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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中人停在了一条巷子前。
  “盛举人,就这——”
  顺着中人的目光,盛言楚往里边看了眼,眼前这栋一进的宅院并不大,面朝城北主街,地理位置相对不错。
  推开老旧的木门,盛言楚往堆满灰尘的抄手游廊上走,这栋一进院子设计的和上辈子的四合院差不多。
  “叔,这宅子我咋瞧着阴森森的?”盛允南靠过来小声的嘀咕:“屋里我刚去看了,嗬,一应家具竟都没搬走,上面爬满了蜘蛛网……”
  盛言楚回望了一眼小院子,院中杂草从生,唯一的枣树竟然歪了脖子,伸手触碰枣树时,盛言楚有注意到中人眼里流露出来的惊恐神色。
  “这树……”
  结合盛允南所说得屋内情况,盛言楚脸色骤然不好起来,直接甩袖子往外走。
  “盛举人,”中人慌了下,跑出宅子拦住盛言楚,明知故问道:“您瞧不上这处,咱们再去看别的就是,何必冷了脸就走呢?”
  “您还在忽悠我,”盛言楚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反手指着身后宅院,“这宅子里边从前发生了不少事吧?你将凶宅卖给我一个外地人,打量我年岁小不懂事好赚银子?”
  拢了拢大氅,盛言楚的语气冷如寒冰:“生意压根就不是这种的做法,若世上少一些像你这样坑害客人的商人,商户也不至于沦落成口诛笔伐的罪恶之徒!”
  说着,盛言楚目不斜视睨着前方,大声喊:“南哥儿,咱们另找中人看宅子!”
  “别呀,”中人急得跺脚,想追却追不上盛言楚疾走的步伐,跑了两步后只能在原地咒骂:“这都什么事!没银子还挑三拣四干什么?”
  越想越气,中人竟扬声冲盛言楚的背影破口大骂:“在我跟前摆什么脸子,不就一个举人吗?京城满大街都是官爷,谁稀罕你一个举人?”
  “拿不出银子还嫌这嫌那?哼,要么说是外地来的呢,穷鬼一个!”
  还有更难听的话,盛言楚对此充耳不闻,但盛允南听不下去了,撸起袖子就要往回冲。
  盛言楚沉下声音,不虞道:“疯狗乱吠罢了,你理他做什么?”
  盛允南不甘心的瞪了一眼犹在那骂骂咧咧的中人,气愤道:“买卖不成仁义在,他怎么能这么无赖,好歹叔是举人呢!”
  盛言楚拉起盛允南往巷子外边走,自嘲一笑道:“你没听他说吗?举人在京城算不得什么。”
  盛允南还是气不过,抓起地上的积雪团成一个大雪球,照着中人的脸狠狠砸去,好巧不巧砸进了中人张大的嘴里,中人一噎,一不小心吞了一大口雪进肚,滑稽的模样逗着盛言楚扑哧一乐。
  出了巷子,两人漫步在城北主街上。
  出来太久,盛言楚便是戴了毛绒手套,五指依旧冷冰冰,他可不想手指上长出冻疮,便带着盛允南进了街口一家姜枣茶摊子。
  冬天喝姜枣茶能暖胃,摊主听出盛言楚的口音,见盛言楚裹成球坐在那还瑟瑟发抖,忍俊不禁道:“您是南方人吧?”
  进了京城后,盛言楚有意识的学说京腔,没想到还是被摊主一眼识破。
  摊主是本地人,但比那劳什子中人对待外地人要好很多:“我家这姜茶摊子可是百年老字号,连京城的官爷都好我家这一口——”
  摊主操着京城的口音,一边给盛言楚上茶端芋头糕,一边絮絮叨叨的夸自家的摊子。
  盛言楚捧起热热的姜枣茶喝了一口,一抬眸,却见摊主早就将芋头糕蘸好了白糖放到了他嘴边:“您第一回 来,怕是不知道这芋头糕的吃法,我给你蘸了一块,您尝尝?”
