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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章
  “你还好吗?”萨克斯问着,走进了实验室。
  莱姆的声音有些僵硬:“我很好,证据带来了吗?”他一口气说完两句话,连气儿都没有喘。
  “技术人员和罗恩会带过来,我自己开车回来的。”
  也就是说,这个疯女人是像f1赛车手一样飙车回来的。
  “那么,你还好吗?”汤姆问她。
  “湿透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萨克斯的头发已经快干了,不过衣裳还湿漉漉的。她应该没什么大碍,这一点他们从刚才的视频电话中便看出来了。莱姆先前还惊慌得浑身颤抖,但既然她没事了,现在他更想赶紧着手研究物证。
  可这难道不也意味着,在纽约的某个角落里,有某个人正面临着百分之四十五遭遇电击身亡的可能性吗?而且说不定此刻就正在发生。
  “嗯,他们到哪——?”
  “发生了什么事?”萨克斯问汤姆,顺带瞄了莱姆一眼。
  “我说了我很好。”
  “我在问他。”萨克斯的情绪有些急躁。
  “血压有点高,很不稳定。”
  “可现在不是已经好了吗,汤姆?”林肯·莱姆试探地说,“目前情况稳定。这就好比忽然听说俄罗斯向古巴发射了导弹一样,当时局势确实很紧张,可既然迈阿密并没有被炸成满是辐射的废墟,就表示当前威胁已经解除,对不对?都、过、去、了。打给普拉斯基,还有皇后区的技术人员。我要尽快拿到物证。”
  但他的助理无视了这段话,只对萨克斯说:“暂时不需要吃药,但我会看好他的。”
  萨克斯再次仔细打量了莱姆一番,然后说要上楼换洗一下。
  “怎么了?”朗·塞利托问,几分钟前他刚从市里赶过来,“你哪里不舒服吗,林肯?”
  “噢,上帝啊!”莱姆终于爆发了,“你们都聋了吗?都听不见我说话?”话音未落,他看了一眼大门的方向却立刻改口说:“啊,你终于来了,今天可真热闹。该死的,普拉斯基,至少你还能带点儿有用的东西回来。搜到了什么?”
  刚进门的年轻警察一身警服,推着一辆装牛奶箱的手推车缓步而来,这是犯罪现场调查员们常用的运送物证的方式。
  又过了一会儿,两名来自皇后区犯罪现场调查总部的技术人员又抬了一大捆用塑料膜紧紧包裹住的东西:是那根线缆。这是莱姆工作以来见过的最奇怪的武器,当然,也是最致命的一种。同样被搬进来的还有变电站地下室的那扇小门,也用塑料膜五花大绑地捆着。
  “普拉斯基?咖啡厅如何了?”
  “您的猜测是正确的。我在那儿也有所发现,长官。”
  犯罪学专家抬了抬眉毛,示意那声“长官”是多余的。毕竟他已经从纽约市警察局退休,不再是总警司了。现在的他和路人无异,并不配被冠以任何正式的官方头衔或“长官”的尊称。另一个原因是,他一直希望能够破除盘踞在普拉斯基内心的那丝不安——那诚然是因为年轻,但却又不止如此。普拉斯基第一次和他查案时脑袋曾受过很严重的伤,差点终结了作为警察的职业生涯。然而,尽管他仍偶尔需要与突然发作的混乱和目眩等后遗症搏斗,他还是毅然选择了继续留在警局。他之所以坚持警察的职业没有放弃,很大程度上是受了莱姆的影响,后者也一样不曾放弃。
  为了把普拉斯基培养成一名顶尖的犯罪现场调查员,莱姆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就是让他磨炼出一颗刀枪不入的钢铁之心。没有这样的自信与勇气,即便拥有全世界最高的才能也依旧没有用武之地。他想在死前亲眼见证普拉斯基晋升至整个纽约市犯罪现场调查部门的最高层,他有这个信心。他心中有一幅美好的蓝图:普拉斯基和萨克斯共同执掌犯罪现场调查部,完成莱姆的未偿之志。
  莱姆向犯罪现场调查部的技术人员表示了感谢,后者离开时冲他恭敬地点头示意,一脸努力想要记住这间法医实验室样貌的神情。可不是谁都有机会亲自前来这间实验室见到莱姆的,他在整个纽约市警察局的地位十分特殊;加之最近局里有较大的人事变动,法医部部长被调去了迈阿密戴德县,所以目前由部里几位高级探长共同管理,直到上头指派一位新部长为止。有传言说,上面或许会考虑让莱姆重新执掌犯罪现场调查部。
  当副局长为此事专程登门拜访时,莱姆一针见血地指出有关jst——即纽约市警察局就业标准测试的若干问题。其中包括体能测试,要求申请者必须完成一系列限时障碍任务:冲向一面六英尺高的障碍物并跃过;制伏一个坏蛋假人;迅速爬上楼梯,把一个重约一百七十六磅的假人模型拽到安全的地方,然后用惯用手单手扣动扳机十六次,再用另一只手扣动十五次。
  莱姆向副局长表明,现在的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完成这些测试,或许最多只能想办法越过一个五英尺高的障碍物。不过,他对于副局长的这番美意倒是很受用。
  萨克斯换好衣服下楼来。她穿着牛仔裤和一件浅蓝色的毛衣,下摆扎进腰带里,头发已经洗过了,还略带些水汽的样子,却已再次向后梳起,用黑皮筋扎成了马尾。
  此时门铃再次响了起来,汤姆开门让进一个人来。
  此人身形瘦削,年约不惑,神情举止都颇为低调,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中年会计师或者鞋店店员。他名叫梅尔·库柏,莱姆心中整个美国最了不起的法医刑侦人员之一。手握数学、物理和有机化学三个学位,同时担任“国际鉴别协会”和“国际血型检验协会”的职务,一直以来都是犯罪现场调查总部炙手可热的专家。不过,几年前莱姆想办法把他从纽约北部的单位调来纽约市警察局,所以理论上来说,一旦莱姆和塞利托有什么案子需要帮助,库柏一定会放下手中的事情立刻赶来。
  “梅尔,很高兴你有空过来。”
  “唔,有空……难道不是你打电话给我部门的中校,狠狠威胁了一番,说若是不让我放下手头的案子立刻赶来,就会好好修理他吗?”
