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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天书 > 综合其它 > 星太奇 > 第104章 浮世恋华
  夜幕已经完全落下。
  此时环绕在路永夕身边的,是浮躁而欢快的空气,在精灵的集市里到处都是点燃的烛火的跳跃的光的照耀,到处都是喧闹的人声,他被娅尔薇忒拉住,漫步在其中,虽然祭典还没正式开始,但在集市的这头搭起的高台上,已经有几个精灵抱着一种模样奇怪的弦乐器坐在那里放声高歌,还有一些在轻灵地舞蹈。
  “他们说,那匹‘优尼克尔’是你引来的?”
  在两人进入集市之前,那对兄妹就来和他们见面了,所以娅尔薇忒也听到了他们对路永夕的介绍。
  路永夕倒没有不好意思,遮遮掩掩,在经过仔细思考后,他点头。
  “为什么?”
  “我觉得,”路永夕抬头,望向那轮银月,一时间想到两个世界关于独角兽的种种传说,以及那头独角兽的那个眼神,就说,“一般来说,心灵纯净这个形容,是最适合去形容那些小孩子的吧?但为什么独角兽往往会选中少女呢?还有一个传说,就是当独角兽试图亲近少女时,会将它的独角抵在少女的裙摆上,这种行为的寓意,应该是跟两性相关的,所以我觉得,那头独角兽会被吸引过来,大概是因为我在那时想到了某个异性,然后像是触动了什么机关,或者说是发出了什么信号……”
  娅尔薇忒却没有对路永夕这些满是奇思妙想的论证过程感兴趣,只是抓住了其中的一句话:
  “某个异性?”
  她的眼神一时间明亮得叫路永夕感到害怕:“是谁?是和你一起在那里的莉莉娅娜吗?还是……我?或者……梅里亚?”
  “是在以前那个世界,一个和我一起长大的朋友。”
  他选择了说实话。
  娅尔薇忒顿时就沉默下来。
  等梅里亚赶上了他们,就听到娅尔薇忒小心翼翼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有机会可以回到那个世界,但要等很久以后,到那时,你会选择回去吗?”
  路永夕想了很久,最终颓然低下头:“回不回去,其实都差不多吧?”
  他实在是说不清楚,未来的自己在经过了长久的岁月的磨洗后,是否还会对那个世界有所留恋。
  其实在那个世界,他所留恋的人也就只有苏梨罢了,而且说是留恋,恐怕也只是自己心里那点青春期无处安放的躁动自主选了个目标聚集起来罢了,自己的往后余生又不是非她不可,说是喜欢,其实也仅仅只是有好感罢了。
  至于其他人,从小就宠溺他的祖父母在他小学还没毕业的时候就双双殁亡了,将他一个人留在那座城市的双亲还都已经要去跟另外的人组成新的家庭了,又有什么感情可言呢?剩下的电子游戏和互联网之类的生活习惯,其实克服了它们的缺失也只不过是觉得对知识的获取不那么方便罢了,何况他自觉从网上获取的知识本来就没啥用,多年以后,回到那个世界,去看苏梨嫁作他人妇,然后歌颂自己结束的青春吗?
  “泉涸,鱼相处于陆,相咰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1]
  他蓦然想到了这句话,这句以苍老浑浊又带有浓重的方言口音的形式留在他记忆中的话。
  许久以前,在他还小的时候,在寒暑假里,他经常会被那两个人送到在乡下居住的祖父母那里照顾。他的爷爷是个老派的知识分子,所以喜欢在悠闲的夏日午后就会拿他那些其实印刷质量极差的藏书对他讲解说明——所以他们去世后路永夕也只是草草整理了书目和笔记就都当成废纸卖了,而当时还小的他听到这话的解释,就自作聪明地说“是不是就跟那个‘说老百姓没有饭吃,那为什么不喝肉粥’的弱智皇帝的故事一样”,他记得那时的爷爷并不说话,只是缓缓用蒲扇给他们扇了很久的凉风之后,才说:“我是真的很担心你以后长大了还是这种样子,虽然聪明敏锐,但什么都不在乎,自由散漫,你父母估计也不会管你,所以你以后多半做什么事都只顾着自己的感受,忽视了那些在乎你的人……”
  他以前实在不明白自己的爷爷到底是什么意思。
  “相忘于江湖”不好吗?
