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承弈站在背光处,看到昏暗的偏殿里跪着一个人,那个人的背影有些熟悉,他疑心掀起,下意识绕过沉香木雕屏往里走,走得越近,心越是如擂鼓一般跳个不停,直到他行至那人身前,将要低头去看他的样子时,一个冒着蒸腾热气的茶盏忽然摔了过来。
宣承弈闪身一躲,热茶擦着他的面滚落,溅了那人一身,压抑的吸气声响起,可他却丝毫没有灼热的感觉。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又在做梦。
前面还有一个人,站在龙座旁,语气森然。
“宣重,你追随朕,朕感激你,但这不代表你可以随时随地替朕做主,为朕下决策,这件事再一再二没有再三,若你执意要上奏赐死永昭公主,就别怪朕没有提醒过你,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宣承弈看不清阴影中站着的人是什么模样,但那声音他很熟悉,不久之前才在梦里听到过,“宣重”二字一出,他僵硬地转过头,此时才清清楚楚地看到跪在地上的人正是他的父亲。
他想要出声,却发现嗓子又干又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宣重向下一拜,额头抵在地板上,似是心存死志一般进谏道:“陛下为了翻案,为张家沉冤昭雪,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坐到这个位子上,却又放了永昭公主,如何给世人一个交代?她掌权时草菅人命,罪孽深重,罄竹难书,此事需要有个了断,陛下千万不要妇人之仁,留下她的命,必然给别人可乘之机,后患无穷!”
画面一转,跪在地上的宣重忽然消失不见,周身的画面像是被什么吸走一般,宣承弈一阵晕眩,晃了晃头,再去看时,父亲变成了一个身穿黑衣低着头的人。
宣承弈浑身一僵,发现那人竟然是自己。
“从今以后,你就在望玉台负责她的安全,朕要看到一个完整的她,如果她有任何闪失,你和宣家所有人都要陪葬。”
宣承弈转过身,虞弄舟站在前面,脸上寒气逼人,满眼都是煞气,跟那个他印象中温润如玉的驸马大相径庭。
他又道:“你只需要保护她的安全,不要让任何人接近她,也不能让她离开望玉台半步,除此之外,不该你管的事一件都不要管,也不准跟她有任何交流。除了你,她身边还被安排了其他暗卫,望玉台有任何风吹草动,朕都会在第一时间知道……”
宣承弈听着听着,忽然感觉到大脑针扎一般疼痛,他撑着额头退后数步,抵上墙壁,一股失重感让他瞬间失去了意识。再睁眼时,便听到耳边三两声清脆鸟啼,有温暖的阳光透过雕窗射入,他坐起身,手掌摸到了冰凉的床榻,偏头一看,旁边已经没有人了。
又做了奇怪的梦,明明梦里的一切都荒诞无理,他却莫名地感觉到无比真实。
宣承弈向前一挪,翻身下床,走到门外时看到了蹲在墙角的十八,他面色一黑,转身往回走,却没躲过去。
十八冲他背影喊了一嗓子:“宣公子,你找殿下吗?”
宣承弈顿住脚步,没出声,十八自顾自道:“殿下去竹林看青玉先生了,她说昨夜你累了,让你好好休息休息,不让我们打扰你。”
十八话说得模棱两可,暧昧不清,极容易让人误会,他瞬间感觉到有好多双眼睛看着自己,但比起羞恼,听到他说公主去见玉无阶这件事更让他烦躁。
宣承弈没回头,转身去了耳房。
十八摇了摇头,啧啧叹息,摸着后脑勺自言自语:“宣公子为什么这么别扭呢,他怎么就这么别扭呢,他不别扭会死吗?他是吃别扭长大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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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珧和魏济离开竹林之后,竹屋里便只剩下玉无阶和小芍。
地上有一滩水渍,还有四处迸溅的碎瓷片,玉无阶正站在旁边倒水,始终背对着床榻。
小芍靠在床头上,病容憔悴,时不时发出两声低咳,可那人一点反应都没有,她看着玉无阶的背影,他已经在那里站了有一柱香的时间,壶里的水怕是早已经凉了,还没有动静,明显是心不在焉。
自从见到公主之后,小芍总觉得玉无阶哪里不一样,虽然他对她还如从前那般,可她有种莫名的恐惧感,害怕玉无阶丢下她,再也不管她。
在青玉斋时,她时常听到下人的闲言碎语,说玉无阶喜欢她,只是因为纲常伦理无法得偿所愿,他将她从玉家带走,抛弃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庇护她,宠着她,又不越雷池一步,必然是爱惨了,才会这样珍而视之。
小芍却知道不是这样。
玉无阶从来没跟她提过过分的要求,小芍总是用回玉家来试探他,每次他都是笑意温和看着她,让她不要再说这种话,不放她离开,也不解释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这样放任流言传播,好像故意要让谁知道一样。
小芍知道,倘若他们二人之间的那层纸被她戳破了,就连这样的安逸都会消失不见,可是眼睁睁地看着玉无阶越走越远,越来越无法掌控,她真的不甘心就这样坐以待毙。
小芍掀开被子,托着虚弱的身子走到他身旁,伸手将茶盘里倒扣的杯子正放到桌上,问:“阿兄有心事?”
玉无阶一惊,下意识退后一步,看清她是谁之后才缓和脸色,笑了笑,温声道:“怎么下来了,你去床上躺着,我给你倒水。”
他说着这样的话,眼底却一片冰冷,毫无感情可言。
小芍垂下眼帘,沉默良久,声音里都是悲伤难过:“阿兄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吗?等我病好了,你要送我回玉家?”
