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刚出锅的举人老爷跟前出不了气,老秀才们只能闹到郡守府。
盛言楚从贡院回来后没有去吃夏修贤和马明良的贺宴,一来是白天身子受了伤,二来是郡守府到了晚上门口还横七竖八的躺着善不罢休的老秀才。
卫敬走过去挑亮油芯,油灯变亮后,卫敬将手中几份书生的答卷拓版放置盛言楚跟前。
“这几份是府门口闹得最厉害的几个老秀才的答卷,楚哥儿你看看——”
盛言楚接过来看过后,微微一笑:“这几人答的文邹邹毫无新意,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话的意思,反观修贤兄的考卷,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卫敬坐到一旁,细细品味起夏修贤的考卷,点头应是:“是不错,字字珠玑有理有据,老秀才拘泥在书本,而这人眼光长远看的深,故而写出来的卷子让人耳目一新。”
“老秀才年复一年的考,其实早已考疲软了。”
盛言楚指着考卷中的题目,啧了一声,摇头道:“这道题他们连题目都没看完,只答了前半部分,难怪考这么多年都没中,粗心大意之外还拎不清现状,还胡乱以为他们落榜是义父故意而为之。”
“随他们闹吧。”
卫敬放下夏修贤的卷子,瞥了眼盛言楚的腿,轻笑道:“你义母谴我过来看看你的伤,说白天让你在贡院门口糟了一回罪,夜里送过来的鸡汤你也没喝,莫不是怪上你义母了?”
“没,没有的事。”盛言楚这才意识到书桌前的鸡汤还没动,挠挠头不好意思道:“书童将乡试卷子送过来后,我一心只顾着写题…”
说着他端起一旁的鸡汤就要喝,卫敬赶忙夺走已经冷却的鸡汤,笑骂道:“这汤都冷了你还喝做什么!”
扭头喊来外边守夜的小厮,吩咐小厮去厨房拿些热食。
盛言楚迟疑:“我不喝义母那怎么办…”
杜氏养孩子最大的成就感就是看盛言楚将杜氏做的饭菜吃的连盘子都舔干净。
鸡汤一滴未喝,杜氏大抵今夜是要失眠了。
不多时小厮送来一碗鸡丝粥并一碟子桂花饼。
盛言楚写了一晚上的乡试卷,闻到喷香的鸡丝粥和甜腻的桂花饼,立马将桌上的纸卷收起来,搓搓手痛痛快快的吃起来。
吃完夜宵,小厮将空碗碟拿给杜氏看,杜氏这才松了口气回房洗漱。
程春娘担心儿子腿上的伤,等盛言楚从书房出来后,忙拧了热毛巾帮盛言楚擦拭伤口,上了药伤口长的很快,此时伤口已经结痂,用热毛巾热敷后,舒爽至极。
在亲娘和干亲父母的悉心照料下,盛言楚很快又恢复了以往的活蹦乱跳,腿伤好的第二天就被夏修贤拉去夜市闹腾了一宿。
盛言楚酒量尚可,但夏修贤和马明良等人实属差劲,咕了几杯后几人就开始围着桌子发酒疯。
入了秋的天凉飕飕的,喝至醉醺醺的夏修贤激动的像刚从深林里走出来的狒狒一样,揽着盛言楚的肩膀一个劲的扇扇子,嘴里嘟囔着今年能拿到乡试案首已然满足之类的话。
飘飘然中,夏修贤眯着眼摇摇晃晃的将满满的一杯酒往嘴里送,盛言楚想抢都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夏修贤一杯接着一杯,喝的急,酒水顺着夏修贤的下巴流了下来。
夏修贤丝毫不觉得身上酒气重,非要拉着盛言楚划拳作诗,盛言楚烦的翻白眼,想抽身回家都不行。
左边臂膀被夏修贤拉着,右边大腿被考在榜尾的马明良抱着。
马明良运气是真的不错,拖卫敬的福,盛言楚有幸看过马明良的院试答卷,答的很普通,但有一点好:中规中矩。
比不过夏修贤这等优秀的读书人,但较之那些落榜的童生,又胜上一筹。
就一句话总结:马明良得亏考的是卫敬出的院试题,卫敬对秀才们的乡试很苛刻,但对童生的院试很宽容,换一个学政官,马明良若不上进些,这辈子大抵就止步在童生。
一张桌子,盛言楚成为秀才多年,夏修贤乡试案首高中举人,马明良吊车尾考中秀才,而程以贵……
程以贵看清现状后,哇的一声哭出来,旋即跑到角落蹲在那装蘑菇。
两个发酒疯,一个哭成泪人,盛言楚深吸一口气,暗道今夜他就不应该松口出来陪他们庆祝。
他一个不下场的无辜小秀才为什么要受两场科考的罪?!
