道。
可被小芍献上来的东西,会让他感觉非常不舒服。
玉无阶收回视线,瞥了一眼她:“等你身子好些,我就把你送回青玉斋,有人会照顾好你。”
说完他便要走,小芍急忙问:“那阿兄呢?”
玉无阶顿住脚步,扭头冷冷回了一句:“轮不到你过问。”
门再次开阖,人已离开,小芍脸上的神情终于绷不住,她恶狠狠地看了一眼桌上的马蹄糕,伸手一挥,琉璃盏摔到地上骤然碎裂,声音清脆,她捂着脸坐在凳子上,控制不住地发抖。
玉无阶要将她送走……她不能走……
姬珧去了一趟宫里,又问了魏长骆一些话,听说当年照顾她母后的嬷嬷有一个还活着,姬珧忙让金宁卫去查,回到公主府时已经入夜,刚进栖云苑,就看到薛辞年和宣承弈站在桌子前小声说着什么,连她进来都没发觉。
姬珧看着两人背影,完全想象不到宣承弈竟然有一日会这么和谐地跟薛辞年站到一块,想当初他刚入府时,好几次对薛辞年恶语相向。
“这糕点好做吗?”
“不难,但要做出形状来,需要多练练。”
“你练了多久?”
“……一天。”
“……”
宣承弈面如菜色,觉得薛辞年在炫耀,但他的眼神又像关爱笨蛋,真诚且恳切,宣承弈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所幸,一声低浅的咳嗽拯救了他。
姬珧走过去:“你们两个说什么呢?”
薛辞年面容含笑:“宣公子想要跟我学如何做马蹄糕,好给公主享用。”
宣承弈猛然回头看他,目光里的内容是警告他别胡说。
姬珧拿起一块尝了尝,神色微顿,但转瞬即逝,吃下一块后,她看向薛辞年:“那你可不能教会他,没听过那句话吗?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薛辞年哑然失笑:“没关系,我再学别的,公主还喜欢吃什么?”
姬珧便道:“蟹酿橙、东坡脯、鲞扣鸡、蓑衣虾球,冰糖甲鱼、五彩鳝丝……”
后面还跟着一长串菜名。
薛辞年道:“都是浙菜,殿下喜欢浙菜?”
他一问,姬珧才恍惚想起来,当初虞弄舟曾告诉她他是浙州人,所以她特地请了一个精通浙菜的厨子,那段时间,府上晚膳变着花样上浙菜,她也偷偷学了一道。
因为一个人,才喜欢那道菜,原来爱屋及乌的事她也做过。
这样就很没意思,姬珧撇了撇嘴,摇头:“刚刚又不喜欢了。”
宣承弈总觉得这里有事儿,但是又不确定,正想着,门外突然通传,说玉无阶求见。
姬珧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让他进来吧。”
她起身走到外间,宣承弈为她撩开珠帘,刚迎上烛光,她忽觉眼前一晃,视线有一瞬变得模糊。
宣承弈最先发现她的异常,下意识问:“怎么了?”声音是他自己都察觉不出的温柔。
姬珧晃了晃脑袋,推开他的手:“没事。”
不适感已经褪去,也许是起得猛了,姬珧没放在心上,她坐到上首的位置,整了整自己的衣袖,薛辞年想要退下,被姬珧叫住,她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有点累。”
薛辞年领会她的意思,走到她身后,给她按着肩膀,力道刚刚合适,姬珧面色放松下来,旁边的宣承弈看着二人若有所思。
不一会儿,玉无阶就走了进来,他脚步匆匆,没想到屋里还有外人在,一时有些愣怔,姬珧像是没看到,问:“小师叔有什么事?”
玉无阶看了一眼薛辞年和宣承弈,犹豫再三,张口道:“我帮你出谋划策对付豫国公和虞弄舟,若有事成的那天,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姬珧愣了一下,不禁失笑:“还没影子的事,你连赏都讨上了!”
玉无阶软了声音:“就当师叔求你。”
姬珧看了薛辞年一眼,后者停下手,她起身走到玉无阶跟前,低声道:“这得看你是不是真心辅弼本宫,本宫以国士之礼待你,你对本宫不可有隐瞒,只要你让本宫放心,别说一件事,十件事也应允你。”
玉无阶知道她这是在暗示他。
“你应该已经派人去查了,”玉无阶是肯定的语气,“只要金宁卫出手,没有他们查不到的事,相信你很快就知道。”
姬珧挑了挑眉,等着他继续说。
“我其实,做过张家的幕僚。”玉无阶眸光清亮,满脸坦荡,可眼底却有畏惧和闪躲。
姬珧忽然觉得脑中一疼,意识断了一下,她其实没听到玉无阶的声音,玉无阶在他眼前左右摇晃,神情也变得扭曲。
她向后退了一步,被人一把抓住手腕,三人都发觉她的异常,玉无阶离得最近,他扶住她肩膀,发觉姬珧整个身子都是软的,不停地向下滑,就像喝醉酒了一样。
可是跟喝醉酒不同,她此时还有些意识:“扶我去……清池……”
栖云苑寝居有个清池,她平时在那里沐浴。
玉无阶感觉到手下人体温在上升,画面跟记忆里重合,他一手扣住她手腕,按了按脉象,脸色骤变。
“她吃过什么?”
薛辞年白了脸:“是我做的马蹄糕……”
“马蹄糕?”玉无阶震惊地瞪大了眼,而后低声咒骂一句,将姬珧拦腰抱了起来,转身往清池那边走。
宣承弈一把拉住他胳膊,眼中有怒火:“你干什么!放她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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