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雅皇后手脚冰凉,她不顾一切地朝看台扑过去,厚重华丽的裙摆带翻了金瓶和杯盏,水晶果盘当啷坠地,在地上孤零零地翻滚,哭声泣血般凄厉。
“——爱凡!”
穿书者打飞毒箭,同时飞快地后退,仿佛他们的主要任务不是来强杀此世的主角。易真正要追上去,费力从巨木间爬出来的李有灯拖住五十岚樱雪,突然吃惊道:“易真,她……她怎么了?”
易真回头一看,女孩的脸色灰败,嘴唇也呈现出黑紫的颜色,这副模样,他再眼熟不过。
——五十岚樱雪中毒了,而且是剧毒。
“容鸿雪!”易真头也不抬地喊,“抓住他们,别让跑了!”
他确定自己的毒箭没有射中五十岚,这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毒?
易真眉头一皱,他猛地张手,扣住那枚华美的胸针,发力一拔,只听见血肉搅动的声音,胸针的背面,竟不知什么时候弹出了一根锋锐无比的长针,针头呈现出不详的暗蓝色。
易真嘴唇微动,没能说出一句话。
他忽然想起,蓝色鸢尾花,除了象征暗中恋慕,还象征着……
“……破碎而无望的爱。”五十岚樱雪的瞳孔已经散开了,她一开口,唇齿间满溢黑色淤结的血块,“和我、一样的……爱……”
易真探出的精神力停在半空中。
要救她吗?这个女孩说无辜,算不上无辜;不过要说罪恶,也称不上胧华星事件的主谋。她的爱固执到了执迷不悟的地步,哪怕死于爱人的暗算,她的神情依然没有多少恨意。
“不要……救我了……”五十岚樱雪喉间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其实死亡……才是最平等的、东西啊……没有身份的差距,也没有……高低贵贱、爱与不爱的区别……”
“我会杀了奥斯汀·阿佐特。”易真静静地说。
五十岚樱雪用尽全身的力气,勉强笑了一下。
“这就……足够了……足够、了……”
她如释重负的笑容慢慢凝固,她的年华也凝固在了最好的时候。
易真看着带着剧毒的鸢尾花胸针,忽然就明白了幕后之人的计划。
他们要激怒自己,如果娜塔莉娅没有告诉他内幕,五十岚樱雪也没有出于愧疚,对他坦白真相,那么现在她的死,必定会激起自己最大的怒火。
一个人在极端的愤怒中,会做出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可是现在他并不生气,那这出戏,还能怎么唱下去?
容鸿雪抓住了那三个穿书者,但还没有捏碎他们,穿书者一死,关于他们的记忆都会被世界线抹去,这并不利于后续的事态发展。而赛场上的爱凡早就死了,漆黑的毒血烧干了他的全身,这种剧痛和无意识的剧烈痉挛,会让他咬烂自己的舌头,在叫都叫不出来的数秒之内快速暴亡。
易真站了起来,直视主位旁边的奥斯汀·阿佐特,他的衣襟上犹沾着五十岚樱雪的血。
无论如何,今天的结局已经无法善始善终,他杀了第一个,没道理要放过第二个。
大王子嘴唇发抖,皇帝怔怔地坐着,唯有皇后痛哭的声音寂寥地回荡。天空上,除了容鸿雪之外的s级皆是表情空白,这一切只发生于片刻间,他们的脑海中不知道转过多少个念头。至于更下方,内阁大臣脸色呆滞,大大小小的贵族们握着扇子,不敢吭气,胆小的已然昏过去七八个,全场观众亦是鸦雀无声……
局面处于僵持之中,这是谁都无法想到的结果。这时,一声机械重组的声音传来,勉力唤回了距离主看台最近的,两名s级的神志。
天雪白鹦和塔卡梅耶同时发现了声音的来源——先前是有花车驾着皇宫的展品,环绕赛道做巡回表演的,比赛开始之后,花车为了不喧宾夺主,便纷纷停在了原地。
眼下,承载着珀加索斯和安琪儿的花车,就停驻在主看台下方。