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到两场科考的书生从临朔郡城陆陆续续离开才消停。
送走了哭哭啼啼的程以贵和春风拂面的夏修贤和马明良后,盛言楚窝在郡守府生生睡了一天两夜。
科考落下帷幕,五皇子和潘才等人也要起身回京。
自从五皇子尝出盛言楚端上来的药比宫娥的要苦后,五皇子看盛言楚的眼神瞬间变得阴郁起来。
可惜五皇子不懂药,只能由着盛言楚的小辫子在他跟前招摇,本以为盛言楚报复几次后会收敛,谁知盛言楚变本加厉下的苦瓜汁的量越来越多。
本来吃药跟吃家常便饭没两样的五皇子这一下算是折在了盛言楚手上,为了不喝要人命的苦瓜汁,五皇子烦躁的挥挥手:“盛秀才不用再来服侍我用药,快去读书吧,别耽误了课业。”
“哎,好嘞。”达成所愿的盛言楚笑嘻嘻的离开了五皇子的院子。
这几天何止五皇子遭罪,留在五皇子跟前“请罪”的盛言楚也好不到哪里去。
就像钟谚青所说,五皇子简直就是一个伪君子,表面温文尔雅无欲无求,实则骨子里坏心思多的是,盛言楚不过是调侃了路大小姐、金玉枝和五皇子的绯闻故事,就被五皇子拖着折磨了好几日。
这几日五皇子根本就不把他当人看,一会倒茶一会捏肩捶腿,不过盛言楚知道五皇子是在耍他玩,故而才敢放肆的往五皇子的药羹里放苦瓜汁。
与其说五皇子气盛言楚挑战他的底线放金玉枝进来胡闹,还不如说五皇子想近距离的考究盛言楚,两人都心知肚明,几日相处下来后,五皇子暗自满意,觉得盛言楚不卑不亢敢说敢做很不错,而盛言楚也在观察五皇子,表面是个半桶水小肚鸡肠的混混皇子,实则胸有丘壑,学识远高于盛言楚。
两人暗中交锋几回后,皆对彼此感觉良好,离开临朔郡时,五皇子还亲自赋诗一首赠予盛言楚。
送走五皇子后,盛言楚和程春娘也该启程回静绥。
回静绥水路顺风,码头上,杜氏握着程春娘和盛言楚的手泪水涟涟,一个劲的交代盛言楚多多来信。
卫敬不得空过来送,但交代了贴身小厮送来一套昂贵难得的文房四宝给盛言楚,至于程春娘,卫敬得避嫌,因而没有任何表示。
第78章 【二更】 回静绥,遇佳人……
辞别卫氏夫妇, 盛言楚带着程春娘登上回程的船。
临朔码头大,两人运气好遇上了一艘官船,船是从京城那边开过来的, 据说官船要送一位高龄致仕的老大人回乡, 老大人仁慈,便准了路上的百姓搭乘。
盛言楚和程春娘刚好是最后一批上船的人。
船上的百姓挺多, 大家规规矩矩的站在船板上看风景, 谁也不敢闹出大动静惊扰了船舱里的老大人。
从零碎的交谈声中,盛言楚了解到老大人姓李,今天高寿八十九,和张家老帝师齐名同是皇上的老师,只不过这个李大人深居简出性子寡淡, 因而百姓只知京城有张帝师, 不过皇上对这位李大人明显要好于张帝师。
张家凄凉,如今只剩张郢在官场上扑哧翅膀, 同样是帝师的李家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虽说没有实权,但李家家族子弟在朝为官的数不胜数,不仅儿孙争气, 女儿辈更是出了一位少将军。
