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修缮铺子的时候,盛言楚故意将面向码头的那面墙给砸穿了,挂上牌匾后又做了一扇推拉式的落地大窗,眼下初入夏,落地窗的木门支起撑在外边,白日里木门上会晾晒很多小鱼和小虾。
“你娘呢?”半饱后,巴柳子剥了一颗新鲜硕大的荔枝咬着吃,笑着对盛言楚道,“这么大的铺面,还好请了人帮衬,不然等你去了书院,你娘定要累的趴倒。”
荔枝是程有福从云岭山盛家山上摘下来的,巴柳子吃了两颗后赞不绝口:“没想到还真的让你给种活了,原先我跟你娘在山上栽种时还说呢,说这些荔枝若是种活了不挂果可就亏大了,如今不仅挂了果,还甜,一点都不涩嘴。”
盛言楚陪着张郢吃了一桌后,此时肚子胀胀的,所以没动筷子只拿了几颗鲜荔枝坐在对面吃,听巴柳子这么说,盛言楚打了一个饱嗝,嗔笑道:“荔枝能挂果还不是多亏了巴叔的指点,要没有巴叔从南域给我搜罗的点子 ,我家山上那些树怕是早就死光了。”
荔枝树容易生虫,去年刚结果的时候,不知从哪刮来一阵邪风,一夜之间荔枝树上就挂满了白色的小虫子,可把循例上山除草的程春娘吓到了,盛言楚听闻此事后,马上翻开巴柳子临走前留给他的小册子,根据册子上的做法,两人很快就将那些小虫子给灭掉。
巴柳子回味了一番荔枝味,又追问了一句:“我咋没见着你娘?”
铺子里人来人往,吃酒的划拳的数不胜数,操着各地口音的人都有,巴柳子一双精悍的眼睛在人堆里来回穿梭,楞是没看到心尖上的女人。
盛言楚手往后一指,刚准备说呢,布帘后边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程春娘正昏昏欲睡中,陡然被程菊女儿惊醒后,程春娘懵着睡眼抱着婴儿往铺子外边走。
低着头在喧嚣吵闹的吃食铺子吃饭的食客并没有注意到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出去换了尿布,等婴儿撒了尿后,程春娘火速抱紧孩子迷迷糊糊的又进了后院小屋。
食客该敬酒的敬酒,该夹菜的夹菜,然而窗边的巴柳子却百感交集,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蓬头垢面的程春娘……以及怀中的孩子,端着酒盅的手无故用力,似乎再用力些酒盅就要碎了。
猛的仰头痛饮了手中的酒,酒水涩人,却比不过心头的苦。
“巴叔,你喝慢些!”盛言楚拿起酒壶准备让程菊给撤掉,却被巴柳子一把抢过来,不管不顾的给自己又斟了满满一大杯。
喝了一杯接着一杯,盛言楚觉得巴柳子魔怔了,抢过酒杯:“巴叔,你这是怎么了!要喝酒也没你这样海塞的道理。”
巴柳子酒量甚好,灌了几大杯后理智尚在,泛着水光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睨着后院的帘子,盛言楚随着巴柳子的目光看过去,歪歪头忽而笑了起来。
“你当然开心。”巴柳子没好气的吸吸鼻子,耷拉着脑袋,“如今你有了弟弟妹妹可不得高兴吗?”
盛言楚憋着笑没说话,剥了颗荔枝抛向空中仰着头张大嘴接住,有滋有味的坐在那嚼着。
巴柳子伤心欲绝,见盛言楚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更是心里窝火,可一想到自己的外人身份,巴柳子只觉整个人都像被抽空了力气。
想了想,巴柳子站了起来,起的太快又喝了一肚子的酒,巴柳子踉跄了两步,盛言楚眼疾手快的将人扶住。
“巴叔这是要上船走了?”盛言楚挑眉。
巴柳子反手将盛言楚的手臂抓紧,踌躇了半晌才鼓足了勇气:“楚哥儿,我有事问你…”
盛言楚翘首以待:“巴叔是想问我娘怀里的弟弟妹妹?”