珀加索斯的眼中突发红光!它的马颈犹如真正血肉之躯的活物般灵敏转动,对准了无言愣怔的皇帝。数万次战斗的本能与直觉,令塔卡梅耶和天雪白鹦速即出手,袭向珀加索斯的身体。
他们都是s级,在这种皇室集体出席的大型公开场合,不能佩戴自己的机甲,但塔卡梅耶的精神力具象化是咆哮的黑纹白炎虎,天雪白鹦的精神力具象化是巨型白凤鹦鹉,全部是以速度见长的猛兽凶禽,而腥风血雨的胜利或败局,也仅在电光火石之间。
可他们的攻势未曾抵达,羽翼安琪儿便倏然化作千万片银色流光,伫立成盾。猛虎和白凤的暴戾攻势,发起的冲击波不亚于一场地震,令宏伟的场馆建筑都摇撼起来。羽翼形成的盾牌看起来如此轻薄脆弱,就像一片雪花,但承受了这等强悍的撞击,它却仍旧岿然不动,将珀加索斯牢牢护在身后,当真如同某种不可违抗的天意。
几乎同一秒钟,珀加索斯发出的红光喷薄至皇帝胸前!身为阿佐特星系的最高统治者,他身上的磁场屏障本应不下上百层,一国中最精锐尖端的保护科技都必须被用在他的身上。但不知为何,这一次,所有的防御机制都未曾被触发,炽热的红光穿胸而过,将皇帝世袭的昂贵王袍烧灼出巨大的空洞,也将皇帝的胸膛,烧灼出巨大的空洞。
一滴血都来不及流淌,和主看台上的皇帝一起,珀加索斯静静地熄灭了双眼。
第117章
“救驾、救驾!”
“陛下——!”
“死人了、死人了!”
“皇帝被人杀了!”
人潮沸腾中,尖叫声、哭喊声、无意义的吼叫声混杂在一起,如同闷雷环绕场馆滚动。所有观众争先恐后地逃窜,唯恐被卷入刺杀皇帝的惊天大案,或者唯恐自己也变成下一个死在观景台上的人。被踩碎的糖果溅得满地都是,随处可见在碰撞的肢体间乱挤的礼花枪、响哨、汽水瓶与小食盘,时不时有人被汹涌的人流裹挟着推倒在地,从此再也没能爬起来。
独立的席位上,没有人还能闲坐在原地。到场的大奇迹者被簇拥在最前面,紧急查看皇帝的伤口,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好看的了,在场的人全都心知肚明,皇帝是纯种的人类,注定他不会拥有异族能够快速愈合的基因。退一万步说,即便皇帝是诸多星系中生命力最为顽强的种族,也不见得能在这样的伤势下保住性命。
他的胸口完全被烧穿了一个大洞,范围涵盖了他的心脏与气管,肌肉和骨骼几乎是瞬间熔解碳化的,因此死亡也只在一瞬间降临。
蒙蒙的议论声快速汇聚在一起,嘈杂无序的噪声逐渐扭成了一个整体,惊恐杂乱的思绪逐渐对准同一个方向。
“……死了,陛下真的死了……”
“……怎么会这样,接下来要怎么办?”
“下一任的王储还没有立,皇后……”
“谁该对这件事负责?”
“……弑君凶手。”
“杀人犯!”
不妙。
易真心里只来得及升起这么一个念头。
——不妙。
他大可以要了爱凡的命,甚至是奥斯汀的命,因为胧华星事件的发生,即便是宫廷中最有权势,最为强盛的权臣和大公,都不会对他们的死亡报以任何看。死于落水、死于吃饭噎着气管、死于突发性心疾,还是死于无声无息的暗杀,大庭广众之下的刺杀,又有什么不同的分别?
引狼入室,两位王子为了掌握皇权的更迭,不惜去借用连自己都无控制的力量,以无辜之人的鲜血和尸骨铺路,其愚蠢和短视,令皇帝也过早地放弃了他们。杀了他们,皇帝或许会感到愤怒和悲伤,但一切尚在可控范围之内。
然而皇帝也死了,还死在举世瞩目的颁奖典礼现场,他死亡的消息几乎是同步传遍了整个星系,甚至是周边星系。
这不是易真和容鸿雪愿意看到的局面,皇帝可以死,但唯独不能死在这里,死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死在全世界的注视中。
太阿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恐惧,它尖锐大喊:[玩家,快逃!]