玉无阶没有迟疑,安抚道:“你放心,玉家没有人会欺辱你。”
他没有否认刚才的话,就是默认了,小芍心上一慌,下意识抓住他手臂,抬头看他,眼睛里盈满泪光:“阿兄,你不能让我就这么回去,我跟了你这么多年,名声早已经毁了,你再不要我,哪里还能容得下我啊!”
玉无阶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将她的手挣开,面色如常,声音却不再温和:“你不是盼着回玉家,盼着我可以放你走吗,怎么现在改变主意了?”
小芍摇着头哭泣,想说不是,她只是害怕自己袒露内心,玉无阶会怪她不守妇道,她想要脸,又想要玉无阶的保护,所以才装着清高矜持的样子,玩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
这把戏玩一辈子也没关系,可偏偏她跟他来到了京城。
这里不是青玉斋,是公主府,而玉无阶也全然不是从前的样子。
小芍一想到玉无阶不会再像从前一样偏宠她了,心底就生出无穷无尽的恐惧,恐惧蔓延到大脑,让她瞬间抛弃了理智。
她向前一步,冲过去抱住他腰身,玉无阶被她抱得猝不及防,脸色骤变,像是被什么脏东西缠住一样,一把拽住她胳膊,将她甩了出去,小芍撞到柜子上,仓惶间抬起泪湿的脸,然后在玉无阶一向温和的脸上竟然看到了不加掩饰的厌恶。
她心头一震,面色错愕。
“阿兄……”
玉无阶甩了下袖子,眸中寒光微闪,绷紧的青筋昭示着他有多不容易压下心头的怒火,温柔也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冷意:“我以为有些事我们心照不宣,你也心知肚明,阿期托我照顾你,你的命我一定会保住,我们各取所需,井水不犯河水,但你要是一心还奢求别的,就要做好失去一切的准备。”
说完,他又甩了下袖子,像是要挥开什么脏东西,然后转身离开。
小芍慌了,想要去追他,腿却磕到凳子上,连着身子一起被绊倒,她重重摔在地上,可玉无阶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她从来没见到他这么冷漠无情的样子。
就因为来到了京城,来到了公主府吗?
小芍趴在地上,将头埋在手臂里,紧紧握着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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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济来一趟南禹不容易,姬珧在枫林晚为他设宴,席上只有三人。
薛辞年在一旁抚琴,宣承弈连亭子都没进,抱剑靠着立柱,当个没有感情的木头人。
高山流水,余韵悠长,姬珧兴致正好,将玉无阶特意为她从魏县带来的不知愁喝了个精光,三人推杯换盏,酒过三巡,脸上各自有不同的醉意。
魏济倚着案几,迷离的视线在亭外扫了扫,忽然来了一句:“怎么我来公主府这么久,都没看到虞师兄,他去哪了?”
琴音戛然而止,魏济一句话让酒席的氛围直降冰点,几个男人不同程度地看向姬珧,神色也各不相同,姬珧却什么反应都没有,她喝了一口酒,睇给薛辞年一个眼色,薛辞年低头继续抚琴,她才看向魏济,笑道:“驸马去繁州替我处理一些事情,你想他?想他就等他回来再走。”
魏济只是有些醉,还没醉昏了头,当然知道刚才他那句话后气氛的变化,闻言不动声色地放下酒杯,摆了摆手:“算了,我跟他只是泛泛之交,没见到就没见到吧,无所谓无所谓。”
姬珧笑而不语,低头又去找酒,刚要拿起酒壶,就听到旁边传来玉无阶的声音:“别喝了,再喝你就醉了。”
她闻声抬头,见他目光凝在自己脸上,温润透彻,又有几分看不透的缱绻,她顿了一下,把手放到酒壶玉把手上,握住,拿到身前,倒酒,执杯,道:“就喝。”
空气骤然安静。
玉无阶也不挡,兀自笑笑,同样拿起杯,对着她,声音里带了几分慵懒散漫:“陪你。”
魏济跳起来,满面怒容:“你们这是做什么?!”
二人齐齐看向他,他晃了晃脑子,这一下冲得猛了,才感觉到上涌的晕眩感,魏济扶着额头,连连摆手:“我不行了不行了,你们喝,别管我。”
魏济说着,人已经跃下台阶,也不知是真的喝醉了,还是想要赶紧逃离这里,一步一踉跄地离开了。
姬珧脑中有一瞬的空白,她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看到席上只剩下玉无阶,有些惊讶:“魏师兄呢?”
玉无阶微怔,哑然失笑,扫了一眼她的酒杯,问道:“还喝吗?”
姬珧重重地眨了下眼:“为什么不喝,今天开心,要尽兴。”
玉无阶问她:“什么事这么开心?”
“魏师兄送了我一个好东西,只要有了它,以后再也没有人敢背叛我,”她把着桌角,将微微摇晃的身子稳住,说到一半像是突然断片了,转过头看他,问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你什么时候变成左撇子了?”
玉无阶一直用左手喝酒,右手始终放在桌下,动都不想动。
听到姬珧说前面的话时,他还在沉思,冷不防听到后面一问,他骤然纵起眉头,语气随意又冷漠:“脏了。”
姬珧已经不记得自己问了他什么,又喝下两口酒,却不小心呛到,开始咳嗽起来,玉无阶挪过去,替她顺着后背,依旧用的左手。
刚顺两下,就被一只手甩开。
宣承弈沉着脸,扶住姬珧摇摇欲坠的肩膀,抬眼跟玉无阶四目相对。
“公主醉了,我带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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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济:溜了溜了,顶不住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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