只可惜少将军命不好, 嫁得夫婿宠妾灭妻,似有谣言说少将军拼死拼活生下的唯一女儿险些被丈夫和小妾拿去送给旁人做了禁.脔, 少将军一气之下带着年幼的女儿回了李家,只因婚事是当年皇上所赐不好和离,但两人的夫妻情分俨然走到了头。
那家人见李家生了大气,公婆并妯娌小叔急忙跑过来赔罪,声称将祸水小妾送出京, 家里当家的主母只会是少将军一人,男人紧跟着痛哭流涕,跪在李府门外发誓不会再负少将军。
少将军见这一家子人诚心认错,又念及夫妻之情,便咬牙带着女儿重回了夫家。
谁知那一家子根本就没有悔过,反而变本加厉。
趁着少将军产子虚弱之际,男人和小妾一人掰着少将军的嘴,一人坐下少将军笨重的身子上,一碗鹤顶红就这样倒了下去。
少将军猩红着眼,用武力逼出嗓子里的鹤顶红,倾尽全力从夫家逃了出来,趟过一条血路敲响了李家的大门。
李家人惊吓过度,李老大人见孙女挺着大肚子一身血污的躺在那,顿时晕厥,醒来后李老大人拄着拐杖直接进了宫。
“听说那天天都没亮。”说话的是从京城来的百姓,抱着一口浓郁的京城口音,小声道:“李老大人穿着当年先帝爷御赐的衣袍进了皇宫,可把皇上吓了一大跳。”
“后来呢?害惨少将军那家人如何了?”船板上一男人听的津津有味。
渔网另一头一个妇人气得咬牙切齿:“如何?这样宠妾灭妻的男人还能有好下场不成?该千刀万剐拖出去喂鱼!”
盛言楚拉了拉他娘的手,垂眸一看,果然他娘眼眶红了。
又是宠妾灭妻……
迎着江风,盛言楚心中大恸,他能帮他娘逃离老盛家这个魔窟,可天下太多像他娘这样悲惨婚姻的女人,可怜不过来的……
“娘,等回了静绥,您给巴叔寄点过冬的衣物吧,西北一入冬就是冰封雪窖的寒天,巴叔一向过的粗糙,未必能好好的打理自己。”
他娘想跟巴柳子在一起,这点他清楚,他娘苦了前半生好不容易寻到一个能放心上的人,没必要临到头压抑着感情,何况巴柳子在明知道他娘不能生育的情况下还愿意接受,即将两人有情有义,他这个做儿子的愿意成全两人。
“楚儿…”程春娘吸吸鼻子,额前的碎发随风飘起恰好遮挡住湿润的眼眸,“好端端的提他干什么?你巴叔上回来信不是说一切安好吗?娘一个外人用不着关心他,他冬节里是好是坏有的是人替他操劳,左右他又不缺银子花。”
盛言楚嘴角翘起,他娘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可截然不同,等着吧,等下了船回到静绥他娘定会去搜罗巴叔能穿的衣物。
母子俩的对话只是一个小插曲,船板上说李家少将军的事已接近尾声。
“……少将军难产中毒而死,生出来的孩子像个小猫一样呜咽两声后也跟着去了,李老大人拿了和离书后将外曾孙女接了回来,彻底和那边划清了界限。”
船上的老百姓纷纷叹息,和离了如何,划清了界限又如何,少将军回不来了啊。
最难的少将军生的女儿,有一个弑妻的爹,这以后怎么办喏?都说儿女随爹娘,京城好人家相媳妇讲究的很,闺中没娘教养的不要,亲爹宠妾灭妻的也不要,更何况李家外曾孙女的亲爹手段还如此狠毒,指不定这李家外曾孙女从小耳濡目染已经学会这些肮脏手段了呢?