巴柳子拧眉挠挠头,一路撑起来的精壮强悍的猛男人设一下垮成老实巴交的可怜样,腆着脸支支吾吾的,想问又不敢问:“我就是想问问……你那弟弟妹妹是你娘跟谁…跟谁生的?”
盛言楚扑哧一笑,意味深长的指着在铺子里给食客们上菜的柳安惠。
“是他的孩子。”
“他?”巴柳子结巴起来,“他、他不是你表姐夫吗?”
“对啊,”盛言楚还在那笑,“可不就是我表姐夫的孩子吗?今个衙门的张大人来捧我娘的场子,我娘不乐意见他便找了借口在床上歪着,不巧巴叔坐的船驶进来了,我娘身子不爽忙不过来,所以招了表姐夫一家过来帮忙,我娘则帮他们带孩子……”
“带孩子?”
巴柳子脑海中只剩这三个字,笑容蹭的一下跑出来,眼睛里的泪花还没来得及收,又哭又笑:“我还以为是娘生的呢!我在心里还盘算了下,我走了这么长的时间,你娘若再生一个,时间刚刚好,只是一时想不起来谁家小子这么有福气……”
大男人哭哭啼啼的,惹得一众食客笑个不停,程菊在一旁擦了擦手,跟柳安惠说起闲话。
“看到没?跟楚哥儿说话的男人先前差一点就成了我姑父,瞧他那哭笑不得没出息样子,似乎是将咱家姐儿错认成姑姑的孩子了。”
柳安惠端着酒壶看过去,见巴柳子喜得拿衣袖擦泪,小声对程菊道:“这人一进门我就注意到了,长得魁梧结实,原以为是个舞大刀的,细看才发现是怀镇的巴柳子,没想到他还有这等柔情的一面。”
柳家老宅就在怀镇,故而认识经常挑着担子满街跑的巴柳子。
夫妻俩对着巴柳子说的起劲,忽然后院的帘子动了动,窗前的巴柳子顿时眼巴巴的看过来。
“菊姐儿,”声音先到,随后帘子被撩开,露出程春娘那张温婉的脸庞。
“你进去给孩子喂点奶,剩下的我来忙吧。
“姑姑身子好了?”程菊赶忙将外边的围裙给松下来,对程春娘道,“要是撑不住你就喊我,我喂饱了姐儿就出来。”
程春娘抬手紧了紧睡散的发髻,取下墙上挂着的围裙边套边道:“我身子好多了,对亏了你带来的姜茶糖,吃了几块已经没觉得不舒服,你进去吧,铺子有我就成。”
程菊笑着‘哎’了一声钻进了后院小屋,程春娘则挽起袖子开始满堂跑。
巴柳子位置靠走廊,程春娘一时没关照到。
自从程春娘出来后,巴柳子的眼睛就没离开过程春娘的身子,盛言楚伸手在巴柳子眼前晃晃:“巴叔,你看什么看的这么仔细?”