  “我这么做可是为了你啊,梅尔。让你查内幕交易的案子简直就是大材小用。”
  “多谢你让我暂时脱身。”
  库柏朝众人友好地点了点头,屈起手指将哈利·波特式的圆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然后迈开穿着暇步士皮鞋的脚无声地穿过大厅走向检验桌。从外表上看,库柏可以说是莱姆这辈子见过最文弱的男人,当然比起现在的莱姆还是好多了,可此人举手投足间却又有着一种仿佛足球运动员般的矫捷优雅,莱姆记得,库柏曾拿过交谊舞冠军。
  “说说案件详情吧。”莱姆转向萨克斯。
  她翻开笔记本,将电力公司现场负责人的话向众人逐一转述。
  “阿冈昆联合电力公司负责为全国大多数地区提供电力——用他们的行话来说就是供应‘果汁’。包括宾夕法尼亚、纽约、康涅狄格和新泽西等。”
  “你是说东河边上那些大烟囱?”
  “对。”萨克斯对库柏说,“那是他们的总部所在,还有一个蒸汽发电厂。话说回来,阿冈昆督导员认为不明嫌疑人可能在过去三十六小时内的任一时间点侵入变电站并操纵电缆。这些变电站通常都无人看守。今天上午十一点刚过,他或者他们便入侵了阿冈昆电脑系统,不断关闭该区域周围的各个变电站,再将所有电力集中导入五十七号大街的那一座。一旦电压过高,就必然形成闭合回路,无论有没有出口,电流都会跳转至另一条线路或流向地下。一般这种时候变电站里的断路器就会跳闸,但嫌疑人把它重设成了允许通过十倍电压的上限值,这么一来就相当于……”她指了指线缆,“等着发生大爆炸。就像水坝一样,一旦压力值超过临界点,水流必将从某个地方倾泻而出。”
  “这是纽约市的电网运作结构。现场的工人画的,非常有帮助。”萨克斯抽出一张画着图表的纸,走到白板前,拿起一支深蓝色的马克笔,将纸上的内容誊抄在白板上。
  发电站或输入电流(345,000伏)
  ↓(通过高压电缆)
  输电变电站(将345,000伏降转为138,000伏)
  ↓(通过区域输电线)
  区域变电站(将138,000伏降转为13,800伏)
  ↓(通过配电馈线线路)
  1. 识别主要大型商用楼电力系统(将13,800伏降转为120/208伏),或者
  2. 进入接到变压器(将13,800伏降转为120/208伏)
  ↓(通过进电线)
  住家及办公室等(120/208伏)
  写完这些萨克斯继续说道:“好了,那么位于五十七号大街上的mh-10号就是一座区域变电站,进电线中的电压极高。按理说他可以选择任何一条区域输电线做手脚,可我估计他认为那样很危险,毕竟电压太高,因此转而选择了该区域变电站输出部分的电缆,那边的电压只有一万三千八百伏。”
  “嚯……”塞利托轻叹了一声说,“只有。”
  “当他接好电缆后,又将断路器最高值上调,好让整座变电站都被高压电流占据。”
  “然后就炸了。”莱姆接道。
  萨克斯拿起一个物证袋,里面装着几粒泪滴状的金属。“然后就炸了。”她重复道,“现场到处都是这些东西,简直像霰弹片一样。”
  “是什么?”塞利托问。
  “公交站牌柱子熔化后形成的金属液滴。爆炸的冲击波让它们向四面八方散开,击中了周围的混凝土墙面和车辆。受害者身体有灼烧的痕迹,但那并非致命原因。”莱姆察觉到她的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了一些,“就像被一支大型霰弹枪击中,高温瞬间凝固了伤口边缘,”她说着做了个痛苦的表情,“让他神志清晰地撑了很久。看看这个。”她朝普拉斯基点了点头。
  后者将一张闪存卡插进身旁的电脑,很快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案件信息文件夹,又过不久,一张张照片依次显示在周围的高清屏幕上。年复一年的罪案现场调查工作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让莱姆对恐怖的画面习以为常,然而这些照片却让他无法平静以对。年轻的受害者浑身布满了一个个小孔,许多小孔中都嵌着一粒小小的金属块。现场几乎没什么血迹,金属粒上的高温瞬间封闭了伤口周围的血管。嫌疑人事先是否知道他的武器能让伤口立即止血?他是故意要让受害者意识清晰地感受撕心裂肺的疼痛吗?那么,这是可以代表他犯罪特征的惯用手法吗?此刻,莱姆终于明白了萨克斯的忧虑从何而来。
  “上帝啊。”大个子警探喃喃道。
  莱姆整了整思绪,不让尸体的惨状影响自己,然后问:“他是谁?”