逃。
是的,逃。
千头万绪一闪而逝,易真只来得及回看舍心一眼。舍心立刻领悟,他抓住李有灯的手臂,低喝道:“先跟我走!”
诚如原著所展示出来的一样,这本黄书的主角稀少、剧情粗糙,逻辑也可以说是狗屁不通,一切只为“易真”和“容鸿雪”的肢体交互做辅助铺垫。但正因为简陋,它制定的规则同时涵盖着极为简单粗暴的力量。
——盖亚·曙色在原著中被称为“最智慧的人”,因此他仅凭思想,便可以直达世界的本质,感到规则对他的压迫与桎梏,从而一眼看穿易真身具的力量;易真和容鸿雪是书中仅有的主角,因此他们的意志基本等同于世界的意志,易真说我也要七海诛王死,七海诛王就必须死在容鸿雪手上;容鸿雪对易真说我相信你,易真就可以完全无视等级,一击杀退雷音鬼龙这种神一般的生物。
那皇帝呢?
皇帝是世界所指定的,阿佐特星系的最高统治者。客观事实摆在这里,数百年来,皇室再没有出过一位天资卓绝的s级压阵,从而导致他们倍受朝臣与高校的压制,可皇帝仍然手握至高的权威,是一种集大成的象征。
……但如今他死了,而且是惨烈地死在光天化日之下,死在全世界面前。
这一刻,书中的规则产生了相悖的扭曲,易真确实是世界的主角,但他谋杀皇帝的嫌疑也确实在世人眼中达到了顶峰。他出手诛杀小王子在先,此前唯一和他近距离接触过六御座的五十岚樱雪暴毙在后,现在连皇帝都死了,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死于珀加索斯的偷袭,死于贯穿胸口的致命伤。
——易真是主角。
——易真理应得到一份针对重犯的通缉令,被关押进死刑监狱,等待刑讯和审问。
——易真是主角。
——易真是所有人心中的弑君凶手,阿佐特星系应有很长一段时间,对他保持敌对态度。
规则相悖,意味着漏洞的产生,这是裁决十二席对他下手的最好时机!在这种乱象中,易真还要防备裁决十二席的暗害和偷袭,局面无疑待他分外不利,他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逃,先离开诸多s级的包围圈。
被容鸿雪控制住的三名穿书者,喉间突然发出骨骼交错的“咯咯”声。容鸿雪的面色本就沉肃,此刻,他的精神力猛地穿进三人的喉骨,却无阻止肌肉压缩骨骼的抽搐,三个人一瞬毙命,尸体犹如融化的沙子,淅淅沥沥地塌陷下去。
操纵者死去,顷刻间,盘踞赛场的树木躯干也如雾气般消散。眼见对方的死已是无可阻拦的结局,容鸿雪毫不含糊地卷向易真,精神力犹如屏障,将他全然笼罩。
“最强的来了?”他问。
“来了。”易真哑声道,“快走,你也不安全!”
莱雅皇后发髻蓬乱,她的眼眶滴血一样红,脸色则惨白如纸。她已经哭不出来了,转眼间,她失去了最小的儿子,还亲眼目睹丈夫死在眼前。她猛地朝前扑,犹如困死在牢笼中的母兽,她扑开药剂师,扑开大臣与贵妇,扑开围上来的人群,后冠歪倒,又被拉下来的一绺红发牵连着滚在肩头,而后摔在地上。
“抓住他!”莱雅皇后歇斯底里地吼叫,“他杀了我儿子,也杀了我儿子的父亲!抓住他!抓住大不敬的逆贼,抓住弑君者,再砍掉他的头!”