  “我,我自己来就成。”盛言楚忙拿着碟子接过芋头糕。
  摊主过分热情,非要喂盛言楚吃,两人你推我搡闹出的动静一下吸引了摊子里客人们的目光。
  “后生你就着他的手吃一块吧!”
  旁边桌上的客人笑喊:“打你一进来我们就瞧出你是读书人,这会子上京的面生读书人,大抵是下场科考的。”
  “咱们京城吃芋头糕有讲究,若来这吃得人是赶考的书生,店家亲手喂他一块芋头糕,寓意此子来年步步高升前程似锦呐~”
  店家不嫌手酸,举着筷子笑呵呵:“我今年六十好几了,经我手喂出来的进士老爷不说千人,怕也有上百号了。”
  盛言楚闻言翘起唇角,忙半蹲着身子用嘴钳走筷子上糯叽叽的芋头糕,咽下去后,盛言楚对着摊主笑着拱手:“劳你请我吃芋头糕,晚辈嘴笨,就祝您家姜茶摊子年年昌隆岁岁兴旺。”
  “得嘞~”摊主大笑出声,将白毛巾往肩上一搭,学着读书人的模样给盛言楚作揖。
  一时间,姜枣茶摊笑语不断,气氛融洽。
  “盛小弟?”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厚重的布帘外响起。
  盛言楚闻声望去,布帘倏而被撩开,映入眼帘的男人脸庞喜得盛言楚忙走上前。
  “修贤兄?你怎会在这?”
  夏修贤一进来,摊主和铺子里几个常客紧跟着上前问好。
  “夏大人这是下衙了还是出来散心?”
  “还是老样子,一盏子姜枣茶,三块芋头糕?”
  夏修贤点头应是,略过众人大步地往盛言楚跟前走。
  一靠近,夏修贤疲倦的面庞上闪过丝丝喜悦。
  两人择窗落座后,夏修贤愧疚地叹了口气:“这几天翰林院通宵达旦的撰写祝文、谕祭文,我一时脱不开身,今日见到外头街上涌入不少生面孔,这才恍惚想起你要上京的事,着人去前大门打听,却迟迟没你的消息……”
  两人分开才两年多而已,夏修贤竟瘦得额头青筋都跑了出来,再瞧眼睑下边两大块青黑的印记,盛言楚暗自摇头怜惜,看来夏修贤在京城过得并不如意。
  “不打紧。”盛言楚手指把玩着腰间的荷包穗子,轻笑道:“我料到你这段时日要忙翰林院的事,所以我暂时先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原是打算等天晴朗了再去找你,不成想咱们在这碰上了。”
  “我家就在这后边巷子。”
  夏修贤指了指后面,斜靠在窗边:“每回心烦的时候,我都会来这喝盏姜枣汤……”
  似是觉得喜相逢时说这种丧气话不要好,夏修贤抹了把脸,失笑道:“让盛小弟看笑话了。”
  望着从前那个肆意张扬的公子哥变成如今这幅暮气沉沉的模样,盛言楚心里属实不是滋味,踌躇片刻方问道:“修贤兄在翰林院到底过得如何?”