“看你…娘。”
意识到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巴柳子说完后像个偷鸡被抓的黄鼠狼,猛地捂住嘴,看了一眼捂着肚子笑不停的盛言楚,巴柳子苦笑道:“你也别笑话巴叔了,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自是想跟你娘说说话,只是之前素姑娘那事惹的你娘对我成见很大,我如今断然不敢再惹你娘了,能够这样远远的看一眼已然满足。”
提及素姑娘,盛言楚笑容顿了下。
他现在还犹记的他娘说起巴柳子时那副恨铁不成钢的气愤样,其实素姑娘那桩事,巴柳子何尝不是受害者,他娘那般想未免有些钻牛角尖。
但说来说去,他娘觉得巴柳子一个大男人处理不好情感,多半是因为优柔寡断没狠心,那时候他娘一直想找一个能顶天地理护着他们娘俩的男人,说实话,之前的巴柳子的确有些达不到他娘心目中的标准。
经历了和渣爹盛元德这段婚姻后,盛言楚发现他娘似乎是一夜之间成长了起来,没有哭泣也没有整日西子捧心的哀叹连连,而是一改之前的懦弱,撑起了这个小家。
在另一半的抉择上,他娘更倾向于男人有能力护着他这个儿子,再然后是爱她自己。
巴柳子正好相反,爱意浓浓情真意切,唯独素姑娘的事让他娘觉得巴柳子还没他一个十岁娃有手段。
加之他娘身子的缘故,这段二春的感情不得不半途而废。
“素姑娘的事,也不能全怪你头上。”
盛言楚很同情巴柳子,巴柳子不对素姑娘下狠手,正是因为巴柳子心善,若巴柳子是个狼子野心的男人,且不说将投怀送抱的素姑娘收入房中,便是不喜欢直接找人将素姑娘打死了事,可惜良善的巴柳子做不出这等惨无人道的事。
巴柳子懊恼的双手抱头,心里膈应的厉害,断断续续道:“我若是知道那女人会诬陷你娘,我定会早早的收拾了她…后来闹出事后,我也想过一刀了结了她,可那样的话,我这辈子就得坐牢里了,与你娘怕是永生不得再相见…”
盛言楚叹了口气:“不提她了,事情过去这么久我娘早就不怪您了,您也是吃了素姑娘亏的人。”
巴柳子沉浸在后悔中缓不过来,因而没注意到程春娘抿紧唇角一步一步的走了过来。
“楚儿。”程春娘咬紧牙关尽量不去看抱头呜咽的男人,眼眶红红的看向盛言楚,“那几桌吃完了你过去将账给结了。”
“马上来。”盛言楚双手撑着矮桌站直身子,指着惊愕回头的巴柳子,笑容满面的道:“娘,刚才我去大船边喊客,不巧巴叔在船上听到了我的声音,左右离开船还有些时辰,我便拉着巴叔过来吃了点东西。”
“春娘…”巴柳子搓手挠头一系列动作都给安排上了,清了清嗓子赶忙起身将自己的位置让出来,自己坐到对面,“春娘,你坐你坐…”
柜台前的盛言楚趁着算账收银子的间隙瞟了一眼他娘,他娘头低的很深,巴柳子却跟看花一样,一双眼睛抡圆觑着他娘都不带眨眼。
两人具体说了什么盛言楚并不知情,只是当大船开动的号角声传过来时,他娘突然嗖的一下站起来,旋即头也不回的进了后院小屋。
巴柳子脸上的欢喜一下褪的干干净净,窗外号角声越吹越响,铺子里的食客纷纷起身结账往外走,盛言楚忙的脚不沾灰,等收好了银子后发现巴柳子还走。
“巴叔…”盛言楚略略沉思了一会,走过来道,“日后有的是机会相见,不拘这一时半伙。”
探头看了眼窗外,盛言楚推着定定站在那看后院的巴柳子往外走。
“别看了,再不走船就要开走了。”
“楚哥儿,你娘还是没原谅我,要不你帮我说说好话?”
巴柳子被推到门外一点都不着急,顾左右而言他,站在外边看着台阶上的盛言楚,苦巴巴的哀求:“我知道我比不过外头那些撑门外的男人,但我发誓,像素姑娘这样的事以后绝不会再发生,我…我能护着你们娘俩的!”