辩解已经没有用了,初春消融的残雪都未必有此刻的申辩这么苍白无力。这里成了生死厮杀的战场,而对战的双方,是易真、容鸿雪,还有整个阿佐特帝国。
易真唯一庆幸的,是他和舍心事先就交代过可能发生的最坏打算,他才能及时带走李有灯,在德斯纳星系,他们的处境会比自己安全太多。
瓦妮莎·朔望看到了匆忙离开的舍心和李有灯,作为主犯的队友,他们亦有从犯的嫌疑,她必须拦住他们。只是她还没动身,塔卡梅耶就抢在了她的身前。
“我来,”他简短地道,“你不要插手。”
典礼现场限制了机甲的使用,这为容鸿雪的离去提供了莫大的便利,他的肩头缠绕漆黑的羽翼,用精神力将易真笼得密不透风,但是身后已经掠来了十道人影!
应对s级的围剿,唯有s级才能参与进去。他们之间战斗的早已超脱了人类的范畴,一旦发作,无论敌友,都只能沦为绞肉机里的一片碎肉。
哀弥夜率先发难,他的机甲是裹挟瑰丽天衣的虹之爱丽丝,他的精神力具象化,也是一头散发光晕的独角银天马。这种骏骁的生物看似梦幻,发力狂奔时,头顶的螺旋状尖角却足可以把三头重达九吨的厚皮犀牛活活串起来顶死。
它的独角已经对准了容鸿雪的右臂臂弯,那里有它最终的目标。
人们常常用“白驹过隙”,来形容时间的飞快与无可奈何,此时银天马踏开四蹄,速度当真能够与时光比拟。它的足下踩着星光,身躯则徜徉成一道银河,一条流转的闪光丝绸,落在人的眼中,委实美不胜收,好像能从这条河里掬出一捧月色般的晶水。
但没有人敢这么做,它奔跑起来的速度与动能,完全可以使人体和骨骼都变成轻巧脆弱的泡沫。
现在,哀弥夜要让易真也变成这样的泡沫,然后轻松地撞断他浑身上下的骨头,以此成全自己曾对皇室发下的誓言。
容鸿雪头也不回,双翼鼓动气流,一头梦魇般的黑马从其中悍然跃出,头顶一模一样的尖角,朝银天马发起反冲,犹如出鞘一柄漆黑的长刀,刀锋瞬间逼至银天马身前!
墨迹肆意淋漓,梦魇马的攻势亦是淋漓淋漓,它的身躯被银天马的尖角割开,血如墨色炸开,然而银天马未能把它完全切成两半。梦魇马的血肉伤口中,突出万千丛生的棘刺,它就像一个打开的袋子,猛地包裹住了银天马,哀弥夜的面容霎时扭曲,银天马同时发出痛苦的长嘶。
轰然巨响,一如来时那样,银天马化作倒转的流光,被裹挟的墨色撞回哀弥夜体内,哀弥夜唇齿溢血,远远退出追击的队列。
天雪白鹦没有召出精神体进攻,容鸿雪在天空疾驰,于是她跟着踏在白凤鹦鹉的脊背,握紧了手中的高震动粒子骑枪。她一如古来的天空骑士,装备着能够在分子层面将敌人一分为二的兵刃,朝劲敌发起冲锋。
“大黑天!”她舌绽春雷,怒喝响彻云霄,“放下凶手,不要负隅顽抗了!”
容鸿雪确实很强,他能够单杀童子鬼切,连七海诛王这样的强者也死于他的手下,但这毕竟是十名s级共同组成的追击战线,难道他还能逃脱么?
枪出如龙,天雪白鹦和松鹿共同织成了上下交错的攻势。天雪白鹦持骑枪,松鹿持大太刀,刀光如贯天长虹,枪尖发出的蓝光则磅礴似海,狂暴如雨雪喷涌的凌厉光影中,苍穹之上的云层也被摧枯拉朽地撕碎出数十里的天壑!
面对此等天诛般的进攻,容鸿雪的身影似乎散开了。
他变成了雾气,变成了雨丝,变成了微风般流连不定的东西。刀锋能斩开龙鳞,但它斩过雾气,雾还是雾;枪尖能点碎山崖,但它点过微风,风还是风。
假如易真能透视到这一幕,他就会惊讶发现,容鸿雪的身法,竟然像极了摩罗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