  “路易斯·马丁,一家音乐商店的副经理,二十八岁,没有犯罪记录。”
  “和阿冈昆、大都会捷运局……这些机构有什么关联?有任何可能导致被杀的理由吗?”
  “完全没有。”萨克斯回答。
  “看来是恰巧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塞利托轻声道。
  莱姆问:“罗恩,咖啡店的情况怎样?有什么发现?”
  “大约十点四十五的时候,有个穿深蓝色工装的男人进了店。随身带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在店里上了会儿网。”
  “蓝色工装?”塞利托问道,“有公司标志吗?或者身份证件?”
  “没人注意,不过现场的阿冈昆工人穿的制服也是一样的深蓝色。”
  “具体形容一下?”眉毛眼睛已经全皱在一起的警探继续追问道。
  “很可能是白种人,四十岁上下,戴眼镜,黑帽子。也有几个人说并没有戴眼镜,也没戴帽子。至于头发颜色,有说金发的,也有说红发、黑发的。”
  “什么目击证人。”莱姆轻蔑地哼了一声。就算某个嫌疑人赤裸上身当着十个人的面开枪,事后在每个目击者的证词中,也很可能出现他身穿不同颜色t恤的十个版本。当然,在过去的几年间,莱姆对于目击证人证词价值的怀疑多少有所减轻——这都要归功于萨克斯高明的审讯技巧和凯瑟琳·丹斯的肢体语言分析能力,后者证明了这种分析方式充分的科学依据,并能在绝大多数审讯中得出一致的结果。然而,这依旧不能完全根除他心底的怀疑。
  “那这名穿工装的男人干了什么?”莱姆接着问。
  “没人说得清,当时现场一片混乱。他们说只记得听到一声巨响,整条街都被刺眼的白光笼罩,然后所有人都惊恐地往外跑。没人记得这人去了哪里。”
  “他把咖啡也带走了?”莱姆又问。饮料杯是个好东西,就像身份证件一样,会因为牛奶、糖分和其他添加剂的黏性而留下使用者的dna、指纹及其他重要线索。
  “恐怕是的。”普拉斯基答道。
  “该死,你在桌上有任何发现吗?”
  “有这个。”普拉斯基从牛奶箱里抽出一个物证袋。
  “空气?”塞利托戏谑地眯起眼睛挠了挠啤酒肚,仿佛下意识地宣泄着对自己近来节食效果的不满。
  然而莱姆却看着空空如也的证物袋勾起了嘴角:“干得漂亮,小子。”
  “干得漂亮?”塞利托不解,“明明什么也没有。”
  “这是我最乐见的证物,朗。看不见的线索才是最棒的,这一点我待会儿解释。现在我对黑客更感兴趣。”莱姆笑道,“普拉斯基,咖啡厅的无线网络查过了吗?我刚才想了想,估计他们没有吧。”
  “是的,您怎么知道?”
  “他可不想冒险使用垃圾网络,恐怕是用某个手机热点登录的。我们必须查明他是如何黑进阿冈昆电脑系统的。朗,让计算机犯罪部的人查查,请他们联系阿冈昆网络安全部的人。帮我看看罗德尼有没有空。”
  纽约市警察局计算机犯罪部是由约三十名警探和辅助人员组成的精英调查团队。莱姆有时会和其中一位叫罗德尼·萨内克的警探合作。在莱姆眼中那位警探是个年轻人,但其实并不清楚他的真实年龄。那人身上有一种稚气,衣着随意、不修边幅,还有一头黑客常见的蓬松乱发——这种形象通常很是减龄。
  塞利托打了电话,简单吩咐了几句便挂断了,告诉莱姆,萨内克会立刻联系阿冈昆的技术部门,调查黑客入侵电网服务器的细节。
  库柏几乎是一寸一寸地检查着线缆,一边问道:“就这些吗?”言罢提起一个装着变形小金属块的物证袋,就是那些像霰弹片一样的金属,又补充道,“当时路上行人不多可真是万幸。这要是发生在第五大道上,恐怕得死几十人。”
  莱姆无视了他的感叹,把注意力集中在萨克斯身上。他看到萨克斯的双眼正直愣愣地盯着那些金属颗粒。
  于是,像要故意打断她对金属粒的注意一样,他刻意用格外严厉的声音说:“各位,赶紧行动。我们该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