“巴叔……”盛言楚觑了一眼后院微微动荡的门帘,叹口气小声道,“我不都说了吗,素姑娘的事我娘早就不怪你了,您跟我娘成不了事是因为我娘的缘故,她身子是什么情况我原先跟您说过的。”
巴柳子迎着风口大摇其头:“不用孩子也罢,我这样的独人要子嗣也没用……”
“可别这么说。”盛言楚拉着巴柳子往码头上走,巴柳子三步一回头,最终还是拗不过盛言楚上了船。
船岸边,盛言楚挥挥手,等船驶了几丈后他才抱起盛小黑准备离开。
巴柳子一直站在船板上望着岸边,见盛言楚要回去,巴柳子铆足了劲高喊:“楚哥儿,我年底就回来,到时候还来吃你家的锅子——”
拖抱着盛小黑屁屁的盛言楚闻声转头,刚准备回话时,却见一个男人走近巴柳子,男人蒙着面,带着斗笠,然而盛言楚还是一眼瞧见了男人腰间沉甸甸的钱袋子。
他急忙放下盛小黑,将手中的油灯抬高了些,眯着眼凑近看,谁知男人忽然背过身跟巴柳子说话。
船渐渐开远,留给他的只剩下男人和巴柳子随风吹来的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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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铺子后,盛言楚将心中的疑虑跟程春娘说了。
此时铺子外已经挂上了打烊的牌子,过来帮忙的程菊和柳安惠吃了顿火辣辣的锅子后就抱着女儿回了柳家,打杂的赵谱和木氏也已经家去,眼下铺子里就剩盛言楚和程春娘两个人。
“楚儿,你是说在船上跟巴柳子说话的男人是咱们之前来静绥路上碰见的那个大胡子?”
程春娘惊恐的捂住嘴,手指发抖:“那人是朝廷通缉的犯人,你巴叔咋跟他搅合到一块去了?”
盛言楚想起适才巴柳子下船时腰间佩戴着那枚短刀,见他娘神色着急,顿时不敢将短刀的事说出来,只道:“我远远的看了一眼,似乎巴叔和那人关系很好,指不定是我认错了人,娘,你别胡思乱想了。”
程春娘掰着手指犹自惴惴不安:“楚儿,孟官爷脸上的疤痕不就是那个大胡子划拉的吗,你还记得孟官爷之前说那人逃到哪去了?”
想起孟双脸上的疤痕,盛言楚心咯噔往下一沉。
“是不是逃南域去了?”程春娘拉拉儿子,嘴里小声叨叨,“我记得是南域,没错,是南域,你巴叔也在南域…”
“娘,没那么巧。”盛言楚稳住程春娘,低低道:“南域比临朔郡还要大,两个不相干的人怎么可能那么巧碰上,定是我看花了眼。”
程春娘心气有些不顺,关心过度显得她对巴柳子多上心似的,倒惹得儿子笑话她,可不多问问,她又提着心肝放不下,总归是哪哪都不舒畅。
“但愿是楚儿你看走了眼,那人正邪不定,你巴叔又是个老实人,那人若对你巴叔起了歹心,你巴叔势必是凶多吉少。”
一口一个‘你巴叔’,听得盛言楚冒酸水。
“娘,你要是放心不下,不如儿子替你写封信给巴叔?”
程春娘闹了一个大红脸:“楚儿咋知道他留了住址给我?”
盛言楚兴味一笑:“巴叔一向心细,这种小事他肯定会交代。”
程春娘眉眼笑的弯成月牙,忽而笑容渐止:“要不,你去驿站写个信问问?”
盛言楚笑而不语,程春娘忙补了一句:“娘没别的意思,娘不过是…”
“是”什么程春娘半天说不出来,盛言楚眼睛发亮,嘿嘿道:“娘,你不用说太明白,我懂,等明儿天一亮我就去驿站送信。”
程春娘忧愁许久的脸上现出笑容,微红着脸背过身对着屋里的佛像拜了拜,嘴里嘀咕的无非是那些祈求的好话。
盛言楚不自在的咳了一声,就他娘这种一副盼君安康的模样,搁谁谁不觉得她跟巴柳子之间有点东西?
巴柳子对他娘有情,他娘亦是,两个人加起来岁数都快古稀的人了,何必还搞别扭这一套,早早在一起得了。
只不过巴柳子家中子嗣是个问题,他娘不能生,巴柳子家中又无男丁……
要不也收养一个?
这时一阵凉风吹来,盛言楚瑟缩的耸耸肩膀,暗骂自己瞎想什么馊主意。