  这两年,盛言楚和夏修贤通了无数封信,每回盛言楚都会过问夏修贤在翰林院的近况,夏修贤总会回‘尚可’。
  在盛言楚眼里,夏修贤说‘尚可’,那就真的还可以。
  可现在一瞧,夏修贤实打实的在撒谎。
  夏修贤干瘦的双手痛苦地捂住脸颊,好半天才哑着嗓子道:“盛小弟…京城并非咱们往日想得那般好,我先前一贯以为京城包容万千,我等小地方科考过来的书生能在此地大展拳脚…直到我进了翰林院后,我才发觉我这想法有多可笑……”
  盛言楚咬了颗茶中的红枣,去了核的红枣在姜茶中煮沸多时后会泛苦味,盛言楚眉头没皱,径直将一颗苦涩的红枣嚼进肚子。
  “我那一批庶吉士大多跟我一样,家中尚且富足,”夏修贤胸口一闷,想了想索性将自己的难处都跟盛言楚说了。
  “我在信上跟你说,我在翰林院的日子尚可,其实这话一点都不假。”
  盛言楚静静听着,夏修贤续道:“这话是相教于同僚说得。去年有一个与我同出南方的同僚校勘经筵典礼文书时犯了小错,你猜怎么着,侍读学士潘才潘大人竟将他吊在翰林院大门口鞭笞了三十下。”
  旁听的盛允南嘶了口冷气:“吊在大门口?咦,好丢人呐……”
  夏修贤苦笑:“犯了错事打骂合该受着!但潘才…但潘大人是借着此事公报私仇!那经筵典礼文书的校勘原本不是我那同僚负责的事,潘大人突然将文书递过来,我那同僚熬了三个通宵才将一份从未经手过的文书校勘好,便是犯了小错指出来就是了,潘大人何必要那般羞辱他?”
  叹了口气,夏修贤自问自答:“归根结底,是因为报复。我那同僚有一个年轻貌美的嫡亲妹妹,一日来翰林院送东西给兄长,正巧被潘大人撞见了,潘大人找上同僚,说要纳他妹妹为妾,…可他那妹妹早就属了人家了!”
  “为了嫡妹不落入潘大人手中,同僚草草的将嫡妹嫁了出去,潘大人得知此事后,冷了我那同僚一月有余,后来……后来就出了校勘经筵典礼文书的事……我那同僚不堪此等折辱,竟寻了短见。”
  盛言楚听得心一揪:“救回来了吗?”
  “救是救回来了,只是——”
  夏修贤大手捏了把自己的脖颈,艰难地喘气:“他这儿落了道深深的疤痕,嗓子彻底坏了,之前在翰林院他最爱和大伙说笑,如今几天蹦不出半个字。”
  盛言楚不由自主的跟着摸摸自己的脖子,心酸道:“他变成这幅模样,想来明年开春留馆留不成了吧?”
  夏修贤闷闷点头:“翰林院有潘大人在,他便是能留下来恐怕也不想留,糟心人糟心事一堆,他留在翰林院找苦受作甚?还不如早早递了折子外放做个小官。”
  “修贤兄你呢?”盛言楚双目微阖睨着盏中水里轻颤的姜片,复又问道:“修贤兄日后可还想留在翰林院?”
  其实盛言楚想说既然这么累,不若外放出去,去六部做主事也好,或是去地方做县令也好,总比呆在压抑的翰林院要好。
  但这种人生大事,盛言楚不想插手太多,一旦夏修贤听了他的建议递折子外放做官,日后若是混得好,两人自然能嘻嘻哈哈的再次相见,若混得还不如翰林院呢?届时好友成仇敌也不是不可能。
  夏修贤如鲠在喉,他已经好久没有跟朋友闲在茶馆聊翰林院的事了,今日碰上昔日好友,夏修贤一时没把控住心里的倾诉欲才说了这些杂七杂八的琐碎事,本以为会听到盛言楚厉声劝他离开翰林院的话,熟料盛言楚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
  不说也好,说了他更焦心。
  “我自然是想留在翰林院的。”夏修贤如实说,“翰林院的上司并非都像潘大人这般睚眦必报,戚寻芳戚大人就十分的友善。”
  说到这,夏修贤露出了进姜茶摊以来第一个欢愉的笑容。
  “戚大人主持咱们郡乡试归来后,曾当着我等庶吉士的面对一盛氏学子赞不绝口,我一听便知那人是你,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戚大人顾及你是卫大人的义子,他们二人都是咱们郡的乡试官,为了不落人口实,戚大人才没收你做他帐下的学生。”
  盛言楚对戚寻芳的印象很不错,笑道:“戚大人用心良苦了,鹿鸣宴上戚大人一口气收了乡试经魁余添以及昌余书院的裘和景两位不可多得的大将,说起来这两人并不比我差多少。”
  经魁余添是谁,夏修贤并不感兴趣,令夏修贤不喜的是‘昌余书院’四字。
  “这昌余书院竟也有好苗子?”