  现在他明白了,只要他还活在这个茫茫人世,就永远找不到真正的“江湖”,所以也只能渴求别的鱼吐出的那一点水汽才可以慰藉各自的心灵,他的爷爷,只是害怕自己在想要得到慰藉的时候没人在自己的身旁罢了。
  而现在留在他身边的人,是娅尔薇忒。
  而他将来要去到的远方,是这个世界的九州华夏。
  但娅尔薇忒听到他那句话,眼眸中陡然燃起了希望:“那,你……我……”
  她确实希望路永夕可以留下来。
  如此,她就可以不再去理会什么“诸神的黄昏”,什么新神与旧神的统治,什么世界的命运,她也就不必被那两种莫名的意志拉扯、撕裂,她所求的只是这片刻的安宁,只是现在这个新生的意志可以久居人世。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他。
  “但是,握住你的手,我就看不到未来;放开你的手,我就会失去你的未来。”
  路永夕也觉察到了自己现在这种微妙的处境,但他毕竟也才只有十六岁,对于自己的人生,他从来都是随波逐流、肆意妄为,他的爷爷并没有说错,虽然他现在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人生道路无限宽广、未来瑰丽多姿,但性格这种事,一旦定下了,说不定一生都无法、也不愿更改,所以,要让他为了这个小姐姐被束缚在这片土地上?
  他的心,到底是向往未知的远方多一点?还是留恋掌心的温度多一点?
  所以他就幽幽地低声说: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2]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但奇迹般的,有人用华夏的雅言应接下了这句话,他就蓦然回首,却看到一个颀长的魅影站在那处高台下,虽然她一身厚重的深色衣物,但那笔挺的大长腿和若隐若现的身材依旧引人遐想,见路永夕在看她自己,就扔过来一个葫芦形状的影子,路永夕下意识地伸手接过,却发现这是真的葫芦。
  什么情况?
  葫芦这种东西,不是生长在温带的植物吗?
  路永夕以前不止一次有听到魏君卿抱怨,说他没在这片大陆上找到葫芦,不过在这时候想来,魏君卿说自己学的是方术,又是行医的,所以他也许是壶公一脉,所以葫芦对他的象征意义大于实用意义,但是梅里亚是怎么……
  还有,她刚才说的是雅言?
  路永夕忽然惊觉。
  他在写下羊皮纸上的文字的时候,梅里亚一直都站在自己的身后默默地看他,当时自己还以为她是不放心自己,认为自己是胡来,现在想起,她大概是可以看懂的自己写的是什么!
  虽然自己用的是简体字。
  路永夕本能地觉得不妥。
  但转念一想,又忽然不在乎:既然娅尔薇忒知晓了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始末,那这个自己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秘密就已经不需要刻意保密了,只是魏君卿问起来的话,解释会很麻烦罢了。
  但,要是她向那两个精灵透露自己记的那两句童谣及注疏,说不定连朋友都没得做。
  那个联想实在是太过恶趣味了一点。
  “所以,这是什么意思?暗示我的把柄落在她的手上吗?”
  路永夕就拔开葫芦的瓶口,却闻到了一股麦酒的香气,就不免哑然失笑,连连摇头:用葫芦来装啤酒,实在是太不搭了。
  “你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娅尔薇忒却在问。
  “是中原的诗歌,大意是说,人活在这个世上,就像是离开家乡很远的匆忙旅人,所以不要嫌酒少,那只是用来娱乐罢了。”路永夕解释。
  “真是美妙的语言,但那诗歌,就只有这几句吗?我的朋友。”
  一脸冷然的赛恩特这时也跟梅里亚来到了他们身边。
  路永夕看到这个长相阴柔的精灵王族跟梅里亚站到一起心里就有点发毛,特别是梅里亚还跟他深深地对视了一眼,让他更加觉得有点意味不明的意思,但他心里想大不了闹掰,你奈我何?