程春娘见不得这些人胡乱将恶毒帽子往李家外曾孙女头上戴,闻言冷哼道:“这些人好没意思,明面上怜惜少将军的遭遇,话里话外却又有往她女儿身上泼脏水,哦…她爹的确是个没筋骨的糟践货色,但一个小孩能学到什么坏招?何况她爹残害了她娘,只要是个人都不会跟她爹学。”
“娘说的对。”
盛言楚双手撑在船栏边,望着波涛汹涌的江水笑了笑,道:“古人言上梁不正下梁歪,可少将军嫁的那家梁子应该追溯到她夫君上一代,她夫君家的梁子本就是歪的,以至于她夫君这根中梁早已垮台,老百姓该唾骂的是少将军的婆母和公公这根大梁。”
就像老盛家,盛老爷子教育不好儿女,所以才导致他那个渣爹小小年纪就学回了寻花问柳,他二叔盛元行奸诈狡猾,盛梅花和盛元文有样学样,将越氏的德行照抄个遍,一家子人才两代而已就将太爷爷积攒的家产和声誉败坏透顶,这才叫上梁不正下梁歪。
“楚儿说的对。”
程春娘紧了紧身上的袍子,瞥了眼船板另一头还在叨叨少将军女儿不是的人,叹气道:“这些人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按他们的意思,你爹…盛元德狗东西一个,你莫非也是狗崽子?”
“娘…”盛言楚一口水喷了出来。
说渣爹就渣爹,带他干嘛?还有,狗崽子咋了——
“娘,小黑就是好狗崽子。”你不可以侮辱狗崽子这个词。
程春娘怔楞几息,旋即扑哧一笑:“小黑当然是狗崽子,它本来就是一只狗。”
船舱后边紧跟着传来两声轻笑,脆如银铃,盛言楚蹲下身去看,只见他们倚靠的这边船杆不远处飘着一艘小船,小船船艄边连着一根粗绳子系在官船上,可见这艘小船是从官船上放下去的。
盛言楚寻声望去,只见荡漾的小船上边坐着一个少女,少女脸上有些许婴儿肥,眉目英挺秀美,稚嫩却不缺硬气,一笑眼睛弯成两片月牙。
令盛言楚感到震惊的是少女是一头短发,圆润可爱的耳朵上戴着两枚玛瑙鸡毛耳铛,若非容色俏嫩,盛言楚还以为对面坐着的是一个小男孩。
少女和金玉枝差不多大,瞧着比金玉枝要豪爽,一手撑着竹竿划过来,离盛言楚几步之遥时,船舱另外一边忽然传来一声呼唤,喊的应该是乳名,盛言楚一时没听清喊的是谁,只见原本要上船的少女突然放开手中的船桨噗通一声跳下水。
像一条鱼儿似的,游到了很远的地方。
盛言楚以为少女是被人追缉才被迫跳进江里,刚准备跳下去救人,身后猛地传来紧密的脚步声,扭头一看,只见一个白花花胡子的老爷子领着一大帮小厮婢女气冲冲的跑过来。
“楚儿…”程春娘被这仗势惊得倏而站起来揽住儿子。
盛言楚也吓了一跳,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大手一挥:“都给老夫下去抓人!”
后边跟着的小厮明显都是有武功在身上的,一个健步窜过去落水往少女方向游去,就在盛言楚替少女捏一把汗时,老爷子身后冒出两个红衣小丫鬟,两个小丫鬟挡住老爷子的眼,冲那群快要抓到少女的小厮们喊:“你们都快回来,别管大小姐了,老祖宗晕啦——”
“你们胡说什么,我好好的呢!”老爷子拐杖咚咚咚的敲。
小丫鬟嘿嘿笑:“老祖宗就饶了大小姐一回吧,大小姐不过是贪玩了一些,如今人平安回来了就成,您越是想抓她,她跑的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