  盛言楚曾在信里和夏修贤激情斥责过‘县令吴记贩卖秀才文书给昌余县’的事,受盛言楚字里行间的影响,故而夏修贤对‘昌余书院’十分憎恨。
  想起乡试期间昌余书院对静绥书院那副小心翼翼呵护的姿态,盛言楚嘴角上扬,将那日他在深林水池中偷听到的话和夏修贤说了。
  夏修贤乐得握拳抵唇发笑:“一群憨货……”
  “若有人真要害咱们静绥,他们昌余书院能替咱们挡住?嘁,阴谋阳谋无处不在,躲不干净的。”
  盛言楚将胳膊搭在椅把上,直盯着夏修贤,兴味道:“话虽如此,但事在人为。西山书院的事不用我多说,想必京城前段时间传开了吧?”
  夏修贤点头:“兵部左侍郎女婿周松涉嫌谋害贡院秀才一案,早在九月底就被朝廷革职下了大牢,临朔郡那边人证物证具在,周松赖不掉罪名,如今刑部已经下了定夺,将在十一月中旬斩杀周松。”
  迟疑了下,夏修贤定定的看向盛言楚,不由忠告一声:“斩杀周松,斥责兵部左侍郎大人的圣旨是翰林院草拟,翰林院的人那几日都在说卫大人这一狠招断送了周松的性命,那他义子势必要成为侍郎大人的眼中钉……盛小弟,你可得当心啊。”
  盛言楚敛起笑容,薄唇抿成一条线,良久方道:“多谢修贤兄提醒,这桩事我一直留心着呢。周松问斩日子渐近,想来那位侍郎大人此刻没心思找我的茬,怕就怕他秋后算账,届时扰了我的会试……”
  夏修贤肃了神色:“暗箭难防,此事你在暗他在明,还真是棘手…如今只盼着卫敬卫大人开春能从临朔郡调到京城了,只要卫大人在京城,想来那侍郎大人不敢将你如何。”
  盛言楚拿着瓷盖不紧不慢地波动盏中的姜片,浅啄了一口后,轻笑骂道:“瞧你这话说的,似是我遇上事都不能自己独当一面了?”
  夏修贤怔松一下,旋即笑开:“有树给你乘凉你就梦里乐吧,像我这样孤身一人在翰林院打拼的,最为受罪,你瞧瞧我的手——”
  说着,夏修贤将右手小拇指侧边翻过来给盛言楚。
  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黄茧,盛言楚倒抽凉气:“你这手怎么了?可别说是在翰林院磨出来的。”
  写毛笔字手要抬高,不会像上辈子那样写字蹭到一手的灰。
  夏修贤缓缓搓着老茧,语音轻颤:“我们庶吉士平日没有机会触碰朝廷机要文书,为此大人便安排我们去藏书馆稽查史书,那些书老旧破烂,常年积压在馆中无人问津,书一翻开,霉味自然少不了,令人作呕的是里边的书虫……我们拿着笔不好做大动作,唯恐墨水滴到书上,便只能用手腹去碾压书虫,日积月累,这手自然就落了一层厚茧。”
  “叔常说你们读书人最金贵的就是一双手……”
  盛允南坐在旁边听了半天的话,实在忍不住了,“都这样了,夏大人还呆在翰林院作甚?做官不是为了过好日子吗?翰林院处处折磨您,换做是我,我早就——”
  话还未落地,盛言楚一个板栗子就敲了过去,盛允南嗷呜一声捂住脑袋瓜:“叔,你打我干嘛?”
  盛言楚板起脸,硬邦邦的责骂:“翰林院是养才储相之所,是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之地,你不懂瞎掺和什么?”
  盛允南哀怨的低下头,夏修贤忙打圆场:“其实他说得未必不是对的,外人觉得翰林院好,实则我们这些庶吉士多少都有怨言,但天下从来就没有轻松的事,熬着熬着说不准能熬一碗鲜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