  他本来就不太在乎人际关系的构建及崩溃。
  见他这么快就定下心神,本来有意戏弄他的梅里亚也微微惊讶,但很快,赛恩特就在讨论诗歌之余邀请几人一起去参加祭典的开端,路永夕也点头答应了。
  于是,随他们站到这个部落的广场中央的高台上的少年见识到:
  在静谧的银白月光与跳跃的明黄烛火的交辉下,在一众娇艳如花的精灵少女中,领头的、骑在纯白色的独角兽上边的同样是纯白的衣服上的装饰华贵繁复的精灵王族少女莉莉娅娜受到所有围在广场四周的精灵的欢呼与祝福,甚至还有精灵用魔法催生出来的、根本就不合季节的鲜花,在她前方的道路铺成了一片五彩斑斓;
  过后,长老热泪盈眶地发表讲话,借助独角兽出现的祥瑞,重申了要回归故土的纲领,于是底下的精灵也情绪高昂起来,但留在高台上的莉莉娅娜和她的哥哥赛恩特看上去忧心忡忡,却只是能任由这些精灵对在那口一年只开启几次的月亮井中取出的泉水起誓;
  最后,路永夕被赛恩特和莉莉娅娜一左一右按住,推了出来,向众多精灵陈说他在昨夜阻拦玛纳加尔姆的恩情,没等路永夕表示反对,赛恩特就从旁边的人手中接过装饰古朴的细剑:“我等与您的友谊,便以此剑为证。”
  他低下头,双手将剑奉给少年。
  路永夕实在是不觉得自己对这个精灵部落有什么恩情可言。
  他正想拒绝,却察觉到所有的精灵热切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这里,他这时才回忆起来,这一幕隐约像是昨夜的重现,只是当时在面对那头银狼的自己全神贯注,分不出别的心思,而现在的自己是被架在了一座独木桥上,许进不许退,就不免蹙起漆黑的墨眉:“这算什么?”
  当不成朋友,就会变成仇敌吗?
  他心里极快衡量得失,最终还是在推让中手下他们的礼物。
  然后现场的气氛陡然更加高涨热烈起来。
  即便路永夕降临这个世界后,对除魏君卿和新认识的娅尔薇忒之外的人一直都差不多是冷眼旁观的态度,但此时,他身处其中,也不免觉得自己在这个仪式之后和这些精灵真的有了某种说不清道明不明的联系。
  仿佛他们真的成了朋友。
  然后,一个尖刻的声音突如其来,硬生生将那股狂热的气氛压了下去,做到了连此时的冬天的阴冷都没做到的事情。
  “你们以为,跟这个小鬼缔结友谊,就可以阻止你们的覆灭吗?”
  “老巫婆!有什么事情冲我来就好了!”
  梅里亚站了出来,针锋相对。
  “急什么,早晚会轮到你的。”
  那个伛偻的身影站在路永夕的视线尽头,尽管光影模糊不堪,但话语却清晰地传了过来,她阴沉沉地笑了几声,路永夕不厌其烦,就拔出剑,又将其悬空,任其落下,随后抬起脚就是一射,古剑顿时就仿佛流星般掠空而去,但是,虽然剑尖准确地击中了她,却又像是穿过了镜花水月般的虚幻,所以最后只是在后方斜斜地插在了地面。
  “道术?还是说,幻术吗?”
  路永夕蹙起墨眉:
  他分明在剑上留了一道剑意,如果这是拥有实质的道术,即使只是精神体,那么多少也会受到影响;如果是幻术的话,自己的精神明明没有受到外界的“神照”才对。
  在原本那个世界,协会的入会标准虽然很宽松,但有一点是绝对无法蒙混过关的,那就是精神是否可以打破感知的界限,如此,一个人才可以说是踏进了里世界,如此,他才可以说是跟常人有了区别,他才可以用精神“自照”及“照人”。
  而为了防止被戏弄,路永夕也不免跟人学了“自照”的手段。
  所谓自照,也就是所谓的自检,指的是检查自己的精神是否正常,有没有受到外来的精神的影响。
  但一般来说,自己检查自己是否正常,本来就是不成立的,就连机器按固定的步骤和程序自检都会出错,更何况是比机器更复杂的人的精神?
  更不必说在绝对唯心的精神侧,又不是按照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自己想象去转个陀螺就可以解决问题,要解决这个问题,还是要用到后来的哥德尔发现的“不完全性定理”,“自己”这个系统的命题的真伪,命题的逻辑的参考系绝对不能选自己。
  所以用来联系精神和身体的“天关”——即道士口中的泥丸宫——是重中之重,原本预设的手段几乎是全都设置在那里。
  当然,这点手段在当初的他的手里,对于真正的精通幻术和心理的精神侧大师来说,也只是一层薄纸,轻而易举就会被捅破,然后瞬间就会被敌人新设立的逻辑覆盖过去。但对于现在剑意已经凝聚了的他来说,想影响他的精神还不被他发现,大宗师还说不上够格,起码要到“武圣”这个层次再说!
  注[1]:《庄子·大宗师》。
  注[2]:《古诗十九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